第十四場 蓮花山

八月廿七的雨一直“嘩啦啦”直下到廿八早上才漸漸有了要停地模樣。

南崗子雙儀舞臺門口“今日歇演”的牌子依舊戳着——倒是多虧了這雨,並沒有真地回絕多少觀衆。而封雲社的院子裏等候的衆人縱使心急如焚,也只能在屋檐下看着這惱人的雨仍是忽大忽小不緊不慢地落着。


昨日,當墨塵音和金鎏影等人拖着疲憊身軀終於回到封雲社時,天上的雨已經約莫落了一個鐘點,從赭杉軍口中得知了蒼如今是當真被J城鎮守使接去,墨塵音和金鎏影卻沒有像一直留守在此地的其他人一般,顯出什麼不滿和焦急,都只是垂了眼,默默回房中去。


“經過便是這樣了……”

墨塵音與金鎏影眼見着也是筋疲力盡,既然回屋休息,大家不好打攪,便將戲班子經理黑狗君圍在堂屋之內。

“嘿……”聽完轉述,黃商子又是第一個懊惱出聲了,“師哥被曌雲裳折磨得就剩一口氣,再被棄天帝捉去糟蹋……這……”

“師哥!”九方墀一素是少言沉默,今日卻也有些心煩意亂地出聲,“別說了!”

“可是……”

“說點吉利的吧……”九方墀一皺眉頭。

“那你說該說什麼!事情都這樣了,難道還能說出什麼好話來麼!”

“說不出什麼,便閉嘴吧!”

“你!”

“兩位師弟!”赭杉軍提高了聲調,甩臉地時候,已經看見赤雲染的眼淚順着面頰慢慢滑落了,“……蒼之境遇,咱們也幫不上什麼忙,眼下只有先顧好自己,別再給他增添多餘地負擔了……”一股無力感由衷而起,一直以來,似乎都是蒼一個人在承擔所有。

“哎呀,衆位老闆莫要心焦,若叫我說,只怕事情尚沒那麼糟糕啊。”黑狗兄腦子裏也是一團亂麻,“這個時候,沒有消息便是好消息,千萬都別往壞處想啊,上次蒼老闆被無端捉了去,不也毫髮無傷地回來了,棄長官也不是惡魔啊。”

無法再理會衆人心中的陰霾,赭杉軍看看對面的黑狗兄,認真問:“經理,事已至此,您有什麼建議麼?”

“這……看看諸位老闆是作何打算了。”黑狗兄愣了愣,慢慢回答。

“……我想,還是以保證園子的演出爲先吧。”一字一頓,赭杉軍腦中想的——蒼在這裏,也一定會這麼說吧。

“這……若是如此,赭老闆,不是我說,日發千言不損自傷,以昨日蒼老闆的境況,便是回到這,只怕也至少是要修養十天半個月才能再登臺了,”黑狗兄頓了一頓,“墨老闆和金老闆累了一夜,又淋了雨,身體只怕也不是很硬朗,便是不考慮上座,但就人手而言,也是很難了啊。”

赭杉軍默默點頭,略帶猶豫地開口:“這事,蒼以前和我商量過,若說救急也好,長遠打算也罷,只怕封雲社早晚也要請些人的……”他慢慢擡頭,“經理,我們在此人地兩生,您可有什麼辦法,若是加入常住最好,實在不能,便是票友下海或者是別的班子的配角想賺些外快,只要還唱得過去,不至於砸了牌子,便也請來,暫時先算救急,若是處得來,當然更好……”

“這……赭老闆這麼一說,我倒是有個人選一直想介紹,只是他和我沾點親戚,……害怕諸位老闆說我趁亂謀私了。”黑狗兄有點爲難,只是眼睛裏又來了神。

“何妨呢,經理一說,大家都是直性子,若是聽了覺得不合適,便就說出來,不傷和氣。”

“這……其實是我本家一個侄兒。專攻淨角,能文能武,功法都是不錯,原先也有個戲班子,只是前幾年看上了隔壁歡樂場子的一個歌妓,竟就私奔回鄉下了。唉,說起來,這兄弟也是苦命的人,他和那歌妓起情投意合,弟妹一心從良,男耕女織,本也是過得下去,他回家之後,本家的富戶賙濟了幾畝薄田,生了一個女兒,又抱養了一個孤兒回來,也算是有兒有女,原本倒也不錯,誰料兩年前一場大水之後又是大疫,顆粒無收不算,弟妹竟就死了。賙濟他的那個長輩也沒熬過去,後代日子不好過了們又要找他收了田,實在沒出路,只好帶了兩個三四歲的孩子進城重新吃開口飯了。現在日子挺苦,家裏兩個小娃娃天天要吃,他也就靠着趕場掛單,伸手接着那點零錢活着。我若是有機會,總也是會賙濟賙濟,不過這個人真的有點倔,從不平白來要,若是有戲唱,即使是車旗龍套也幹;若是沒戲,便在城門口給人家推車搬貨,賺點力氣錢。是說我總想着,與其這樣,還不如給他找個穩定的事做,只是,他原本脾氣就暴躁,經了這些變故,人又孤僻了許多,拖家帶口的,投了好多個戲班子,都處不下去……其實他人是不壞的,否則,也不會到這光景還苦苦拉扯兩個孩子啊。”

“……嗯。”赭杉軍慢慢點了點頭,“……經理,那就儘快請這位來雙儀舞臺一趟,唱上一折,若是可以,便留他了。若是覺得不合意……這場好歹也算登臺,戲份照給。”

“哎呦,可是遇到好人咯,我這就去說,這就去說。真是謝謝,謝謝了。”

“經理莫要急着稱謝,若是舞臺不佳,莫怪不留情面!”

“行的,行的,絕對拿的出手,放心吧!我這就去找,這就去找,今日下雨,他怕是找不到活了。”

……

“……唉,都什麼時候了,還要做好人麼?”

約莫十點多的時候,堪堪停了雨,衆人默默收拾,便往戲園子去。在路上,紫荊衣向臉上還是疲憊不堪地金鎏影悄悄講述他起身前的事情經過。

“唉,既生江湖內,便是薄命人……”

“哼,我是怕,那人還沒回來,這邊又有個人把自己搭進去啊,又是拖家帶口,倘若收了,這裏外裏,封雲社眨眼便多了三個吃白飯的了,咱們又不是地主,難道還要把命賣了開粥廠才甘心啊。”

“人家賺來的錢,樂意這麼花……”金鎏影苦笑一聲。

“哼,是啊,花錢做善事,總好過大把大把的銀元丟給……”

“荊衣!”金鎏影不等他把話說完,已經緊張得語無倫次了。

“哈,怕了?怕了也好,我看倒是不用擔心你和人家一樣,有朝一日和個妓女私奔了。”

紫荊衣最後這話聲音有點大,竟是惹得赭杉軍略微側頭看了二人一眼,不過他以爲乃是談論今日來試演的孽角,也不好插嘴,只能略微咳嗽制止了。而此時,一行人已經來到戲園門口了。從正門走入,已經先一步等在內中的黑狗兄和孽角,趕緊站起身來。

“啊!”看清孽角長相,赤宵練低低地驚呼一聲,躲在了伊達和天草身後。不過,不光是孩子,連赤雲染也有點出驚,此人雖有些面黃肌瘦,然而身高肩寬,倒還真是唱花臉的架子,只是天生兇相,甚是駭人了。

“經理,這位便是……”

衆同門皆止步不前,赭杉軍倒是也沒什麼多餘想法,跨一步上前。

“正是,正是,這便是我那侄子,孽角了。”黑狗兄趕緊介紹,隨後,又是一拱手,“你們慢談,我屋外抽口煙。”

……

“幸會,在下赭杉軍……”等知趣避嫌的黑狗兄出了大門,赭杉軍才轉身向着孽角,雖然諸事纏身,臉上還是帶着一個禮貌性的微笑。

“只有這些人麼?”孽角一對淡黃色的深目掃過,有些蠻楞地直接問了一句。

赭杉軍一愣,他不是多心之人,然而來之前,總也免不了心中隱隱有一番臆測,卻沒想到,竟是被對方率先詢問,然而這一問之下,才又覺得,己方的處境,也不比對方好了多少,“哈,除了班主不在,師弟師妹們便只有這些人……司鼓操琴的師父乃是由戲園子出面僱請的,還有些龍套配角,不過戲份不多,平常無事,也就任由他們四處趕場了。”

“那我要是進了封雲社,算什麼人呢?”

“這……”微頭微微一蹙,如此問法,赭杉軍心中閃過一絲不快,然而凝目看去,看那一件破舊的衣褂上,不僅下襬沾着泥水,連肩頭也都是土塊泥巴,才意識到此人並非傲慢,乃是麻木得有些直接了,看清了這一點,倒叫他心中莫名的酸楚起來,“……若是有緣,便是同吃同住的一家人……”

“那我兒子女兒也能搬來一起麼?”孽角直了身子問,有點呆滯的眼珠子,瞥了瞥藏在人堆裏的三個小孩子,還沒等赭衫軍回答,突然又補了一句,“我兒子史波浪已經快六歲了,我也教過他一些基本的;不過女兒咩咩,我是不打算讓她吃這碗飯的。”

“既是一家人,孽老闆的孩子當然也會受到大家照顧。”

“那就好。不是要聽我唱麼?是素身還是彩唱啊?不過我的行頭大多數都當了,若要彩唱,只能來折負荊請罪。”

“可以,請孽老闆扮戲吧,黃師弟,請你幫忙,若是缺些什麼,暫時借用,可以麼?”

“你們誰給我配戲?”

黃商子二話不說直奔後臺去了,孽角卻還是不動,看着面前這一群眼中帶着明顯戒心的陌生人,終於又轉回赭杉軍身上,“你麼?”

“好。”赭杉軍點了點頭,一攤手,“請吧。”


……


“赭師哥,這人……別留了吧……”白雪飄看看欲言又止的赤雲染,搶先說道,“……他相貌太兇,難保不是什麼好人啊……”

“白師弟,你這話說得欠妥了,怎能以貌取人啊?”赭杉軍摘下髯口放在一邊,試唱一段,剛剛下臺,還沒換裝,便被叫了出來。

“我也不喜歡他……”紫荊衣眸子轉轉,“雖然,唱得還是……像那麼回事……”

“紫師哥!這話我不愛聽了!我服他,臺上沒的說!”黃商子插了一句嘴,“一開始說得便是若唱得好,便留下,唱成這樣,若是再不收,對不起良心啊!”

“嘖,我也是爲了大家着想啊,把那麼個人留在院子裏,誰安心啊!咱們又有女眷又有孩子……”紫荊衣一句話,衆人眼裏分明出現了猶疑。

“……讓他和我暫住一起,出了事,由我負責。”赭杉軍淡淡地說了一句,語氣卻是堅定了,說着站起身,走向後臺去了。

“孽老闆……”

後臺之內,孽角正在卸妝,聽見赭杉軍聲音,趕緊回頭,臉上油彩淋漓,然而看他的眼神卻也不似剛才那樣冰冷麻木了。

“赭老闆,……您,給個回話吧……”然而赭杉軍尚未啓齒,孽角卻不知想起了什麼,突然又補上一句,“您是好角兒,便是不成,以後封雲社要是缺人,也一定打個招呼……”

“哈,我看無此必要,”赭杉軍說着,走向桌邊,提筆寫了幾個字,“這是我們現在的住址,孽老闆若方便,今日下午便搬來住吧。”

“啊……”孽角愣了一下,突然一大步跨向赭杉軍身前,追問了一句:“您當真的?!”

“……孽老闆便回去收拾吧……若是要人幫忙……”話未說完手已被對方緊緊握着,雖是有些疼痛,然而那毫無縫隙傳過來的顫抖和溫度,卻更叫赭杉軍有點難於招架了。

“赭老闆,您是我孽角的大恩人,以後有什麼需要,單憑您一句話!”

“孽兄……大家今後同在一個戲班子,不需如此……”有點狼狽地動了動肩膀,竟是沒抽出手來,赭杉軍苦笑一聲,“趁着此時天好,趕緊回去收拾吧。”

“是,好!”終於撒了手,孽角急急忙忙地從後臺出去,竟是忘了向前面諸人打聲招呼。

“唉~”甩了甩被抓地有些發麻的右手,赭杉軍心中說不出什麼滋味,“……這,算是自私麼?”捫心自問,這麼堅持要收留孽角,應該不只是不捨方才在臺上那珠聯璧合的默契感覺吧。



“還有沒有?”

本來想吃過午飯便趕去城外蓮花山麓繼續搜查,不過剛剛放下飯碗,便有商務、教育、工程等等各部門的官員前來述職,言談間總是免不了探問幾句有關《每日新聞》中縫留言的事情;棄天帝開始只是耐着性子聽,隨口敷衍,到了後來,卻彷彿發現了些什麼一樣,異色的雙眸露出炯炯的神色來。各個部門代表尚未全都離開,J城些些頭面人物和名人商賈也都用各種理由拜見,其間更穿插着東省各地甚至是周邊各省軍閥大佬的慰問電報……

任沉浮開燈地時候,看見自己的長官正用手揉着眉間,嘴角的冷笑清晰可辨了。

“趣味了……哈。”藏在左袖中的胳膊上還打着夾板,然而所謂的【爲骨傷故,務必按時休息,切勿勞累,飲食清淡,藏在左袖中的胳膊上還打着夾板,然而所謂的【爲骨傷故,務必按時休息,切勿勞累,飲食清淡,嚴禁房事】的醫囑,卻早就拋在腦後了,棄天帝起身踱步,“要吞佛童子的資料,特別是我上任之前的行動。”

“這……”

“嗯?”

“長官,這不是屬下一人短期內可以完成的工作。”

“嗯,你可推薦一人協助。”

“伏嬰師。”

“哦?”

“伏嬰師是長官親族,當會盡心,況且他原來乃是學館教師,當能勝任。”

“嗯。你們去吧,明日日落之前……”這麼說着,已經在辦公室內轉了半圈,竟是自己打開了房門,“……我要看到結果。”看見被突然打開的房門嚇了一跳地蒼,棄天帝的聲音有了一個停頓後,又慢慢將吩咐說完,等到收拾了東西的任沉浮一聲不吭匆匆從身邊走過,直下了樓,才向前踏了一小步,站定,看着只穿着睡衣,眼中還帶着些疲倦地迷離之人,嘴角一翹,“想通了?”

“……黥武的事情,戒老已經告訴我了。”蒼垂着頭,臉上還是佈滿倦意,聲音也啞啞地似乎帶着血腥的味道,“不便在此打攪,徒增長官的煩惱,請……長官允許小民離開。”剛說完,眼前一黑,脖頸一熱,喉嚨間最是刺痛的部位,已被一隻大手握着。

“這裏……便是這樣摸着,都覺得燙手啊。”蜷起食指和中指輕輕摸着那小巧的喉結,制止那部位一再地聳動,“臉色還是這麼難看……”臉湊近了,能看到眸子間夾雜的血絲,左手不方便,棄天帝索性低頭,用嘴脣湊上亂髮之間那淺淺的傷疤,撒手,將人攬在懷裏,向着樓上走去,“等你不發燒,唱得出聲了,我在考慮離開的事情,現在……乖乖地別給我添麻煩。”

“……長官……”想起自己起身的房間是在二樓時,被棄天帝一路輕輕推着行動的蒼,已經身處三樓一間陌生的房門之前了。

“從今日起,這裏是你的房間。”



“老大這買賣怕是要虧本了吧?”

“是啊,都三天了,一點音信都沒有,這肉票,怕是人家不贖了!”

“難道真要先睡再殺?”

“……老大!您回來了!”

“你們兩個的工作結束了,這是工錢。”

“啊?”

“後續的事情我自己解決,這些錢足夠你們兩人還了債之後各自立業,做點正當買賣了。”

“老大……”

“還不走?是想讓我殺你們滅口?”

“老大,小的們給您磕個頭!”

“哈,無聊。”吞佛童子掏出鑰匙,打開了木屋門口的大鎖,走入後隨手關上了門,走近屋內一張舊木桌將手中的食盒放下。

一陣飯菜的香氣飄來,黥武嚥了口吐沫,剛才門口幾人斷斷續續的話語他就算不能完全聽清,然而三日黑暗,心緒也有了微妙的變化。

“少爺,還是不吃飯麼?”給自己斟了杯酒,吞佛看着被捆在椅上的還不到二十歲的青年,似乎只是無聊隨口問道。

“……我不是什麼少爺。”

“哈。”酒盅停在口邊,吞佛倒有些訝異對方的固執了。

“無論你要什麼,我都不值得叔公和你交易……”

“同樣的錯誤,相信棄天帝不會犯兩次。”

黥武沉默,對方口中所謂“同樣的錯誤”讓自己成了孤兒,這念頭在剛剛過了的日子裏,格外刺痛心臟,然而,“這不是錯誤……”默默嘟囔了一句,又過了片刻,才搖着頭大聲說:“你要是想報仇,就到我爲止吧……”

“哈,報仇。”吞佛童子喝了一口酒,“爲我那些被剿滅的弟兄們報仇?”

“難道不是?”

“哈,是。”吞佛童子含義不明地笑了一聲,定了定心,又給自己斟滿了酒,突然道:“……他們死前,我還從不知道自己有這麼多手下。”端起酒盅一飲而進,嗤笑着說:“雖然死去的那些人我一個都不認識,然而卻是非常想給他們報仇啊。”

……

“……怎麼說?”

不知是太過震驚還是什麼其他原因,黥武過了好久才問了這一句。

“在我的記憶中,只做過私家偵探,卻並沒有做過土匪……哈。”壺中的酒已經倒空了,吞佛童子約是有了點醉意,難得有問必答了。

“……”

“……少爺,若是我這麼說,還想不明白,我倒是真要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綁對了棄天帝的人了。”

“……你若真有冤情,其實可以直接和叔公去說……”

“冤?哈,被剿滅的確實是一夥山匪,至於我,只是個靠刺探富人隱私劣跡敲詐勒索的小人而已。”

黥武再次沉默,再次不知道該如何置評,等到慢慢從糾結的心情中找出了一個頭緒時,卻聽到就在身邊不遠的地方已經響起了微弱地鼾聲。冷風“嗖嗖”地從門縫裏吹進來,黥武一陣哆嗦,竟是覺得一直捆了自己三天的繩子突然不那麼緊了。他試探性地掙扎了幾下,身邊人卻仍是沒有反應,便開始小心翼翼地掙動雙臂,又在椅背粗糙的木條上摩擦,幾番努力之下,束縛竟是突然便鬆開了。

雙手得了自由,黥武立刻擡手拉下了眼前的布條:天已經晚了,木屋內沒有點燈,然而趴在桌上酣睡的吞佛略有些慘白的臉色仍是看得清清楚楚。黥武不敢出聲,卻又是出神地望着那張臉呆了一呆——這面相,這時看確實並非善良,然而自己當時竟是如何先相信了此人,覺得是個值得一交的朋友呢?直到現在,聽他講了那分外離奇地遭遇,也絲毫不覺這是編纂出來搏人同情地說詞。迷惑許久,黥武才想起彎腰,費力地解開腳上繩索。略做活動,覺得大約都恢復知覺了,才敢躡手躡腳起身,捏着垂掛在門口的鎖鏈,輕輕推開了釘得破爛的木門,正要跨出,卻又赫然回頭:一把略有些舊的小手槍安安靜靜的放在吞佛手邊的桌上,黥武猶豫了片刻,轉身走回,慢慢伸出了手……抓起了桌上盤子裏剩下的兩個饅頭,才赤着腳,頭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山裏的夜,來得很快,似乎沒跑出幾步,天便全黑了,有點月光,並不是看不清路途,只是周圍靜得要命,連身上衣服撥弄周圍樹枝,落腳處枯葉碎裂地聲音,也彷彿是從很遠的身後傳來的。

黥武身上只是一件肥大的白色長衫,林間灌木縱橫,奔跑總是礙事。跑了一段,突然立定,四下看看,確定所處乃是荒山絕無人煙之後,索性將衣服小心翼翼脫了,橫過來在腰間緊緊圍着,拽拽前面地一片衣襟,遮住關鍵部位,一手抓着一個饅頭,便又發足狂奔起來。

下過雨的夜,月色逐漸明亮,只是溫度卻低了。

黥武自從被抓之後,一直絕食,跑了一陣,便覺得有些不支,他覺得大約跑得夠遠,那不知算不算土匪的吞佛應該找不到自己了之後,便藉着月光找了一塊乾淨一點的石頭,墊着那衫子坐下,將饅頭迫不及待地塞進嘴裏。周圍風聲不知不覺中凜冽起來,初時有些個風吹草動時,還如驚弓之鳥一般,停了動作四下查看,後來實在累了,索性不管,專心啃起饅頭,直到聽着周遭的風嘯聲漸漸不對,氣味中也有些腥臭的時候,才慌里慌張地站起,而彷彿是突然出現的幾對綠色閃着寒光的眼睛,讓他瞬間便是一身冷汗——就算再老實良善,也絕對不會以爲這會是橫行麟趾巷的那隻野貓頭子黑旺。黥武愣了一愣,當即轉身,找了個空隙跌跌撞撞狂奔,而身後五、六匹野狼見到獵物逃跑,也是從幾個方向同時追了上去。

……

“……傻瓜。”天漸漸亮起的時候,吞佛終於看見那小木屋裏,輕輕擦擦額頭上的汗水,側頭看看,驚嚇過度的黥武竟已經趴在自己背上睡着了。

……

“唔。”被狼追得無處可逃,撞上的竟是這個人的胸膛,精疲力盡癱在地上之餘,除了幾聲槍響幾乎什麼也不記得。

……

其實黥武離開椅子的時候,吞佛就醒了,只是趴着不動,等到他抓了饅頭出門,知道半夜三更,這少爺多半走不出去,便也在後面不緊不慢跟着,黥武雖然覺得自己乃是逃命,然而他赤着腳,又走走停停,在後面不遠不近地跟着倒也不辛苦,反倒是狼群出現之後,那一段狂奔,要想追上,還是着實費了一番氣力。

……

推門而入,將背後的人丟在床上,看着早將圍腰布跑丟的黥武,吞佛笑着搖頭,拉開被子給他蓋上。

“唉……”給黥武灌了一碗涼水,看他又睡踏實了之後,吞佛才又從門口水缸裏盛了一瓢水,澆在自己右臂兩寸多長,淋漓鮮血已經開始凝結的被野狼尖牙撕開的傷口上。


睡得迷迷糊糊,感覺腳底刺痛之餘又是難得溫暖,黥武哼了一聲,

“少爺,該醒了吧?”

“啊?”張開眼睛,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自己雙腿垂在床下,方才的溫柔,竟是這綁匪用乾淨的衣服沾着熱水替自己清洗足底的擦傷。

“你……”

“哈,逃走之前,順便給我一槍如何?”

“嗯?槍?”黥武睡得還有些迷糊,慢慢坐起來,看向桌上吃剩的飯菜的眼神分明在說:我只看見饅頭……“啊!”突然哪裏覺得不對,還是不甘心地向被子裏看了一眼,立刻將一對還溼漉漉的雙腳也縮上了床。

“哈,……我真的覺得自己抓錯人了……”吞佛被這舉動氣得笑了,端起地上的銅盆出去倒水。

“那你爲什麼要抓我啊!”

愣了一愣,搖着頭將水潑在門口,吞佛一邊走回,一邊說:“這四年間的棄天帝幾乎毫無弱點……不過現在,破綻滿身……我只是選了自己感興趣的一點下手而已。”

“……多謝你。”

“你是我的肉票,當然不能輕易讓你喂狼。”

“不……其實,我去掃墓的路上,也曾在蓮花寺停留,那時你沒動手,讓我能盡人子孝道……”

“……我是孤兒,不明白你說的是什麼意思。”吞佛童子的眼珠似乎是向什麼旁的方向滾動了一下就又復位,正視屋內炕上縮在被子裏肉票,點了點頭,“……差不多,到了該向棄天帝攤牌的時候了。”

“……你可以找他談談,四年前叔公剛到J城,急於立威,而且很多事情,也許並不那麼清楚……”

“哈,《每日新聞》的主編,是我做偵探時的一個朋友,”外面的日頭有點晃眼,吞佛不察覺自己的身體晃了一下,渾身有股說不出的燥熱,“……剩下的事情,等我下了決心再對你說。”說着走回,將門從內中反鎖,銅盆扔在屋角,也不脫鞋,便和衣躺在黥武身邊。

有點戒備地看了一眼,黥武將被子裹緊,然而想要大聲質問,又覺得不那麼理直氣壯,沉默一會兒,直到對方又發出那種不知道是真是假的鼾聲時,才彷彿認命一般,小心翼翼躺下了。

……

“放手!!”迷迷糊糊中,一條手臂搭過自己的胸口,黥武頓時便驚醒了,剛要一把推開那手臂,卻見眼前白色短褂的袖子竟是滲着斑斑血跡,握上去是竟是燙手腫脹。“你的手腫了啊……”

身邊人哼了一聲,卻沒回答,額頭汗滴卻是密匝匝不停地滑落。

“喂,說話啊!”推推對方肩頭,仍是沒什麼反應,手臂上只是用個布條胡亂纏着,黥武猶豫片刻,還是拆開來看,只見參差傷口,皮肉外翻,已經看出潰爛化膿的跡象了 ,已經看出潰爛化膿的跡象了……

“醒醒,醒醒……”

“怕什麼?”終於恢復了神智,勉強睜開眼睛,吞佛哼了一聲,深吸口氣,又略微清醒了一些,擡起右手蹭了蹭自己的額頭,“發燒了?哈,你若要逃走,便趁現在,否則太陽下山,我可沒力氣去找你了。”

“……你這人真不讓人喜歡!”黥武皺皺眉頭,翻身跳下床,擰動插在鎖頭上的鑰匙,開門出去了,過了片刻,已經端着一瓢冷水進來,順手抓起昨日吞佛給自己擦腳的剩下的衣服碎片,濡溼了,先擦擦他的額頭,再一把抓過受傷的右臂放在自己腿上輕擦傷口。

“噗……”身邊人忍了很久,還是笑出聲來。

“怎麼?”黥武皺皺眉頭,生氣對方傷成這樣,還不老實。

“少爺,幫我個忙……”吞佛忍着笑,也不知是真是假,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什麼?”

“我穿着兩條褲子……,覺得好熱,你幫我脫一條下來……”

“這不能!發燒的時候,覺得熱都是錯覺,不能隨便貪涼的……”

“哦?誰告訴你的?”

“我家醫生……”

“哦,少爺家自己有醫生……不過……少爺你不穿褲子不冷麼?”一面說,放在對方腿上的手輕輕動了動。


“啪!”一聲巴掌響過。


“你……流氓!”

“哈,少爺,這情況,只怕最後被耍流氓扒褲子的還是在下啊。”

“你……”

“……快點吧,我這傷口,至少需要敷些草藥,少爺是還想這樣出門去找麼?”

“……我不認識草藥……”

“你家不是有醫生?”

“是西醫……”

“哦,少爺的日子果然不是小民能夠臆測……”只覺得一波一波熱度上來,神智也漸漸不清了,“快點吧,找塊什麼來,我把所需的藥草圖樣畫給你。”

……

有了褲子,黥武反倒覺得赤着上身也有些不好意思了,看看似乎已經睡着了的吞佛,想想反正也是扒,索性連他上身的小褂也扒下來,穿在身上。

“哈……少爺你才是土匪啊。”眼睛都睜不開了,這人竟還是忘不了說話,“從這出去,向東北去,下山最近,不遠便有條公路……”

“說藥的事!”

“《每日新聞》報社主編室牆上的字畫下面的木軸裏有張圖和鑰匙,我做偵探蒐集的資料去向都在其中……”

“快說,要什麼樣的草藥!”

“……畫好了,在我手邊,少爺。”

“……”


“哈……”聽到小心翼翼地關門聲音,雖然頭腦昏昏沉沉地倦于思考,卻又一遍遍回味方才地事情——便是這樣睡一會兒,醒一會兒,直到天黑,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仍是沒有什麼動靜。

“……哈,少爺,還是少爺啊……”動了動手,摸到枕頭下面的手槍,掙扎着正要爬起來,突然屋外一陣大亂,皮鞋踩踏枯枝落葉的聲響,此時傳入渾渾噩噩的腦海中,格外難受了。



“吞佛!”

再度挺身坐起的時候,已經是身穿睡衣躺在棄家公館自己的房間之內了。只覺得後腦還在“嗡嗡”作響,黥武的記憶只到衝出林子之後,在新修好還在整頓的盤山路上撞見正在搜山的棄天帝和斷風塵。再接下去,似乎是向着不理會自己的解釋,執意搜山的棄天帝大吼了一聲後,才剛轉身,眼前就黑了。

“黥武少爺……”一直守在旁邊的戒神老者雖是目不交睫地看着,不過也是被嚇了一跳,定了定心,才慢慢上前,看着眼神還有些凝滯的黥武,小心翼翼試探:“您已經平安了,……都昏睡一天了。”

“吞佛他……”赫然轉頭,抓着老管家的手,“他……叔公怎麼對他?”

“那匪徒已被……”人老心善,話說了一半,還是出不了口,轉身去拿報紙。

【人質智勇雙全逃下山,悍匪在逃四年終伏誅】

只看到這粗黑的題目,黥武眼前便不知黑白了。

……

“叔公!”

只穿着睡衣赤腳衝進J城鎮守使的辦公室時,裏面並沒有其他人。

棄天帝坐在書桌後面擡了擡眼——當時那一下用槍托砸得有點重,不過,看孫兒現在活蹦亂跳的模樣,總算放心了。

“叔公,你爲什麼要殺他!”

“嗯?”

“我已經將因由說得清楚,您爲什麼還要殺了他!”

“……你真的想知道?”異色眸子難得沒有犀利的神彩,棄天帝靜靜地看着少見的面紅耳赤的黥武,然而卻不等他選擇,將手中的筆管調過來,輕輕敲着桌子,似是漫不經意地繼續說:“他已經沒救了……”

“怎麼可能……明明只有一天……”

“野狼咬噬……狂犬病。”

“……什麼?”

“確然有明顯症狀。不過……動手的總歸是我……說是親手擊斃,不算錯。”走廊上又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棄天帝的眉梢微微揚了揚,目光已經挪向門口。

“父親!”雖是風塵僕僕,然而還是誰也追不上朱武的腳步。

“將黥武扶去休息。”看着有滿腹話語將要問出口的朱武,棄天帝卻露出疲累的神色,“這幾日,都不許出門。”

“……是。”扶着已然淚流滿面地黥武,朱武雖是滿眼不甘,卻也只好默然轉身上樓了。


隔壁房間,斷風塵、任沉浮、伏嬰師等人都奉命迴避,聽着外面對話,三個人的眼光都不約而同看向坐在屋內事不關己的第四人了。

“哈。”看着滿屋子的人都將目光投向自己,紅髮之人嘴角微微泛起冷笑,聳聳肩,渾不在意右臂上裹着紗布的位置又有滲血的跡象,“……狂犬病哪有發病這麼快的?長官家其實沒有常駐醫生吧?差點被那少爺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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