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零一夜

十一

朱武的气息消失了。

虽然功体被封,感觉依然敏锐。视线被阻隔,苍无法知道发生了什么,唯一确知的就是朱武已经不在万年牢中。闭著眼睛,苍分析著各种可能。窥天术不能使用,信息太少,无法结论,只能暂时搁置。

之后,万年牢越发死寂。

这样的静也许会让一般人发疯,但是身为先天道者的修为足以助他心定。被封神箭锁住五大命门,真气不能汇聚的苍与普通凡人无异,唯有多年修行历练出的澄明心性,无法被枷锁夺去。

自从赭杉军那次其实太过冒险的劫狱之后,弃天帝对苍的防范突然小心和认真起来,除了封神箭封死了功体,连手足都被铁链拴住。严密到近乎多余。

无论什么环境中,苍都是那个外物无法侵扰的样子,闭目盘膝静坐,过长的头发蜿蜒在冰冷的地面上。入定般静止不动的姿态,仿佛在他身上没有时间的流动。他所身处的几乎是个巨大的笼子,两条长长的铁链从笼顶吊下,在幽暗中垂出优美的弧度,偶尔随著苍的呼吸微微晃动。

渡过封神箭那一劫之后,苍忽然预感到了某种希望,这么久以来从未有过的,离开这里的希望。他现在不能动用预知,那只是一种直觉。敏锐到几乎可以听到赭杉军的脚步在日益清晰切近。

……这么多年,赭杉军完全没有变。

苍回忆著之前在万年牢门口看到的赭杉军的样子,气色还不算差,这令苍感到放心。

也许看到赭杉军的平安就已经足够,他最后的同伴和亲友。

这时记忆忽然意外接驳了非常久远的过去。当年他和赭杉军两人在玄宗总坛的书楼里通宵过夜,将天明时又跑去云阶登天难看日出的往事。

其实那对道生来说算是有点出格的举动,年轻人的特权。

是的,那是他们真正年轻的岁月。太遥远了,远得近乎不真实,几乎像是隔了几辈子的事。

那时候在封云山的最高处,赭杉军迎著朝阳舞剑,苍在老松下伴琴。

久远却不曾褪色的画面回闪眼前,苍不禁自问自己也有过年轻气盛的时候吗?即使有过,那种感觉也早已忘记。

而弃天帝又远远比他老得多。活得太久不是好事,至少必然带来孤独和索然,强化极端的部分。想到这些,弃天帝的很多行为和脾性就可以解释。

神的心境不是人类可以揣测,苍却觉得弃天帝似乎并不复杂

正想时有人走来,万年牢唯一的访客。

弃天帝现在来得比以前少多了。也许是随著弃天帝再临的准备进程,魔界的事务变得更加繁忙的缘故。甚至,弃天帝对苍也话少了起来,一直以来那种游戏取乐的兴致勃勃忽然就不太能看到了。

依然沉静地合眼端坐,苍感到弃天帝停步在自己面前。

“吾带来的消息,期待吗?”弃天帝开口道。

苍并不答话,万年牢中依然只有弃天帝的声音如水波般在寂静中扩散。

“红楼剑阁处吾之计划顺利,第二根神柱,也快了。”

苍一直静默,而弃天帝似乎习惯了得不到回音,并不介意地继续说下去。

“吾再临人间的时刻,很近了,你说,人类已经做好准备迎接吾了吗”

苍缓缓睁开眼睛,暗色的视野中,弃天帝的面容俊美依旧,神色却比过去有了一点说不清的不同。忽然令苍稍微的心情复杂。

“该问的是,你已经做好准备接受人类的挑战了吗?”苍说。

“这是你代表人类的自信吗?”

“苍无能代表,但他们会让你惊奇。”

“哼!虚张声势的嘴硬,最清楚吾之力量的你”

“是吗,为什么不是你目中太空的自负呢?”

“时至今日,还敢与吾强嘴。是吾让你尝的教训还不够么”

苍垂眼不语,脸上平静无波。他眉宇间总凝著的那抹化不开的忧思,似乎比过去更深更清冷,在黯淡的光线中染开一种清贵的幽韵。

虽然够美,但弃天帝已经开始对苍这样的表情感到厌烦。他的手指移至苍的颈边,用高贵而冰冷的姿态扯开苍的衣领。

苍依然安静,用过人的自控压抑住想要僵硬战栗的本能。长久的积累之下,心底已经无法彻底驱除那种寒冷的怯意。

这种怯意弃天帝早就看了出来,虽然苍掩饰得很不错。看得到苍的气势已经远比最初时弱了许多,现在更接近一种强撑的意味。不过在自己手中这么久,仍能做到这样,已算是值得嘉勉吧。

“赭杉军此刻正与朱武拼生死,为你争夺雷公胆”弃天帝忽然停止了动作,说道。

“……”苍无声以对。

“为了不存在的希望赌上脆弱的性命,玄宗的道士都是这么愚蠢吗”

“……”

“苍,你认为赭杉军能有几成胜算呢?”看不到苍的反应,弃天帝进逼道。

“……吾对至友之信任,有必要说给你听吗”

“嗯?”弃天帝的气息瞬间变得充满侵略性,苍沉著地直视著他。弃天帝越发地喜怒无常了,但苍从来都不害怕激怒弃天帝,那是他早已深植的傲骨。身为六弦之首,永远不可在气势上输给敌人,唯此才能为众人所依靠。

那是无论怎样都要撑住的东西,哪怕是在犯傻。

弃天帝哼了一声,忽然伸手除下苍的发冠,令浅色的长发纷纷披落。略带粗暴的动作扯痛了发根,苍没有动。

“苍,你的头发很美,吾中意”

心情好的时候,弃天帝并不吝于夸奖。但是在明明应该生气的时候微笑,令苍忽地心生熟悉的不安。他一拢衣领,站起身来,带起一阵清冷的锁链喧响。

“赭杉军与朱武决战,之后?”

弃天帝仿佛嘉许地笑了一声,却不带温度:“问中了。但在那之前……”

说著他整把捞起苍的长发,淡茶色的柔丝流过指间,微凉光滑的触感令魔神享受地眯起了眼睛。长期的囚禁令苍的肤色变得苍白,这把头发却仍有淡淡的光泽。

这样清雅的发色,在色彩浓烈的异度魔界完全见不到。只能属于清修脱俗的道者。

“万一赭杉军侥幸成功,就留下它陪吾吧”

苍没有答话,弃天帝也没有等待。黑色袍袖轻动,一道气劲划过,道者原本过膝的长发被拦腰斩断

三尺长发轻盈飘落,未及坠地,已被弃天帝收入手中。

在万年牢中,苍仍然坚持每天都梳头束发,用拴著锁链的双手,一如身在玄宗时的严谨作风。

也许就是这样不为外界所动的凝定,使得苍在异度魔界的最深处待得寒来暑往,却依然能保持一身清圣道气不受侵染。

“还是之前的样子更适合你,吾有点后悔了”弃天帝打量著只剩齐腰长发的苍。

苍闭上眼睛,他无心陪弃天帝纠缠这些。

“刚才的问题。”他追问

“真是执著,吾就让你明白。断风尘已奉吾命前往他们两人决战之地,你说,结果会令人满意吗?”

“…………”苍蓦然睁眼,不再是一贯似醒非醒的神情。他仍然没有说话,瞬间攥紧的拳却泄露了他的惊怒

“难得丰富的表情,为了赭杉军吗?”

“是又如何”苍背手回身,动作干脆

“吾何时允许你用后背对著吾?”弃天帝说道,苍没有理会。

弃天帝一手扣住苍的肩头,将他重新扳回来。

苍迅速抬袖将弃天帝的手挥开。淡紫色的水袖拂过弃天帝的脸,恍然给人浪漫的错觉,实际却是冷至冰点的氛围。

弃天帝异色的双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戾气,一把捏住苍的手腕,将他丢出去甩在地上

钉著封神箭的手腕又有鲜血淋下,苍无声地把自己从地上撑起来。

“苍,你还不肯放弃愚昧的反抗吗”

“如果赭杉军有任何不测的话”苍慢慢地说。


弃天帝一拽手中的铁链,把苍拉近几步。手腕上的伤被粗暴地牵动,细腻温热的血珠润泽了冰冷的粗铁链。

空气一瞬静止,对峙的气氛迅速形成。苍冷然看著弃天帝,轻抖锁链甩掉了上面的血滴。

“哼,你在赭杉军面前也如此冷淡么?”

“你在你的下属们面前也有这么多无谓废言么?”

“……不知死活。你的胆大已经让吾厌了。要吾把你身上的箭拔起来再插一次吗?”

“终于厌了吗,苍恭喜”

“恭喜谁?”

“你我。”

苍的这句回答令弃天帝微微受惊般地心中一动。

“……苍,敢这样激怒吾,你是太无畏还是有把握?”

“你若真要杀吾,不会是这种态度。……也没必要一再给吾机会。”

“哈,你一向聪明如斯,苍。”

弃天帝说完盯著苍,仿佛在等苍问什么,又不想听到苍问什么。

这操心是多余的,其实苍永远不会问“为什么不杀我”这种问题。既然最初被擒时没有问,那么以后也不会再问。

最终苍什么也没有说。

两人沉默相对,僵持又微妙的气氛,如果没有人来打破,似乎无法收场。


“魔皇,打扰了。”牢门外传来伏婴师的声音。

“说。”

“是。断风尘似乎失利,朱武和赭杉军两人都逃脱了”

“……哼!”弃天帝丢下手中的铁链,一步迈出牢门,“断风尘回来了?”

听到门外的声音渐远,苍缓缓拭去血迹,束起头发。后者颇花了一些时间,因为他的手腕痛得难以聚力。

“万一赭杉军侥幸成功,就留下它陪吾吧”

苍回想著刚才的对话。当时心忧赭杉,来不及细想,其实弃天帝的态度很有些反常。苍低头看了看变短了很多的头发,觉得弃天帝似乎并不只是一时的心血来潮。莫非他也直觉到了什么?

隐约地察觉弃天帝的变化,反而让苍感到为难。

但此事并没什么深究的意义,苍将这些思绪按下,重新端坐。万年牢中辨不出方向,苍向著自己心识感应的玄宗总坛的方位,合眼一声轻叹

……赭杉,吾等你。


“吾自有打算,退下”

听完断风尘的报告,弃天帝便有些不耐烦地将众人屏退。

行动等于是完全落空,只清理了一个叛徒华颜无道,主要目标赭杉军和朱武一个都没能除掉。对这个结果,弃天帝居然并不讨厌和生气。也许留下些变数更有趣味。

心不在焉地把玩著手中的那束浅色长发,感觉到上面留有苍身上清淡的气息。

再临人间,苍,你会陪吾一同见证吗?还是,到时你会站在吾之对面呢?

无论何种情况,都可以稍作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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