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录

作者:千狐祭月

关键词:宁采臣和聂小倩,抢亲,灵媒


初见 一

  弃天帝站在兰若寺的大殿中,这座古刹三百年前曾经盛极一时,如今却已经在战火蔓延与朝代兴替中荒废。月光透过早已无法完全关闭的正门照进来,显出一片凄凉的景象;一身华服、春秋正盛的弃天帝置身其中显得格格不入。

  弃天帝此时面上固然没什么表情,心里却早已又气又悔,觉得自己当初一定是疯了或是傻了才会中了自家兄长的激将法,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跑出来上京赶考。结果一上了爱马的背就忘了一切,尽情享受疾驰的快感的代价就是,错过了宿头又偏离了官道,好不容易才找到了这么个歇脚的地方。不过弃天帝终究不是一味沉浸在懊恼情绪中的庸人,想归想,行动却也丝毫没耽误,举了火把拿了行李,绕到殿后挑了一间勉强还能住人的客房收拾收拾安顿下来,对于漏风的窗户、墙角的蜘蛛网之类也只能忍了下来。

  却说弃天帝奔驰一天甚是疲累便早早歇下,半梦半醒之间却听见有琴声自寺外幽幽传来,轻柔缥缈中却似含着无尽浪潮汹涌,与日常听惯的缠绵之音极为不同,一声声不仅传入耳中,更是直击心灵。虽说被扰了睡眠,弃天帝却早已忘记了恼火,只是侧耳静静倾听,品味琴中韵味,却觉得弹琴之人必是胸怀高洁之人,心中却有着颇重的忧愁思虑,一时间竟也心有所感,沉醉其中不可自拔。一曲终了,弃天帝蓦地清醒,这才忆起此地不仅荒僻颓败,更是阴气颇重,按常理断不该有如此风雅之人夜半抚琴,倒是很有可能是鬼魅之类惑人之术。

  正思虑间,琴声又起,悠扬宛转,平和中蕴着喜乐,似主人笑迎远方客来,一声声震颤灵魂,又似在邀请他前往某个未知的所在。弃天帝自恃命格奇硬又得魔龙之力护身百邪不侵,加以深感人世诸般无趣;几分自负与几分好奇推动之下,便整理衣冠,出了兰若寺。

  一出寺门,弃天帝便似被人施了定身法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美丽却压迫感十足的金蓝异色双眸盯住某个方向。兰若寺门前不远有一个凉亭,如今和寺庙一样破败,缝隙处荒草顽强地冒头,台阶则被苔藓占据,此刻却有一人端坐于凉亭内的圆形石桌旁抚琴,丝毫不顾条件是多么恶劣。那人一身白绸底衣,外袍却是由紫色的轻纱与丝绸交织而成,衣摆拖曳至地。他端坐桌前,修长手指拨动琴弦,姿态说不出的优雅。月华如水,流泻在他披散开的栗色长发间,衬得那本就清雅绝俗的面容更加美丽,更有着无法形容的高华气度。他似乎并未察觉弃天帝的出现,仍是微低了头拨弄琴弦。半晌,琴音转至低回,渐次微弱,终至再不可闻,却又好似有余音在耳,久久不绝。那人到这时才抬起头来,瞧见弃天帝,形状姣好的眉挑了挑,有礼却淡然地道了句:“这位公子,听得可还满意?”

  弃天帝回过神来,看着这神秘的抚琴人。他生来便得魔龙护佑,天赋异禀;在他眼中,这抚琴人身躯竟是微微透明,周身隐有幽蓝光晕流动,分明是鬼魂无疑,不知为何却丝毫不畏他的魔龙之力。照这般情形看来,这抚琴人很可能是传说中吸人精血用以修炼的艳鬼之类。弃天帝看着这皎如月华淡如烟岚的身影,只觉从见到这人的第一眼起,他的一颦一笑都深深刻进自己心底,再抹不去。他生于人世已近三十年,竟是第一次有了这般感受,分明便是旁人所说的一见钟情;又想起自己刚刚的猜测,不由在心底深深叹气。但他从不是遇事逃避或是轻言妥协之人,故而定了定心,便也直视那人开口:“得闻仙音,实为弃天帝此生至幸,只是这般唐突先生,非我所愿。先生若有所需,自可吩咐,弃天帝自当为先生办到。”

  明明知道的,对目的不明的鬼魂,无论是告知本名还是随意许诺都是极危险的;弃天帝却是在察觉到那人藏于琴音与眉宇深处的忧愁后什么都不管不顾;在自己反应过来前已将这样的话说出了口。虽然看起来是客套之语,实则不仅是承诺,更是以本名为见证的誓言了。鬼魂会羁留人世多是因为执念,似抚琴者这般,不是有心愿未了就是为某事所困,若自己可助他达成愿望,就可让他不再沉沦于此了吧。弃天帝这样想着,毫不后悔自己刚刚脱口而出的话。

  抚琴的鬼魂看着弃天帝,这个明显被上天厚爱的男子眼中有着某种他曾看过却极少见到的炽热感情,俊美面容的每一寸都刻着无可动摇的坚定。这名男子只是简简单单站在那里,就仿佛是太阳一般耀眼,散发着生命的力量和热度,却不刺人,反而让鬼魂觉得非常舒适。

  “如果是这个人的话,应该可以的吧?”他想,嘴角微微勾了起来,本就狭长的双眼眯得更厉害,流露出淡淡的欢愉。虽只是浅笑,却让他的容色减了几分清冷多了一丝柔和,弃天帝看着,一刹那眼前竟似出现了云开雾散、满月初生的景象。

  “吾名苍,”那人的声音清亮优美,“一时兴起惊扰先生,还请见谅。不过先生看来也是爱琴懂琴之人,可愿听苍再奏一曲?”

  彼此交换本名,你不负我,我自然也不负你,只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

  弃天帝怔怔看了他一会儿,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爽朗笑道:“好!”

交往 二

  弃天帝就这样和苍开始了他们奇妙的交往。一连七日,苍每日日落时分到来,鸡鸣时分离去。一人一鬼虽未曾将话说开,却也是默契于心,弃天帝从不开口询问苍为何昼伏夜出,苍也不去费心编些杂七杂八的理由。两人都做不来小儿女的亲昵之举,虽是交往,却不过品茗谈心,琴曲相和罢了。所幸弃天帝和苍俱是见识广博,阅历丰富之人,交谈不但不至于冷场,更是时而兴致勃勃地互相争论,时而惊讶于对方观点与自己的惊人的相似。每每一人抚琴助兴,另一人必定能听出抚琴者琴中深意。于弃天帝,对苍在原本的倾慕之中又添了敬佩之心、知己之情,自知即使苍无法接受自己的爱慕至少还可以将自己当成好友;于苍,则是觉得弃天帝此人愈发可亲,初见时朦胧的好感得到催化,渐渐地发生改变,生发出一缕又一缕的缱绻心思来。

  待到第八日晚上,两人正对坐于房中交谈时苍却突然住了口。弃天帝早察觉他有所思虑,见状顺水推舟问道:“苍,你有什么心事吗?”苍并不开口,只是离座拉了弃天帝的手。宽大手掌接触到的肌肤光滑细腻,弃天帝心头一阵荡漾,万花丛中尚且镇定自若的暗君面上竟浮现了可疑的绯色。苍拿细长的眼扫了他一下,颇有些揶揄的意味,说着:“弃先生随我来。”,便拉了弃天帝向外走。弃天帝定了定神,跟着苍到了寺门之外。

  这一夜无风无雨,高远夜空中繁星点点拱着一轮圆月,月光洒在并肩站立的两人肩上。苍指着东方天空一颗盈盈闪烁的明星对弃天帝解释:“这一颗,是我的护星。明日是它的晦暗之期,我体质尚弱,明晚不能出行。先生独居于这极阴之地,还请自己小心。”

  “情况要不要紧,要不我过去护着你?”弃天帝的脸上浮现了担忧之色。

  “不用,你的心意我明白。可我需要沉眠,你身上杀伐之气太重,反而会不利于我。”苍这样说着,打消了他的念头,却没意识到自己对弃天帝的态度已是愈来愈亲昵。

  “那你务必自己照顾好自己。”虽不放心,弃天帝也只能作罢,又嘱咐了苍几句。

  两人正欲进入兰若寺,不料一个寻常珍珠大小的绿色光点凭空出现,融入苍的眉心,苍随之神情一凛。

  “怎么了?”弃天帝忙问,语气中满是关心,“若有事便说,便是天大的麻烦,我也有办法帮你解决。”

  话语中有的不仅是坚定,还有极致的自信。这人很狂傲,并且显然也有资格这样狂傲。

  苍没回答,将头转向弃天帝,深海似的眼瞳直直注视着他。弃天帝虽不明就里,却感觉得出苍目光中的检视之意,分明是在确定自己是否值得信任。弃天帝心里不由一阵恼火,自己对他一片痴心,不惜以名为誓,他却仍对自己有所怀疑,正想出言质问,却见那人眉间忧思重重,心疼之余复又释然。苍看似一派悠然闲逸的散仙之态,实则身处于极大的困厄之中,这种情况自然应当处处小心。他已经是魂魄之身,再有个什么差错就是万劫不复,怎么冒得起这个风险。这般谨慎也算是理所当然,未必便是不信任自己。

  想开之后,弃天帝对上苍晶蓝的眸子毫不回避。对于他自己没有什么好心虚的,因为即使负尽天下人,他弃天帝也绝对不会辜负苍。

  弃天帝不是善男信女或是滥情之人,如果此刻他面前不是苍而是其他任何一个人,他绝对拂袖而去毫不留恋,此后当那不知好歹的家伙和与之相关的一切完全不存在。只是对于苍,纵然弃天帝有天大的怒气也会在他面前尽数化为无形。想及此处,弃天帝不由在心底苦笑:“情之一字误人深,古人诚不欺我。”

  静默笼罩了两人,一时间似有暗流涌动。终于,苍先一步移开了目光,弃天帝却也不由地松了口气,两人相携回到了寺内弃天帝暂住的客房。弃天帝原本的打算是在寺内住上一夜就走,所以除了基本的行李干粮什么都没准备;后来因为遇上了苍,便将科考之事抛在了脑后,在此流连不去,他又是无论何时都不会委屈自己的人,就赶在白天在方圆十里内找了一个小镇,置办了不少生活用具,将客房布置得十分舒适。苍用来泡茶的茶具也是当地一位经验丰富的紫砂匠的作品,茶叶却是弃天帝自己带的极品茶叶,原是打算上京后赠送亲友的。此刻苍正在泡茶,水是他之前用简易的炉灶烧的,倒在虽不精致却煞是古拙可爱的紫砂壶内,不多时沁人心脾的茶香就氤氲开来。烛光在苍身上映出一片柔暖的黄,弃天帝看着他,心内一片温软,彻底忘却了所有的不快,只觉若能这样看着他直到天荒地老,便是拿自己的一切去换也愿意了。苍泡好茶,给自己和弃天帝各倒了一杯,坐在弃天帝对面慢慢品着。一切都一如往昔,弃天帝的脑海中却突然响起了苍的声音:“还记得你昨夜从我那里讨来的一绺头发吗?待我走后,你将它束在左腕上绑成死结;后天晚上我若照常前来便罢了,若不来,你就要注意头发的状况了。如果发圈越收越紧,赶快将它剪断放在火上烧,我就能藉此赶回来脱离危险。我的法力支持不了传音之术多久,原因以后再说。”

  联系切断,弃天帝看向苍,他一脸平静地聊起了山川湖泊,弃天帝就配合着讲起了自己以前的几次游历。

  再怎么不愿,鸡鸣时分还是如往常一般到来,弃天帝送苍出了兰若寺。晨光熹微中,苍的身形愈发淡薄,弃天帝忽然有了自己怎么也抓不住他的错觉。不安像怪兽吞噬了弃天帝的心,在他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的时候,他已经上前一步,将苍牢牢箍在了自己的臂弯里。

  苍看着他,忽然深深叹了口气,放松身体靠在他怀中,轻声说了一句“等我。”

  只这一句,于弃天帝而言,已远胜过天界仙乐,净土梵音。

  他放了手,看着苍的身形消失在清晨细柔的风中。

重聚 三

  弃天帝从来不知道,原来时间可以过得这么慢,这么难熬,仿佛每一次呼吸都是一场折磨。为了适应苍的昼伏夜出,打从相遇后弃天帝的作息就变成了白天睡觉晚上陪苍。依苍所说,第九日的晚上是没有什么事好担心的,所以第九日的白天弃天帝准备照常休息,好为之后的夜晚蓄足精神。可一来没了前几日对夜晚的期待,二来终究因苍那时不同往常的神色而心中烦忧,竟是翻来覆去都无法入睡,弃天帝索性起了床,盯着腕上的发圈发呆。不自觉伸手来回抚摸着,栗色的发丝极柔却极韧,就如那人的性情一般。弃天帝的思绪渐渐又飘到这几夜与苍的相处上来,无论从哪一方面来看,苍都是极出色的,但单拿出一方面来弃天帝也不是没见过更出色的人。偏偏这许许多多的因素综合起来,就形成了如今的苍,独一无二的苍,风华气度无人可及的苍,他弃天帝的苍。那一个拥抱,虽是他本心渴望在外界刺激下一个无预期的爆发,却也未尝不是一场试探,一个讯号;既然那时苍没有推开他,他便再也不会对苍放手。苍,终究会是他弃天帝的伴侣,因为他也选择了接受,不是吗?

  相思最苦,寂寞难捱。再怎么信心满满,当第九日的夜晚降临,弃天帝习惯性地摆好两人用的茶具,照例出门去迎接苍,却想起那人这一晚已不会出现时,一颗心还是坠到了谷底。他呆呆地回了客房,盯了一会儿茶具,然后又起身把苍惯常坐的那把椅子擦得干干净净,接着坐了下来继续发呆。渐渐地弃天帝不再发呆了,而是开始认真地思考问题。不管苍最初以琴声吸引他的目的为何,如今苍是绝对不会害他的,以他的体质,也不会因为时常与苍的鬼体接近而受到侵蚀。倒是苍,倒不似一般鬼魂一般畏惧他的魔龙之力,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只是让他这样一直保持着魂魄之身到底不好,太过脆弱易伤了,得想办法给他弄具肉身才是。想至此节,弃天帝取出纸笔写了一封信,起身来到空旷的寺门前,自袖中取出一个精致小巧的哨子,吹出一声尖锐急促的鸣响。半个时辰过后,传来大型鸟类羽翼破空的声音,一只雄健至极、全身毛色纯黑无丝毫斑驳的海东青盘旋而下,降落在弃天帝肩上。弃天帝亲昵地拿下巴蹭了蹭它的额头,将信收在小竹筒里绑在它一条腿上,声音轻柔地交代这极具灵性的猛禽:“把这信交到你白毛主人的手里,记得一定要完成。”猛禽振了振翅膀作为示意,然后猛地飞起,直击长空,最终与无边的夜色融为一体。月光依旧很好,弃天帝目睹它飞走,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将替苍寻找肉身的任务交给大哥,以他的性子,一定会发动明暗两部的力量进行搜查,好自己偷懒儿。不过这样的效率却也是极好,相信天下之大,总有办法达成目的,而且是用最短的时间。”他这样想着,转身回了客房。

  第十日的白天,仍是在相思中煎熬,好不容易才到了即将日落的时候。弃天帝独坐在苍最初现身的凉亭里,看着天边褪尽最后一缕金红,夜色笼罩大地,那个缥缈的人影却没有出现。他擦了一下自己的眼睛,又擦了一下,然后终于接受了现实,提灯回了客房。

  妖瞳紧紧盯着腕上发圈,双耳却将自身功用发挥到最大注意着一切风吹草动,希望可以听到心上之人的推门声,以至于竟然产生了幻觉。于是,一次次希冀,又一次次落空;面前分明是天堂,迈进去却成了地狱。一个时辰过去了,苍没来;两个时辰过去了,苍还是没来……

  第十一日的夜晚,苍依旧没来。

  弃天帝的生命里仿佛只剩下了等待和忧心,固执地守在兰若寺门外,双眼眨都不眨地盯着腕上的发圈,外界一切一概不管不顾。

  然而,第十二日的夜晚,苍仍是没有出现。

  弃天帝忽然觉得自己已经老去,盯着发圈,害怕看到它有任何收紧的迹象;思念着苍,盼着他来;猜测着他此时在何地,是怎样的状况,有没有想着自己。一颗心似在油锅火海中煎熬着,一息也成了万年。

  终于,第十三日的日光逝尽;就在这一瞬间,发圈消弭于无形,夜风却送来了熟悉的淡雅香气。弃天帝收摄心神,看见苍略带微笑立于他身前,神色中是藏不住的疲倦,气色却还算好。

  弃天帝张开双臂拥住了苍,确认着他的存在。仍然是冰冷毫无温度的身躯,却让他感到无比安心。

  “你回来了,苍。”弃天帝这样说着,一字一顿。

  回应他的,是苍回搂他的双臂。

  一个炽热的吻,烙在苍白而毫无血色的额头上。

  苍没有拒绝。

  轻柔的吻落在眼睑上,一遍一遍。

  苍的嘴角微勾起来,似乎觉得非常有趣。

  弃天帝终于吻上了苍柔软的唇。深深的吻,霸道却温柔,极致的缠绵悱恻。

  苍青涩地略微回应他,却在他想要索求更多时偏开了头。弃天帝很是郁闷,那神情落在苍的眼里犹如受了委屈的波斯猫,苍难得地笑出了声。

  苍拉了弃天帝往寺里走,“跟我来,弃天你一定会感到惊喜。”

  虽欣喜于苍对自己称呼的改变,冲动之后弃天帝却也没忘了问正事:“你这几天干什么去了?”

  苍见他面上焦急,便想使用心识传音,谁知甫一提气便觉一阵晕眩,自知刚一结束沉眠就与那邪魔周旋大耗心力,此刻再要传音实是逞强之举,便也作罢。弃天帝对他的一举一动都极为关注,苍的变化瞒得过那一位却瞒不过他;他也就没再问,单臂搂了苍进了兰若寺。

  苍却引领弃天帝来到偏殿,在他惊讶万分的目光中轻车熟路地掀了蒲团,按下机关开了暗窖,从里面捧了一坛一看就极有年头的女儿红出来。

复聚 四

  弃天帝呆呆地从苍手里接过酒坛子,呆呆地捧着酒坛子随苍回了客房,呆呆地取了酒具倒了两杯,直到苍与他略略碰杯才回过神来。

  “这是怎么回事啊?这里一直是寺庙啊?”弃天帝问苍,声音中除了惊讶还有几分喜意。那模样在苍看来实在是有些傻,却也实在是有趣。

  “我曾经在机缘巧合之下看到这一片地域的风土志,里面提到这兰若寺中曾有一位僧人,修为极高却偏偏嗜酒如命,偷藏了无数美酒。据传他圆寂之前施展法术,极大限度地延长了收藏品中未开封美酒的保存时间。然后他将这些美酒藏在了机关暗窖之中,留给后来的有缘人;唯一被僧人告知这件事的便是僧人仅有的关门弟子。那是一个严守清规戒律却也忠于师父的和尚,那些美酒他丝毫未动,并且在去世前想到办法避过监察者将这消息传了出去。然而他却按照师父“有缘者得之”的心愿未曾透露藏酒的地点,其他人既不方便也没机会在佛门清净之地到处找酒,所以无论多少人因此而来,都只是无功而返。这传闻就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淡了下来。我看到此章后原也没在意,可后来常常在已经荒废的此地游荡,竟被我误打误撞地找到了暗窖。

  弃天帝爽朗大笑:“原来其中还有这般缘故,真是想不到啊想不到。难得有如此美酒,更难得你愿意与我共饮;只是苍,你素日里只是品茗,这陈年老酒,不知道是否消受得起啊?”

  苍略笑了一下,照例对弃天帝偶尔没正形的话不回嘴,举杯示意,也不说什么“先干为敬”的客套话,直接仰头一饮而尽。

  苍既然这般爽快,弃天帝自然也不能落后,竟是连干三杯,颇有失言自罚之意。

  两人就这样对饮起来,虽无佳肴相佐,歌舞为伴,却也十分惬意。

  饮到兴头上,弃天帝放下酒杯,朗声吟道:“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 我醉欲眠君且去,明朝有兴抱琴来。”却是李太白的那一首《山中与幽人对酌》,吟罢复又将酒满上,举杯对苍笑道:“虽然不过一间破屋,没有什么山花盛开的美景,到底是你我二人对饮,总比那“对影成三人”的要热闹得多,欢喜得多。苍你可知,要是能和你就这样一直对饮下去,酒永远不干,人永远不散,弃天帝此生,便再圆满不过了。”说到最后,竟是已有了醉意,实实在在地酒壮英雄胆、酒后吐真言了。

  苍看着弃天帝微醉的温柔的面容,又笑了起来——他其实很少笑,不知道为什么这人就总有办法让他笑出来,奇妙,真是奇妙,这也算是遇上了对的人吧。

  笑归笑,该说的该做的还是不能差了。苍拿起酒坛,当着弃天帝的面儿,把仅剩的最后一些醇酒一滴不剩地倒进自己的杯子,边慢慢品着,边调侃着刚刚喝完了属于他本人的最后一杯、面上一片沮丧的弃天帝:“可酒现在已经没了啊,你的“要是”已经不成立了,那你要不要就如刚才吟的那样醉而欲眠,打发我走,顺便嘱咐我明天来的时候不要忘了带怒沧琴啊?”自顾自地说着,却没意识到自己面上也已染上了一层薄红。

  弃天帝忙答:“哪能呢?我们原就只有夜里才能相聚,不到鸡鸣,我怎么舍得你走。”脸上表情颇有些不自然,倒不是觉得苍不明了自己的心意,只是少见苍这般开玩笑。然而他依旧起身,走到苍面前和他双手交握,郑重地重申:“说真的,我真盼着能和你长长久久地在一起。哪怕终有一天你要离了这尘世,我也会紧紧抓着你不放手;若留不住,那我也只能随你去了。”

  苍恍惚间被弃天帝手掌的热度烙得有些痛,可这痛却是他甘之如饴的。良久,两人静默相对,正所谓“此时无声胜有声”。半晌,弃天帝率先开了口,打破了静寂,居然还有些迟疑:“那个,苍……”

  “什么?”苍微笑以应,心内却隐隐察觉了什么。

  “酒能再开一坛子吗?喝到兴头上没酒了很痛苦啊。”弃天帝说了大煞风景的一句话。

  “不行!”虽说对这人的突发性脱线早有所觉,苍还是有些恼了,抽回了双手,斩钉截铁地下了结论。

  某只黑色波斯猫郁闷地缩成一团,只差没猫在哪个墙角挠墙了。

  苍看着他,不觉有些好笑,离了酒桌,坐到了临时拼凑的简陋琴桌前,“也不必等明朝了,弃天,听我一曲可好?”

  “苍……”弃天帝搬了椅子坐到他身侧。

  拨弦,音起,平缓中带着些许欢快的调子,如阳光下波浪微动的大海。苍开口,唱的是白乐天的一首《赠梦得》*,“前日君家饮,昨日王家宴;今日过我庐,三日三会面。当歌聊自放,对酒交相劝。为我尽一杯,与君发三愿:一愿世清平,二愿身强健,三愿临老头,数与君相见。 ”最后两句“三愿临老头,数与君相见”却唱了整整三遍,后两遍是在弃天帝的低声应和下唱的;虽然,在此刻看来,他们没有像常人一样白首相伴的可能。

  本就都已有了醉意,琴声中,醇酒的效力被无限度地扩大。酒意漫过面颊,渐染了眉梢眼角。或许醉人的并非美酒,沉醉的也并不仅仅是人。只知道,外在的一切束缚都已褪去,只余下因情而起的纯粹的渴望。琴声停止,弃天帝站起来,不可自制地将苍打横抱起。悬空的感觉让苍一瞬间失了安全感,他不加思索地抬臂攀住了弃天帝。

  两相对望。

  这一刻,整个天地只剩下了他们。

  又深又长的吻,竟让早已死去的苍也有了窒息的感觉。恍惚间,弃天帝已抱着他倒向了布置简单却舒适的床铺。

  栗色的长发在床榻上铺开,与垂于其上的纯黑色发丝层层交叠。那人身上传来淡淡的香气,本是再熟悉不过的,此时此刻却让弃天帝格外感觉到得到了鼓励。华美轻柔的织物尽数滑到了床铺下,肌肤相贴的热度让苍觉得自己仿佛是在燃烧。

  “原来魂体也是会感觉到热的啊,”苍迷迷糊糊地想,“只是好像,好像太过热烈的事情并不适合我呢!”他睁开不久前闭上的眼想告诉弃天帝还是不要继续下去比较好,却正好对上弃天帝与平日相比显得尤为妖异明亮的金蓝双眸。心中不由一颤时,弃天帝低下头在他耳边呢喃:“吾爱,苍,我爱你,此心不移。”纯粹的深情,他很少见到,并且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也会拥有。

  苍抬手,却不是推开弃天帝,而是略一用力,扯掉了他那镶着金色翅膀的头饰。

  弃天帝看他这样,忍不住笑了起来。

  苍握着他的手,一寸一寸移到自己心口的位置,仪式般庄严的语气,“吾心亦同。”

  弃天帝不笑了,痴痴望着他,然后抽回手拥紧了他。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而此时此地,就放纵自己彻底沉沦。完完全全向对方交付自己,彼此相融再不分离。便是以后再多的苦难又如何?他们会彼此陪伴着一直走下去。弃天帝这样坚信着,苍也一样。

注:

这首《赠梦得》我第一次接触是在清静大的大作《天下第一》中,觉得非常喜欢;写章四的时候,突发奇想觉得非常应景,就引用了原诗全篇。 PS:最后一段已经写得我想要撞墙,一经贴出,概不退换。要肉的左转找西陵,多谢。

坦白 五

  苍醒来的时候,距鸡鸣还有一段时间。弃天帝是活人,不比他对睡眠没有多少需求,忧思之下又一连几日不眠不休,依然在熟睡着。许是苍在身边的缘故,他的睡颜显得格外安心,俊美的面容透出淡淡的孩子气。苍支起身子看着他,不由自主地伸出右手,纤长食指的指尖贴上弃天帝的脸,沿着他的面部轮廓细细描绘着。

  虽说这一人一鬼极有默契地对身份之事绝口不提,凭苍的聪敏细致,仍然可以看出弃天帝出身不凡并且惯于杀伐决断。这样一个枭雄霸主般的人物,文才武功智慧威势乃至容貌气度都是登峰造极,偏偏有时候傻气得可爱。苍明白,弃天帝对他是真的好。他没有问过弃天帝最初是为什么在这兰若寺里暂宿,却知道弃天帝之所以流连不去完全是因为他。和弃天帝交往这十几日,这男人在生活上有多讲究苍很清楚,而他对委屈在这破败的寺庙毫无怨言,就只为了可以和苍在一起。明明是极爱酒的人,却肯耐着性子陪他品茶。苍上个留于此处的夜晚曾经把手放在墙壁上读取房间中残存的景象,发现弃天帝因为怕他不喜欢,就是他不在的白天也未曾沾过一滴酒,生怕留下酒味。苍实在看不下去,再说他也不讨厌酒,那只是弃天帝因他偏爱茶而产生的错觉罢了;于是就在这一晚取了一坛女儿红,当时弃天帝那又惊又喜又充满渴望的表情真是精彩非常。

  苍也知道,弃天帝也只是对他这么好罢了。在其他不相干的人面前别说如此体贴了,就是一个真正称得上温和的表情都少见。曾有一次两人提及厉鬼杀人的话题,苍因那厉鬼自己也是含冤而死主张超度后送交阴司处罚,弃天帝却说既然已经伤及无辜就干脆要她魂飞魄散。由此可见弃天帝虽不是冷血无情之辈,却也行事颇为狠辣决然,两人间的分歧争论,也往往在于这类问题。然而这男人却始终是尊重苍的,若有一日真的面临这般事件,弃天帝纵然不会赞同苍的做法,却也会绝对尊重苍的决定并且一直保护他。

  “你是真的恋慕着我,此生不渝。那么我呢?我对你也是同样的心情吧。”苍喃喃自语,看着自己白皙手臂上隐约的红痕,也不知是笑是叹,“否则怎么认识半个月不到就连这般荒唐的事都随你做了。”

  苍从未预料到自己也会有动心的一天,他性子本就冷淡,因着自幼经历就更加封闭自身。可苍没想到,当他摆脱那邪魔回到兰若寺,看到明明安全无虞的弃天帝竟比他自己还要憔悴狼狈时,他是真真切切地感到极为心疼。如果说之前苍对自己的心意还是懵懵懂懂,一些亲昵动作不是不自觉的行为就是被动接受;那一刻他对自己的心意就是完完全全的明了,如此真切地思慕着一个人啊。

  苍看着弃天帝,心思百转,他要怎样才能把一切告诉弃天帝呢。开始是到底关系尚未确立,不论是出于谨慎还是不能随意把弃天帝卷入事件中的考虑,很多事苍并没有告诉他;后来则是由于顾忌那个邪魔——那个绿色光点用途不仅是告知苍沉眠结束后他会去见苍,更是从此起到监视的作用,只有弃天帝独自一人的时候,才不在监视范围内。

  “我不想轻举妄动,将我们置于危险中不得解脱。可弃天,若不度过眼前这一关,我们这一段奇妙的缘分,便只如朝露一般浅薄易碎。什么时候我才能告诉你该怎么做呢?我一定要找到万无一失的时机。”苍思考着,愈发感到前路困难重重,可信念却也愈发坚定。

  就在这时,苍忽然感到有什么自魂体那虚无的心脏里爆开,热流瞬间流窜至四肢百骸,烧灼着每一寸经脉。极端的痛楚让他克制不住地呻吟出声,弃天帝惊醒过来,一把抱住他,惊恐地叫道:“苍,你怎么了,苍?”

  一接触到他,苍的痛楚就减轻了不少,弃天帝也发现这点,便紧紧抱住他。一炷香的时间过后,热流的活动由激烈转为温和,痛楚消失,而苍却感到浑身暖洋洋的说不出的舒适;这虚幻的躯体以无法形容的方式重组,自死后就流失的力量一点点地回归,待到一切尘埃落定后,竟已有了全盛时期的九成。

  苍睁开眼,拍了拍弃天帝的肩作为安抚,示意他拿了一面铜镜给自己。

  弃天帝虽不明所以却仍旧照做,一人一鬼往铜镜里看去,弃天帝记忆中根本照不出苍的影像的铜镜里竟如实映出了苍的容貌。那是弃天帝所挚爱的清雅秀美的容颜,只是额上多了一道蜿蜒的朱砂印,一种说不出的妩媚艳丽。

  弃天帝很惊讶,苍则已有所料。

  “你眼中的我有什么变化吗?”苍问弃天帝。

  “我看你不再是微微透明的了。”弃天帝回答,然后询问,“苍,这是怎么回事?”

  苍的脸微红,抬手布下一个强大的结界,“应该是和你有了关系以后你的力量协助了我,所以我不仅躯体进一步实体化,法力也几乎恢复到生前的水平。你天赋的力量真的很强大很奇妙。借助刚刚我躯体重组时产生的力量乱流和空间扭曲,再加上我大增的法力,现我们或许打不过那个挟制我的邪魔,却做什么都不用怕被他监视到,不必每次都要使用心识传音耗费大量力量了。”

  苍开始向弃天帝讲述自己的过去。

  “我是三百年才会出现一个的强大灵媒,可以观测天机,沟通阴阳,并且与这世间绝大多数的力量都相融,所以才不畏惧你的力量。因着这般天赋,再加上与普通人沟通困难时常被排斥,我便自幼修道。两年前我观测到自己将有大劫,就准备去封云山闭关。谁知途经此处时遇上一名千年鬼王见色起意想要强抢此地的地灵为妻,我便与鬼王斗法,相救地灵。虽然抢亲成功,已经重伤虚弱的地灵却不得不重入轮回,而我也与鬼王同归于尽,魂魄被他残余的法力所缚,徘徊于此。”

  “苍……”弃天帝一脸心疼。

  苍往他怀里靠了靠,示意他已经都过去了。

  “你来之前一个月,鬼王残余的法力散尽,我正要离去之时却来了一个全身藏于黑雾中的人。他将我残余的骨骸烧成骨灰,就埋在这寺庙西北方三里处的一颗白杨树下,以此为引将我魂魄拘于此地方圆五里并让我听他驱使。我长期为鬼王余力所苦,虽然照寻常魂魄的十年相比仍是早早凝成实体,法力却只余三成,根本不是那人的对手;再加上那人不知从哪里得了一件存有奇异力量的法器,我苦思无法之下也只能维持现状。他一直没让我做什么,直到你来了,他派我过来……”说到这里苍顿了一下,又继续道:“过来勾引你好吸取精血供他使用。我看你似乎是这事情的一个转机,又被你那时的誓言所感,就开始和你交往,然后回报那人说你意志坚定不为所惑,我还需要时间。那几天我没有按时回来就是他借那绿色光点通知我他要来见我,我猜他是起了疑心。不过有惊无险,到底还是被我敷衍过去了,虽然颇费了些力气。”然后苍又更加详细地解释了之前一直没告诉弃天帝一切的原因。

  “那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帮你呢?”弃天帝关切地问。苍却没说话,只是示意他陪自己一起整理衣饰,弃天帝这才意识到两人竟是肌肤相贴地说了半天话,老脸一红,赶紧照办之后才意识到有什么不对——早已过了鸡鸣之时,苍却仍然和自己在一起!

  “苍?”弃天帝的声音中有惊有喜,还透出一丝不敢相信。

  苍一身紫白装束翩然而立,微笑如花朵盛开,阳光透过破窗在他身上洒下金色的光点:“拜你所赐,我已经不再惧怕日光了。”

  弃天帝喜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最终两人一起吃了简单的早饭,开了一壶陈年花雕来替苍庆祝。

  然后苍取了纸笔,写了一封信,叠成纸鹤施法让它飞了出去。

  “信是给谁的啊,苍?”弃天帝好奇地问道。

  “吾友赭杉军,在一次论道大会上认识的,如今已经得证地仙之位的道者。”

  “你收拾一下和我出去。”

  “去干什么?”

  “挖骨灰坛。”

议策 六

  弃天帝真就跟苍去挖骨灰坛了,也不去考虑做这种事是不是与他那高贵威严的形象无比的不搭。果然爱恋这种心情,会让人的改变大到连自己都难以置信的地步。

  弃天帝和苍肩并着肩出了兰若寺,一起踏上这荒废已久的偏僻古道。虽然说身处的地域举目望去全无美景可言,无非是枯木衰草、断壁颓墙,可是能够与苍一起在煦暖日光下漫步,这一弃天帝以前只能幻想的念头变成了现实,已经足够让弃天帝看哪里都是洞天福地。起先弃天帝还害怕苍暴露在阳光下太久会受到伤害,后来走了一段时间苍都没什么异状,反而很感慨地眯了他本就细长的眼睛贪恋地盯着那高挂天空的金色三足鸟儿,他便放了心。而苍开心,弃天帝自然也就开心了;虽然事情还没完全解决,虽然他们这一次说不好听的是去挖坟的,在有结界屏蔽监视的情况下,弃天帝还是把这次出行当成了一次惬意的散步——若真是情况紧急,苍大可以画了地图让弃天帝骑马来。

  来到了苍之前所说的地点,果然看到了那棵白杨树。那真的是一棵很诡异的树,明明树皮剥落了一半儿,树干上全是虫子肆虐的痕迹,从一个好大的树洞里可以看见树干分明已经空了一多半儿;却偏偏还是生机勃勃得很,枝条上满是绿意。

  “怎么这样?”弃天帝看着虽不至于害怕,却实在是不自在。

  “你没听说过下面埋尸体的植物会长得特别好吗?好歹也是一代灵媒的骨灰啊!”苍侧头看着他。

  弃天帝却从苍那平静的神情中看出了某种难以言说的意味,“怎么了,苍?”

  “没什么,只是觉得要来挖自己的坟,虽然只是个简易品,怎么想都还是有些别扭。”苍的声音中有淡淡的叹息。

  弃天帝贴近他,在他的脸颊上吻了一下,然后将他拥入怀中。苍把头埋在弃天帝的怀里,耳朵紧贴着弃天帝的胸膛。规律的心跳的响声,生命的热度,即使是现在拥有了最坚实的魂体的苍也没有的东西。

  “但至少这个人还在,真好。”苍的嘴角勾了起来。

  安抚了苍之后,弃天帝卷起了宽大的袍袖,拿起苍变出来的铲子,弯下腰用力的铲了下去。

  一铲,两铲,三铲……

  终于,铲子被什么东西阻挡住了。

  弃天帝和苍都看见了那个小小的坛子,那么小,却承载了一个天妒英才的人物全部的人生。

  弃天帝伸手就要将坛子拿出来。

  一只纤长秀美的手握住了他的。

  苍冲他摇了摇头,伸手虚空一划,坛子明明没有变化,却凭空响起了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苍这才说:“那人加于其上的咒文已解,可以拿了,要不是之前的法力不足以解开这咒文,我或许早就自由了。”

  “我倒宁可如此,虽然这样我就遇不上你了。”弃天帝闷闷地说,将那小小的坛子捧起来,如同捧着世界上最珍贵的宝贝。

  当弃天帝和苍再度跨进兰若寺的时候,看见一个身着红色道袍的道子站在佛像前。

  “吾名赭杉军,阁下便是弃天帝公子了吧。”红衣道子有一张极是秀丽可爱的脸,却是一脸的刚直不阿,看上去分外可亲可敬,说了这一句他便转向苍,“吾友苍,一别经年,便是如此情形,世事当真可叹。”

  “好友不必太过忧心,事情已有转机。”苍脸上一派安然。

  弃天帝因为这两人你来我往完全忽略了他而有些小小的郁闷。

  赭杉军却突然神色无比严肃地对他开口:“我痴长苍好友几岁,一直视他如弟,既然他选择阁下作为伴侣,还请阁下不要负他。否则上天入地,赭杉军必为苍讨回这个公道。”

  “放心,我自然会照顾好苍,赭道长就算不相信在下也要相信苍的眼光。”弃天帝也郑重回应,就差没拍胸脯说着“大舅哥放心”了,倒是识相得很。

  苍看着他们两个,一脸安详。

  三人开始计划最终的行动。

  这个国家传说是由六天神龙和异度魔龙孕育而出,国家的君王便是这双龙的后代。上一代皇后却生了一对圣魔两极的双胞胎,分别为神龙和魔龙所佑,是少见的奇才。被神龙所佑的兄长成了皇帝,主管朝廷,坐拥天下;而被魔龙所佑的弟弟成了暗君,管理武林、修真门派以及各种与皇室统治有关却不能拿到明面上的事务,就是如今的弃天帝。

  弃天帝把这些都如实告诉了苍,方便他为了最后的计划确定弃天帝力量的性质。护国之力毕竟太过神秘,虽然苍是灵媒,却也并没有太多了解以及辨认的能力。

  然而苍听后却显得欲言又止。

  “有什么话就说吧,苍!”弃天帝注意到了他的反常。

  “那人法器上的力量,和你的相似却又有很大不同。”

  一时满室肃然。

  “这么说来这事可能涉及到护国之力,这样事情就复杂了,大家各自小心。”赭杉军下了结论。

  苍看着赭杉军,红发红衣的道子神情中有着愁思,却不是为了眼前的事,那是更深更远的难题,一直缠绕不去。

  “赭杉你,别担心,你的小狐狸会找到的。”

  “嗯。”

  说完这句,苍便闭了眼,陷入他人所不可知的冥想世界。

  又过许久,苍从这种状态中回归,双眸清亮,分明已经窥得某种玄妙的天机。

  “弃天、赭杉,根据我的预知,行动时切记不要下杀手。”

  “这,明白。”

解结 七

  夜正深沉,全身裹在一片黑雾中的人影潜进了弃天帝暂住的客房,如苍所言,他今晚就可以享受到充满无尽生命力的精血了。“我虽未吸回精血给你,可在阻碍为零的情况下自己动手不是更好吗,何必非逼着我来呢?”苍这样说。

  弃天帝躺在床铺上,似乎是在沉睡,呼吸心跳却已接近于无。

  黑雾人影抬手,想要碰触弃天帝。

  然而就在他那一片黑暗的手即将接触到弃天帝面容的一瞬间,一道金光从弃天帝枕下飞出,倏地直击向他。黑雾人影侧身一躲,金光擦过他的左臂,溅起一道幽蓝的血线,滴落地面,黑夜里闪着妖异的光。

  客房忽然间亮如白昼,赭杉军身背紫霞之涛自破窗越入;一身紫色道服身背怒沧琴的苍堵在门口;弃天帝取下赭杉军给他的压抑生命特征的咒符,站起来似笑非笑地锁定黑雾人影,金蓝异色的双眸却毫无温度,“本座等你很久了。”

  正所谓,瓮中捉鳖。

  一时间剑气、掌风、音波、法光交织辉映;略加细看却是前三者齐心针对后者。黑雾人影的确不是等闲之辈,受伤在先,在弃天帝、赭杉军、苍三人围堵之下却是丝毫不乱,每每总能找到空子脱离危险;虽然这也有三人顾及苍之预示不敢下杀手而颇为掣肘的缘故,到底黑雾人影还是一把好手。只是以一敌三终究不是良策,那三人修为又都不逊于他,时间久了黑雾人影必然落败。

  黑雾人影也意识到这点,抓准时机、寻到空当取出一颗金色珠子,银光自其中直射而出,似正非正,似邪非邪。

  弃天帝三人敏锐地意识到这力量与魔龙之力的相似,心下惊疑不定,行动上却并不迟疑,赭杉军紫霞之涛剑气袭向四方封住黑雾人影退路,苍则以怒沧琴发出音波似巨浪滔天罩住黑雾人影全身,制住各处要害,二人完全限制了黑雾人影的行动。

  弃天帝状似施施然,眼神却极是狠厉,并指如刀划破自己左臂,血线喷出化作一头黑龙,鳞爪宛然,血眼中满是戾气,个头虽小,气势却极强,向着黑雾人影冲去,重重击碎银光,击中黑雾人影,击散了他护体的黑雾。

  却听得两声惊呼几乎同时响起;

  “伏婴师!”

  “伏婴!!”

  苍恍然大悟,眯眯眼似也睁大了不少。

  “赭杉,原来这就是你家的小狐狸。”

  赭杉军一脸痛心,伸手制住伏婴师却又细心地让他靠到自己怀里,“伏婴你,你怎么做起了这种十恶不赦的事?还有你,你当初为什么要走?你可知这些年来我为了找你把整个国家都跑遍了!”

  伏婴师却明显对他话中的关切毫不领情,“明明是你当初为了成仙抛弃了我这半狐半鬼的累赘,怎么又怪起我来了?”嗔怪愤恨的话语,从他口中说出却于异常的平静中带出一种诡异的缠绵。

  赭杉军听了却很是哭笑不得,“我那时是要历天劫,以你的体质留在我身边何其危险,我当然要离你远些。”

  然后他想起了什么拍了拍额头:“帮我传话的紫荆衣说了什么对不对?他和金鎏影一向反对我和你在一起的,怎么一向聪明的你竟然信了?你告诉我,我去找他们讲理。”

  伏婴师横了他一眼,显然回过味来也觉得自己的负气出走有些傻,不想多提,“算了,反正都是过去的事了,你现在已经成了仙,我们有无尽的时间可以相守了。”

  赭杉军也欣喜于此,却想到伏婴师做的事,很是为难,又纠结了起来,“可你怎么伤了苍,怎么做这种事?”

  一旁的弃天帝和苍对望一眼,苍以眼神阻止弃天帝开口,说道:“反正我也没什么事,还因此结识了弃天,只要你没害过别人,这次的事可以作罢。”

  伏婴师却冷笑道:“不必做人情。”

  弃天帝心头一阵恼火,“伏婴师你不好好给本座工作,干出这种事还理直气壮得很啊。”显然伏婴师竟是他手下的。

  赭杉军看看伏婴师又看看苍,再看看弃天帝,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为人极为正直,实在是无法做出徇私之举,可伏婴师于他,重要性却又不亚于苍于弃天帝。

  伏婴师却笑了起来:“君上你不但不该伤属下,反而该给属下一杯谢媒酒。”

  谢媒酒?弃天帝给搞糊涂了,苍却似乎想到了什么。

  伏婴师将金色珠子抛来抛去,优哉游哉地为三人解疑:“还不是陛下身边那个神棍戒神,从他那本神神秘秘的书上看到预示,说君上您红鸾星动,当得天命姻缘。陛下通知属下占卜出来兰若寺这个关键地点,属下就找了个借口向您讨了假期,到了这边。总算叫属下把您命中注定的伴侣给找着了。”说着瞄了苍一眼,成功让苍脸上绯红,弃天帝却除了惊喜没什么反应。

  赭杉军听到这里,知道一切都是一场善意的计划,再不用顾忌什么,忙取了药,一脸怜惜地为伏婴师包扎。

  苍和弃天帝都已坐下,伏婴师却不换地方,只是闲闲倚在赭杉军怀里继续讲:“属下确定了您的伴侣是苍殿下后就千里传音通知陛下,陛下让属下想办法把人留住,属下就在苍殿下刚刚摆脱鬼王之力时演了这出拘魂的戏码。而陛下则瞅准时机,找个理由就将您从陪都打发了出来。什么不相信您的文采要您上京赶考之类的,全都是假话,不过是因为在您上京路上稍稍做做手脚您就会来到此地罢了。不过您也真是厉害,派出的人马还什么都没做您就自己跑来了。天命,当真是奇妙得很啊!”

  弃天帝,赭杉军和苍三人面面相觑,然后苍开了口:“那什么吸取精血之类的,都是……”

  “都是为了促成我们而找的借口,当然也很有可能是他自己的恶趣味。”弃天帝恨恨地说,然后转向苍:“苍你说,既然大家为了我们的事如此奔忙,我们是不是该好好回报一下他们啊?”

  “回报”两字咬得特别重,虽然遇到苍是他弃天帝这一生最幸运的事,可是以他之傲气,生平最讨厌的就是被人算计,何况他和苍的事只怕被那个外表圣洁内里变态的兄长当成一场好戏给看了。

  狐性最狡,趋吉避凶的本能让伏婴师干脆利落没有任何思想负担地出卖了直属主上的兄长:“君上您可不能过河拆桥寒了部下们的心,否则以后您想和苍殿下出去谁来干活呢?要找就去找陛下吧,法器是他给的,属下能够不被您给认出来也是靠陛下教属下的新的武功术法以及改变本身气息的绝技。”

  弃天帝心中权衡一番,在苍的示意下“哼”了一声表示就此作罢,暗暗计算着得了空闲要怎么去找自家兄长的麻烦。

  苍则调整了一下心态,对伏婴师说道:“伏婴师你也辛苦了,今晚和赭杉一起在这里休息吧,我给你们收拾一间房出来。”

  伏婴师恭敬地道:“多谢苍殿下。”

  赭杉军补了一句:“房间我们自己收拾就行了。”

  苍看了赭杉军那张正直的脸一眼,对方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不对。

  苍于是微笑,“两位好默契,真是让人羡慕。”

  弃天帝又“哼”了一声,转向苍时却是一脸热切,那神情分明说着“我们也是一样默契啊,苍!”

  苍看着他,一时忍不住就破天荒地笑出了声。

终局 末

  那一晚最终所有人都没有休息得上。本来就已经闹了大半夜,赭杉军和伏婴师那边房间还没收拾好呢,补剑缺就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而他身后的巨型狼兽驮着一口紫水晶棺材,里面是一具和苍之本体一模一样的肉身——皇帝陛下有的是办法弄清楚自家“弟媳”的长相。

  新的身躯是用龙眠之地圣树的果实化成的,有血液,有心跳,有温度,有脉搏,什么都和正常的人体一样,唯独两点不同:

  一是到底是后天塑造,和灵魂结合的紧密度虽然不差却不比原来那么高,苍以后想要灵魂出窍算是再也不用施法了。

  二是躯体本身的时间彻底凝固,虽然不加修炼仍是常人的寿命,却到死都不会衰老。

  弃天帝和苍对第二点都很满意,因为不同于一般的流有护国之龙血脉的皇族,为龙所佑的皇帝和弃天帝其实也是到死都维持在年轻状态的。

  苍在好友和弃天帝一众部下的祝福下以弃天帝的精血为引附魂于全新的肉身,两人终于可以在互相拥抱时感觉到彼此的温度,那充满生机的心跳居然让弃天帝红了眼眶。弃天帝虽不觉丢脸,却很有些尴尬,只能死死盯着地面半天不抬头。彼时已是白昼,阳光将苍的影子拖长,与弃天帝的融在一起,再也分不开。

  伏婴师放弃了弃天帝手下的职位,和赭杉军一起四处游历寻找传说中狐族的故乡青丘之国。

  弃天帝的部下们为了他们深受爱戴的君上和副君殿下(暗君的伴侣)考虑,一起出谋划策想着怎样恶整皇帝陛下。

  皇帝陛下每天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最初为皇帝陛下提供这场娱乐的戒神老者在使命结束后得到的奖赏是被罚了三个月的俸禄,他在郁闷之下索性转投了弃天帝,每天和补剑缺喝喝小酒聊聊八卦日子倒也过得相当滋润。

  当我每天醒来一转头就能看到你,还有什么好奢求的?

  人在身边,而心在一处,一切都很美好,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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