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零一夜

就著万年牢昏暗的光线,苍提笔而书。身边是被囚以来写下的手稿,已经有了厚厚的三摞。

这部史鉴总算将要完工了。越往后写,越是充满摧心折肺的回忆。这段历史让苍自己来记录,其实很残忍。但除他之外,凋零殆尽的玄宗也没有其他人能当此任了。

道魔大战的最后,宗主身亡、四奇皆散。临危受命、独撑危局的苍,做出了玉石俱焚的封印决定,赔上了整个玄宗总坛,甚至不由分说牺牲了前来支援的圣域人马。

需要不一般的魄力和勇气才能做下的选择,但……虽然终止了魔祸保住了三境,却绝不能称得上一个“功”字。

关于这段,苍写得很简洁,不作任何解释。纵然有大局为重的苦衷,罪孽就是罪孽,没有辩解的资格。

“苍,吾了解你。为玄宗,你什么都能放弃”

“为苍生,玄宗吾也能放弃”

当年的这段对话骤然清晰回响,苍一时停笔半空,默默出神。


拉回苍思绪的是弃天帝到来的气息。

“吾有东西送你。”弃天帝说著,将一卷东西丢在苍的脚下。

苍低头看了一眼,心中忽地一紧,不好的预感。

“不问这是什么吗?”

“……”

“自己看吧。”弃天帝的语气中带著某种兴趣的期待。

苍拾起卷轴,展开。弃天帝看到苍的手明显抖了一下,但卷轴并未脱手。

“吞佛童子与月漩涡消灭之玄宗门人的名单。”弃天帝说。

苍沉默著,缓缓将这卷名单重新合起,收好在怀里。

“吾帮你补完超度的名单,不感谢吾吗?”

“还有别的话吗?”苍闭目道。

“这是第一份,接下来……”

弃天帝随手一抓苍后背的衣服。白光闪过,两人瞬间移至了万年牢尽头的那个湖前。黑沉沉的湖面今日格外静得令人不安,苍敏锐的直觉再次警铃摇响,他立刻看向弃天帝,魔神完美的脸上是某种熟悉的含笑的神情,令苍得到证实般地心中一沉。

“此处与外界相连,不但能听,也能看。”弃天帝介绍道。

“直说你的目的。”苍此时无心与他抬杠。

“哼,心急吗,看来直觉不错。你们玄宗,尚未死绝。”

“…………”

“想念他们吗?想见他们吗?”

弃天帝说著轻挥手,平静如镜的湖面竟映出了外界的景象。

无声的画面中,遍地的烽火狼烟,魔界与中原人马正在山中对峙,前者为攻势,后者取守势,此时正处于平衡之中,苍第一眼便将战况分析出来——我方的领首者是善于用兵之人,阵势与地形配合上佳。

一边感到稍稍安心,苍把第二眼用于搜寻战场上的关键人物。

然后他看到了,立身高岭之上,深蓝的道帔在风中飞舞著的——

“啊!”苍失声轻叫。

数百年未见的那抹蓝,依然飞扬抢眼。墨尘音,他们果然还活著。

但这并不是该激动的时候,弃天帝此举决不会有好意。墨尘音已经出关并对上魔界,那么莫非……

“惊喜吗?”弃天帝打断了苍的思绪。

“……”

“没错,这是外面正在发生的现场。这个不自量力的小道士正在独挡吾魔界攻势,掩护中原营救叶小钗的行动。你吾就一同观看,看墨尘音最后会不会死”

“……玄宗之人有出乎你想象的韧性。”

“是吗,那就打赌吧”

“吾不会以同修生死为赌。”

“无妨,今日不会缺少乐趣”

苍不再答话,凝神看著湖中映出的战况。弃天帝微微一笑,目光也转了过去。


“也算善战之辈,但仍不在吾眼中。”弃天帝一边看一边点评道。

苍无心应对。墨尘音冒险开四奇阵,久将难继,而魔界方面,显然他们的战术意图正是用拖战消耗墨尘音的体力……

自从道魔决战前夕墨尘音揹著身中魔咒的赭杉军前去苦境,数百年来苍一直没忘记牵挂他们两人。脱出封印后,苍由星相得知他俩还活著,但苦境茫茫,行踪杳然,找不到也无暇去找。鲜少流露心事的苍曾在不老城对风莲谈起赭墨二人,说了不少话。以至于后来素还真一见到墨尘音就认了出来。

“赭杉有我负责,玄宗就交你了,苍”

临别时的话至今在耳畔清晰。苍永远记得那时掩护他们二人离开后,回转封云山时看到的如血残阳。不知音讯的数百年中,墨尘音将他的那半承诺完成得很好,而苍却愧对于当初的约定。交在他手中的玄宗……如今已经荒草如烟。


矗理原战事数变,苍与弃天帝已经不知看了多久。因为过于忧心,苍几乎失去了时间的概念。苍明白弃天帝这一次的游戏项目是让他体会亲眼看著却无法出手相助的煎熬。弃天帝针对人心弱点的手段,原来自己过去还未算是深刻领受。

太过漫长的鏖战,残阳将坠,拂尘染血,苦撑已久的四奇阵濒临崩溃时刻,墨尘音竟孤注一掷,豁命开启无量周天阵。

“困兽之斗”弃天帝哼道,“你觉得他还能支持多久,一个时辰,还是两个”

苍始终面无表情,遮在袖中一直攥紧的拳已经近乎麻木。


叶小钗在硝烟散尽的战场上出现时,苍不由自主地向前踏了一步。垂地的袍边一角浸入了湖水中。

“看来是结束的时候了。”弃天帝优美的唇角轻轻勾起,眼中却是毫不在意的冷漠。而后他不再看湖面,转头观察苍的反应。

苍的脸上褪尽了血色,眼看墨尘音的生机寸寸流失,死到临头还想要唤回叶小钗的良识。

用著最后的力气,墨尘音在说什么,但苍听不到。

“这种可笑的愚蠢,虽然不可取,倒也不讨厌。看来你不是人类中唯一的特例。”

随著弃天帝冰冷的话音,镜中琴毁剑断,一曲绝殇。

苍无声地看著晚来一步的赭杉军的悲痛——虽然外貌大变,苍仍能一眼认出那就是赭杉军。

一时间,苍的四周竟凭空落起了一阵细雨蒙蒙。雨水沾湿了两人的鬓发,那是功体属水的苍在情绪激荡时无意识的成雨。

“真难得看到你的失控”弃天帝说

苍捏紧了十指,雨渐渐停了。他看著赭杉军将墨尘音背了起来,而后水波乱了,画面渐渐消散,只余他自己摇摇的倒影。

苍静站了片刻,转身便走,弃天帝一把拖住他手腕上的铁链。

“吾允许你这么自由了吗?”

苍没有回头,一时凝固的僵持。水珠顺著被两人扯直的银链徐徐滑动,美丽的水光在万年牢的无边夜色中盈然流淌。

“你是在制造气氛吗,知道吾中意你淋湿的样子”弃天帝在身后说。

“你……!”听出了弃天帝的意图,苍怒然回身,同时长袖翻动,一道掌风凌厉劈出。

气劲擦面而过,削断弃天帝的一缕黑发,轻轻坠落在几分湿意的地上。

这是苍第一次直接地反抗。水湿的长发和衣带飞扬,道门圣气直冲而起,淡紫色的光华瞬间照亮万年牢黑暗的虚空。

弃天帝反而轻笑了,“终于出手了吗?”

魔神说罢一挥袖,苍直飞出去,呕红在地。

不等苍起身,弃天帝瞬间移动至苍的身边,一把扣住他的手腕压在地上。

“吾不曾完全封住你的功体,就是在等你反抗吾啊,苍”

弃天帝低头道。

苍一言不发,还自由的那只手腕一翻,再发一道锐利气劲直袭近在咫尺的弃天帝的眉心。一瞬的白光,照亮他脸上雨水的湿痕。过去是因为反抗无益,徒添羞辱。而此时他终于控制不住,无法淡然。

弃天帝随手一抬,轻松挡下苍的攻击:“吾一直好奇你发怒的样子……果然,不错的情调。不过此时才看到,比我的预料更晚。”说著把苍手腕上的银链一扯一缠,将苍的双手捆在一起。

苍躺在地上直视著弃天帝,睫毛上沾著一层水雾,更加看不清他凤目中的眼神。他开口,唇上还沾著血迹

“神,也不能违逆天道,你们欠下的血债……终有偿还的一日。”

“在吾手中这么久,还说得出这种傻话。”弃天帝的手指轻划过苍面颊的曲线,“你可知神的意志,就是天道。”

苍轻咳两声,侧头吐出一小口血。

“果真如此,那么逆天,也不算罪过”

“那就来啊,吾一直在期待”弃天帝说著,缓缓扯开苍带湿的道袍。其实弃天帝并不是非要此时的兴致,这是为了再进逼一步打击苍的心智。

有凉水坠落在苍的脸上,一滴又一滴,是细雨又落了起来。

雨水渐渐变得急而绵密,那是苍心中悲愤罕见的流露。冷雨顺著长发成股地流淌,洗淡了苍唇上艳红的血迹。

“你愤怒的形式很特别。”弃天帝低声评价道。带著水珠晶莹,那张属于神的俊美无暇的脸更近了,滴水的黑发垂落在苍白皙的颈窝。

雨落湖中,沙响如同细语,盖过了一切其他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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