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

第10章


一句平静的话,却如同一道惊雷,在魔界旧址死寂的黑夜里劈空而下。天魔池水荡起层层涟漪,像是水底潜伏的深渊巨兽,在黑暗中窥伺著,伺机而动。


「什么?」墨尘音睁大了眼睛,「弦首给自己留下的线索?」

「准确地说,是吾之推测。」苍平静地解释道,「这道空间术法,曾被吾亲自开启过。所以吾猜测,这条额炼是吾留给自己的线索,指引吾找寻术法另一端的关键所在。」

「这太过匪夷所思。」墨尘音思考了片刻,道。「弦首,开启术法的当真是你本人?」

苍淡淡道:「嗯,是吾本人无误。此外,这条额炼上也确有弃天帝的一丝气息。」

墨尘音闻言点了点头,不再怀疑。六弦之首向来杀伐果决,他的判断鲜有出错。

「但吾不记得曾经接触过它,遑论开启过上面的空间术法术法。」苍道。

「这⋯⋯」

「所以吾第一个猜测,是记忆出现了差池。于是这段时间,吾回溯且细细推敲了全部记忆,确认了吾不曾接触过此物,吾之记忆也全无破绽,所以吾否定了记忆有误这种可能。」苍略一停顿,取出那条额炼握在手心。「吾继续推测,若这件事非是发生在过去,便是发生在未来。」

「⋯⋯」墨尘音没有应声,像是在细细思考著苍这些话中的信息。

苍继续道:「这是一种异常强大的空间术法,能穿透时间的限制,也不无可能。⋯⋯或许,未来有一天,吾回到了过去,得到了这条额炼,开启了这上面的空间术法,才留下了施术的痕迹。出于⋯⋯不可知的原因,过去的吾没能回到现在,所以不得不以这种方式把它留给现在的吾,从而指引吾去发现关键所在。」


自从弃天帝临世以来,苍不可避免地回想起了那个年少时在月华之乡听过的传说。

传说中,未来的某一天,天界第一武神降祸人间,四根神柱全部折断,尘世会再现远古的灾厄。当时苍本以为自己是多心,不曾想传说中的灾厄一一应验,和当下的经历巧妙的联系起来。


被囚禁的时间里,面对著万年牢黑暗的虚空,苍反复地尝试推敲其中的关窍。

那说书夫子口中的「疯子」,是否就是为自己挡下一劫的老人、弃天帝口中的「五衰之人」?

若传说是真,那「五衰之人」口中的「恩公」是谁?「去往大荒」又是何意?

那间祭奠「白衣武神」和「六弦之首」的灵堂又意味著什么?是否是同死的结局?

不,这不可能是巧合。当所有线索羚羊挂角、草蛇灰线般地串连在一起,只剩下唯一的可能——


也许注定有一天,他会被困在遥远的过去,无法回到现在,所以只能以这般曲折的方式,指引当下的自己——开启这条额炼上的空间术法,去时间的另一端,寻找救世之答案。

「天时已来⋯⋯」面向晦暗的池水,苍轻声地自语。

⋯⋯好友一步莲华,吾也终于等到这一天了,苍淡淡地想。

当下、过去、未来,互为因果。未来的因造就现在的果,终于轮到他,去面对真正的「天命」了。


「弦首⋯⋯」墨尘音沉思片刻,略带隐忧地唤出声。

「若吾之猜测成立,那未来的吾,必然能预判吾当下之预判。」苍平静地说,蓝紫色的双眸深海沈沈,几乎不带一丝感情色彩。「所以吾近来反复思索,未来的吾,传达这些线索,到底希望现在的吾如何做?」

意识到这句话的分量,墨尘音心一沉。

「——吾想,弃天帝的弱点,就在这空间术法的另一端。未来的吾,希望当下的吾能开启它,去往另一端,寻找他的弱点,也是救世的契机。」

「⋯⋯弦首,墨尘音只剩最后一个问题,希望弦首切莫隐瞒。」

「嗯?」

「逆天而行,必有代价。此举,⋯⋯弦首会付出怎样的代价?」墨尘音一针见血地问道。

「⋯⋯」苍一瞬的沉默。「吾⋯⋯」

在打开那只桃木匣的一瞬间,他便知道了自己将会付出何种代价,面临他的会是何种结局。

木匣上那属于他自己的气息,苍再熟悉不过。那是回光返照之象,身形俱殒之气。

——若开启术法,也许他会一步一步重蹈覆辙,直到覆水难收,在那个久远前的过去孤独地死去。


墨尘音敏捷地捕捉到了苍这一瞬的沉默,苦笑道:「哈,果然墨尘音料想的不错,弦首已经知道,自己将付出何种代价了。」

「墨尘音⋯⋯」苍叹了口气。

「⋯⋯有去无回,墨尘音说的对吗?」

「也许还有变数⋯⋯目前,苍也只是猜测罢了。」

「⋯⋯弦首,寻找弃天帝的弱点,只能通过这样极端的方式吗?」

「吾想,这是当下唯一的救世之机。在弃天帝如今绝对的力量面前,人类太渺小了⋯⋯」苍无声地闭上双眼,淡淡地一笑。「大概,『逆天而行』,才是吾之天命吧。」

除了孤注一掷地回到过去,他别无选择。

当下的因铸种下未来的果,造就了久远前的因。而久远前的因种下现在的果,是注定的天命,也是逃不开的劫。


「如果赭杉知道⋯⋯他一定会很难过⋯⋯」墨尘音黯然道。

「墨尘音,多余的话就省下吧⋯⋯」苍温和地轻声打断,「在吾之处境,若换作是赭杉,换作是你,也会是同样的选择。每个人都有必死的觉悟,玄宗的使命,众生生命,苍不能有负诸位同修所托。」

「唉⋯⋯」灰蓝的游魂一声叹息。


墨尘音忽然察觉,苍和过去有些不同了。

过去的弦首,那个永远沈稳从容,一肩挑起大局的大师兄,总能力挽狂澜,是令人安心的存在。而如今,他的眉目间似乎覆上了一层若有若无的倦意。

那个总是为众人遮风挡雨的他,也会累吗?

人,总有极限。


「⋯⋯既然弦首已经下定决心,那吾便不再赘言了。无论你做出何种决定,墨尘音都会全力支持。」

「多谢你。」苍温和地一笑。

「吾尊重弦首的决定,也希望弦首尊重吾之决定。」

「嗯?」

「若有吾能为之事,请弦首务必告知。」灰蓝的游魂试图打趣道,「最坏不过魂飞魄散,回归天地,道法自然,也是不差的选择嘛~」

「墨尘音⋯⋯」苍微微蹙眉,「你为众人付出的,已经够多了。」

「弦首,多余的话也请省下吧。因为,吾的位置,若换作是弦首,换作是赭杉,也会是一样的选择。」

「哈。」苍淡淡一笑,「苍能有你们,深感幸运。」

二人再次相视一笑。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笑过了。


「对了,苍还有一事想问。」苍看了看手上的锁链,沈吟道,「弃天帝是否会时不时地离开这里?」

「吾大多数时间都躲在湖底,在赭杉的身体附近,对外界发生的事并不全然了解。⋯⋯不过,」墨尘音一边想著,一边缓缓道。「弃天帝的魔气过于强大,所以吾或多或少总能有所察觉。他大约每隔四五个时辰,会离开这里一段时间,但未必准确。」

「他每次离开多久?」苍问。

「吾想想⋯⋯时间不等,但都不少于三个时辰。」

「如果吾判断无误,弃天帝应该是回到六天之界了。或许六天之界依旧对他有某种限制——但也许只是暂时而已。」苍沈吟道,「三个时辰⋯⋯墨尘音,眼下有一事,可否请你帮忙?」

「弦首请讲。」

「吾现在要尝试启动这条额炼上的空间术法。」苍闭上双眼,指尖轻轻抚过绽放的金色流苏。「两个时辰后,若吾还没有回来,就强行中断吾之施术,将吾拉回。以你现在的状态,能做到吗?」

「哈,放心。吾虽只是一魂,但术法之类还是不在话下。」

「辛苦你了。若两个时辰内发生任何变故,以你自己为重,不要在意吾。」苍郑重地叮嘱。「切记,在弃天帝回来之前,回到赭杉身边,隐藏好你自己。」

「弦首,那你呢⋯⋯」

「哈,放心,六弦之首不会那么容易失败。」

苍缓缓站起身来。墨尘音不再言语,安静地静待著。苍并不适合黑色,但纵然一袭黑袍,也遮不去一身的气势凌云、高远出尘。

循著残留的一丝术法痕迹和心中的隐隐猜测,苍深吸一口气。蓝紫色的双眸骤然睁开,耀目的紫色光华无声地绽放。

「伏天王,降天一,苍音乾坤转无量,化天地阴阳,转定一乾坤⋯⋯」



接触弃天帝的意识时,看到了什么?苍屏气凝神,集中意念,努力地回想著当时的场景。

一条荒凉的山路,一片茫茫的雪地,在亘古的星空下,寂静无声。

额链缓缓升起,在空中夺目地旋转著,闪烁著细碎的金色微光,与道者周身的紫色光华交相辉映。随著道者默念口诀,鲜艳的红色宝石突然迸发出夺目的红光,穿云裂石般四散而去——

浩荡而耀目的圣光让一旁的游魂不由自主地微微闭上双眼。电光火石间,待他再次睁开眼时,法阵内已空无一人。锁链下空荡荡的,只余金色的额链流光溢彩,在半空无声地盘桓著。




人间所见的茫茫夜空,是横跨六天之界的一处古老棋盘。交错的星轨是那棋盘上纵横的纹路,芸芸众生皆是那棋盘上的满天星斗,按照命定的轨迹,错综复杂又有条不紊地运行著。

那是每个人属于自己的天命。

天命终了,命星会行驶到星轨的尽头,在浩瀚无垠的夜空化作一道天际流火,燃烧者向西殒落。

世间万物都逃不开天道,挣不脱星轨的运行规律,万千命运,息息相关地发生著,关联著,八千万年来,从未有变数,平稳而沈闷。

而如今,沈寂了八千万年后,这块星轨组成的巨大棋盘仿佛感应到某种变数,骤然一颤。万千星辰在既定的轨迹上开始微微抖动,交错的星轨发出雄浑悠远的共鸣。


「太阳神殿下!失落八千万年的『轮回一念』,现世了⋯⋯」

茫茫星斗中,被称作太阳神的身影立于棋盘中央,手执金色权杖,沉默地俯下身去,俯瞰著芸芸众生。

他在搜寻著某一条星轨的痕迹。


「武神呢?」片刻之后,太阳神缓缓起身,纷飞的淡金色长发间,一双冷感无情的金色瞳孔锐光乍现,竟是丝毫不逊于弃天帝的赫赫神威。

「目前还在武神殿。」掌星轨的小星官答道。

「嗯⋯⋯你,退下吧。」

轰鸣过后,古老的棋盘又恢复了平静。太阳神背手转身,望向棋盘深处的虚空,对著恒常流转的星辰轻声道:「原来如此。你,先手太多了。」

棋盘深处,只有星轨的隐隐低鸣,除此之外,寂静无声。

然而他似乎听到了某种回答。太阳神闭上眼睛,像是轻声的自语。

「那便拭目以待。人间的弦首,吾且看你如何⋯⋯一手回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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