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
第12章
此后一连几周,白衣武神总是看到相同的身影,身披一袭黑袍,散著浅色长发,时而提著一盏红泥火炉,或是挑一盏小小的灯火,踏著厚厚的积雪,来到他居住的山间。
这个人的气质是清冷的,但不知为何,眉间一点鲜红的朱砂流纹,却有一种与他不相符的温度,在刺骨的寒风中散发著明炽的暖意。
他向来不喜欢人类来到他的领域。但是这个人,却像是脱离红尘,高远凌云,不曾沾染过人类七情六欲的污秽之气,所以难得地不令他反感。
苍总是会坐在不远不近的林间,亭亭袅袅地拨琴。
苍的琴音似乎有灵气的。雪覆四野,荒山迟滞,万物都沈寂的严寒里,却时不时飞来几只青鸟,落在他的肩头,似在和著琴声低语。
白衣武神很喜欢苍指尖缓缓流淌的琴音。那琴音平静却有浩荡之势,如无垠海面上的皓月当空,似乎有种安定心神的魔力,连浊气贯体之痛也不觉减轻许多。
山巅上第一面之后,已几周过去。山上的日子平平淡淡,一人一神虽不曾再有后续的交谈,却形成了微妙的默契。苍会以琴音减轻白衣武神肉身之躯所承受的浊气贯体之痛;而在琴音响起时,白衣武神会在不远不近的林间坐著,靠在山间落了雪的松柏上,安静地聆听。
在后来的日子里,『见浊』,『命浊』,『烦恼浊』也渐次被破。风停雪霁,大地回暖,人间终于有了日升月落,有了昼夜朝夕,气候也更加接近未来的人间了。每当武神于山巅之上呼风引雷之时,苍总会以双剑替他牵引部分风雷,以缓解他在净化恶气时承受的万钧重压,以天地之气开出一块清净之地,减轻他身躯上的苦楚。
在这样云高风急、电闪雷鸣的时刻,在天地宏大的注目礼下,一人一神却依旧维持著安静的默契,彼此都一言不发地于层云翻涌中背对而立。当「白衣武神」运起双掌之时,道者也会适时地奏出势如山海的第一音。
愈是如此,苍愈是迷惘。在这个远古世界,没有了立场之别,苍发现自己很难对眼前的白衣神祇产生真正的恨意。不管是出于下界的使命,还是本能使然,他只是一个⋯⋯纯粹得如一张白纸、为渡世而奔波的「白衣武神」而已。
在心中重重地叹了口气,苍暂时压下了为敌的念头。如今只能静观其变,顺时而为。
无言的默契在几周之后被打破了。当「白衣武神」最后一次动身,苍本以为那是驱散『众生之浊』的前奏,但武神却向著山下走去。
——那是离开大荒之山的方向。
苍略感诧异,悄悄地跟了上去。他不敢贸然行事,始终保持著数十丈的距离,并以玄宗密法中的躲避术小心地隐藏起自己的气息。以自然之物为根基的躲避之术本是他专长,但是想到武神的这具身躯有山川草木的灵气,苍并不确定能否对武神发挥效用。
小心翼翼地前行一段时日,那个白衣的身影远远在前,始终未表示抵触,苍这才渐渐放下心来。有时,苍甚至发现,当他不自觉地走慢之时,前面的白衣身影甚至会微不可察地也缓下脚步。
发现其中的猫腻,苍多日来难得心头莞尔。无论是千万年前的白衣武神,还是千万年后的毁灭之神,都多少有那么一点小儿心性,只不过前者天真,后者顽劣罢了。
尽管看破,苍却未戳破,依旧一前一后、不远不近地向北前行。直到某日,苍因绕路去河边取水而不得已脚程稍慢,正要疾疾追上武神的脚步时,河面上泠泠浮光随著潺潺流水一闪而过,像是背后有什么东西在反光。苍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猛地回头——
白衣武神见道者未跟上自己的脚步,竟然折返,悄悄跟著苍绕远路也来到了河边。此刻他正躲在数十丈之外的一棵古树后面,探出脑袋偷偷地看著道者。一段雪白的衣角从枝桠的空隙中露了出来,微微地摇摆著,而河面上的反光正是来自他的小翅膀头饰。
没有预料到道者的突然转身,被苍抓了个现形。四目相对的一瞬,金蓝异瞳心虚地眨了眨。
「⋯⋯」苍感到颇为好笑。
「哼。」白衣武神悻悻地甩了甩袖,傲慢地哼了一声,阔步扬长而去了。
苍微微一笑,紧跟了上去,索性放弃了隐藏。他们就这样隔著数丈的距离,一前一后地行至北海。
在千万年前的严寒气候中,北越天海意外地没有结冰。海风,却更加寒冷了。
迎著刺骨的海风,武神抬起双手,一声沉喝,在滔天巨浪中开出一条道路。汹涌的潮浪裂成两处,向左右散去,冲到了几十丈的高空,翻滚著似要席卷中间那条狭长的甬道。白衣缓缓走近,海浪顿时静止,似乎凝固一般动弹不得。
苍紧紧跟上,随著武神缓缓走进大海深处。
亲眼见到白衣的身影自断一臂,那断臂触地之时,竟然拔地而起,直贯九霄,形成了顶天立地的一座神柱,道者心中默念道,竟是如此吗。
传说中盘古的四肢化为四方神柱,撑起天地,而如今,真相竟然是如此。
这便是真实吗?史书为何没有写下他的名字?
失去的一臂渐渐长出,身上的血迹也缓缓消失,似雪的衣袍又恢复了一尘不染的模样。白衣武神转过身来,二人又一次四目相对。
苍望著武神额头悄悄滑落的一滴冷汗,强行忍痛却又故作云淡风轻的神情,一时间欲言又止。
——天神,魔神,哪个才是真正的你?
心中仿佛有个声音在不停地呐喊,几乎震耳欲聋。可茫然的道者此刻不知,天也茫茫,海也茫茫,那些深埋心底的疑问又有何人能答。
武神只是沉默地看了苍一眼,随即缓缓向回走去。两人擦肩而过时,他微微停顿了一下。苍以为他有话要说,静静等待著。然而他只是稍作停顿,继而一言不发地离去了。
「你为什么会变?吾能为你做些什么?」沉默半晌,苍对著虚空轻声道。
离北海不远的钟山以东,有一无咎国。来时的路上,苍了解到钟山有一凶兽,喜食人肉,无咎国的国民饱受其害,只得定期向凶兽所在的山洞献祭活人,以多换得几日的太平。
既然知道武神固定的居所,苍没有跟随武神原路返回。虽然来到这个世界另有要事,但他却无法对凶兽作恶袖手旁观。尽管经过盘隐神宫一战,伤势始终未复,但要收拾一只上古凶兽,对于玄宗首席的他并非难事。
苍决定速战速决。
心中默默排布著,苍独自来到逆龙所在的山洞。黝黑的山洞散发著恶臭腐朽的血腥气,脚下的地面黏腻而潮湿。苍最大限度地保存体力,缓缓向山洞深处走去。
「呜⋯⋯呼呼⋯⋯」隐隐传来野兽的声响与毛骨悚然的咯吱咯吱的声音,在山洞中回荡不绝。太极印缓缓升起,山洞被奇光笼罩,照亮了周围的景物。一条阴森可怖的庞然巨物,盘绕在不远处的洞穴尽头,此刻幽幽双眼,充满敌意地打量著不凡的来者。
是一条凶悍的巨龙,周身遍布鳞甲,隐隐透著阴森的色泽。
「就是你了?」尘尾轻轻一挥,席卷怒沧而出,飞旋著稳稳落于道者膝头。「铮——」
食指轻拨,气吞山海,凝如天光的第一音,电光火石间向巨龙破空飞去。
「呜————」
琴音有万钧之势,直扑逆龙天灵,后者明显吃痛,鲜血四溅,引颈长号。浓烈的血腥气顿时在逼仄空间弥漫开来。
「怒海沧流——」
试探的第一招过后,便是浩然澎湃的气劲如万丈惊涛,排山倒海般向著巨龙直逼而去,一时间黝黑山洞亮如白昼。凛凛琴音穿透坚不可摧的鳞甲,巨龙再次一声痛苦的长鸣,剧痛中挣扎了片刻,缓缓失去了动静。
苍收起怒沧,正要上前确认凶兽已殁。恶臭的血腥味再次浓烈地绽开,道者瞳孔一颤——
巨龙刹那间腾空暴起,硕大的身体拍得山石四溅,直向道者冲来,速度之快也让他心中一惊。方才被道者击穿的鳞片此刻竟纷纷蜕去,浮现出一身崭新的鳞甲。
——凶兽竟会自行修复,比他预料的要难应付得多。
苍脚步一点,借力翻身向后疾疾退去,灵巧避过,侧脸却被飞散的鳞片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痕。
「伏天王,降⋯⋯」
眼见巨龙即将再度猛攻,苍当机立断,双剑应声而出正欲开阵。话音未落,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沈稳的脚步声,打断了道者的起手式。
苍微微一愣,回头望去。只见洞穴出口的那一团刺目的光晕之中,缓缓出现一个白衣的身影,金色战靴,白袍及地,由远及近,愈来愈真切了。
武神缓缓走近,擦肩而过时,异色双瞳有些神色复杂地看了苍一眼。
苍看不懂那双眼中的神色,至少他从未在弃天帝的眼中见过。沿著武神目光的方向,苍下意识地向脸颊抚去,惊诧间,竟发觉那道浅浅的划伤已经愈合了。
——再生之力。
苍茫然地收拢了五指。
此时武神已经来到苍面前,高大的身影把道者牢牢地挡在身后。巨龙凶悍地低鸣著,伴随著裂石之声,似要暴起,苍有些担心他的手臂疼痛未散,急忙上前,「吾来助⋯⋯」
「退下!」一声低沈的怒喝打断了苍的话音,不知是对苍还是对那不知进退的凶兽。他抬起单手,低声一喝,前方坚硬的地面登时出现了一条几十丈的巨大裂缝。
「呜————」
盘桓的巨兽无助地扑腾几下,掉了进去。
隔著几十丈的距离,武神伸出的手掌猛地一握。巨龙一声尖锐而痛苦的哀鸣,随即传出全身骨骼纷纷破碎的声音。
隔著高大的白衣身影,前方发生了什么,苍看得并不真切。
等武神转过身,苍再次见到那条凶兽时,它已经缩成了几寸大小,被武神一脸厌恶地拎著尾巴,在空中无助地挣扎著。
毫无疑问,它全身的经脉骨骼都被打碎了。
以一种相当残忍的手段。
「谢过了。」对视著那双神色驳杂的异色双瞳,苍轻声道。
同弃天帝一样,白衣武神的身形对于人类来说过于高大了,苍不得不微微仰头。
金蓝异瞳也微微低下,注视著他。
白色的他,其实仔细看去,低头时有一种难以觉察的温柔。
「嗯。」武神低哼了一声,算是回应,随即缓缓走出山洞。苍紧紧跟上,发觉武神竟然是又向著大荒北海而去了。
就这样,他们一前一后再次来到了多年以后被称作「北越天海」的那片寒冷海域。
「吾抽去你的恶念,洗去你的习性,之后为你再造筋骨。从此你会永远留在这里,守护神柱直到生命终结。听明白了吗?」低沈的语气不容置喙的命令道,「这是你罪有应得。」
巨龙发出几声凄惨的呜咽,像是听懂了一般,挣扎了几下。
「哼,如此叛逆,不如就叫你逆龙吧。」
「呜——」
「听明白了吗?」
「呜——」
逆龙无助地扑腾著,随即被武神一脸厌恶地扔在滔天巨浪里。
『逆龙』。苍在心中默念著这个名字,原来这竟是那条守护神柱的巨龙。
事过境迁,沧海桑田。谁又能预料到,当年一心守护人间的神,最终却成为人间的毁灭者。
望著武神离去的背影,苍放慢了脚步,极其隐蔽地向深海中留下一道讯息。他不知道逆龙是否听得明白。虽然终有一天,逆龙会惨死在弃天帝手中,那甚至算得上它罪有应得,但神柱不能有失。
匐匍在海底的逆龙茫然地望著道者的传讯。也许八千万年后,他才能真正理解这意味著什么:
「未来有一天,你会再次见到同样的面孔。躲得越远越好,不要硬拼,更不要带他回到神柱所在。」
小剧场
武神猫猫:(猫爪挠挠)嗷呜——!这个大坏龙,居然把葱花宝贝的漂亮脸蛋挠破了!本猫要打死他!啊不!罚他守神柱!
某蓝:啊,所以你那句「罪有应得」指的是它挠破了苍的脸,不是它吃人作恶啊?
武神猫猫:吃人?本猫为什么要在意?
某蓝:啊… 你不是想起来自己是来守护人间的吗
武神猫猫:(翻开小本本)唔,本猫要做的事情里没有这一条。那是另外的价钱。
某蓝:哟,但是为苍出手就不收费了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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