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

第2章


碧空如洗,阳光和煦,却又有一只乌鸦阴恻恻地鸣叫著,掠过天际,窜上不远处一株月华树的枝头。

见那说书夫子渐渐走远,赭杉军像是若有所思,认真道:「苍,关于这个传说,你有什么想法吗?」

紫荆衣睁大双眼,惊诧道:「不是吧赭杉军,这么没头没尾的故事你也当真了?」

「吾只是觉得,万一那说书人口中的灾厄不是空穴来风呢?那提早有所防备总是好的。除魔卫道,防患未然,这是玄宗当为之事。」赭杉军道。

紫荆衣摇摇头,一脸无可奈何。「这种故事都能当真,我说你们两个,真的糊涂了吧!这明明就是个江湖骗子!」

苍瞥了瞥天空,随后修眉低垂,淡然应道:「那说书人说自己能窥探天机的时候,吾就探过他的命星了。此人非是出自风水堪舆世家,也非是能开天眼窥天命之人,虽有些三脚猫功夫,但称不上武学。换句话说,他只是个普通人罢了。」

「明知他是个骗子,那你还被他诓去十两银子?」紫荆衣问道。

苍沈吟片刻,语气罕见地有了几分迟疑。「但⋯⋯诸位同修,你们是否觉得,刚才那说书人有几句话让人耳熟?玄宗典籍里有没有什么『天界第一武神』之类的说法?」

「玄宗的典籍那自然是你最熟记于心了,问我们作什么?」金鎏影轻哼了一声,略带不屑地反问。

「『天界第一武神』的说法,吾好像没有在玄宗典籍中看到过。」赭杉军认真思考了片刻,回应道。

苍闻言点点头,平静无波。「嗯,那看来是吾多心了。」

「喂,你们两个是魔怔了吧!玄宗是有除魔卫道的使命,但也用不著你们这样草木皆兵吧!照我看,这种末日神话多的去了,不过就是映照人们内心的恐惧罢了。难道你们每个都要当真?」紫荆衣抱怨道。

茶肆临街的位置又有人表演起胸口碎大石,方才听书的人群纷纷前去围观,那说书夫子也早已不见踪影,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看吧!这骗子跑得真快,早就不见踪影了。」

「嗯。」苍再次点点头,像是默许,随即收起了拂尘。「对了,方才那人说书的时候,吾觉察到今夜天象有变,恐有罕见雷雨,最好尽早返回玄宗。诸位还有私事未办吗?」

玄宗年轻一代中,苍观天象的能力最好,鲜有出错。虽然此时碧空晴朗,微风和煦,其余三人不疑有他,纷纷起身收拾行囊。

赭杉军束了束剑匣的背带,将桌上的茶杯放正。「墨尘音下个月要生辰了。他成年之后的第一个生辰,回封云山之前,我想先去买一个好的礼物送给他作成人礼。」

「唷,」金鎏影玩笑道,语气中带著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到的微讽。「怎么当年不见你对我与紫荆衣有这般关心⋯⋯」

「金鎏影,赭杉以前有亏待过你们吗?」苍毫不留情地打断道,「吾怎么记得你们成年以前,赭杉也是这般对你们的?」

「又来了,我只是开个玩笑而已,苍,你至于处处针对我吗?」

「吾不是针对你⋯⋯」苍语气一缓,「抱歉。」

紫荆衣急忙拽了拽金鎏影的衣袖。比起苍与赭杉军,他与金鎏影更亲近一些。这位心高气盛的好友自从论道大会结束以来,话里话外总是带著一丝若有若无的火药味。也许苍与赭杉军不知其中缘由,但他可是了解得很。「行了金鎏影,别忘了咱们还有事要办。走啦走啦。两个时辰后,还在这家茶肆会合?」

「嗯,两个时辰后见。」苍道。

金鎏影与紫荆衣先行离开,不一会功夫就身影消失不见了。方才街口围观胸口碎大石的人群也已散去,转而来了个江湖郎中沿街叫卖。「膏药膏药!卖膏药啦!跌打损伤!风湿肿痛!保证药到病除嘿!快来看一看瞧一瞧嘿!」

小镇依旧熙熙攘攘,生意盎然。在热闹的吆喝声中,赭杉军与苍缄默地对视了一眼,皆发现了对方眼底浮潜的隐忧。

苍大多时候是个情绪想法鲜少外露的人,但赭杉军能看出他此刻已有所盘算。「苍?」

苍略一沉吟,回应道:「赭杉,吾有种直觉,这传闻不是空穴来风⋯⋯」

「嗯,好友怎么想?」

「若传说为真,这个人口中的灾厄,和昔日道境的遭遇会不会有所关联?」

「你是指,道境曾在远古被毁灭过一次?」赭杉军问道。

「嗯。」苍点点头。「关于这段历史记载甚少,说法不一。」

「若真有过这样几乎无人生还的灾难,未能留下记载,也不稀奇。」

「是啊。灾难⋯⋯」苍轻声道,抬起头,瞥了一眼月华树枝头栖息的那只乌鸦。方才还是万里无云的天空,此刻蒙上了几丝不安的云朵。「赭杉⋯⋯吾有种预感。也许,道境的和平年代,要结束了。」

赭杉军清亮的眸子黯淡下来。他明白苍话中的意思。此次作乱的低阶魔物虽已尽数消灭,但他们却未能找到魔物的源头。四境往来,魔物流窜,虽并不稀奇,但心底却有一丝不安疯狂地翻卷,仿佛山雨欲来,狂风将起。

「⋯⋯大概只是吾想多了。」见赭杉军一时沈寂下来,苍试图宽慰道。他掏出那颗所谓的「混元珠」,果不其然,只是块圆润的石子。多年积攒的十两银子就这样挥之即散,著实还是有些心疼。「这个故事无论是真是假,十两银子,自然没有白白浪费的道理。」

赭杉军心下了然,道:「那你去吧。咱们两个时辰后见。」




说书夫子姓谢,出身苦境。少时家道中落,做起了行骗江湖的营生,这一做就是几十年。早些年趁著一点三脚猫工夫,耍过杂技,做过小偷,卖过狗皮膏药,毕竟做这行的,腿脚灵便的,讲究的只有四字——溜之大吉。

多年居无定所,狡兔三窟的日子,倒也让他得以游历不少苦境要地。后来靠著年行骗的积蓄,竟然成功安了家,后来添了孙子。

然而也许是天意对他早年行骗的惩罚,那小孙子自小就体弱多病,出生没几年就把他行骗的积蓄给掏了干净。为了给孙子治病,谢夫子只好重操旧业;只是现在年纪大了,腿脚不灵便,只能做一些做一些文字营生,出摊占卜,算命说书,诸如此类。毕竟神棍的工作,靠的是嘴上的功夫,难辨真伪,说它对也不是,不对也不是。

多年的游历,山川风物,风土人情,地方传说,缝缝补补,总能杂糅出一个绘声绘色的故事——只是很少能成功骗到钱⋯⋯

后来他听说道境生存环境极为优越,以道为尊,人心纯朴,安宁祥和,便阴错阳差地辗转来到这里,没想到这传说中的沃土却仅有方寸之地。

不过,道境也有道境的好。方寸之地,生活也安逸,不像苦境,江湖纷扰,处处尔虞我诈你争我斗,三教九流非要争出个贵贱尊卑,还总是有一些野心勃勃的BOSS整日想著一统苦境河山。这不,初来乍到,就成功诓到了十两银子。谢夫子暗暗心想:「真是天助我也!都说山上修行的道士不知人间险恶,古人诚不我欺。」

远离了喧闹繁华的街道,月华之乡像是一下子安静下来。初夏的午后尚未起蝉鸣,除了桥下流水潺潺而过,只有间或一两声清脆的鸟鸣。谢夫子在青石板路上匆匆而行,他的心情愈发明快起来,不禁哼起了小曲。踏过一座木桥,又转入一道小巷,然而没走几步,眼前突然出现一道沈稳挺拔的身影,负手而立,遥遥站在小巷的正中央。

谢夫子些许恼怒,正要扬声呵斥;待定睛一看,顿时惊出了冷汗。挡路的竟然是刚才被自己薅走十两银子的紫衣年轻道士!他是什么时候走到自己前面来的?

只见这拦路的年轻道士负手背对著他,虽一言不发,却凭空生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恢弘气度。谢夫子悄悄摸向腰间的佩刀,然而还未触及刀柄,只见对方负手转身,低垂著眼睛轻描淡写道:「老先生,相信你不会做出不明智之举。」

与此同时只闻「当」地一声,银光起落,刀锋一凛,刹那间他的佩刀竟已落地,刀刃全部没入了青石板中。

谢夫子心头一惊,糟糕,是高手!摸向佩刀的手还停顿在半空,尴尬得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咱们又见面了。」苍微微一笑,抬起低垂的双眸。

谢夫子再次对上那一双很美的蓝紫色凤目。说实话,那双眸并无侵略性,甚至算得上温和,却不怒自威,让他不禁打了个寒颤。谢夫子移开目光,虚张声势道:「买定离手,小道士,江湖规矩懂不懂?」

「哈,买定离手,自然是没有讨回的道理。不过,那十两银子买的可不是老先生的传家宝。」

「那,那⋯⋯」谢夫子慌了神,打了个寒颤。

——糟糕,按照这个开场,买的不会是自己的人头吧?

「那十两银子,吾要买的,是别的东西。」苍见他生了惧意,语气一缓。「其中的三两,吾想买前辈这个故事的出处。」

「那,那是老夫夜,夜观天象⋯⋯」

「此地只有老先生与吾二人,不必再用方才那套话术。方才吾给老先生留了几分薄面,也请老先生此刻莫要欺瞒。」苍凤目一凛,冷冷打断。「还是说,老先生看不上这三两银子,想要返还于吾?」

「是是是⋯⋯哈哈哈⋯⋯」谢夫子开始直冒冷汗,赔笑地看了看眼前的年轻道士,又灰溜溜地瞥了一眼插在地上的佩刀。「小道长,听你的,都听你的⋯⋯这个故事的出处,其实老夫也记不太清了⋯⋯其实,老夫添油加醋的成分比较多⋯⋯」

「还请老先生认真回想。」苍正色道。

谢夫子认真思考一会,道:「早年游历苦境的时候,老夫的确听说过很多不同于典籍记载的神话传说。非是老夫故意欺瞒,是实在时间久远,难以追溯了。和人间末日相关的传说,我听说过不下百个⋯⋯要说今天讲的这个什么第一武神和天命的,可能是几十年前在苦境的时候,听一个老疯子讲的。是在哪里来著⋯⋯」

「疯子?」

「是啦,是啦,是个很老的疯子,肖仔,又疯又聋又瞎,还是半哑,话也说不清,老的不得了啦。严格来讲,这个故事还是听他们村子里的人讲的啦,说是他发疯时还会在地上用树枝比划著什么,写的就是这个故事。这肖仔句不成句的,谁知道他在讲什么⋯⋯」

苍并未言语,像是认真思考著谢夫子的话。

「不过老夫隐约记得,他们村子里的人说,这肖仔活了很久,可能几百年前就已经痴傻了,还能讲话的时候,要么天天叫喊著『人间末日要来啦』,要么突然放声大哭,要么喊一些让人摸不著头脑的话,不过时间久了,村子里的人也大概能明白他要讲的是个什么故事,就是这个什么第一武神降下灾厄的故事,是什么人的天命之类的吧啦吧啦。老夫那时候恰好行骗⋯⋯咳咳,恰好路过此地,正好撞见这肖仔当街发疯,也就了解了大概,反正就是说有一天,四根神柱都会被损毁,然后要靠一个天命之人来力挽狂澜之类的,害!老掉牙的故事,拯救苍生什么的,实在没有什么新奇。」

「他有提到过哪些让人摸不著头脑的话?」苍问道。

「这我得好好想想⋯⋯真的是几十年前了,小道长你这不是为难我吗!说真的,这肖仔的话你当什么真,」谢夫子抱怨道。

苍面色无波地抽出拂尘。

谢夫子赔笑著连忙道:「小道长,年纪大了,容我再想想⋯⋯」

「⋯⋯哦,又想起来一些。我撞见那肖仔发疯的时候,他突然冲上前来死死拉住我,吓我一跳,嘴里还念著什么『恩公』,什么『要回来』,还有什么『大荒』⋯⋯我本来以为他把我认作什么『恩公』,后来发现他对每个人都喊过『恩公』,要么是识人不清,要么是让别人替他找什么「恩公』,总之,实在是肖的厉害。」

「恩公,回来,大荒?」苍重复道。

谢夫子嘟囔著:「嗯,好像还有几句,『不要相信』什么的,鬼知道他在说什么⋯⋯」

「不要相信⋯⋯?」

「嗯。我能想起来的只有这些。哦,对了,他好像还提到过什么来著⋯⋯」

苍连忙追问:「哦?」

「好像是,说他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是不存在的人⋯⋯」

「⋯⋯」

「是啊,我说了是些摸不著头脑的肖话。既然不存在,又哪来什么天命,故事根本不成立嘛⋯⋯」谢夫子抱怨道,「小道长,这些话实在不必当真。」

「⋯⋯吾了解了。」苍点点头,收起了拂尘。也许真的是自己多想了。可是心底为何浮潜著若有若无的一丝不安?罢了,或许是玄宗典籍看的太多,耳濡目染,变得过于草木皆兵。

「就这些了,其他的我真的不记得了⋯⋯」

「嗯,多谢老先生。至于剩下的七两银子⋯⋯」

谢夫子顿时警觉起来,目光不由自主瞥向了地上的刀柄。该不会是要把剩下的七两银子抢回去吧?那自己只能⋯⋯

只年轻道者微微一笑,沉声道:「老先生早年做起行骗的营生,后来攒够积蓄金盆洗手。后来无奈令孙身染重疾,才不得已重操行骗旧业,吾说的对吗?」

此言一出,谢夫子被惊得连退几步,「小道长,你,你怎么知道?你是谁?」

在茶肆探过这说书夫子的命星之后,苍已心中了然此人的境遇。虽然自己并不宽裕,但既然有人更需要钱财救急,又能让世间少一人行骗,想到做也算是顺时而为,便如此决定。

「老先生不必担忧,吾非是要讨回剩下的七两银子。这些银两拿去给令孙买药吧,应该足够治病。」

「小道长⋯⋯」

「从这条小巷向前左转,走过两道木桥,老先生会看到一家『绯羽药铺』。那家人世代行医,掌柜可谓再世华佗,有妙手回春之能。」

「这,这⋯⋯」

「若有绯羽药铺的掌柜相助,令孙的顽疾必然得解。还望老先生今后莫要再做招摇撞骗之事,若是再被吾遇到行骗⋯⋯」

「小道长⋯⋯」

「哈。不过,吾相信老先生不会再行如此不智之举。」

谢夫子满是感激,一时不知如何表达谢意,竟有些哽咽:「小道长,这⋯⋯」

月华之乡渐渐起了风,空中飘来几片浓云,遮住了方才明媚的阳光。他感激涕零地望著,年轻道士紫色的衣衫在渐起的风中泠泠飞扬,有那么一瞬,他以为自己看到了仙人,短暂地驻留在世间,即将随风而去了。

年轻的道者再次微微一笑,负手转身。「不必言谢。若有需要,可以来封云山玄宗总坛寻求帮助。报吾名号即可,玄宗弦部,吾单名一字,苍。」

正要离开,回望一眼,却见那说书夫子依旧呆望著他,苍补充道:「对了,今夜天象有变,怕有雷雨,老先生还是尽早归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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