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

第7章


修道者皆知,未兵解入道者会再入轮回,濒死时魂魄会回溯到久远的过去,白驹过隙地流连于一生中重要的记忆片段,那是在遁入六道轮回前,对人世沈浮一遭的最后告别。

恍惚间,苍察觉到自己无力地颓倒在一片茫茫雪野,万物无声,屏住呼吸似乎可以听见落雪的声音。大雪纯净得似乎能掩盖一切伤痛与罪恶,使人短暂地忘却一切生离与死别。

白茫茫的大地上,只有唯一的一点红。那是鲜红的血,在道者周身无声地蔓延,仿佛彼岸河边怒放的花朵。

苍艰难地侧过头,只见一棵盘根错节的古树,孤寂地矗立在地平线上,远处是荒凉山脉失焦的轮廓。

他在哪里?这是梦吗?

还是自己正在死去,回溯到久远前的记忆?



极寒之气无边无际,悄无声息地侵蚀著他,苍连颤抖的力气也没有了。他的生命在快速地流逝,意识游离在天地之间,望著这天也茫茫,地也茫茫。

沈重的倦意袭来,他忽然很想闭上眼睛,小憩片刻。可一旦闭上眼睛,也许他就再也醒不来了。

他不能放任自己倒下,不能倒在这里。他还有未完成的事,苍沉沉地心想。



身后突然传来沈稳的脚步声,积雪在挤压下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响。苍艰难地转过头,望向另一侧的雪地。一片素白之中,一双金色金色战靴向著他踏雪而来。

「告诉吾,是谁伤你?」声音由远及近,语气中似乎染上一丝山雨欲来的怒意。

一个白衣的高大身影俯下身,将满身是血的他牢牢抱在怀里,动作轻柔,像是守护最珍贵的人间至宝。

苍感受到那是一个沈稳有力的怀抱,散发著厚重的暖意。

——他是谁?

「告诉吾,究竟是谁,伤你至此?!」

——是谁在说话?这是梦吗?意识游离的紫衣道者昏昏沈沈地想。

「⋯⋯不肯说,是不相信吾之能为吗?!」

——为何那低沈的声线,有几分熟悉?

在温暖的怀抱里,苍竭力地抬起头。目光由下及上,只见来者一袭白衣似雪。寒风吹拂起湛墨般的长发,将飞扬的雪花点缀其中。

来者似乎感应到苍在抬头看他,也低下头来,与道者四目相对。

那是一张如天神般俊美的容颜。那两道英挺的黑色长眉下,一双熟悉的金蓝异瞳,锐利的寒芒中,却带著一点罕见的温柔。

——是弃天帝!

道者瞳孔一震,拼尽最后的力气,抓住时机向魔神胸前一掌掼去——

他扑了个空。

那心口的位置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苍猛然在黑暗中惊醒。他方才是在梦中吗?

恶梦醒来,他还是处身于那个幽暗死寂的万年牢,撕裂的道袍,干涸的血迹,无一不在触目惊心地提醒著自己,不久之前这里发生的一场暴行。

苍对自己的记忆很有信心。他不觉得自己曾遗忘过任何事,也不相信能有人窜改自己的记忆。草蛇灰线,一切痕迹都是有迹可循的。如果记忆发生变改,那他相信自己一定能推敲出破绽所在,牵一发而动全身,从而找到记忆被更改的痕迹。

如果这段恶梦并非来自于记忆深处,那么,它应当是来自预知的未来。

茫茫荒野中拥抱自己的人是谁?真的是弃天帝吗?

这样不著边际的想法,不禁让苍感到一丝好笑,但却又找不到其他更合理的解释。

道者静静地思考著。盘隐神宫一战中,弃天帝受『天极圣光』,短暂地洗去过五浊恶气,呈现出白衣白发的天神之态。苍虽「有幸」得以惊鸿一瞥,但梦中所见的身影白衣黑发,与那又有所不同。

除此之外,梦中的那个怀抱拥有炽热的温度。而弃天帝⋯⋯是冰凉的。无论是在过去的三年里,还是在方才那场顽劣的暴行中,苍在剧痛中唯一能感受到的,是弃天帝的「毫无温度」,仿佛入侵自己的是一团枯寂的死物。

将暂时无解的种种疑惑埋进心底,苍开始整理起自己来。下半身的道袍被撕坏得彻底,原来清淡的灰色染上了斑驳的血迹。苍轻轻叹了口气,取下那件深紫翻面的外袍系在腰间,遮盖住裸露的皮肤。

身上的伤势竟然奇迹般地康复泰半,想必是毁灭与再生之神替他修复了伤躯。显然这并非处于好心或怜悯,弃天帝不会有这种东西。而未来,必然有更残酷的考验在等著他一一面对。

伤势虽然复原,但余痛仍在,加之牢狱的魔界阴寒之气与自己攻体相克,苍难以运功疗伤,只能小心地保存仅有的体力。自盘隐神宫崩毁以来,弃天帝再临人间,自己被擒,事态发展之快让他有些措手不及。如今终于暂得一丝喘息,苍凝神敛息,冷静地计算起当前的局势来。


补剑缺所言,弃天帝是六天之界的一道灵识,亲身不能降临。而圣魔元胎确认已毁,短时间内也难以再造,弃天帝此次再临人间的「载体」是什么?

最有合理的解释是,根本没有「载体」。如今四柱俱断,他的本体失去限制,也许他以一种极端的方式,强行突破了空间,神识化体来到人间。

苍坚信,万物相生相克,此消彼长。一切极端事物总有缺陷,神识强行突破空间必有破绽。玄宗典籍中曾提到过,有一把上古神兵有破除执念之能。执念消亡,灵识也会随之散逸。这是否将带来救世之机?世上当真存在过这样的神兵吗?

而他心口的位置,又为何没能化出实体?

黑暗中的道者不动声色地细细思考著。除此之外,他还需要试探出,弃天帝之神识是否有其他位置非是实体。

即使当真存在这样的上古神兵,要铲除弃天帝必须一击即中,否则难有第二次机会。


梳理完当前的局势后,苍小心翼翼地从内袍中掏出一个古朴的桃木小匣。他用术法藏得极深,以免被弃天帝发现。

那是在那间一尘不染的灵堂里,老人从牌位下取出来交给他的。当时因事态紧急,苍一直没能寻得机会打开。如今没想到一念之差竟成永别,再也没有机会了解到此物主人背后的故事了。

苍隐隐有种直觉,这匣中之物不能被弃天帝察觉,否则后果会不堪预料。弃天帝应当并不在这里,但保险起见,苍还是屏息凝神,灵识离体,努力突破四周魔元封锁,向黑暗中更远的深处探去。

虽然艰难,但依稀可辨,四周空荡如也。

「弃天帝。」

面向黑暗的虚空,苍再次不动声色地试探道。

没有回应。

苍心中微微松了一口气,开始观察起这只小巧的木匣来。它是用一种稀有的古木做成的,但苍毕生却不曾见过这种木材。像是跋涉过了漫长的年岁,淡色的纹路如同命运的脉搏,交织著斑驳而陈旧的几点血迹,仿佛一场惊心动魄的宿命纠缠,在时间的曲折脉络中悄然串连在一起。

木匣上有流光隐隐若现,是微弱的术法痕迹。轻轻抚过那道残存的术法,纵然是波澜不惊的道者,此刻蓝紫的双眸中,骤然闪过一道无声惊雷——

施术者是他自己!


虽然因时间久远而难以分辨,但苍还能依稀辨别出,术法的源头来自玄宗,而催动术法的,是他自己的气息。

为什么?为什么会是他自己所下的术法?

苍并不认为自己的记忆出现了破绽。

压抑住内心的惊涛骇浪,苍默念口诀,木匣应声而开。

望著匣中之物,道者沉静如海的双眸中,一丝震惊稍纵即逝,随即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他不动声色地将木匣贴身收进怀里,谨慎而小心地用术法隐去了怀中它的痕迹。



——那是一条额炼,金色的流苏如绽放的花朵,中间镶嵌著鲜艳欲滴的一枚红宝石。




弃天帝回来时,苍正在细致地擦拭腿上的血迹。道袍的下摆残破不堪,只能堪堪遮住道者两条修长的双腿和其上斑驳的血迹,任凭他如何整理也难以遮去当下的困窘。

也许是苍认真而无助的样子让弃天帝生出几分乐趣,一贯倔强又清冷的蓝紫色双眸中,竟然会在这种微不足道的时刻露出一丝茫然来。他不知不觉间停下身形,隐没在黑暗中,有些顽劣而好奇地打量著从未见过的场景。

擦拭间,苍感受到一丝不寻常的气息流动。他不动声色地停下手中的动作,将紫色的纱质翻领外袍再次系在腰间,严严实实地包裹起双腿,靠墙闭目养神了起来。

优雅的魔神瞇起眼睛,神色不明地默默看著。他还从来没有见过苍只穿那件内袍时的样子。紫色外袍下是单薄朴素的灰色长袍,反倒是把道者纤细优美的身形衬托的更加清冷出挑。



黑暗中,弃天帝沉默地看了好一阵,终于开口。「什么时候发现吾的?」

「尊贵的魔神大驾光临,苍一介贫道,怎敢怠慢。」苍讥讽道。

苍敏锐地注意到,弃天帝那一贯低沈的声线此刻竟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沙哑,这并不寻常。

「⋯⋯好奇吾来做什么吗?」

「不好奇。」苍漠然回应道,闭上眼睛又开始打起坐来。

似乎对道者有意无意的忽视感到不满,弃天帝逼上前来。「⋯⋯哼,还是如此不知轻重,看来是吾给你的惩戒太轻了。」

「那你希望苍对你说什么?」道者猛地睁开眼睛,恰好与魔神四目相对。弃天帝此刻与他靠得很近,正居高临下地审视著他。「弃天帝,你吾之间又有何话可说?」

「⋯⋯」魔神难得地顿了一下。

「或者换个话题,也许还有得聊。」苍注视著那双锋芒毕露的金蓝异瞳,淡定而无畏地缓缓道,「弃天帝,你方才去做什么了?」

「这是你该问的?」

「你问苍是否好奇你来做什么,却闭口不提自己去做了什么。」苍冷冷道,「那么苍斗胆一猜,那必然发生了让尊贵的魔神不快的事吧?」

「⋯⋯」

「那苍斗胆继续猜猜看。天地间又有什么能让尊贵的魔神感到不快呢?纵观天地,也许只有六天之界了吧?」

「⋯⋯」

「莫不是尊贵的魔神强行突破空间限制,违背天道,受了神罚吧?」苍冷淡地讽刺一笑,「怎样,苍说中了吗?」

「住口!」魔神一声厉喝。

「恼羞成怒,果然是被说中了。」苍面色无波地看著他,「极端的事物总有天收,弃天帝,看来你也并非无所不能。」

道者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方才的几个疑惑,总算不著痕迹地得到确认了。弃天帝是神,然而心思却并不难猜。

「哈哈哈哈⋯⋯」弃天帝优雅地大笑几声。金蓝异瞳缓缓闭上,又倏忽睁开,寒芒毕现。「谁给你的胆量,揣测神之想法?!」

「苍说你吾之间无话可说,你不满意。苍斗胆说了几句,你还是不满意。弃天帝,也许你真该考虑一下是不是你自己的问题。」苍淡淡道。

「还是这么不知进退的愚蠢。」低沈的声线在盛怒下变的更冷,「看来,那三年的惩戒让你毫无长进。」

「惩戒?」苍怜悯地看著弃天帝,「若这就是你对待敌人的方式,强迫⋯⋯那吾认为,你与自己口中的污秽并无不同。」

极盛的怒意骤然升腾,吹得道者长发纷飞。然而苍不为所动,只是冷漠地看了魔神一眼,全然无畏。「强迫是一种罪。你因为人类之罪降罪人间,为何不降罪自己⋯⋯啊」

话音未落,魔神手腕轻挥,强大的魔气瞬间直逼而来,苍胸口呼吸一滞,被重重地抵在冰冷的墙面上,嘴角渗出一丝鲜红的血迹。

「凡人怎敢轻言神之罪?」

「恼羞成怒,是无言以对吗?」

弃天帝居高临下地打量著狼狈的道者,强硬地抬起他的下颚。「再三触怒神威,人类总是如此愚蠢,不知进退。」

擦去嘴角的血迹,苍冷冷一笑。「哦?又想强迫吾吗?弃天帝,诉诸武力,神能做的只有如此了?」

——不行,距离太远,还不是时机⋯⋯

「吾开始后悔对你诸多包容了。」弃天帝冷声道。

「能让尊贵的魔神产生后悔的想法,是苍的荣幸。」苍微讽道。

「嫌活得太长,这就是你的觉悟了?」

「那不如杀了吾,」苍怜悯地看著他,「吾不入轮回,也要看著你在那永垂不朽的黄粱大梦中寂寞地腐烂发臭,好在九泉之下怒沧一首悲曲相赠⋯⋯」

魔神的气息更加逼近了,异色双瞳中闪动著危险的光泽。「⋯⋯你说得对。换个听话的奴隶⋯⋯也不错。」

「是啊,苍也难得和你想法一致。」

——三尺,二尺,一尺,距离渐近了⋯⋯伏天王⋯⋯

苍稳定心神,背后的左手开始起手式⋯⋯

「哼,再三激吾,是以为吾看不穿你的盘算吗?」弃天帝冷哼一声,「苍,你想做什么,真的以为能瞒过吾?」

优雅的魔神左手一提一按,四缕爆冲的魔气穿过他光泽如泻的黑发,转眼间苍被牢牢钉在墙上,四肢顿时动弹不得。

「⋯⋯」苍垂下双眼。既已被识破盘算,眼下只得另择时机。

「放弃你愚蠢的试探。神之躯,不存在弱点。神之想法,也非凡人能揣度。」

「苍不相信世上有毫无缺陷的存在,此乃天道。」苍淡然应道。

「天道?哈哈哈!」弃天帝仰头潇洒地大笑起来,死寂的万年牢回荡著低沈的回声。「自诩天道的神,也奈何不了吾。」

苍淡漠地看了他一眼。「吾倒是觉得,盲目的自负将是你的弱点。」

笑声止息,金蓝异瞳意味不明地眯起,打量著道者。「嗯⋯⋯」

语气中闪过一丝危险的气息,魔神欺身上前,优美的长发轻轻垂落,错落有致地与苍的长发发梢交叠。

不知进退的愚蠢道者,总是能在他发怒的边缘,意外地激起一些⋯⋯乐趣。

「你很擅长⋯⋯自讨苦头。」

弃天帝顺手扯下了苍的腰带。道者腰间围绕的紫色外袍悄然落地,露出他凌乱的衣摆和堪堪遮住的修长双腿。

「试图寻找神之弱点,没有发现你自己满身弱点?」

「哈。你认为这是吾的弱点?」苍冷漠地一笑,「随你吧。」

「难得见你有那么一点⋯⋯顺从。」弃天帝的声音很轻,带著一丝危险的撩拨感。

苍面色无波道:「无可救药者,苍一向不屑于有过多的言词⋯⋯」

「哼⋯⋯」弃天帝重重地一哼,不屑于再作争论。

对付这个不知进退的愚蠢道士,总有比言辞更好的方式。

阴冷的空气中连连响起衣袍撕裂的声音,从下摆一直扯到道者的锁骨,露出白皙洁净的肌肤。

孤高任性的魔神纵然不情愿,此刻却也不得不承认,苍的身体很美。不同于寻常人类,太上忘情、清心寡欲的修道者,虽然倔强得愚蠢,却未染上人类七情六欲的污秽之气。

⋯⋯也总能恰到好处地勾起他的乐趣,想要征服他,主宰他,甚至⋯⋯毁了他。

弃天帝在道者背后反扣住他的双手,将他重重地抵在了阴冷的墙面上。



依旧是毫无怜惜的动作和随之而来的剧痛,腿间再一次流下温热的血。被进入时苍很轻地呜咽了一声,随后紧咬牙关,一声不吭。双手被箝制而动弹不得,他只是冷漠地侧过头去,闭上双眼。

下身的撕裂痛让他下意识地指甲掐紧掌心,掐出了几道血痕。

或许是有心理准备,苍这次并没有痛昏过去——虽然也只是暂时而已。

「你倒是更能忍了。」弃天帝在他耳边轻声道。「不差嘛。刚才的气势呢?」

「呵⋯⋯」苍艰难地出声,「你能做的⋯⋯只有如此了?」

「哼,嘴硬。这是你自讨苦头。」弃天帝一边说著,一边狠狠地插入退出,以一种惩罚式的力度。

空气中隐隐响起黏腻的摩擦声,苍不再言语,沉默地感受著自己的身体被冲撞得起起伏伏。魔神是冰凉的。不知是魔气侵袭还是过低的体温,让苍勉强压抑住寒气刺骨带来的微微寒颤。

弃天帝双手撑在他腰间,居高临下地将他圈在这寸逼仄的空间里。即使是这样的姿势与角度,他能感觉到弃天帝在刻意保持那仅有的一寸距离——或许出于洁癖——当然,这寸距离,苍求之不得。

意识迷蒙间,苍感觉到冰凉的手掌忽而轻轻抚过自己的腰间。即使隔著单薄的布料,那冰冷的触感让苍微微一颤。

弃天帝突然退了出来,扣住他的腰将他翻过身来,又再一次狠狠地正面进入了他。苍闷哼一声,强撑著抬起双眸,对上那双美得惊人的异色双瞳。

——弃天帝在安静地看著他。

冷汗再一次打湿了苍额前的碎发,淡漠的蓝紫色眼眸中隐隐水光浮动,眉间朱砂流纹在晶莹剔透的汗珠下显得更加鲜艳欲滴。那是一种朦胧又破碎的美。

出乎意料地,谁也没有说话。空气安静得仿佛冻结,只有隐隐的摩擦声和偶尔几声极轻的微喘。

「弃天帝⋯⋯」沉寂许久,苍勉强地吐出这个名字。

「嗯。」弃天帝并未停下在道者身体中进进出出的动作,却出乎意料地轻轻应了一声,听不出任何情绪。

「你有过心跳吗?」苍轻声地问。

魔神回答的很果决。「⋯⋯吾没有那种东西。」

「哈,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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