质子

第十二章

  “哈哈哈,同牧马放羊相比,耕种农事当真是轻松之极,真真赏心乐事一件啊。”在春耕之后的晚宴中,满身尘土的暴风残道豪爽的笑声震得金顶宝帐一阵轻晃。

  弃天饶有兴趣的看著身边老师略微蹙了蹙眉头,知道苍看了一天自己手下这群人狗熊扶犁般的“耕作”,心情必然微妙,不由得关切的问了一句:“老师……?”

  “哈哈,看来玄朝生活,于我魔族来说,毫不辛苦啊!”暴风残道多喝了几杯,丝毫没有察觉算天河正在频频扯动他的袖子。

  “农耕之苦……”一个清越的声音穿透了帐内的杂乱,众人一下子安静了下来,而说话之人,也丝毫没有停顿的继续道:“……苦在持久,苦在驻留一地,持之以恒,未知弦首以为然否?”伏婴师和断风尘虽然还在“闭门思过”,然而如此大典,还是被魔侯“特赦”,得以出席。

  苍的眼睑微微眨动了一下,淡淡的道:“吾不知天赐万物与人,山川草地,各取所需,何苦之有。”

  “哈,”伏婴师轻轻一笑,道:“弦首说的是,那么……农耕之乐贵在安定,譬如群山屹立,亘古不移;不若我魔族游牧,从风而行,逐水草而居,即使走到海角天涯,终究不过半粒尘沙而已啊。”

  “水土不同,各有其性,但顺乎天,何论优劣。”苍依旧淡淡回答。

  “哦?”伏婴师将手中酒杯放下,便在座中拱手道:“难得弦首做如此想。魔族之性,伏婴自知,不敢请问玄朝之性。”

  “……玄朝驻留之性,一如治学修身之道,安身立命,矢志不移,海枯石烂,大节不改。”苍也将手中酒斗放下。

  伏婴师先看了一眼脸色渐渐难看的弃天帝,起身朗声道:“弦首此言差异,玄朝耕作,赖于天时,天恒动而不止,日月轮替,四季更迭,皆贵乎动。吾以为,从善如流,应天顺时,方为君子守道,此道,天道也,非是君道啊。”

  苍脸色依旧淡然,缓缓道:“君不见胡马虽然常依北风,而越鸟却是永巢南枝么?”

  还未等伏婴师答话,却听上首朱闻苍日靠在桌边,冷冷道:“倘若无枝可依呢?”

  苍缓缓将头抬起,看向帐外,只见一片荒原,昂然道:“凤翔九霄,非梧桐不落,非甘露不饮,否则,宁亡于天,誓不与鼠雀为伍。”

  在帐中人全都脸上变色之时,弃天突然“哈哈”一笑,道:“梧桐未长,与蓬篙何异?甘露不凝,与滴水何异?老师又敢言弃非是凤凰么?”

  苍缓缓转头,眸子穿透浓密睫毛盯著身边之人,静默半晌,道:“汝是魔龙,怎会是凤凰呢?”

  “哈哈哈哈,”弃天仰天大笑,“多谢老师夸奖。”说著端起桌上酒杯,道:“为老师此语,孤王愿与诸位爱卿痛饮三杯!”


  春耕大典,魔国君臣须在外驻扎三日,扶犁而作,以示重视。当夜宴席过后,大家各自寻找河岸陇上的空地,就地支起简单营帐休息,加上各人亲兵卫队,营火绵延数里不绝。

  算天河自从水渠大抵完工之后,终于得了清闲,正巧风流子翻译玄朝典籍已小有成果,便藉著近水楼台之便,一直钻研玄朝星相之学。今日郊外露宿,席间喝了些酒有点燥热,寝帐中暴风残道又鼾声如雷,他睡不著觉,便手捧一卷《皇极经天》,踏著歪歪扭扭并不那么笔直的田埂,抬头仰视无边星空,按图索骥。

  仰望天穹,只见紫微垣之内,主星光焰虽盛,然而锋芒毕露,不是持久之兆,左垣暗淡,右垣之内群星摇动,虽尚有寥寥数星光尚润泽,却已呈枯竭之象;再观太微垣内,五帝座其余四星光芒皆已黯淡,唯有西方白帝之星白光如炬,正是天子失位,魔族大兴之相,而三台几乎失衡,只怕更是天下大乱,刀兵四起的前兆。

  突然,一道流星毫无征兆从五帝座的苍帝而起,向著白帝一闪而过,虽是一瞬即逝,却又犀利非常,算天河吃了一惊,连忙翻卷手中竹简,查阅之后,不由得浑身冷汗,急急转身,向著伏婴师的寝帐而去。

  郊外宿营,双人同帐,断风尘家里一个孕妇需要照料,因此宴会结束便连夜回城;伏婴师乃是和吞佛童子共用一顶帐篷,此时两人均未就寝,见到算天河脸色惨白冲了进来,都是一愣。

  “伏婴大夫,方才我观星相,有客星犯帝甚急,只怕陛下那里……”

  “住口!”伏婴师喝了一声,随即走出营帐,看看天上,只见白帝之星仍是润泽明亮,丝毫不见暗淡之色。他回头看看身后的算天河和一起跟出来的吞佛童子,道:“为谨慎见,一同去陛下寝帐看看吧。”

  ……

  被三位大臣满脸神秘的叫起来,戒神老者突然觉得自己年纪大了,是不是应该向魔侯请求退休。

  “戒老,陛下他睡得安乐否?”算天河看看低垂的帐帘,暗淡的灯光透出一点,不像是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样子。而伏婴师已经照直走向后面,轻轻掀开帐帘一角,向内一望,脸上竟是一阵抽动。后面吞佛童子也略微伸长了脖颈看看,脸上竟是一个冷笑,道声:“玄朝玄学,果然无聊。”说著当即转身离去。

  “伏婴大夫?”算天河自知没有伏婴师与陛下的交情也没有吞佛童子的胆量直接去窥视魔龙就寝的模样,只是……见到两人脸上颜色,满是好奇。

  “无事,”伏婴师嘴角还在微微颤抖,也是放下帐帘转身而走,同时对抢步跟出来算天河道:“算天河,明日我将在陛下面前奏本,举荐阁下为钦天监太史令,从此后观星历法著书写史之事,便交给阁下了。”

  “啊?”算天河一愣,“在下还拙劣的很,怎能当此重任?”

  “依我之见,”伏婴师微微一笑,“阁下于此道还是颇有天分的。”

  “这……”

  两人正在田垄上闲谈之时,突然觉得脚下一震,长河上游隆隆作响,仿佛有千军万马冲来一般。


  “嗯?”同时感应到了地动,弃天猛的张开了眼睛,映入眼中的,却是苍的一张睡脸。“老师?”弃天微微坐起身,却见老师落在自己身上,脑边睡榻一团狼籍,被子已经跟著主人垂下了一半,想来是天气渐渐温暖,晚宴中又都是烧酒羊肉,虽然苍吃的不多,却也觉得燥热,睡不安稳,为寻凉爽,便频频向榻边翻身,然而帐内胡床,尚比不了宫中睡榻的宽度,一时不慎,终于应了“客星急急犯帝”之兆。

  还没来得及叫醒怀中的老师,弃天帝只觉得地面震动愈甚,“难道是……地动?”心念电转,虽然即使帐篷塌了也砸不伤自己,弃天还是一个翻身抱著苍起来,一把抓起床头自己的外袍,将苍胡乱一裹,冲出了寝帐。

  “发生何事?”立在帐外,只见人影摇动,火把通明。弃天扬声发问,同时怀中的苍挣扎了一下,弃天也不在意,随手便放老师下地。

  “陛下……”伏婴师走到正在替老师将外袍穿好的弃天身边,“河之上游传来异声,已经派出探马查看了。”

  “哦。”弃天微微点头,“那就……”

  “撤离!”面前依旧睡眼稀松的人仿佛突然提起了精神,一对线目瞄向西北方向:地生白光,旱雷滚滚,苍眉头紧皱,吐出两字:“冰排!”

  此时,众人尚不见远处长河滚滚,夹带著雪浪一样的层层碎冰,在星光月光照耀之下,竟如同一座座银山拔地而起,反射天光,燃起一片白亮。

  “凌汛!”弃天帝与伏婴师都是大吃一惊,他二人离开魔国已经十年,虽然早已将此事忘怀,然而一经提醒,仍是禁不住心寒。长河河道特殊,上游解冻而下游却是依旧冰封,河水为碎冰所阻,往往淤成洪浪,一旦天气转暖冲破冰坝,顿时成灾。只是往日魔族逐水草而居,当此季节,只需远离河滩,自然无事,因此魔族诸人倒是并不以此为意。而弃天帝与伏婴师离国日久,当日敲定河渠舆图时,竟是没有防范次灾,而如今水渠已成,只怕过不得一时三刻,洪水混著冰凌,便要顺著水渠,长驱直入到达王城之下。

  不容多想,弃天当即传令道:“暴风残道,你领孤王亲卫兵士前往渠道上游,填土阻水,尽量拖延,吞佛童子,你领营内剩余人马、斥候骑兵,将住在城郊的百姓牧民一一叫醒,全速撤离险地;二人不要勉强,一旦事不可为,便即寻找安全高地暂避;其余王公大臣,随孤王御驾回城!”说著,弃天帝抿嘴做哨,已经驯服的玄貘一声长嘶,几步便来到身边,弃天帝将苍推上鞍桥,手拎著缰绳,交给已经上马的伏婴师,双目如电道:“护著老师回城!进城之后,协同众人将北门加固堵死,城墙上、下五里之内的百姓、兵卒全都撤离,为防万一冰凌漫城!”

  “陛下!”伏婴师一愣,却见弃天帝已经拎起长戈风天,翻身上了另一匹马,调转马头向著上游而去,

  “陛下!”“表弟,快走!”此时,银锽朱武马后载著朱闻苍日,擦身而过,见到仍在回望的伏婴师,用手中魔元枪的枪杆抽了他的坐骑后跨一下,“冰排天灾,势不可挡!”

  “啊!”胯下坐骑吃痛,顿时发足狂奔,伏婴师未及防备,虽然不至落马,却也有些狼狈,一手驾马,一手挽著玄貘缰绳,频频回望,“陛下……”

  “倘若是真命天子,必有众神佑护吧。”朱闻苍日自从挽月出走后一直奔波找寻,劳累过度,竟是一场大病,此时尚未痊愈,此时伏在长兄身后,一对凤目冷然撇向伏婴师。

  “……”伏婴再度西望光芒莹润的白帝之星,口中喃喃道:“但愿……如此……”

  大队人马狼狈万分的从北门进入火焰城,伏婴师先吩咐戒神老者与补剑缺护送弦首与朱闻苍日回宫,随后便与银锽朱武、黑羽恨长风一起,分头调配人马,加固城墙并迁徙百姓。只忙了短短片刻,吞佛童子已经护著城外牧民进城。

  当是时,众人不见此景:城北长河上游之处,数座洁白如玉的冰峰竟是平推而来,进入阡陌纵横的河道后,冰峰为土地河堤切割,冰块堆积而成的玉山轰然而倒,在月光星光之下,冰块反射细碎寒光,便如同千军万马,持戈向前,顺著水势一路飘来,冰峰漫上河岸,尖利碎冰将两边残留的帐篷房屋悉数撕裂,其患更胜伏秋大汛。

  半个时辰之后,北城墙上已经空无一人,魔国众人不愧训练有素,悉数撤至距离城墙五里之外,连北边城门也已经被无数冲车木桩堵死,纵使万钧之力也难撞开。只有银锽朱武、伏婴师、黑羽恨长风三人率领一干武将,立在城门后数丈之地。地面不住震动,城外无数冰块撞击竟然连成轰雷之声,听在耳中便如天塌地陷一般。

  伏婴师骑在马上,双手紧握缰绳,面色能勉强不变,心中却止不住狂跳不停,纵使西天白帝之星莹润明亮的光芒,亦无法去除他心头阴影,时时暗祷:“天佑吾皇安然归来啊!”

  “伏婴,伏婴大夫!”突然身后马蹄声阵阵,传来补剑缺焦急声音。

  伏婴师何等聪明,听闻这叫声,心中已经一紧,险险落马,而此时补剑缺已经分开众人,冲到前排,宰相身边,“伏婴大人,弦首他……”

  “此地危险,还不退下!”看见补剑缺满脸汗水和惶急神色,伏婴师心中已经了然,慌忙将他喝止。

  “是……是。”补剑缺虽然豪鲁,但也不是莽撞之人,只是带马离去之时,仍是忍不住向著城墙之上望了一眼。

  此时,只听东面街上一阵大乱,伏婴师众人侧目看去,却见是暴风残道率领狼狈万分的弃天帝亲卫数百人从南门进城。

  “暴风将军,陛下安在!”虽然伏婴师扬声发问,心却又是向下沉了一沉。


  与众人分手之后,弃天帝手执风天长戈,策马沿著河岸狂奔,见到仓皇无措的零散百姓或者兵士,当即扬声示险,长戈指路;或有年长或是腿脚不便之人,便提上马背载至人群聚集之地,再返头救人。

  “陛下!”也在救险的暴风残道后撤之时,见到风尘仆仆的魔侯顿时一惊,此时周遭混乱,纵使暴风残道升入洪州,也竭力扯著嗓子大吼道:“陛下,冰峰已冲破三道土坝,顷刻便至,陛下请即刻回城!”

  “吞佛便在后面不远,你速速赶上相助他带领百姓回城!”正说间,一阵地动山摇,冰峰前端,已经漫上正在开垦的土地。

  “陛下!请一起撤回吧!”眼见事情紧急,暴风残道伸手便去挽弃天坐骑的辔头,谁知却被他驱马闪开,只见君主凛然道:“上阵杀敌,我不容一人冲在吾前;灾厄袭来,吾更不容一人落于我后!”说著调转马头,纵马而去。

  “陛下!西南主渠对岸有一土丘,陛下可以暂避!”此丘乃是挖渠土方堆垒而成,暴风残道也是这河渠监工,心中当然明了,扬声说完,当即率领手下兵卒,一路向南而去,北门已关,便绕城而过,他唯恐东、西两侧城门也有加固,索性多绕半圈从南门而入。

  弃天躲避漫过河堤的些许冰凌,再度巡查周遭兵营村落,却见已经空无一人,他一声欣慰长笑,自语道:“苍,如此你可满意否?”随后,不敢怠慢,抬头看看天上星辰,辨明方向,策马出了乱作一团遍地狼藉的东北大营,知道此时北门必然已经关闭,索性便直向著西南方向土丘而去。此时,冰峰崩溃,万千锋利冰凌连成的白浪,摧天坼地一般,从西、北、东三面河渠之内满溢出来。

  西南之渠乃是一条主渠,深有数丈,宽更是十丈有余,此时河渠内尚无水流,横在路前便是一条人工开掘的大沟,举目望去,对岸果有一座土丘,看来立在丘顶,当无危险。弃天帝催马向前,双腿轻轻一夹坐骑腹部,缰绳提紧,只听胯下马蹄声连响,竟是——硬生生停在渠边!

  “废物!”弃天又急又气,当即骂了一声,他一生惯骑宝马,天戮、玄貘皆非凡品,不只健步如飞,更是桀骜不驯,胆魄豪壮超过常人;孰料如今这匹普通战马,竟然见沟胆怯,四蹄仿佛钉在地上一般,无论如何也不敢纵身一跃——其实到达对面土丘,本有其他路途,只是弃天帝并非绘渠之人,对于河道水系之分布,原就不知,月黑风高,慌不择路,竟是自己走入死地。此时,环顾四周,已有三个方向白光闪闪,便似十面埋伏,千军万马汹涌杀来。然而千军万马尚可一搏,面对这毫无生命的天灾横祸,纵使一身本事,亦无处施展,弃天心意一决,心知绝不能在此停留,避无可避,没有计划,唯有循著求生本能,策马向著无冰南方盲目而奔。

  在夜幕中不知奔驰多久,黑压压王城赫然在望,抬头,看见城墙之上一片黑暗死寂,融在蔚蓝星空之内,只能隐隐约约辨别个形状,而身后光怪陆离的白光闪烁之间越逼越近,却是照得弃天一阵胆寒。突然,一点黄色火光在城头点起,弃天帝眼中一亮,正要催马快行,胯下战马却一声长嘶,马失前蹄,“咕咚”一声跪倒尘埃。弃天帝何等机敏,已经听出叫声凄哀,战马尚未倒地,便即甩蹬,藉著前冲之势,落在前面丈余之地,倒拖风天一步也不停留的向著那一点火光狂奔。身后,摧天坼地的巨响之中,战马微弱的嘶鸣过之后,竟是有几滴温热的马血滴溅在脖颈之上。

  ……

  借助风天撑力越过护城河,百丈城墙就在眼前,虽然立在城下已经看不见城墙上那点温暖火光,但是危急时刻岂容弃天迟疑分心,金光电闪,雷天出鞘,“扑哧”一声,插入城墙,弃天帝借力上跃,倒手将风天刺入城砖缝隙,如此双刃交替,瞬间又向上攀了数丈。此时,身后冰浪已近强弩末矢之势,前行速度似乎也渐渐缓慢了下来。然而弃天帝血肉之躯,奔波了半夜,连胯下战马都已累毙,自身虚耗自不必说,攀至距离垛口尚有一丈之处时,已经觉得眼冒金星,双拳竟是难以握紧,脚下战靴早已开绽,足尖冻得麻木,竟连趾甲掀起冒血也是浑然不知,脚下蹬踏之处也仿佛不是坚硬城墙,而是朽木腐土,软绵绵借不上力。

  “哈,想不到爱民竟是如此之难啊!”弃天自嘲一声,运起仅余气力,右手紧抓风天之柄,左手挥起雷天,向著头顶猛刺。火焰城城高墙固,特别是接近垛口处,城砖都被铁水浇过,纵使手握雷天神兵,弃天帝每次刺出,也是看准砖缝薄弱之处,谁知如今脱力,手上失了准头,雷天剑尖一沉,撞上坚硬城砖,竟是发出金铁交击之声,虎口震裂,雷天剑脱手飞出,落在城下。

  “啊!”弃天一惊,本能顺势向下看去,只见雷天尚未落地,漫漫冰浪便如惊涛拍岸一般撞向城墙,剑似沧海悬针,转瞬就被淹没。

  冰凌撞上城墙,力道惊人,纵使不将城墙摧毁,却也仿佛将其撼动,硬生生向南推过。弃天帝双手紧握风天,吊在半空,更如风中残烛,摇摇欲坠。

  蓦地,一根粗大绳索,甩过城墙,落在身边。

  ……

  将绳端绑在腰间,借助风天,援索而上,这最后一丈当真是历尽平生艰辛。“碰”的一声,弃天帝的右手终于扒上了城垛,紧咬牙关,左手松开风天,刚刚向上伸起,手腕便已经被两只修长的冰凉的手牢牢抓著。

  “苍!”弃天帝异色的眸子中闪出同样的震惊,看著俯身在城垛凹口内的苍,一向冷傲的眼中,竟然一热。

  苍双手紧握弃天左手,亦是向下凝望,却不知为何,竟是半晌未曾发力。

  弃天同样愣可可看著对方,忽的释然一笑,道:“老师,学生生死,任由老师。”随后,竟是逐一松开扒住城垛、甲缝渗血的右手四根长指!只是中指刚刚抬起,手腕便是瞬间一紧,一股莫大的拉扯之力传来。

  “哈哈哈”弃天帝借力一跃,扑上城头,他此时筋疲力尽,但求上城,已经无力控制身躯落处,竟直接将对面的苍撞倒在地上。

  “老师,多谢老师相救之恩!”只来得及伸手在苍的后脑下一垫,弃天帝身体接触坚实城墙地面之后,全身顿时没了力气,软瘫在对方身上,却是在阵阵喘息声中“呵呵呵呵”不住大笑。

  苍被弃天扑倒,压在下面动弹不得,仰望蔚蓝星空,瞑目攥拳,半晌,方才轻轻一推对方肩膀,道:

  “吾,替苍生救你。”

  ……

  “弃兄……”苍等了一会儿,拖长了声音,再次推了推还趴在自己身上傻笑不止到开始咳嗽的弃天帝。

  弃天止住了笑,翻了个身,大字形躺在苍的身边,仰望苍穹,只见点点繁星,格外明亮,他长长地喘了一口气,才察觉出阴冷地气顺著城墙传上,后背被汗水湿透的衣衫瞬间便要冻硬,顿时一个激灵,小心翼翼抽出垫在苍后脑的手,扶著城垛站起。此时,虽然冰浪尖端已经为城墙阻隔,然而余波阵阵频频冲击,周围仍是震耳欲聋的轰鸣,脚下依旧震荡不止。弃天朝下望望,只见城外白色莹光闪闪,冰峰耸立如林,仍在层层堆高,而每一只冰凌却是玲珑剔透,分外可爱,若是不去回想方才险境,倒是难得的奇景。

  突然,只听“喀拉”一声响,城墙一阵颤动,下面更传来惊天动地的木催石磙之声。

  弃天扶著城垛,只觉双腿一阵发软,终于稳住身形,却见苍仍是仰卧瞑目不动,只有胸口缓缓起伏。他此时已无心力深究对方内心到底何等纠结,只是急急道:“老师,地上凉,不要躺著。此地尚有危险,学生护送老师下城。”说著已经摇摇晃晃走来。

  苍仿佛如梦初醒,亦缓缓坐起,随后又是一皱眉头,忍痛道:“吾,脚腕扭伤了……”说著悄悄一按肋下,冷汗顿时淌下。

  弃天疲劳过度,此时眼前也有些发花,黑暗中看不清对方脸上表情,只是闻听此言自然急急忙忙走到苍的身边,探手向他右踝一摸,果然已经肿烫起来,“都是学生不好,撞伤了老师,学生……”话未说完,双手已经扶在苍的后背及腿弯处,便想如往常一般,打横抱起。谁料手上无力,虽然抱住,却是一下子直不起腰来。

  “哈哈,”弃天只觉得好笑,此时虽然看不见凌峰,却仍觉得脚下冰河滚滚,不断撞击坚固城墙。他无奈转身,拉起苍的胳膊,道:“城阶狭窄陡峭,学生背老师下城。”说著将身一伏,弦首上肩。

  “老师抓紧,学生此时也是强弩之末啊。”弃天觉得苍搂在自己脖颈上的一对手臂有些发软,便抬起右手,将他两个手腕一抓,向著胸口一按,同时左手反背,托著对方身躯,为防滑下,竟将腰背趴得更低,几乎于地平行,“哈,能让魔侯折腰至此……老师当真祸国殃民啊。”弃天自嘲一声,缓缓挨著城墙内缘,进入角楼,走下楼内窄梯,将身一转,踏上城内砖砌台阶。

  “啊!”走下几步台阶,城内场景赫然在目:冰排已经冲破城门,将门后冲车滚石片片割裂,冰舌前端,只怕探入城内一里之遥。

  “幸好,幸好……”长发早就被汗水黏在脸上,此时冷汗又落,挡在眼前,余下几步更觉得艰难,“老师……老师来我魔国,已经将近半年了吧……”

  “嗯。”苍低低回答一声,适才被弃天撞倒时,右肋被对方腰间的剑鞘狠狠顶了一下,顿时一阵剧痛,本以为一时冲撞,无甚大碍,可是过了这许多时候,非但不见疼痛缓和,反而愈加剧烈,胸口也渐渐发闷,等到伏在弃天帝背上以后,竟连些微的呼吸气喘也在痛了。

  “老师……老师哪里不舒服?”感觉掌中的手臂越加冰冷,身后之人呼吸有异,纵使弃天只剩三成精力,也察觉了。

  “……并无,只是……累了。”苍小心翼翼控制呼吸,喉咙虽痛,却也不敢咳嗽。

  “老师请再忍耐,便要下城了。”弃天略有心慌,步履蹒跚,往日里几乎是三步两步便能上下的短短一段台阶,此时也毫不奇怪的显得格外漫长,“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啊……”弃天心中一叹,咬紧牙关,一步一步踏下不住微微颤抖的城墙台阶。等到双足终于落在坚实土地上的时候,只见面前冰河从城门口冲入,大抵顺著道路向著城中心而去,已将几丈宽的马道和左右建筑夷为平地,此时冰层厚有三尺,通向城内的去路皆被堵死,冰凌如乱戟刀枪,向著四面八方漫开,其中冲车滚石以及城角房屋建筑的残片比比皆是,四处一片惨烈狼藉。寒气自面前偌大冰舌传来,又见到眼前情景,不由得阵阵战栗,虽然已经到了安全所在,但是想要凭借所剩无几的体力走过这片崎岖冰川,只怕也是万分艰难。

  突然,背后的苍的头颅一垂,人也软了下去。

  “老师!”弃天顿时一惊,连叫几声竟是听不见回应,他左右看看,只见城角处有个堆放粮草的马棚未被波及,赶紧拖著步子走去,将后背已经昏厥的苍小心翼翼放在厚实草堆之上,

  “苍!”藉著月光和冰河反光看去,眼前人脸色越发苍白惨淡,眉头紧锁,脸上五官也在微微抽搐,似乎即使在昏厥之中,也还是能感受到阵阵痛苦。不知痛楚何来,弃天手足无措,漫无目的在他身上检查,突然发现苍身上还穿著冲出帐时自己亲手为他穿上的外袍,墨黑外袍不见异状,仔细查看,唯有右肋下的金色刺绣之间,渗出少许血色。

  慌忙解开苍的衣襟,只见右肋下靠近腰部处表皮只是蹭破一些,却是肿的发烫,轻轻一按,就能听见伤者从牙关之内挤出来的轻微呻吟。

  “难道……伤了肋骨?”弃天双手微微抖动,脑海中尽力回想自己五岁时攀上天荒山断崖又飞速下来之后,外祖父阎魔旱魃的种种处置,然而脑海中一团混乱,除了那痛彻心扉的疼痛,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翌日清晨。

  赭杉军匆匆驾车驰上封云城颠,一把推开要以“今日天子不朝”为由上来拦阻的内廷侍卫,更不停顿的登上丹墀几百级台阶,冲进了大殿,转身直奔书房,推门而入,脚步还未落稳便道一声:“陛下……”

  玄天子正拥著暖炉看书,听到动静,竟是连头也不抬的道:“侍卫失职,大伯父前来,竟不通报,可以斩了!”

  “陛下!臣已失礼,稍后自会请罪,只是请问陛下,为何突然传令抽调萧关一半以上的人马回来?”赭杉军喘息未定,一张饱满圆润的脸膛涨得通红。

  玄天子缓缓放下手中书,抬眼瞟了瞟对面辅政,叹了口气,神情严肃道:“大伯父光明坦荡,这等动心机之事,寡人实在是不忍心相告,不过如今大伯父既然过问,那我也只好照实讲了——萧中剑,有反意。”

  “萧中剑有反意?!”赭杉军剑眉一竖,萧中剑其人他曾在萧振岳来朝时见过两次,相貌俊朗,满脸正气,坚毅之中不失慈悲,若说无端谋反,怎能相信。

  “陛下,萧中剑其人臣虽了解不深,但应该不是轻言反叛之人啊。”

  “大伯父啊~”玄天子站起身来,“大伯父当年不是也没看清伏婴师的为人么?”

  闻听此言,赭杉军身形一晃,眼前顿时阵阵发白,然而终于还是冷静下来,垂首道:“陛下说得是。想来,陛下此言,定是言之有据了。”

  玄天子一笑,从袖内取出一卷密函,道:“这并非是弦首给大伯父的传书,而是是秋官密探的奏折。”

  “谢……陛下……。”赭杉军缓缓抬起双手接过那一指粗细的卷轴,缓缓打开,逐字读了三遍,道:“萧中剑收留魔国公主……便只是如此?”捻著手中字条,赭杉军诧异抬头。

  “正是。证据确凿,寡人为免打草惊蛇,所以先借故收他兵权,等到时机成熟,再将他及其党羽诱至国都,一举除之。”玄天子面露得色。

  “陛下,恕臣直言,仅凭密探风传,便定朝中大将之罪,此举甚为不妥。况且,虽然我朝与魔国交恶,毕竟魔国此时仍是天子诸侯,倘若因此处置萧中剑,无异于与魔国宣战啊!”

  “萧中剑早与伏婴师勾结,难道大伯父竟不知道?还是……”

  “陛下,臣愿以身家性命担保,既是萧中剑当真收留魔国公主,也绝无谋反之意!请陛下再派可靠大臣,前往萧关详查。”

  玄天子满脸不快,道:“大伯父之性命,难道比得上我的江山么?吾不知此举有何不妥……也罢,寡人暂不调兵,等到后天大朝之时,且派几位卿家先去萧关质询吧。”

  “事不宜迟,请陛下即刻传旨!”

  “……好,那寡人便派秋官卫无私、法无吾以及刑无错(三无……人渣)三人一同前往,这三人素有清名,铁面无私,执法无情,派这三人前往,大伯父应当没有异议吧?”

  “这……”赭杉军刚要开口,却又听到那句轻声嘟囔:“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心中顿时一阵哆嗦,竟是气堵胸口,说不出话来。

  玄天子缓缓转身,道:“既然大伯父没有异议,寡人累了,要去休息了。”说著,将写好的旨意丢在还立在原地的赭杉军脚边,道:“大伯父,朕亲政也有半年多了吧,怎地觉得也无甚变化啊,待到他日得闲,定要向大伯父领教为君之乐啊。”

  “臣,领旨。”赭杉军跪倒在地,缓缓捡起脚边圣旨,眼睁睁看著玄天子步出书房。


  与此同时,魔国天魔宫内,却是另一种紧张气氛。

  立在宫城别院,看著正目不转睛的盯著绯羽替苍接骨的弃天帝,伏婴师突然躬身,道:“陛下。”

  “……”弃天帝也不回头,“我知,此事……总要有个处置。”

  “正是。”伏婴师缓缓点头。昨夜冰凌终于冲破北门,等在城门后的众人,无奈后撤。虽然冰川一停,便开始破冰找寻,却是直到天亮,众人才得以淌著半融的冰河泥泞来到城角,所见却是半身浸在泥泞冰水之中,揹著弦首,筋疲力尽抱著一根立柱的弃天帝。“往年凌汛为患,只会波及河道两岸,今年因为修了水渠,导致冰排冲城,只怕水渠工程,建议、绘图、修造、监工之人全都有责,臣身为宰相,未能及时察觉,亦应同罪。”

  弃天不语,只是静坐,下半身衣裤上所沾的泥泞已经干结,微微一动,便有土块索索落下。

  伏婴师却不气馁,继续道:“城内毁坏,臣已经派人前去安抚,但是北城外田亩已为冰凌尽漫,河渠也被阻塞,此地背阴,如此多的冰凌,只怕到了开春也化不尽,不及时处理,只怕春耕初年,便是绝收啊。”

  “如往年一样,洒些盐水不就好了。”看著苍紧锁的眉峰,弃天帝心不在焉的道,突然抽出了腰间剑鞘,扔在一边。

  “陛下,不可啊!”已经将薄被盖在苍身上的绯羽听到此言,不由接口,她此时将近四个月身孕,已经显怀,略吃力的转身道:“陛下,用盐水破冰,只怕该处土地,几年之内都再种不得粮食了!”

  “凌汛成灾……”虽是疼痛难忍,榻上的人双唇仍是是一动……


  “凌汛成灾,河官无罪!自古便有此训,此乃天灾,孤王不怪,算天河、暴风残道,你们都起来吧。修建河渠,本是孤王之意,纵要怪罪,也是孤王之过。”翌日清晨,银安殿上,弃天帝看看跪在正中请罪的暴风兄弟,又扫视廷上文武,朗声说道。

  “陛下。”伏婴师看见前面朱闻苍日身形微晃,重心略移,当即抢在前面,大步出班,躬身道:“陛下罪己之心,感天动地,臣等惭愧,久居魔域,竟有失察,未尽到建议辅政之责,臣请自罚俸禄三年,归入国库,以供赈灾济民之用。”话音刚落,算天河与暴风残道也同时伏身,道:“臣赞同伏婴丞相所言,自愿罚奉,以偿罪愆。”随后,朝堂上众人全部跪倒称是自愿同罪。

  “……”弃天看看跪了满地的文武,道“此乃我魔国天灾,是孤王对不起众位与百姓。不过,当此灾变,众人亦需齐心协力……也罢,孤王便借众位一年的俸禄,充实国库,赈灾重建,待到他年年景丰登,加倍还给众人。孤王自当与与众人同甘共苦,从即日起宫内日常资费,除弦首用度之外,其余全部减半。”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都起来吧,银锽侄兄,黑羽侄儿,麻烦这几日在城内安抚受灾百姓,缺衣少食者,如数满足,如有趁乱打劫、不思进取之辈,也无需姑息;邪部妇女,有劳华颜将军安置。算天河,清点城内外损失,凡是百姓受灾,房屋牲畜一律双倍赔偿;暴风残道,你领开渠兵士,前往破冰通渠,即便不能及时清除,也务必开出水道通路,保证东南西三面田亩能够正常灌溉。苍日侄儿,你尚有病在身,又逢此变,且先安心养病吧。伏婴师与断风尘,此时人手不足,你二人剩下的十一个月闭门思过暂且记下,先回来处理日常政务。”

  “臣等遵旨。”众人领旨,正要退离之际,却听有人奏报:


  白狐国使者神鹤佐木城外求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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