质子

第二十八章

  “……”

  帐内三人面面相觑,看著惊慌失措前来报告魔侯与弦首双双失踪的戒神老者与补剑缺。

  “哈……”过了良久,吞佛童子终于忍不住笑了一声。

  “吞佛!”银锽黥武不悦的喝了一声,虽然马上便明白此人出声,绝不是表面的意思,然而习惯之举,仍是不可避免,反正也心知此人在大庭广众之下绝不可能乖乖陈述自己意见,便也不再理他,转身向著坐在帅案之侧,已经眉头已经深陷印堂皱褶之内的魔君参军二殿下朱闻苍日,道:“参军大人,城内既无,可要命末将出城找寻?”

  “昨夜巡城时,曾看见陛下出来散步,似乎颇有不悦忧心的深情。”吞佛童子沉声补充。

  朱闻苍日仍是沉默不语,只是心中一团乱麻,所盘算的,远比他人为多。

  这时,两名中军已经闻讯四门守军归来,魔侯破晓之时,与弦首共乘玄貘,出西门而走,走前留下口旨:倘若有人问起,边说魔侯先回魔国,行军之权交参军朱闻苍日,若遇战事,则由吞佛童子与银锽黥武商量行事。

  “哈……”听过门军战战兢兢的禀报,吞佛童子又是一笑。

  “这……”银锽黥武无奈摇头,纵使帐内之人都不会害了自己,倒是也不会将脑海中盘旋的“岂有此理”四字说出口来,接受现实之后,回头看看仍是不发一语,只将眉头锁得更深的朱闻苍日,宽慰道:“参军大人,昨日接到任沉浮大人密信,今日陛下便留下口旨,先回国去了,想来应是有什么紧急重要之事急需处理。”

  “陛下离开之事,我今晨已知情……”朱闻苍日长叹一声,才缓缓开口,道:“任大人密信,乃是告知耀国公主已在玄朝境内身故,弦首亲事自然取消,请陛下莫再进入玄境……”说著他轻轻摇了摇头。今晨,弃天曾经冲入自己临时所居的神国官邸,将一卷写了一半的帛轴丢下,命自己润色誊写之后,再度上表,请旨撤军。“吾所担忧者,除了陛下沿途安危,尚有一事……”话未出口,想到此事棘手之极,脸色已经是极难看的的了。

  “嗯?”吞佛童子和银锽黥武同启疑窦,目光均集中的朱闻苍日身上。

  “报~~”一声禀报,打断了帐内三人商讨,“启禀参军,刑无错替天子降旨准捷,已在城外三里,命魔侯出城迎接!”

  “这……”银锽黥武心中不惊,反而有一种并非针对刑无错的莫名愤怒。

  “来的真快……”朱闻苍日苦笑摇头,“吾适才思忖便是遇到此等情况,又该如何应对啊?魔侯乃是奉天子旨意出兵,如今天子尚未准捷,陛下却已经不再军内,倘若为玄朝得知,徒然落他口实……”此为危地,自己孤军深入,难保天子得知弃天与苍不在军内,会不会另有什么想法,只是这话不便出口,然而看看吞佛童子与银锽黥武表情,想来二人也是心知肚明了。

  “倘若我记得不错,刑无错并未见过陛下……”吞佛童子突然发言,虽然语调依然深沉,嘴角却隐隐向上挑起。

  “是又如何?陛下威武神勇,纵使没有亲眼见过,只怕也曾听说过吧……”

  “哦。”朱闻苍日一声恍然,打断了银锽黥武言语,看看吞佛童子,又看看银锽黥武,嘴角也是翘起,道:“上次随大哥前往萧关之时,虽然黥武侄儿亦曾同行,然而面容却是一直隐在护面甲下,刑无错当时魂不守舍,呆若木鸡,想来也不会记得……”

  “嗯?你们……”银锽黥武正在努力琢磨两人言语之间的关系,却发现帐内目光全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心中顿时有些发毛。

  “戒老,”朱闻苍日转身吩咐,“将陛下衣物取一套过来。”而此时吞佛童子已经抬步,挡住了某人想要逃走的退路。

  “二叔……这也太过冒险……”

  “事情紧急,唯有如此了。”朱闻苍日脸上没有丝毫怜悯神色,向著吞佛童子使个眼色,同时道:“咱们三人之中,唯有你与陛下发色相同,又同为武将,……”

  “虽然二世子您身形与陛下比起来略微单薄,然而盛装骑在马上,想那刑无错也是分辨不出……”

  “但是,陛下双眼异色,这可是天大的破绽啊!”

  “无妨!”朱闻苍日与吞佛童子一口同声而道,“只要心中想著弦首日常神态,加以模仿,便万万不会有纰漏了……”

  (魔国的人真的好没溜啊……)



  “宰相大人的病体看来已经痊愈了。”清晨起来,正在自己所举的厢房前活动筋骨的九江春,看见缓步而来的伏婴师,慌忙收了势子,上前寒暄道。

  “九江先生,紫宫太一与沐紫瑛死在玄国境内,吾思量一夜,”伏婴师身体已然轻健,只是心事却又重许多,直接说出想法,“只怕奇首不日便要将朱武殿下遣回。吾想了一计,虽是下策,却也别无选择了。”

  “大人……莫不是真要暗中策动南蛮女戎、獠娜等族,进攻白狐国?”九江春眉头一皱,“此计若成,以白狐国力,万难抵挡,朱武殿下必定会被命令守卫白狐。只是……无端动乱,以战止战,当真不是上策啊。”

  “正是……”伏婴师脸上亦露出犹豫不决的神色,“况且南蛮女族皆是野蛮彪悍之徒,与之抗衡,徒增魔国子民伤亡,吾心何忍啊。”

  “但是……朱武殿下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吧……”

  面对对方问话,伏婴师缓缓点了点头,“唯有……一面策动,一面传讯朱武,命他早作准备了……”他犹豫了半夜,如今已是下定决心,道:“所以,吾想请先生秘密前往南蛮地界,见机行事。”

  九江春一笑,道:“自该学生前往啊。”

  ……

  收拾了简单行囊,九江春从后门离了相府,徒步行在火焰城内街巷之上,只见城内秩序井然,虽然自己只来了短短数月,却也能看出街道两旁的屋舍越见高大密集起来了。穿过一条巷子,转入正通城门的大街之上,看看不远处东门大开,想想此去深浅不知的南蛮之地,竟有些不舍起来,然而他何其明白,心中暗道:既参与那青蚨厌胜之事,如今被派作这等危险使命,想想对方手段,已对自己是极其宽容了,又忆起近日种种,不由得叹息出声,道:“唉,沐紫瑛死,依照耀侯爱女之心,只怕寂寞侯终生都无法再露出行踪,遑论出谋划策了。此计……真叫人窒息啊!只是……伏婴丞相啊,如此狠绝的你,怎会让奇首逼至出此两败俱伤的下策呢?”正在无奈一笑之时,突然面前城门一阵骚乱,随后,一骑黑如火炭的骏马冲出人群,向著自己来路飞也似的去了。

  “陛下?”

  与那骑士只是一个照面,然而天威加身,却是真实无比,却不是弃天帝是谁?九江春立身街头良久,突然一笑,转身回去了。


  “陛下已经回宫,召宰相伏婴师紧急入宫,要事垂询。”

  听到这道旨意,伏婴师心头先是一松,随后又是一紧。却也不疾不徐换了朝服,随著传旨官入宫去了。


  “伏婴,沐紫瑛紫宫太一身亡,可是你安排?!”

  施礼完毕,尚未听到“平身”二字,这句又急又怒的质问,便如天魔山一般骤然压下。

  “陛下当日已经允诺微臣,落日飘迹与滴血飞烟两位将军听命微臣,之前亦曾将耀国事务全权交予微臣处理。”伏婴师跪在院内,不做否认,只强调职权。

  “你!”弃天勃然大怒,“你莫要狡辩,跟随孤王多年,我之心思底限,难道你会不知!刻意隐瞒,也是欺君!”

  “正因知道,方才言语隐瞒。”伏婴师毫不辩解,直言不讳,“求亲弦首,乃是寂寞侯自作主张,公主身亡,耀侯必不善罢,如此,魔国从此去一强敌矣。”

  “难道孤王奈何他不得,非要施展这等阴损下作的手段么!”

  “……这并非陛下策划,乃是臣擅自为之,臣亦策划严密,料想于陛下圣名无损。”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伏婴……”弃天连连摇头,一时竟不知如何措辞,然而一瞬之间,赫然察觉一月未见,对方更显消瘦的面容,想起临行时缠绵病榻之事,突然长叹一声,道:“你先起来……这边坐下讲话吧”

  伏婴师谢过。

  弃天定定心神,道:“伏婴,木已成舟,况且确实是孤王授权于你,便不再追究。只是,你以为此事做的隐秘,然而以两位老师能为思量,又怎会猜不透其中来关键呢?特别是那日,苍老师亦在场……”

  “纵使想到……又能如何?”伏婴师低垂双目,淡淡回答,看神情,却不是负气妄言。

  “这……”想起不久前苍之反应,弃天皱眉道:“难道,你便不在意有朝一日,赭老师知情此事,对你会有何看法?”

  伏婴师正襟危坐,,淡淡道:“伏婴乃是魔侯子民,自当为国为君,更无异心……而况,朝堂争斗,更甚战场,依照目前局势,只怕再过不久,伏婴师之算计,也便直接落在老师身上了吧。”

  “……”弃天哑然,沉默片刻,道:“伏婴,孤王实在欠你良多啊。”

  伏婴师豁然起身,走到魔侯面前,倒身下拜,道“陛下何出此言?臣当真受宠若惊。陛下若无吩咐,臣请告退。”

  弃天缓缓点头,道:“去吧。”看著伏婴师退出院子,随后扭头,看著从后面缓步走出的苍,起身道:“老师,此事便学生之过……”

  苍缓缓摇头,道:“心思算计,阴损狠毒,苍与伏婴一般无二,只是他计已成吾尚未行罢了。如此,吾早无立场教训你们了。”说罢缓步下堂,穿过院角小门,走回仅一墙之隔的天波宫去了。

  “苍……”口唇微动,却是无言以对,听到那扇小门“吱嘎”一响,又再关上,突然想起一事,道:“来人,速将浩渺居老师卧室收拾妥当!”


  “婴哥?婴哥?”挽月也不知今晚第几次如此不耐的呼唤丈夫了,难得今晚伏婴师不想公务,主动提议将晚餐改在后园花厅之内赏月观花。只是,望著天空淡淡的几乎难以辨认的下弦之月,不住发呆,连手中酒杯倾倒,也未尝发觉。

  “啊?挽月,何事?”终于回身,看向旁边不耐烦的妻子,伏婴师竟然还未发觉酒杯已空,自己衣服却已经湿了一滩。

  “婴哥!”挽月脸上已经满是委屈,“倘若觉得和月儿吃饭无聊,便还回去书房,陪你那些公务吧。”

  “嗯?我已说过,今日不想办公……啊,月妹,吾是说……抱歉,走神了。”心中没来由的一阵厌烦,然而知道身边人无辜,区区隐忍压抑,对他来说已是家常便饭了。

  “婴哥……”挽月咬著下唇,眼泪已经顺著腮边滑落,轻轻趴在伏婴师肩头,哽咽道:“我时时怀疑,你我究竟有没有成亲……”

  “月妹……怎么会这么想?”轻轻抬手握著挽月企图拦住自己脖子的手,略微低头淡淡问道。

  挽月索性倒在伏婴师怀里,腰间双羊玉佩碰到桌腿,叮当一声轻响,然而她却没有在意,继续道:“婴哥,你究竟是不是我的丈夫啊?”

  “……我怎么不是你的丈夫!”声音突然严厉起来,说著一把将怀中妻子打横抱起,边走边道:“我倒要让你看看,我伏婴师,自然是你,朱闻挽月的夫婿!”说著,已经来到花厅后面卧室门口,用脚踢开屋门,径直走了进去。



  “老师昨夜睡得如何?”大步走入天波宫,却恰好看见刚刚起身的苍坐在镜前梳头。此时,戒神老者与补剑缺尚留在神国未曾归来,弃天心中担心寻常宫人难以照顾妥当,下朝之后,便匆匆来此探问请安,看看苍身后已经收拾妥当的新榻,问道:“未知这张新榻,可舒适否?”

  “未尝睡的安稳……这榻……”自从来到魔国,大难小灾不断,却从未听过对方对饮食起居有过抱怨,如今这语气弃天倒是有点讶异了,凝神问道:“这张新榻做得不佳?”

  “非也,此榻太大,苍五短身材,委实控制不了这么大的卧处,夙夜反侧,顾此失彼,疲累不堪啊。”

  “哦?老师嫌恶床榻太大?”弃天异色双眸微微一眯,“想来是与学生同榻习惯了……老师难眠易醒,梦浅虑深,睡在学生双臂之内,想来有所顾忌体恤,反倒安稳,如今得了过分自由,却是不习惯了么?”

  “能力有限,不敢妄想占有这等宽敞所在啊。”双睫上挑,看看对方脸上表情,确认是否故意装糊涂。

  “哈……”向前走了一步,坐在榻边,伸臂丈量了一番,笑道:“魔人高大,想是宫廷木匠习惯了孤王尺寸,一时失察。”

  “人生天地之间,生老病死并无不同,纵使魔人高大,最终所占也不过九尺之穴而已。”

  “哈哈,”弃天起身,来到苍之身后,道:“今日上朝,断风尘相邀,特别相请老师屈尊,前往他府上喝一鸿的满月酒啊。”

  “嗯,正该前往。”苍说著,将两边鬓发理顺,起身走向外屋书房,而听到身后脚步声响,却是弃天不远不进讪讪跟著,当即问道:“嗯?弃兄国事繁忙,还在此拖延作甚?”

  “除了三位贤侄与吞佛、黥武在外未归,断风尘邀了满朝文武皆去……”

  “然后?”

  “却不知这许多人……”

  “所以……”

  “倒也闹热……”

  “哈,这便启程前往吧。”苍说著,身形未有停顿,已经下堂穿鞋,率先向院外而去。


  日上三竿,断风尘抹著冷汗将前来出席傍晚儿子满月酒席的两位大舅子接进府内。

  “我们已经用过午膳了,不用张罗。”弃天随口吩咐,眼神扫过犹在张灯结彩的院子和正厅。

  “是,是,陛下,弦首,正厅尚未收拾停当,请往后面书房暂歇吧。”

  “客随主便。”苍轻轻回答。

  “是,是……”招呼两人在书房坐下,断风尘倒是知趣,将两位贵宾安排妥当之后,即刻直奔后宅,将还在熟睡的断一鸿抱了出来,献给魔侯赏玩。

  “这……老师,您请……”看著断风尘扎手扎脚抱出来的这么大一个物件,弃天先是双手一伸,随后,却又收回,显出虚心求教的神情,请老师先行演示。

  “好。”苍倒是从容不迫,轻轻接过裹著锦被的婴孩,只见断一鸿一张小脸红扑扑的睡得正香,虽然还小,眉宇之间却已同时显出了父母的模样。

  “像谁啊?”弃天看看还在睡觉的断少爷,又看看在一旁紧张兮兮,又不敢这么快便将儿子要回的断风尘,随口问道。

  “启奏陛下,刚落生时,活脱脱便是微臣,只是现在应该还是像拙荆多些。”断风尘笑眯眯的回答。

  “哦……”低头看看那粉嘟嘟的小脸,“孤王我……也有这样的时候么?”

  “人皆一理,怎会没有。”苍方才接过断一鸿的时候站起身,此时,大约是有点累了,后退一步,重新坐回席上。弃天也便跟去,在苍的身侧随随便便盘腿一座,眼神却还是不离开婴孩睡颜。

  “老爷,”此时管家匆匆来报:暴风残道与算天河两位大人已到府门前。

  “陛下……”有点恋恋不舍的看著苍怀中的自己的儿子,断风尘轻轻唤了一声,弃天停下伸出去打算戳戳断一鸿鼓脸的手指,抬头道:“你去忙吧,不用在意我们,哈,暴风残道这时便来?不愧是我魔国第一雷厉风行的猛将,当真性急得很啊。”

  “咳。”苍轻轻偏头过去咳嗽一声,竟也没吸引到“贼喊捉贼”的弃天注意。

  “……臣,告退。”断风尘看看事不可为,只得放弃儿子,出门迎接同僚了。

  “暴风将军,算天河大人,哦?还有两位世子?”惊讶见到正在与暴风两兄弟攀谈的另外一对兄弟,断风尘心道:“上梁不正下梁歪……非也,上行下效,有其主必有其臣,何况滕赦兄弟乃是陛下侄孙……只是不觉得三位殿下也是这般性急之人啊。”

  “断将军,这是……”算天河指指停在帅府门前的一辆驷马之车,“弦首车驾?”

  “正是,陛下与弦首方才已至,正在书房……那个……会晤犬子。”


  一行人进入断帅府,理所当然前来参见正在府内的魔侯。一路之上,滕赦兄弟倒是格外开怀,螣邪郎笑道:“终于等到小少爷满月,可以见到外人了。”敢情当日苍信口所言,已被魔国大多数文武奉为惯例,全都细心遵守,这一个月内虽然又是好奇又是心急。除却中间九江春曾经探望之外,全都乖乖忍耐在家,断风尘这儿子,倒也养得清闲,当然今日这满月酒的宾客不约而同早来了三个时辰,倒也是在情理之中了。

  “陛下,暴风残道将军、算天河太史令。以及螣赦两位世子拜见。”一个月居家生活,爱妻有子皆需防风,断风尘早已经养成习惯,进进出出,总会随手将门轻轻掩上,此时便立在院内代客报门。

  “嗯。”内里心不在焉哼了一声,算作答应。

  众人推门而入,只见断一鸿仍被弦首抱在怀中,此时已经醒来,张著乌溜溜的一对大眼睛,看著被魔侯抓在手中,不停逗弄的一块玉佩,虽然婴儿尚不能抬手抓挠,眼神中却也显出甚是兴奋。

  “臣等见过陛下。”虽然难得见到此等温馨场面,不过众人还是没有忘记行礼。

  “嗯?你们倒也来得早啊。”弃天眼睑向上瞟瞟,将玉佩挂回腰间,道声:“皆是断风尘妹夫的客人,君臣之礼不要再提了。老师累了,侄儿给学生来抱吧。”说著左手离开苍的腰间,学著对方的姿势将怀中空挡摆好。

  “嗯,左臂,再低些。”苍瞥了一眼魔侯的僵硬姿势,委实不太放心,又心知不给不行,便如当年教习御车之道一般,用肩膀轻轻碰碰,将姿势纠正。

  “好……哈,老师倒是熟练的紧啊。”一面接过面露疑惑的断一鸿,一面随口说道,婴儿虽软,然而不得其法,一接手便觉得劳累,好在弃天帝神勇过人,体力奇佳,拿出那日被凌汛追赶狂奔一夜的耐力来,一时倒也不觉的如何。

  “嗯,天子落生不久,苍便抱过。”

  “……”笑容僵在脸上,迟迟不语,然而怀中的断一鸿却突然嚎啕大哭起来,“嗷唠”一声,把众人全都吓了一跳。

  “陛下!”断风尘第一个抢上,从已经被婴儿的哭声弄得手足无措的魔侯怀里接过爱子,熟练之极的柔声安慰轻轻摇晃,本以为马上便可平息这没来由的啼哭,谁知断一鸿却是丝毫不给自己老爸面子,照样哭得不亦乐乎。

  “这……”众人愣过之后,齐刷刷围拢过来,群策群力。

  “莫不是尿了,还是饿了?”暴风残道嘟囔一句。

  “出来之前,刚刚喂过,也换了尿布啊。”断风尘双臂不停颠动,但是爱子唯有哭得更凶,他心中著急,额头冒汗,口不择言:“宝贝乖,别哭了,你都惊驾了。你哭这么凶,你娘要骂死你爹了……”

  “……没有你小时候乖啊。”螣邪郎轻笑一声,悄悄凑在赦生童子耳边说道,“你小时候,我一抱你,你便不哭了。”

  “对啊,说不定年轻人抱,便不哭了!”在一旁偶然听到这句话的算天河突然想到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句话来,转头道:“大世子,不妨一试啊。”

  可惜,从螣邪郎开始,众人轮流抱过,断家少爷照旧不卖情面,连最后传回苍的手上,也是无效,还是哇哇大哭不停。

  “众位大人,发生何事?”听到门口宰相大人平静声音,不知为何,屋内众人边便仿佛来了救星一般。

  “表叔啊!”虽然亦是姑父,然而叫了十数年,倒也不用改口,螣邪郎一把抓住在自己心中几乎万能的伏婴师,“一鸿哭个不停啊。”此时,众人已经让开,唯有满脸狼狈的弃天帝站在苍的身后,向著自己的心腹重臣招手,示意其上前为国君排忧解难。

  “这……”伏婴师苦笑一声,“陛下,您未免也太抬举微臣了。”话虽如此,却仍是缓步走上,刚伸出手,却见断少爷哭声一顿,挂著泪珠的脸上已经露出笑容,“看来不用微臣了。”双手还未放下,婴儿哭声又起了。

  “哈,伏婴……看来一鸿一直便是在叫你啊。”弃天有些忍俊不禁,“快点接过啊,老师抱著累了。”

  “……”伏婴师无奈,从苍的怀中接过婴儿,低头看看那张小脸时,竟见他已笑得天真浪漫之极,再抬头看看一旁长出口气的断风尘,道:“断将军,一鸿少爷破涕为笑,想来是方才人多吓到了,还是先抱入后堂交给尊夫人照看吧。”说著便要交还,只是断风尘还未碰到儿子,便又听见“呜哇”一声大哭。

  ……

  “哈,伏婴啊?挽月怎地没来?”众人分宾主落座,弃天帝有些羡慕的看著将睡得香甜的断一鸿抱在怀中的伏婴师,突然问道。

  “嗯,挽月有些不太舒服,便在家中休息了。”伏婴师淡淡回答,他的一根手指此时正被断家少爷含在口内吮吸,虽不难受,却也分神,虽然几次想将断少爷物归原主,却是无论如何瞒不过这疑似装睡的小子耳目,稍有转移迹象,便是睁眼一阵大哭。

  “毕竟还是有家小的男人啊,”暴风残道哈哈大笑,“想来是伏婴大人身上沾著尊夫人的脂粉气息,倒叫断少爷格外安心啊。”

  “大约是大人这个姓氏吉利啊,伏婴……嗯。”

  伏婴师苦笑一声,道:“众位大人莫再取笑,如今吾已经觉得无地自容了啊。”

  “若说惭愧,”苍突然轻声说道,“也该是那将侄儿吓哭的罪魁祸首啊。”说著一对眸子,在上下眼睑之间轻轻滚过,瞥了一瞥坐在自己身边,对这句话充耳不闻伸长脖子看著别人家儿子目不转睛的魔侯。

  晚宴已毕,在终于不得不离开最喜欢的魔国宰相的怀抱的断一鸿声嘶力竭的嚎哭声中,断风尘将冷汗直流的众位大人送出府门。


  已是盛夏,虽然时近午夜,却是闷热难当。将苍送回天波宫,弃天草草沐浴一番,便又坐回书房,处理案头不知不觉又渐渐堆高的公事。他在席间与众人推杯换盏,多喝了几杯,虽不至醉倒,却也有了些酒意,此时正在兴奋,丝毫不觉得疲倦,直至初更鼓响过良久,才抬头揉揉双眼,将手中最后一份公文合上。戒神老者与补剑缺都不在身边,寻常宫人又摸不清他心思,倒显得堂堂一国之君无人照应了。好在弃天从来也不太在意这等小节,手边事情处理完毕,便负手缓步回去寝宫休息。目下已过子时,夜风骤起,倒是有了些许凉爽,压下的醉意却也涌了上来,竟是循著本能,向还有灯光的天波宫而去。

  “……”

  廊前一盏高脚油灯明明灭灭,灯下凝神览卷之人,身上只一套素白色轻质绨丝中衣,看来也是刚刚沐浴消暑,还有些潮湿的沙色头发松松散散的挽在头顶,水滴淌下,顺著肩头滑到手肘,却将两肩与窄袖全都濡湿,薄薄的织物贴在肌肤之上,透出淡淡血色,竟如玉剔透。弃天立在廊下,顿时看得痴了,不知不觉走上前去,一把将还有些错愕的苍紧揽怀中,触手之处,皆是一片光滑清凉。他心神一荡,看著微微张开的衣领中白皙的脖颈,不由分说,将头一低,便已吻上。

  “弃……”初时惊愕非常,然而对方怀抱举动竟又如此真挚热烈,叫他无从反抗,而心神还在挣扎时,身体已经一软,靠在那有力宽阔的胸膛之上。

  晦日无月,然而天上却是一带银河横过,群星闪烁,比孤月当空,更多了迷幻绮丽的灿烂光芒。而在这院内,粗重喘息声中,一个微弱的声音颤抖响起:

  “弃……魔侯……驾幸天波宫,也应提前通知,让苍有所准备……”

  “苍……”舌尖还是舍不得离开对方光滑肌肤,弃天双臂用力,“别这么说话……别这么说了……”

  随著包裹住全身的热力传来的竟还有那人微微的颤抖,苍只是迷惑了一下,便已明白身后无所畏惧的魔侯此时恐惧何来,然而这点灵机动时,竟连自己心中也是一阵难以遏制的抽搐刺痛。

  “弃……那日在帐内,你手心所写,其实应是苍吧?”扬起一只手,将对方埋在自己颈窝处的面孔推起,同时转头,望定那闪亮的一色双眸,面露苦涩,却又淡淡问道。

  “不……不是……不是……”张口结舌了半天,突然将头扭转,重复的不是坚定,却是心虚敷衍,虽恨不得向全天下大声宣告自己心意,然而,不败之王唯一的软肋,却是牢牢握在此人手中,仿佛只要轻轻一颔首,便将两人同时带入毁灭,双臂情不自禁箍得更紧。

  难道吾真的会做到那一步么?仰头躺在弃天轻颤的肩头静静想过,抬起尚有自由的左手,将那负气扭转的脸庞扳回,轻轻摇头,道:“苍乃祸国殃民的质子内奸,却不是那玩弄人心情爱,无所不用其极的认萍生啊。”初来之时,以为只要足够坚定,便是认萍生也能坦然当之;然而此时方知,是吾错了。

  “苍……”这句承诺何其之重,心思顿时定了,静了,再度低头,此次却是双唇相接。廊下桌案碍事,只一挥手,便将其推落院内,巨大声响,却是充耳不闻,“苍,吾亦不是南宫神翳啊。”缓缓抬头,看著怀中面色微红,额头微汗的面庞,换了姿势,将那已被热汗湿透的身躯缓缓放平……


  “朱武军马,距城五里!朱武军马,距城五里!”

  似乎只是一瞬之间,四下此起彼伏的呼唤之声,震碎漫天河汉,倒叫这宫内火把明灯的光芒显得格外刺目灼热起来。


  接到驻守城垣的暴风残道急报,伏婴师虽不惊慌,却也是疾步入宫,只见书房寝宫之内皆无魔侯身影,面对急得如热锅蚂蚁的断风尘与暴风残道,眉头一皱,吩咐道:“选一百名宫人兵士,便在寝宫左近,大声高呼。”

  铁青脸色,打开天波宫院门,却见伏婴师、断风尘、暴风残道、算天河等人已经在门口等候了,略微低头,将肩头几径颜色淡淡几乎不可察觉的发丝捻下,缠在指间,随后短短的叹了口气,道:“朱武凯旋而归,孤王怎能不出城迎接呢?”随后眼神微微扫过众人,问道:“螣邪郎与赦生童子两位爱孙呢?”

  伏婴师躬身道:“上次他二人射猎惊扰弦首,虽然陛下并未怪罪,然而苍日殿下仍是命他们闭门思过三个月,昨日出席断风尘宴会已是破例了。”

  弃天嘴角微翘,道:“父亲归来,儿子怎能不去迎接呢?暴风残道、断风尘,你二人前往王府,请两位孙儿随孤王一起出城迎接银锽朱武殿下归国。”


  晨曦微露,已经遥遥看见火焰城城墙上的灯光了。


  “大哥……”

  此时,还暂时留守在白狐国内的黑羽恨长风,亦立在城墙一角,望向故国方向,心中纠结却非是思乡惆怅。


  “吾别无他想……至少,能够请陛下将弦首交换九祸归国,便是心满意足了。”

  “大哥……但愿如此。”


  “黑羽,”督队前行,回想离开之时,兄弟之间尽在不言中的一眼凝视,将黑羽留在白狐国也好,事有万一,也好做个退身之路,纵使自己一遇不测,毕竟也能留下银锽家一点血脉吧。想到此节,不由得苦笑一声,身后东方已经渐渐泛白,照亮手中斩风月霜刃光寒,心中却是蓦地一热。

  突然,一片异样气氛倏地蔓延,大队人马骤然停步,抬头看去在最前面领队前行的华颜无道的战马,似乎是本能的向后退了一步,而上面豪勇霸气胜过男子的女将军竟是噤声未动,似乎对自己坐骑这等怯阵行径认为是理所当然。

  “……”

  “呼啦啦”一阵盛夏少有的大风吹过,两面王旗随风展开,虽然隔得很远,但仍能看清,旗下一马当先昂然而立的乃是全身披挂整齐的魔侯——弃天帝。


  “哈哈,朱武侄兄凯旋而归,孤王已经在此等候多时了。”傲然从容的笑容,在他身后不远,螣邪郎与赦生童子也骑在马上,见到父亲归来,已经下马,单膝跪在道前施礼。“朱武侄兄归国,仍是人不卸甲马不离鞍,丝毫不见懈怠,当真是吾魔国尚武风范啊。”

  银锽朱武一个震惊迟疑之间,手下诸将与普通士卒已经纷纷下马跪倒,他微微长叹一声,紧握手中的斩风月挂回鞍前鸟式钩得胜环上,随后催马行至阵列最前三丈之地,跳下马来,将怀中兵符令箭双手碰过头顶,道:“臣侄幸不辱命,如今白狐国归降玄朝,臣侄交令。”

  弃天缓缓催动玄貘上前,亲自在马上俯身,将兵符令箭接过,才道:“朱武侄兄此次出征辛苦,首建奇功,孤王必有褒奖,现在请上马,随孤王回宫……”他看看东方升起的一轮朝阳,笑了笑,继续道“随孤王回宫,先上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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