质子
第三十五章
刺目雪光射入眼中,银锽黥武渐渐清醒过来,还未完全睁眼,便觉得头痛欲裂,不由自主“哼”了一声,略微挣动挣动,浑身上下便是说不出的难受,特别是一对手臂几乎毫无知觉。将面孔缓缓抬起几分,顿时一阵朔风扑面,到叫他宿醉之后更清醒了几分,眼角干涩得难受,想抬手抹抹,才发现双手已经不得自由,双臂环抱在一人腰间在前面捆著,整个人也趴在他的背上紧紧相贴,通红头发在眼前飞扬,即使不看面容身形,也立刻知道了此人身份。
“吞佛!”怒斥一声,才发觉嗓音仍然沙哑,“这是何意?!”发觉自己被迫抱著对方,坐在马鞍之后,胯下马匹快步小跑,银锽黥武承认,当时第一个想法乃是:这是哪门子的恶作剧啊?
“……”吞佛童子似乎正在同旁人说话,感觉到背后之人有了动作,当即住口,垫肩回首,道:“二世子醒来了?”说著随手拽拽裹在两人身上的毛皮披风。
“放开我!”银锽黥武一皱眉头,虽然已经察觉到身边还有一人,然而此时双手受制于人,对他来说还是自由更为重要。
吞佛童子微笑,一只手掌轻轻按在对方拼命挣扎的双手之上,“二世子不记得是如何落在末将手上的了么?”
银锽黥武一愣,虽然努力回想,也只记得路过书房,听到父亲与二叔言语,震惊之余昏昏沉沉走出家宅,随便找了个酒店一头扎了进去而已,“谁知道你施了什么下三滥的伎俩!”骂了一声,继续挣扎。
“黥武,稍安勿躁。”一个声音静静响起。
“伏婴表叔,吞佛如此对我……啊!”一时恍惚,并未习惯发出这个声音之人全新的身份,“伏婴表叔!”赫然回头,看著刻意稍稍缓下马蹄,与自己面对面的伏婴师,“你……”
“得罪了,只有让贤侄暂时受些委屈。”伏婴师只说一句话,便将头转过,继续催马在雪地之中奔驰了。
感觉到背后之人停止挣动,似乎是认命的放松下来,往自己后背一趴,再无动静,吞佛童子反倒越发紧握身前冰凉双手了。抬头望去,一夜狂奔,白茫茫的天空之上,天荒山依旧如同浮在云间一般,若不是自幼生长于斯,大约不会想到,如此奔驰一天,便已经接近那座被先王化为治外的神山深谷了。
“吞佛将军。”周围地形渐渐有了些许起伏,茂密雪松,倒也煞是罕见,伏婴师缓下了马蹄,口前白气吞吐,看看埋在密林深处的一轮落日,“前面便是禁地了,天色已晚,先找处避风地点支起帐篷过夜吧。”
“宰相大人……”身后银锽黥武居然又睡著了,后领的翻毛已经被他呼出的水汽濡湿又再冻结,吞佛童子一路只觉得脖颈入利刃相加般冰凉刺骨,此时终于勒马,轻轻晃头,随后问道:“……其实末将一直想问,先皇与阎魔旱魃老王爷击掌为盟,无三部首脑玺戒在身,不得入天荒峡谷,如今宰相大人这样两手空空的前往,可有几分把握呢?”
伏婴师眉毛一挑,道:“既然下注豪赌,想来吞佛将军是胸有成竹,何必明知故问?”
吞佛童子微微一笑,道:“替人下注,总免不了谨慎过度。”
伏婴师嘴角翘起,右手探入左袖之内,再取出时,拇指之上,已经带著金光灿灿一只火焰雕刻的盘龙铜戒,正是魔国世代相传,君主随身的兵符玺戒!
“……哈,原来真在大人这里。”吞佛童子一声干笑,“陛下自玄朝归来,便不见这玺戒……”
“乃是陛下前往玄国之前,交给不才的。”伏婴师嘴角微翘,“陛下将于冬猎结束之时,倾全国之兵,兵出天魔山,此事擘画已久,吾此来乃是拜见老王,请他出兵,代为守住本国。”
“原来……后来陛下与宰相关系日趋恶劣,果然是做戏,一来向外示弱;二来也瞒过旁人耳目,只是……此次变故,也是事先约好的么?”虽是问话,眼光闪烁,似乎心中已有定见。
伏婴师将右手拇指在掌中一握,道:“吞佛将军,你问多了。”说著左手松开缰绳,向著林边避风处一指,“便在此地吧。”
“你们……来不及了。”正当吞佛童子解开捆著银锽黥武双手的绳索之时,看似负气昏睡未醒的黑发青年,突然嘟囔一句。
吞佛童子与伏婴师对望一眼,伏婴师本已甩镫离鞍的身形停在马身一侧,突然再度跨上马背,连招呼都来不及打,径直冲入密林深处,向著天荒峡谷而去。
“怎么样了?!”
火焰城内,虽已经是深夜,二殿下朱闻苍日府中却是灯火通明一阵忙乱。这日清晨,才随著弃天圣驾走出寥寥数里,就有家人快马禀报,挽月公主上午突然阵痛,正是小产前兆。自从伏婴师出逃之后,挽月虽然被接回家内,却是一时一刻也未见快乐,七月身孕,大家心中都是惴惴。此时,朱闻苍日不敢怠慢,急忙禀明魔侯与兄长,告假回家。
如今已经折腾了半日伴宿,连绯羽亦丢下幼子,赶来帮忙,却是丝毫不见起色,耳听得屋内妹子哭叫声渐渐沙哑微弱,一旁从小照顾挽月长大的奶妈已经哭的泣不成声,朱闻苍日心中又急又恨,连连跺脚。
“二殿下,公主不仅小产还是逆生……”一名稳婆满身是血,战战兢兢走出来,话未说完,便被对方骂了回去。
“岂有此理!”
“殿下……”奶妈抹抹眼泪,“……公主自己便是产难而出……难道……”
“嫲嫲莫要再说……”心知自己家族隐忧,朱闻苍日心乱如麻,此时,挽月叫声几不可闻,只有屋内噪杂惊慌,徒增众人心头分量。
“殿下,殿下!”一名打下手的婢女突然冲了出来,满脸泪痕,满身血迹,道:“断夫人……断夫人命奴婢出来,问殿下……”
眼前霎时一黑,后面婢女要说的言语,听不听心头也知,将牙一咬,道:“吾要妹子平安!”
……
“殿下……绯羽抱歉。”怀中幼儿,还不及自己儿子一半份量,刚刚吃了两口自己乳汁便呛得满脸青紫,绯羽亦是母亲,亦不由得落下两滴清泪。此时,隔著帘子看去,对面屋内,朱闻苍日已经一动不动坐在妹子身边几个时辰,榻上毫无生气的身躯早已冰冷了。
“……皆是天意。”声音沙哑,朱闻苍日看著挽月含笑面容,嗤笑一声,道:“……月儿她,知道自己生了个儿子吧。”
“是……”看看怀中瘦小的婴儿,婴儿逆生而出,生产过半挽月便知道是个男孩子,虽然七月临盆,百无活一,却仍是抓著自己的手,断断续续哭道要保住孩子,当时危机,不容多想,然而事后每每回忆此景,绯羽便是一阵哽咽,此时更是痛哭出声,身边断风尘心中不忍,将爱妻轻轻揽在怀中安慰。
“看她表情,想来是知道的了。”朱闻苍日说了一声,“夫人成全月儿临终所愿,朱闻替妹子谢过。”本想起来一揖,但是浑身关节肌肉恍如冰冻,不仅不听使唤,竟是连知觉也无一般。
“殿下……”绯羽泣不成声,断风尘替她说道:“……小公子……如何称呼?”
“……吾等伏婴七日,七日不归,此子改姓朱闻,眼下,先叫他……小月儿吧。”终于艰难站起,转过身隔著帘子向著屋内施了一礼,道:“断将军、夫人,小王有一不情之请,此子丧母,父亲又是逃亡在外,吾虽为亲舅却总归一介莽夫,如请奶娘不能放心,能否请断夫人勉为其难,将这孩子抱去同令郎一起抚养,小王感激不尽,料想他日伏婴知情,亦同此心。”
“二世子……”在避风处搭了帐篷,从马背上解下水囊干粮,在火上将面饼烤热,夹了肉干,递在被反剪双臂捆在帐内明柱之上的银锽黥武嘴边。
“哼,”自从伏婴师急急离开之后,银锽黥武一直紧闭双目一语不发,此时他身下垫著吞佛披风,靠坐柱边,嗅到近在咫尺的肉香,微微咬了咬嘴唇,终于睁开了眼,哼过一声之后,看看帐内虽小,一切却是井井有条,便又是一声嗤笑,道:“原来心机将军早已想到今日了,倒是黥武笨了。”
“二世子用餐吧。”吞佛童子脸上神色如常,蹲在一边,既不解释也不反驳。
“解开我的手,我自己会吃。”只觉得每次同他谈些正事时,那种不置可否让人无处著力的别扭感觉又再临身,银锽黥武索性豁出去再不执著对方回答。
“那要看二世子你,是末将战友还是敌人了……”烤热的面饼已经烫得手指刺痛,肉干之内的油脂融化,渗入面饼之内,肉香夹著麦香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不过……如果末将所料不错,二世子无论如何,也是会站在令尊一边吧。”
“……”不知为何,今日听到那低沉声音竟有些哽咽苦涩的意味,银锽黥武缓缓抬头,打量许久,却看不到丝毫能够验证自己感受的表情,“心机将军何必多言?子从父命,黥武即为银锽家男丁,自当如此。”
“……那就请二世子为银锽家保全有用之身,将这干粮吃下吧。”尽量一本正经规劝,然而嘴角却任然不知不觉翘了起来。
“吾还能活到明日么?”将头偏过,尽管喷香扑鼻,已经勾起腹内咕噜噜一阵乱叫,然而银锽黥武一腔怨气在胸,倒是一时觉不出饥饿了。
“……陛下与宰相大人布局已久,朱武殿下未必便能占得上风,二世子不再考虑一下么?”
“想来心机将军已经考虑清楚,明日启程之时,只求一死而已。”将眼睛闭上,后脑靠在身后木柱之上再不说话,虽然心中千百不明,无人解惑,然而心知面前之人,能给自己的唯有解脱。耳边只有另一人轻微的呼吸之声,突然,一根手指轻轻划过自己下颌,顺著锁骨,探进衣领……
“吞佛你!”
“……哈,若非如此,末将只怕明日下不了手。”
温热手掌摸过身上肌肤,银锽黥武紧闭双眼,脸上涨得通红,伏在自己身上的人仿佛初次相识,缠绵之间从未见过的柔软和温暖,甚至还有一种放纵的意味。不知不觉已经低下了头,睁眼看著在自己胸口间凌乱的火红长发。
罢了……同我相比,明日也许对你而言更加残酷吧……
“唔~”身体交给了别人,才第一次体验到了,身上这个人终于如同那火红色一样,熊熊燃烧了起来。
“吞佛……”颤颤巍巍的呼唤,却被帐篷摇动的“吱嘎”声掩过,“明日……你我互不相识!”嘴角苦涩,但是只是单纯觉得:这样,彼此都能好过一点吧。
……
翌日,伏婴师已经先领著数百人一队精壮骑兵出现在山谷旁边。
“吞佛将军?”立马百步开外,看著那一间狭小帐篷之内整衣而出的红发猛将,数九寒天,露宿荒郊,竟然从容宽衣而眠,伏婴师心中越发看重此人之能。
“……”看看林外扬起的雪尘,吞佛童子脸上有一丝令人难以置信的恍惚一闪而过,终于道:“吾替世子收拾,这便启程了。”
“吞佛将军,时间紧迫,不如将黥武交予老王爷看管,否则一路多有不便。”一面说著,一面疑惑的看著对方轻轻拔起立在一旁的朱厌长枪,道声:“无妨。”随后,挑开帐帘走了进去。
“吞佛将军!”伏婴师心中一动,顿时惊慌失措甩镫离鞍,急匆匆向著营帐跑去。
“世子……到了现在,还未改变主意么?”掀开帐帘之时,吞佛童子低沉声音刚刚停歇,只听见银锽黥武冷哼一声,道:“你已心满意足,何须多言!”眼前银光一闪,被捆在柱下的身躯已然歪倒。
“黥武!”霎时直觉的手脚冰凉,伏婴师跌跌撞撞奔过去,将人抱在怀里,却见身上没有血迹,颈边倒是渐渐泛起一条笔直的淤痕,还不放心,探探鼻息,呼吸均匀有力,伏婴师一皱眉头,“吞佛将军,你……”
“时间紧迫,只怕大殿下已然发难了,留下黥武,未必没有好处。”一面说,一面缓步而上,朱厌剑挑断手腕上的绳索,将人背起,道:“区区一人,末将还是照应得了的。”
……
“哼……”吞佛童子那一枪抽得甚重,银锽黥武醒转之时,更觉得浑身酸软,坐立不安,意识虽然渐渐清醒,但是既不愿出声也不愿动弹,身形晃动,却已感觉出来,一切仍是照旧,被人驮在马后疾奔。
“吞佛将军,你又何必骗他……”快步疾驰之中,伏婴师沉吟良久,突然问道。
“嗯?”
“吾等赶去,朱武猝不及防,必为所擒。他图谋反叛,罪证一旦确凿,便是抄家灭门之祸……然而,倘若黥武倘若置身事外甚至能为魔侯立些功劳,事情便又不同了吧?”
“哈,末将不是多事之人。”
伏婴师冷笑一声道:“纵使陛下不会因此赦免朱武等人死罪,对黥武也必法外施恩啊。”
“宰相……便对你我这么自信么?”
“倘若咱们输了,黥武也是被你我胁迫,没他的责任……将军便是如此替黥武打算的吧?”
“哈……”笑而不答,将披在两人身上的斗篷再次拽拽。
“只是,伏婴不明白,将军能替黥武设想如此周全,却为何不替自己事先铺下退身之路呢?”
“……末将无依无靠,想要有所保留,却也无人能够收容。”
“说笑了。”伏婴师微微一笑,眼角却已瞥向他身后之人。
“……父亲与二叔谋划,昨日应已发难,弦首……也是同谋。”缓缓说话,只觉得那人握著自己双手的手掌,倏地收紧了,“黥武自有判断,一切后果,吾自己承担,不需他人为吾谋划。”
朱闻苍日中途折返;到了营地又不见了吞佛童子与银锽黥武,一座偌大的冬猎营地,却是显得冷清之极。今日又是阴天,彤云密布,反射昏昧日光,倒将这入夜时分拖得有些迟了。
戒神老者将晚餐摆上,苍原本背对帐口看书,此时缓缓转身,看著老者有些迟缓的动作,过了良久才突然问道:“戒老,怎地不见狼叔?”
“老狼啊,好像是陛下忘了东西,便让他回去取了。”
“哦,原来如此。”双手扶著书案站起,缓缓向著放满了饭菜的矮几走去,赫然发现,前襟上还沾著方才切削竹简的碎屑,不禁轻轻拂袖掸去,却不经意间,将桌角一碗肉酱碰翻在地。
……
“怎么这么香啊?”在金顶大帐之内同几家大臣布置了明日祭旗事宜之后,弃天帝几步跨进自己寝帐,甫一掀开帐帘,便嗅到一片扑鼻肉香,眼睛巡视,只见饭菜已经上桌,却是唯独不见那碗出兵神国时伙伕所创的肉酱。
“弃兄……”苍缓缓放下酒斗,“适才一时不慎,打翻了菜肴,戒老已经端下去换了。”
“哦,原来如此。老师难得如此狼狈啊。”说得轻松,眉宇间抑制不住兴奋神色,爽快坐下,看见面前与对坐杯中内均已斟满酒浆,正觉口渴,当即端起。
“弃兄……”
“恩?”动作一停,抬头问道:“老师有何吩咐?”
“吾方查阅历书,才想起……今年冬猎倒是比去年早了啊?”
“啊,正是。”微微一笑,将举起一半的酒斗放下,“今年丰收再加上暖冬,大约明年有意耕种的百姓更多,提前冬猎,是不想怠慢春耕之典。”认真回答,看著对方眼睑缓缓垂下,方才再次端起面前酒斗。
“听说,今晨挽月可能小产……”
“……”动作再次停顿,喉间竟是更觉干涩,“正是……苍日已经赶回去了,又有义妹照顾……。”
苍缓缓摇头,道:“伏婴若是知道,不知……吾,对不起他。”
“老师,莫要自责……”轻轻抬手,复上对方紧紧抓著几案边缘的右手,“伏婴一步踏差,料想必有悔悟之心。况且,学生已下承诺,无论伏婴最后结果如何,学生必待他之后代形同己出,绝不怠慢。生不见父,学生亦同……”说完,第三次举杯。
“却说……汤谷的桃花又要开了吧?”
“哈。”斗及唇边,听到“汤谷”二字,弃天身形一颤,险险将酒杯打翻,脸上顿时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老师想念汤谷景色了?”
“嗯……吾意故地重游……未知弃兄能否安排?”
“这……”不知为何,竟是迟疑,言出必诺,弃天帝口中绝无敷衍假话。
“……弃兄,有所不便么?”
“这……这几日只怕甚忙,能否暂缓?”
苍眼中闪出让弃天心神不宁的淡淡一点明了之色,道:“既有不便,无妨。”说著端起面前酒斗,无声相敬。
弃天亦双手持斗,正色回礼道:“学生,谢老师赐酒。”说罢,两人同时仰首,将杯中酒浆一饮而尽!
酒入腹内,竟是从未体检过的一阵酸麻战栗瞬间充满全身,手指不受控制的突然松开,镗啷啷青铜酒杯砸在腿上,膝头剧痛,才叫弃天一瞬间昏昏沉沉的精神略有苏醒,“老师……这酒有毒!”眼前虽是一阵模糊,却也看得见对面身影亦是无声软倒,“苍!”奋力爬过桌案,不顾桌上菜肴汁水沾得满身都是,一手托起苍缓缓垂下的头颅,另一只手,已经抓住腰间救命香囊。
连扯几下,终于将悬挂香囊的丝带扯断,哆哆嗦嗦从香囊之内将那粒药丸挤出,臂弯间只觉重量渐渐增大,却不知是自己变得无力还是怀中之人早就瘫软。药丸滚出,落在脚边不远,慌慌张张摸了几下才捡起来,在衣襟上擦擦……
“弃……”双唇嗫嚅,原本就很虚弱的身体,更容易被这猛毒掏空气力,眼睁睁看著弃天毫不犹豫将药丸送入口内,嘴角不由得泛起丝丝惨笑——竟是吾想错了么?也好……轻轻闭了眼,身体渐渐失了知觉,好似漂浮于一片无边寒冷黑暗之内,从此……唇上一暖,一股苦涩药气随著那滚烫舌尖顶进了口中。
浑身神力还不知剩下几分,浑浑噩噩的脑中根本来不及思考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盘桓在心的,只有日日睡榻之上,紧握那蜷曲冰冷的手指时,默念的决心:倘有下次,吾不会再有犹豫!似乎全部力气都已集中在舌尖,突破那微弱抗拒,直到确认对方将唯一一粒药丸吞落腹内,只是一个呼吸间,身体回暖,四肢轻轻挣动一下,才缓缓抬头。此时,帐外兵甲相撞之声清晰可闻,熟悉脚步竟是银锽朱武的节奏。
“哈哈,好,好啊!”突然间一声狂笑,在不顾每次肌肉收缩之时,如万针攒刺般的窒闷痛苦,“老师,朱武造反,学生先护你杀出!”说著转身蹲下,一手拉著对方手腕在肩头一架,另一只手已经握著腰间雷天剑柄。
尚未起身,帐帘已被挑下,银锽朱武在前,螣邪郎在左,赦生童子在右,随即又是十数人,蜂拥而入。
“大胆!”虽是亲族,然而此时相见,又与仇人何异,弃天只觉血贯瞳仁,愤然一动,谁料胸口气滞,喉咙一甜,一口暗色毒血,喷在地上,身躯一软,本已起来一半的身躯再次软倒,若不是双手撒开撑住身躯,只怕单膝便要落地。
“王叔,此乃白狐国奇毒‘天衣有缝’,只要王叔终身不再动武发力,则性命无虞。”见到眼前之人狼狈情态,银锽朱武脸上竟是没有半分表情。
“哈……吾宁死,于你同归于尽!”将牙一咬,正要再次站起,只听腰间“噌”的一声轻响。
雷天剑,已从背后压在颈边。
“朱武……莫忘了汝之承诺。”一手将雷天剑架在弃天颈边,苍缓缓走上,挡在这二人之间。
银锽朱武脸色如常,道:“朱武一诺千金,既然答应过弦首,又怎会失言呢?”随后,向著两边儿子一使眼色,倒乂邪剃与狼烟冰冷锋刃,交叉压在魔侯宽阔后背。苍撤回雷天,仰首望定银锽朱武,两名亲兵侧身而过,身后铁镣声响,却听不见魔侯任何反抗。
“将王叔请去休息。”银锽朱武吩咐一声,螣邪郎与赦生童子亦收了兵器,帮助两名亲兵,将弃天掺起,安安静静带出大帐。
“小王,当真佩服弦首之能!‘天衣有缝’此毒,吾准备许久,然而忌惮弃天身上解药,若非弦首一力承担,骗得解药,只怕不能如此顺利。”
“……此药果然厉害。”随口回答,目光却仍旧停留在那步履蹒跚无力,被人拖拽的魁梧身躯,自从雷天及颈,仿佛瞬间明了了一切一般,竟是没有再吐一语、再看向自己一眼,苍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是无感了。
“什么?!难道弦首并非假意中毒?”银锽朱武大吃一惊,“这……倘若弃天并未将那药丸让予弦首,那岂不是……”
“吾既然承担此事,便是有此信心……中毒与否,对苍来说并无区别。”——吾并非是认萍生……么?
“这……”看著对方已经缓缓将身转过,不看自己,外面又突然闹个不停,银锽朱武亦无心逗留,只得抱拳道:“此次多谢弦首相助,朱武感激不尽!请弦首用饭休息,倘若身有不适,一定要尽快就医!”看见对方身躯微微颤动两下,应是缓缓点头,也无心确认即刻转身,急匆匆走了出去。
“银锽朱武!你这兽心畜生!”暴风残道一声大喝传入耳际,银锽朱武便是一皱眉头,看著华颜无道压著暴风残道与算天河从偏帐出来,却正好同走在半途中的弃天帝相遇。蓝颜猛将见到主君如此模样,一阵暴怒,不由得破口大骂起来。
“暴风残道!”弃天双目紧闭,沉声一喝,部下猛将顿时安静,“罢了……”丢下这轻轻一声叹息,自己拖动十数斤的脚镣,再次前移。
“幐儿,赦生,让旁人服侍王叔,你二人持我玺戒,速回火焰城接你二叔。”
铁镣拖行声音停顿了一下,又再响起。
“奇首,奇首?”任沉浮轻声问道,今天傍晚,赭杉军突然相请,想来应是要事相商,然而到达之后,却又是一直低头沉思,默默无语。眼见天色已黑,任沉浮实在是坐立难安,只得出声。
“任大人……”赭杉军脸上并无被惊吓到的神色,只是持续整晚的迟疑不决的表情却是不减,“任大人,弦首曾辗转送来一份秘书,信内言明,倘若天下大乱,时局难控之时,便劝天子,赐死九祸王妃,则银锽朱武兄弟必反,虽不一定能够制衡弃天,却总也能将他拖住一段时日了。”
“奇首,不可啊!”直听到毛骨悚然,任沉浮来不及起身,带著哭腔向前爬了几步,道:“奇首……弦首此计,此计……难道奇首不要弦首性命了?”
赭杉军缓缓摇头,“倘若此事是赭杉所提,则天诛地灭粉身碎骨亦不足弥吾之罪,然而……此计,乃是苍……他亲笔所书,如今天下皆乱,唯独魔安;吾想,此事定是伏婴师暗中推手,如此做法……究竟为何难道想不出么?”
“可是……奇首……倘若当真依从此计,弦首殉国之后,天子他难道会放过您么?”
“……届时,吾又有何面目活在世上?”
“奇首!”任沉浮眉峰突然一挑,竟是提高了语调道:“奇首心念已决,又叫微臣前来作甚?!”
“……吾请大人前来,乃是事先打好招呼,明日天子大朝,吾将请旨,请大人不要阻挠……”
“……奇首此心,任沉浮感佩,然而,纵使奇首有心寻死,任沉浮倘若见死不救,此罪亦是天诛地灭粉身碎骨!恕任沉浮不能答应!明日朝上,各见分晓!”说著,任沉浮已经站起,将袍袖一甩,疾步向外走去。
“任大人……得罪了。”紫霞之涛还在鞘内,剑柄轻轻敲在对方后颈,“如此,赭杉动粗了,只有请任大人在府上委屈一日了。”扶住被打晕的任沉浮,赭杉军苦笑一声,道:“早年戎马生涯,想不到……哈……赭杉还是一介恃强任性的武夫啊。”
……
“这……”翌日朝上,玄天子听完赭杉军奏禀,眉头蹙在了一起,想了半晌,终于再问一句:“依大伯父所言,即使九祸身死,也只是惹动朱武于弃天兵戎相见,叔父并无危险?”
“正是。”正色答道:“正如耀国,魔国内战,必竞相征得陛下支持,只要陛下开口,弦首自当平平安安……”话音还未落下,却听得外面一阵杂乱,竟是有人急急忙忙闯入天子朝堂。
“陛下!”任沉浮满身狼狈及不上脸上神色叫人心惊,“陛下,府上来报,九祸王妃,昨夜已经吞金自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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