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
第十四场 莲花山
八月廿七的雨一直“哗啦啦”直下到廿八早上才渐渐有了要停地模样。
南岗子双仪舞台门口“今日歇演”的牌子依旧戳着——倒是多亏了这雨,并没有真地回绝多少观众。而封云社的院子里等候的众人纵使心急如焚,也只能在屋檐下看着这恼人的雨仍是忽大忽小不紧不慢地落着。
昨日,当墨尘音和金鎏影等人拖着疲惫身躯终于回到封云社时,天上的雨已经约莫落了一个钟点,从赭杉军口中得知了苍如今是当真被J城镇守使接去,墨尘音和金鎏影却没有像一直留守在此地的其他人一般,显出什么不满和焦急,都只是垂了眼,默默回房中去。
“经过便是这样了……”
墨尘音与金鎏影眼见着也是筋疲力尽,既然回屋休息,大家不好打搅,便将戏班子经理黑狗君围在堂屋之内。
“嘿……”听完转述,黄商子又是第一个懊恼出声了,“师哥被曌云裳折磨得就剩一口气,再被弃天帝捉去糟蹋……这……”
“师哥!”九方墀一素是少言沉默,今日却也有些心烦意乱地出声,“别说了!”
“可是……”
“说点吉利的吧……”九方墀一皱眉头。
“那你说该说什么!事情都这样了,难道还能说出什么好话来么!”
“说不出什么,便闭嘴吧!”
“你!”
“两位师弟!”赭杉军提高了声调,甩脸地时候,已经看见赤云染的眼泪顺着面颊慢慢滑落了,“……苍之境遇,咱们也帮不上什么忙,眼下只有先顾好自己,别再给他增添多余地负担了……”一股无力感由衷而起,一直以来,似乎都是苍一个人在承担所有。
“哎呀,众位老板莫要心焦,若叫我说,只怕事情尚没那么糟糕啊。”黑狗兄脑子里也是一团乱麻,“这个时候,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千万都别往坏处想啊,上次苍老板被无端捉了去,不也毫发无伤地回来了,弃长官也不是恶魔啊。”
无法再理会众人心中的阴霾,赭杉军看看对面的黑狗兄,认真问:“经理,事已至此,您有什么建议么?”
“这……看看诸位老板是作何打算了。”黑狗兄愣了愣,慢慢回答。
“……我想,还是以保证园子的演出为先吧。”一字一顿,赭杉军脑中想的——苍在这里,也一定会这么说吧。
“这……若是如此,赭老板,不是我说,日发千言不损自伤,以昨日苍老板的境况,便是回到这,只怕也至少是要修养十天半个月才能再登台了,”黑狗兄顿了一顿,“墨老板和金老板累了一夜,又淋了雨,身体只怕也不是很硬朗,便是不考虑上座,但就人手而言,也是很难了啊。”
赭杉军默默点头,略带犹豫地开口:“这事,苍以前和我商量过,若说救急也好,长远打算也罢,只怕封云社早晚也要请些人的……”他慢慢抬头,“经理,我们在此人地两生,您可有什么办法,若是加入常住最好,实在不能,便是票友下海或者是别的班子的配角想赚些外快,只要还唱得过去,不至于砸了牌子,便也请来,暂时先算救急,若是处得来,当然更好……”
“这……赭老板这么一说,我倒是有个人选一直想介绍,只是他和我沾点亲戚,……害怕诸位老板说我趁乱谋私了。”黑狗兄有点为难,只是眼睛里又来了神。
“何妨呢,经理一说,大家都是直性子,若是听了觉得不合适,便就说出来,不伤和气。”
“这……其实是我本家一个侄儿。专攻净角,能文能武,功法都是不错,原先也有个戏班子,只是前几年看上了隔壁欢乐场子的一个歌妓,竟就私奔回乡下了。唉,说起来,这兄弟也是苦命的人,他和那歌妓起情投意合,弟妹一心从良,男耕女织,本也是过得下去,他回家之后,本家的富户周济了几亩薄田,生了一个女儿,又抱养了一个孤儿回来,也算是有儿有女,原本倒也不错,谁料两年前一场大水之后又是大疫,颗粒无收不算,弟妹竟就死了。周济他的那个长辈也没熬过去,后代日子不好过了们又要找他收了田,实在没出路,只好带了两个三四岁的孩子进城重新吃开口饭了。现在日子挺苦,家里两个小娃娃天天要吃,他也就靠着赶场挂单,伸手接着那点零钱活着。我若是有机会,总也是会周济周济,不过这个人真的有点倔,从不平白来要,若是有戏唱,即使是车旗龙套也干;若是没戏,便在城门口给人家推车搬货,赚点力气钱。是说我总想着,与其这样,还不如给他找个稳定的事做,只是,他原本脾气就暴躁,经了这些变故,人又孤僻了许多,拖家带口的,投了好多个戏班子,都处不下去……其实他人是不坏的,否则,也不会到这光景还苦苦拉扯两个孩子啊。”
“……嗯。”赭杉军慢慢点了点头,“……经理,那就尽快请这位来双仪舞台一趟,唱上一折,若是可以,便留他了。若是觉得不合意……这场好歹也算登台,戏份照给。”
“哎呦,可是遇到好人咯,我这就去说,这就去说。真是谢谢,谢谢了。”
“经理莫要急着称谢,若是舞台不佳,莫怪不留情面!”
“行的,行的,绝对拿的出手,放心吧!我这就去找,这就去找,今日下雨,他怕是找不到活了。”
……
“……唉,都什么时候了,还要做好人么?”
约莫十点多的时候,堪堪停了雨,众人默默收拾,便往戏园子去。在路上,紫荆衣向脸上还是疲惫不堪地金鎏影悄悄讲述他起身前的事情经过。
“唉,既生江湖内,便是薄命人……”
“哼,我是怕,那人还没回来,这边又有个人把自己搭进去啊,又是拖家带口,倘若收了,这里外里,封云社眨眼便多了三个吃白饭的了,咱们又不是地主,难道还要把命卖了开粥厂才甘心啊。”
“人家赚来的钱,乐意这么花……”金鎏影苦笑一声。
“哼,是啊,花钱做善事,总好过大把大把的银元丢给……”
“荆衣!”金鎏影不等他把话说完,已经紧张得语无伦次了。
“哈,怕了?怕了也好,我看倒是不用担心你和人家一样,有朝一日和个妓女私奔了。”
紫荆衣最后这话声音有点大,竟是惹得赭杉军略微侧头看了二人一眼,不过他以为乃是谈论今日来试演的孽角,也不好插嘴,只能略微咳嗽制止了。而此时,一行人已经来到戏园门口了。从正门走入,已经先一步等在内中的黑狗兄和孽角,赶紧站起身来。
“啊!”看清孽角长相,赤宵练低低地惊呼一声,躲在了伊达和天草身后。不过,不光是孩子,连赤云染也有点出惊,此人虽有些面黄肌瘦,然而身高肩宽,倒还真是唱花脸的架子,只是天生凶相,甚是骇人了。
“经理,这位便是……”
众同门皆止步不前,赭杉军倒是也没什么多余想法,跨一步上前。
“正是,正是,这便是我那侄子,孽角了。”黑狗兄赶紧介绍,随后,又是一拱手,“你们慢谈,我屋外抽口烟。”
……
“幸会,在下赭杉军……”等知趣避嫌的黑狗兄出了大门,赭杉军才转身向着孽角,虽然诸事缠身,脸上还是带着一个礼貌性的微笑。
“只有这些人么?”孽角一对淡黄色的深目扫过,有些蛮楞地直接问了一句。
赭杉军一愣,他不是多心之人,然而来之前,总也免不了心中隐隐有一番臆测,却没想到,竟是被对方率先询问,然而这一问之下,才又觉得,己方的处境,也不比对方好了多少,“哈,除了班主不在,师弟师妹们便只有这些人……司鼓操琴的师父乃是由戏园子出面雇请的,还有些龙套配角,不过戏份不多,平常无事,也就任由他们四处赶场了。”
“那我要是进了封云社,算什么人呢?”
“这……”微头微微一蹙,如此问法,赭杉军心中闪过一丝不快,然而凝目看去,看那一件破旧的衣褂上,不仅下摆沾着泥水,连肩头也都是土块泥巴,才意识到此人并非傲慢,乃是麻木得有些直接了,看清了这一点,倒叫他心中莫名的酸楚起来,“……若是有缘,便是同吃同住的一家人……”
“那我儿子女儿也能搬来一起么?”孽角直了身子问,有点呆滞的眼珠子,瞥了瞥藏在人堆里的三个小孩子,还没等赭衫军回答,突然又补了一句,“我儿子史波浪已经快六岁了,我也教过他一些基本的;不过女儿咩咩,我是不打算让她吃这碗饭的。”
“既是一家人,孽老板的孩子当然也会受到大家照顾。”
“那就好。不是要听我唱么?是素身还是彩唱啊?不过我的行头大多数都当了,若要彩唱,只能来折负荆请罪。”
“可以,请孽老板扮戏吧,黄师弟,请你帮忙,若是缺些什么,暂时借用,可以么?”
“你们谁给我配戏?”
黄商子二话不说直奔后台去了,孽角却还是不动,看着面前这一群眼中带着明显戒心的陌生人,终于又转回赭杉军身上,“你么?”
“好。”赭杉军点了点头,一摊手,“请吧。”
……
“赭师哥,这人……别留了吧……”白雪飘看看欲言又止的赤云染,抢先说道,“……他相貌太凶,难保不是什么好人啊……”
“白师弟,你这话说得欠妥了,怎能以貌取人啊?”赭杉军摘下髯口放在一边,试唱一段,刚刚下台,还没换装,便被叫了出来。
“我也不喜欢他……”紫荆衣眸子转转,“虽然,唱得还是……像那么回事……”
“紫师哥!这话我不爱听了!我服他,台上没的说!”黄商子插了一句嘴,“一开始说得便是若唱得好,便留下,唱成这样,若是再不收,对不起良心啊!”
“啧,我也是为了大家着想啊,把那么个人留在院子里,谁安心啊!咱们又有女眷又有孩子……”紫荆衣一句话,众人眼里分明出现了犹疑。
“……让他和我暂住一起,出了事,由我负责。”赭杉军淡淡地说了一句,语气却是坚定了,说着站起身,走向后台去了。
“孽老板……”
后台之内,孽角正在卸妆,听见赭杉军声音,赶紧回头,脸上油彩淋漓,然而看他的眼神却也不似刚才那样冰冷麻木了。
“赭老板,……您,给个回话吧……”然而赭杉军尚未启齿,孽角却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又补上一句,“您是好角儿,便是不成,以后封云社要是缺人,也一定打个招呼……”
“哈,我看无此必要,”赭杉军说着,走向桌边,提笔写了几个字,“这是我们现在的住址,孽老板若方便,今日下午便搬来住吧。”
“啊……”孽角愣了一下,突然一大步跨向赭杉军身前,追问了一句:“您当真的?!”
“……孽老板便回去收拾吧……若是要人帮忙……”话未说完手已被对方紧紧握着,虽是有些疼痛,然而那毫无缝隙传过来的颤抖和温度,却更叫赭杉军有点难于招架了。
“赭老板,您是我孽角的大恩人,以后有什么需要,单凭您一句话!”
“孽兄……大家今后同在一个戏班子,不需如此……”有点狼狈地动了动肩膀,竟是没抽出手来,赭杉军苦笑一声,“趁着此时天好,赶紧回去收拾吧。”
“是,好!”终于撒了手,孽角急急忙忙地从后台出去,竟是忘了向前面诸人打声招呼。
“唉~”甩了甩被抓地有些发麻的右手,赭杉军心中说不出什么滋味,“……这,算是自私么?”扪心自问,这么坚持要收留孽角,应该不只是不舍方才在台上那珠联璧合的默契感觉吧。
“还有没有?”
本来想吃过午饭便赶去城外莲花山麓继续搜查,不过刚刚放下饭碗,便有商务、教育、工程等等各部门的官员前来述职,言谈间总是免不了探问几句有关《每日新闻》中缝留言的事情;弃天帝开始只是耐着性子听,随口敷衍,到了后来,却仿佛发现了些什么一样,异色的双眸露出炯炯的神色来。各个部门代表尚未全都离开,J城些些头面人物和名人商贾也都用各种理由拜见,其间更穿插着东省各地甚至是周边各省军阀大佬的慰问电报……
任沉浮开灯地时候,看见自己的长官正用手揉着眉间,嘴角的冷笑清晰可辨了。
“趣味了……哈。”藏在左袖中的胳膊上还打着夹板,然而所谓的【为骨伤故,务必按时休息,切勿劳累,饮食清淡,藏在左袖中的胳膊上还打着夹板,然而所谓的【为骨伤故,务必按时休息,切勿劳累,饮食清淡,严禁房事】的医嘱,却早就抛在脑后了,弃天帝起身踱步,“要吞佛童子的资料,特别是我上任之前的行动。”
“这……”
“嗯?”
“长官,这不是属下一人短期内可以完成的工作。”
“嗯,你可推荐一人协助。”
“伏婴师。”
“哦?”
“伏婴师是长官亲族,当会尽心,况且他原来乃是学馆教师,当能胜任。”
“嗯。你们去吧,明日日落之前……”这么说着,已经在办公室内转了半圈,竟是自己打开了房门,“……我要看到结果。”看见被突然打开的房门吓了一跳地苍,弃天帝的声音有了一个停顿后,又慢慢将吩咐说完,等到收拾了东西的任沉浮一声不吭匆匆从身边走过,直下了楼,才向前踏了一小步,站定,看着只穿着睡衣,眼中还带着些疲倦地迷离之人,嘴角一翘,“想通了?”
“……黥武的事情,戒老已经告诉我了。”苍垂着头,脸上还是布满倦意,声音也哑哑地似乎带着血腥的味道,“不便在此打搅,徒增长官的烦恼,请……长官允许小民离开。”刚说完,眼前一黑,脖颈一热,喉咙间最是刺痛的部位,已被一只大手握着。
“这里……便是这样摸着,都觉得烫手啊。”蜷起食指和中指轻轻摸着那小巧的喉结,制止那部位一再地耸动,“脸色还是这么难看……”脸凑近了,能看到眸子间夹杂的血丝,左手不方便,弃天帝索性低头,用嘴唇凑上乱发之间那浅浅的伤疤,撒手,将人揽在怀里,向着楼上走去,“等你不发烧,唱得出声了,我在考虑离开的事情,现在……乖乖地别给我添麻烦。”
“……长官……”想起自己起身的房间是在二楼时,被弃天帝一路轻轻推着行动的苍,已经身处三楼一间陌生的房门之前了。
“从今日起,这里是你的房间。”
“老大这买卖怕是要亏本了吧?”
“是啊,都三天了,一点音信都没有,这肉票,怕是人家不赎了!”
“难道真要先睡再杀?”
“……老大!您回来了!”
“你们两个的工作结束了,这是工钱。”
“啊?”
“后续的事情我自己解决,这些钱足够你们两人还了债之后各自立业,做点正当买卖了。”
“老大……”
“还不走?是想让我杀你们灭口?”
“老大,小的们给您磕个头!”
“哈,无聊。”吞佛童子掏出钥匙,打开了木屋门口的大锁,走入后随手关上了门,走近屋内一张旧木桌将手中的食盒放下。
一阵饭菜的香气飘来,黥武咽了口吐沫,刚才门口几人断断续续的话语他就算不能完全听清,然而三日黑暗,心绪也有了微妙的变化。
“少爷,还是不吃饭么?”给自己斟了杯酒,吞佛看着被捆在椅上的还不到二十岁的青年,似乎只是无聊随口问道。
“……我不是什么少爷。”
“哈。”酒盅停在口边,吞佛倒有些讶异对方的固执了。
“无论你要什么,我都不值得叔公和你交易……”
“同样的错误,相信弃天帝不会犯两次。”
黥武沉默,对方口中所谓“同样的错误”让自己成了孤儿,这念头在刚刚过了的日子里,格外刺痛心脏,然而,“这不是错误……”默默嘟囔了一句,又过了片刻,才摇着头大声说:“你要是想报仇,就到我为止吧……”
“哈,报仇。”吞佛童子喝了一口酒,“为我那些被剿灭的弟兄们报仇?”
“难道不是?”
“哈,是。”吞佛童子含义不明地笑了一声,定了定心,又给自己斟满了酒,突然道:“……他们死前,我还从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多手下。”端起酒盅一饮而进,嗤笑着说:“虽然死去的那些人我一个都不认识,然而却是非常想给他们报仇啊。”
……
“……怎么说?”
不知是太过震惊还是什么其他原因,黥武过了好久才问了这一句。
“在我的记忆中,只做过私家侦探,却并没有做过土匪……哈。”壶中的酒已经倒空了,吞佛童子约是有了点醉意,难得有问必答了。
“……”
“……少爷,若是我这么说,还想不明白,我倒是真要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绑对了弃天帝的人了。”
“……你若真有冤情,其实可以直接和叔公去说……”
“冤?哈,被剿灭的确实是一伙山匪,至于我,只是个靠刺探富人隐私劣迹敲诈勒索的小人而已。”
黥武再次沉默,再次不知道该如何置评,等到慢慢从纠结的心情中找出了一个头绪时,却听到就在身边不远的地方已经响起了微弱地鼾声。冷风“嗖嗖”地从门缝里吹进来,黥武一阵哆嗦,竟是觉得一直捆了自己三天的绳子突然不那么紧了。他试探性地挣扎了几下,身边人却仍是没有反应,便开始小心翼翼地挣动双臂,又在椅背粗糙的木条上摩擦,几番努力之下,束缚竟是突然便松开了。
双手得了自由,黥武立刻抬手拉下了眼前的布条:天已经晚了,木屋内没有点灯,然而趴在桌上酣睡的吞佛略有些惨白的脸色仍是看得清清楚楚。黥武不敢出声,却又是出神地望着那张脸呆了一呆——这面相,这时看确实并非善良,然而自己当时竟是如何先相信了此人,觉得是个值得一交的朋友呢?直到现在,听他讲了那分外离奇地遭遇,也丝毫不觉这是编纂出来搏人同情地说词。迷惑许久,黥武才想起弯腰,费力地解开脚上绳索。略做活动,觉得大约都恢复知觉了,才敢蹑手蹑脚起身,捏着垂挂在门口的锁链,轻轻推开了钉得破烂的木门,正要跨出,却又赫然回头:一把略有些旧的小手枪安安静静的放在吞佛手边的桌上,黥武犹豫了片刻,转身走回,慢慢伸出了手……抓起了桌上盘子里剩下的两个馒头,才赤着脚,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山里的夜,来得很快,似乎没跑出几步,天便全黑了,有点月光,并不是看不清路途,只是周围静得要命,连身上衣服拨弄周围树枝,落脚处枯叶碎裂地声音,也仿佛是从很远的身后传来的。
黥武身上只是一件肥大的白色长衫,林间灌木纵横,奔跑总是碍事。跑了一段,突然立定,四下看看,确定所处乃是荒山绝无人烟之后,索性将衣服小心翼翼脱了,横过来在腰间紧紧围着,拽拽前面地一片衣襟,遮住关键部位,一手抓着一个馒头,便又发足狂奔起来。
下过雨的夜,月色逐渐明亮,只是温度却低了。
黥武自从被抓之后,一直绝食,跑了一阵,便觉得有些不支,他觉得大约跑得够远,那不知算不算土匪的吞佛应该找不到自己了之后,便借着月光找了一块干净一点的石头,垫着那衫子坐下,将馒头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周围风声不知不觉中凛冽起来,初时有些个风吹草动时,还如惊弓之鸟一般,停了动作四下查看,后来实在累了,索性不管,专心啃起馒头,直到听着周遭的风啸声渐渐不对,气味中也有些腥臭的时候,才慌里慌张地站起,而仿佛是突然出现的几对绿色闪着寒光的眼睛,让他瞬间便是一身冷汗——就算再老实良善,也绝对不会以为这会是横行麟趾巷的那只野猫头子黑旺。黥武愣了一愣,当即转身,找了个空隙跌跌撞撞狂奔,而身后五、六匹野狼见到猎物逃跑,也是从几个方向同时追了上去。
……
“……傻瓜。”天渐渐亮起的时候,吞佛终于看见那小木屋里,轻轻擦擦额头上的汗水,侧头看看,惊吓过度的黥武竟已经趴在自己背上睡着了。
……
“唔。”被狼追得无处可逃,撞上的竟是这个人的胸膛,精疲力尽瘫在地上之余,除了几声枪响几乎什么也不记得。
……
其实黥武离开椅子的时候,吞佛就醒了,只是趴着不动,等到他抓了馒头出门,知道半夜三更,这少爷多半走不出去,便也在后面不紧不慢跟着,黥武虽然觉得自己乃是逃命,然而他赤着脚,又走走停停,在后面不远不近地跟着倒也不辛苦,反倒是狼群出现之后,那一段狂奔,要想追上,还是着实费了一番气力。
……
推门而入,将背后的人丢在床上,看着早将围腰布跑丢的黥武,吞佛笑着摇头,拉开被子给他盖上。
“唉……”给黥武灌了一碗凉水,看他又睡踏实了之后,吞佛才又从门口水缸里盛了一瓢水,浇在自己右臂两寸多长,淋漓鲜血已经开始凝结的被野狼尖牙撕开的伤口上。
睡得迷迷糊糊,感觉脚底刺痛之余又是难得温暖,黥武哼了一声,
“少爷,该醒了吧?”
“啊?”张开眼睛,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双腿垂在床下,方才的温柔,竟是这绑匪用干净的衣服沾着热水替自己清洗足底的擦伤。
“你……”
“哈,逃走之前,顺便给我一枪如何?”
“嗯?枪?”黥武睡得还有些迷糊,慢慢坐起来,看向桌上吃剩的饭菜的眼神分明在说:我只看见馒头……“啊!”突然哪里觉得不对,还是不甘心地向被子里看了一眼,立刻将一对还湿漉漉的双脚也缩上了床。
“哈,……我真的觉得自己抓错人了……”吞佛被这举动气得笑了,端起地上的铜盆出去倒水。
“那你为什么要抓我啊!”
愣了一愣,摇着头将水泼在门口,吞佛一边走回,一边说:“这四年间的弃天帝几乎毫无弱点……不过现在,破绽满身……我只是选了自己感兴趣的一点下手而已。”
“……多谢你。”
“你是我的肉票,当然不能轻易让你喂狼。”
“不……其实,我去扫墓的路上,也曾在莲花寺停留,那时你没动手,让我能尽人子孝道……”
“……我是孤儿,不明白你说的是什么意思。”吞佛童子的眼珠似乎是向什么旁的方向滚动了一下就又复位,正视屋内炕上缩在被子里肉票,点了点头,“……差不多,到了该向弃天帝摊牌的时候了。”
“……你可以找他谈谈,四年前叔公刚到J城,急于立威,而且很多事情,也许并不那么清楚……”
“哈,《每日新闻》的主编,是我做侦探时的一个朋友,”外面的日头有点晃眼,吞佛不察觉自己的身体晃了一下,浑身有股说不出的燥热,“……剩下的事情,等我下了决心再对你说。”说着走回,将门从内中反锁,铜盆扔在屋角,也不脱鞋,便和衣躺在黥武身边。
有点戒备地看了一眼,黥武将被子裹紧,然而想要大声质问,又觉得不那么理直气壮,沉默一会儿,直到对方又发出那种不知道是真是假的鼾声时,才仿佛认命一般,小心翼翼躺下了。
……
“放手!!”迷迷糊糊中,一条手臂搭过自己的胸口,黥武顿时便惊醒了,刚要一把推开那手臂,却见眼前白色短褂的袖子竟是渗着斑斑血迹,握上去是竟是烫手肿胀。“你的手肿了啊……”
身边人哼了一声,却没回答,额头汗滴却是密匝匝不停地滑落。
“喂,说话啊!”推推对方肩头,仍是没什么反应,手臂上只是用个布条胡乱缠着,黥武犹豫片刻,还是拆开来看,只见参差伤口,皮肉外翻,已经看出溃烂化脓的迹象了 ,已经看出溃烂化脓的迹象了……
“醒醒,醒醒……”
“怕什么?”终于恢复了神智,勉强睁开眼睛,吞佛哼了一声,深吸口气,又略微清醒了一些,抬起右手蹭了蹭自己的额头,“发烧了?哈,你若要逃走,便趁现在,否则太阳下山,我可没力气去找你了。”
“……你这人真不让人喜欢!”黥武皱皱眉头,翻身跳下床,拧动插在锁头上的钥匙,开门出去了,过了片刻,已经端着一瓢冷水进来,顺手抓起昨日吞佛给自己擦脚的剩下的衣服碎片,濡湿了,先擦擦他的额头,再一把抓过受伤的右臂放在自己腿上轻擦伤口。
“噗……”身边人忍了很久,还是笑出声来。
“怎么?”黥武皱皱眉头,生气对方伤成这样,还不老实。
“少爷,帮我个忙……”吞佛忍着笑,也不知是真是假,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什么?”
“我穿着两条裤子……,觉得好热,你帮我脱一条下来……”
“这不能!发烧的时候,觉得热都是错觉,不能随便贪凉的……”
“哦?谁告诉你的?”
“我家医生……”
“哦,少爷家自己有医生……不过……少爷你不穿裤子不冷么?”一面说,放在对方腿上的手轻轻动了动。
“啪!”一声巴掌响过。
“你……流氓!”
“哈,少爷,这情况,只怕最后被耍流氓扒裤子的还是在下啊。”
“你……”
“……快点吧,我这伤口,至少需要敷些草药,少爷是还想这样出门去找么?”
“……我不认识草药……”
“你家不是有医生?”
“是西医……”
“哦,少爷的日子果然不是小民能够臆测……”只觉得一波一波热度上来,神智也渐渐不清了,“快点吧,找块什么来,我把所需的药草图样画给你。”
……
有了裤子,黥武反倒觉得赤着上身也有些不好意思了,看看似乎已经睡着了的吞佛,想想反正也是扒,索性连他上身的小褂也扒下来,穿在身上。
“哈……少爷你才是土匪啊。”眼睛都睁不开了,这人竟还是忘不了说话,“从这出去,向东北去,下山最近,不远便有条公路……”
“说药的事!”
“《每日新闻》报社主编室墙上的字画下面的木轴里有张图和钥匙,我做侦探搜集的资料去向都在其中……”
“快说,要什么样的草药!”
“……画好了,在我手边,少爷。”
“……”
“哈……”听到小心翼翼地关门声音,虽然头脑昏昏沉沉地倦于思考,却又一遍遍回味方才地事情——便是这样睡一会儿,醒一会儿,直到天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仍是没有什么动静。
“……哈,少爷,还是少爷啊……”动了动手,摸到枕头下面的手枪,挣扎着正要爬起来,突然屋外一阵大乱,皮鞋踩踏枯枝落叶的声响,此时传入浑浑噩噩的脑海中,格外难受了。
“吞佛!”
再度挺身坐起的时候,已经是身穿睡衣躺在弃家公馆自己的房间之内了。只觉得后脑还在“嗡嗡”作响,黥武的记忆只到冲出林子之后,在新修好还在整顿的盘山路上撞见正在搜山的弃天帝和断风尘。再接下去,似乎是向着不理会自己的解释,执意搜山的弃天帝大吼了一声后,才刚转身,眼前就黑了。
“黥武少爷……”一直守在旁边的戒神老者虽是目不交睫地看着,不过也是被吓了一跳,定了定心,才慢慢上前,看着眼神还有些凝滞的黥武,小心翼翼试探:“您已经平安了,……都昏睡一天了。”
“吞佛他……”赫然转头,抓着老管家的手,“他……叔公怎么对他?”
“那匪徒已被……”人老心善,话说了一半,还是出不了口,转身去拿报纸。
【人质智勇双全逃下山,悍匪在逃四年终伏诛】
只看到这粗黑的题目,黥武眼前便不知黑白了。
……
“叔公!”
只穿着睡衣赤脚冲进J城镇守使的办公室时,里面并没有其他人。
弃天帝坐在书桌后面抬了抬眼——当时那一下用枪托砸得有点重,不过,看孙儿现在活蹦乱跳的模样,总算放心了。
“叔公,你为什么要杀他!”
“嗯?”
“我已经将因由说得清楚,您为什么还要杀了他!”
“……你真的想知道?”异色眸子难得没有犀利的神彩,弃天帝静静地看着少见的面红耳赤的黥武,然而却不等他选择,将手中的笔管调过来,轻轻敲着桌子,似是漫不经意地继续说:“他已经没救了……”
“怎么可能……明明只有一天……”
“野狼咬噬……狂犬病。”
“……什么?”
“确然有明显症状。不过……动手的总归是我……说是亲手击毙,不算错。”走廊上又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弃天帝的眉梢微微扬了扬,目光已经挪向门口。
“父亲!”虽是风尘仆仆,然而还是谁也追不上朱武的脚步。
“将黥武扶去休息。”看着有满腹话语将要问出口的朱武,弃天帝却露出疲累的神色,“这几日,都不许出门。”
“……是。”扶着已然泪流满面地黥武,朱武虽是满眼不甘,却也只好默然转身上楼了。
隔壁房间,断风尘、任沉浮、伏婴师等人都奉命回避,听着外面对话,三个人的眼光都不约而同看向坐在屋内事不关己的第四人了。
“哈。”看着满屋子的人都将目光投向自己,红发之人嘴角微微泛起冷笑,耸耸肩,浑不在意右臂上裹着纱布的位置又有渗血的迹象,“……狂犬病哪有发病这么快的?长官家其实没有常驻医生吧?差点被那少爷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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