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场 天波别业

“天要亮了,吃点东西吧。”


驱散了终于明白过来,聚在门口抢新闻的报纸记者,留下断风尘及其部下清理现场,其余人等就近赶往刚刚不久前才整饬完毕的弃天帝在大明湖边新购的别墅——天波别业。

几个负责打扫和看门的仆人看见突然一下来了这么多人,顿时慌了手脚,忙前忙后安顿好了,才想起来将烧饼馒头的烤热了一些,夹着切成片酱牛肉或者还有卷着黄酱大葱的冷煎饼给众人送到一层的客厅。此时任沉浮等文官得到消息,连夜跑来;断风尘也刚刚安排了戏园子的清理以及善后,亦来问讯。只是屋子里人虽然多,但是却安静得很。当那热气腾腾的一大盘干粮从身边经过的时候,伏婴师看看坐在屋角的垂目不语的那人——弃天帝出门前,看了一眼走上前的赭杉军,难得淡淡的说了一句:“你一个人跟来便可。”——抓了两个夹着牛肉的烧饼后,示意仆人先给他端过去,然后走出客厅,拐过一个弯,将手中的干粮递给在几级楼梯上倚墙而坐的朱武。

“谢。”说了一句,朱武探臂伸手,孰料刚刚接过,手却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烧饼顿时滚落在脚边。

“烫?”伏婴师把手中的另一份又递了过去,然后再弯腰捡起朱武那份,一皱眉头。

“不是……”朱武这次用双手接过,认真的抓紧了,眼睛却是直勾勾的看着,“手,开枪的这只手一直在抖……”

“阎王锁该杀。”

“……我应该再晚一秒开枪的……那子弹,好像是穿过父亲的头一样;还有阎王锁,他当时也没有完全直起腰,他的头离苍还那么近……”听到父亲叫自己的名字时,脑海里一片空白,只是遵从吩咐如条件反射一般开枪,然而现在,尘埃落定,众人脱险之后,那画面却在一遍又一遍的回放,竟渐渐扭曲成了自己最害怕看见的情景了。

“……表兄,”知道这大约就叫做后怕了,然而,还从来没碰过枪的伏婴师,此时还是有一些压抑不住地不以为然的,“阎王锁已死,你担心的事情,也并没有发生,不要多想。”

“……为什么父亲那么信任我,万一……”

“因为,舅父他比起自己更信任表兄吧……而且……有些事,只有表兄你来做,才不会后悔。”伏婴师没办法说的再明白,即使他回想当时那间茶水房的门缝中伸出的枪筒,却迟迟下不了决定开枪的吞佛童子的迟疑,突然洞悉了弃天帝授意朱武危急关头可以随时开枪地缘由:一方面是对儿子的信任;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当时在场所有的人中,只有朱武在失手之后,能被原谅。

“……如果父亲和苍出了事,我……”朱武显然还没有明白。

伏婴师不再解释,换了话题:“未知苍先生的状况如何?”

“我抱起他的时候,热得烫手又冷得怕人……”

“上去看看状况如何?”

“好。”


走进主卧室的时候,那德国医生已经诊断完毕,正和弃天帝在隔壁房间说话。西式双人床的一边,两个护士正支吊瓶,连着管子的输液针已经插进苍的手背。

隔壁房间的门虚掩着,朱武和伏婴师也不敢贸然走进,只能靠近门口,然而里面只传出那个外国人流利的德语。伏婴师听不懂,看向身边的朱武,只见他皱着眉头,正在从自己半懂不懂的语言中分辨什么有用的词,只是脸色已经在疑虑间越变越差了。


“……肺炎?确定么?不会是什么其他类似的……比如……”弃天帝的问话断断续续,似乎是有一半的心思须和被各种不切实际地愿望和不愿接受现实的心情斗争。

“急性肺炎……已经能够确定了。病人昨日落水,有不卫生的水吸进了肺部,导致细菌感染;又没有及时处理,今日的遭遇更加速了发病。”大夫说的很确定,“……他是阁下的……孩子么?”

“嗯?”听到这个来得突然的问话,弃天帝愣了一下,再度确认了一下那个词汇没有什么其他的理解之后,还是问:“什么意思……”

“……我一直以为是,您知道,我不给……”

“……请您保密。”想到这个大夫那恼人地规矩,虽不是很情愿,也只能先承认了再说,因为虽然也可以动用自己的权势强迫他继续给苍治疗,然而这个时候,弃天帝不愿冒险。

德国医生点点头,但是神色又变得严肃,“既然这样,那我必须……提前跟您说,像病人这个年纪,肺炎是很危险的,特别是病人本身体质就不是很好……”

“现在的状况?”

“……还不不到病危的程度,但是从以往的病例来看……”

“先治疗,其他的事情不需要多想。”闭了一下眼睛,不过马上又睁开了。

“……还有,就是肺炎有一定的传染性,我想,最好您和其他人都不要和病人有过分亲密的接触,特别是老人和孩子……一切由护士和专业人士来照顾。还有,我记得您家有猫吧,不要靠近。”

“……好。”

……

“去电北京……”

任沉浮应召走入天波别业二层与主卧室相对的大书房之内,见到的是新任D省督办弃天帝叼着烟斗的背影。

“请您过目。”其实,连夜赶来,在断风尘口中听到了事情的经过之后,任沉浮不用任何人吩咐便开始自己的工作了。

倒也不意外,弃天帝转身接过来,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三行字,只扫视了一眼,便抬头说:“……直接写:‘人已死’。”说着不等有点惊愕地任沉浮再提什么疑问,便将电报稿攥成一团,丢在门口的纸篓里,“发了电报便回去,明早府中上班。”

“……是。”略一点头,任沉浮退下,脑海中突然冒出前一天匆匆赶回的断风尘转述的柳生剑影对整个事件的评语:“别小看弃天君和天者的默契”,默契么?那么现在的一切状况皆是这两人所乐见的?他打了个哆嗦,竟有点毛骨悚然了,一转身,却见去送医生的伏婴师回来复命。

“表兄直接回弃公馆向黥武和戒老报平安了。”

“嗯……你们做得很好。”

“舅父……”本想再开口问些别的,不过突然硬生生刹住,有些事,现在的自己还不该问。

“什么?”原本是背对着众人望向窗外,此时,终于略微偏了偏头,给了屋内的部下一个侧脸。

“不,是外甥多言了——只是,阎王锁乃是阿修罗心腹……天者派他来……”

“他是拿我当黄祖了……可惜阎王锁不配做祢衡啊。”弃天帝冷哼一声,“你是想这么说吧?”

伏婴师脸上一热,连自己平日最爱看什么书,都了如指掌,看来在这人眼中自己还并非不值一晒地渺小,躬身说:“外甥……受教。只是阿修罗平日刻意经营清流形象,此次阎王锁虽是死有余辜,但前因后果有不足为外人道之处,恐怕有人借机兴风作浪,拨弄口舌。”

“哈。”

“其实……”从隔壁走出一人,也不出书架阴影,便抱肘靠着,一如既往冷冷地说:“在我之前所搜集的资料之中,曾有几封某人写给柳生剑影,请他代为向真田龙政转达,请他支持总理竞选的书信照片……”

“……”

“取证的时候,出了点小麻烦,差点……所以,阿修罗自己应该知道这事。”吞佛童子微微一笑。

伏婴师长出口气……



“其实让阎王锁去东省,也是阿修罗的要求……”放下把自己从熟睡中叫醒的三字电文,靠着枕头坐起的天者“哼”了一声,偏头看向身边,“看来,只成功了一半,你很高兴吧?”

“唔。”地者闭着眼睛缩在被中,并不转身,暗自长出口气。

“可惜……”重新躺好,天者仍是有些不满,“是你泄漏的吧?我问过厨子了,那天早晨,弃天兄早餐里的白煮蛋是你拿走的……不要再不听我的命令,不然我会生气。”

“天……”

“什么?”

“……不是所有人都需要和咱们一样……”

“当然。但是,那戏子怎么配得上弃天兄……”

“……学长他,不需要一定有人随影沙场……”

“你的意思是,我不如他?”

“……不是……”

“哈,就算战场上我不如他,但是我却比他幸运啊。”

“……不早了,继续睡觉吧。”

“天要亮了。”

“……嗯,还好。”

“再睡得话有点晚,起来又太早……”

“……今日要开会……”

“我去见总统,你不用去了……总理有权准军务总长的假。”



朱武和伏婴师去送医生,还没回来。虽后来又有人送了饮料干粮,不过赭杉军心悬苍的状况吃喝不下,只在后来过来关心的断风尘劝说之下,喝了半杯牛奶。两个至亲却又不能互称亲戚之人,便面对面坐在客厅窗边的沙发上,看着窗外大明湖上的月影慢慢转移又淡了,有一句没一句地怀着各种忐忑地心情讪讪地聊着天,直到伏婴师下来,传达督办的命令,所有人上去,要听听这两日诸多变故的来龙去脉。

“赭老板,”

走上楼,看了一眼在晨曦中还亮着灯的卧室,虽不确定,赭杉军还是停了脚步,只是还没决定是否走过去,就被身边的伏婴师叫住了。

“伏婴先生。”慢慢转回头,却又看了一眼那卧室。

“赭老板先卸了妆,再去见长官吧。随我来。”看着那还上着粉的俊朗面容,两条斜飞入鬓的眉毛正是自己亲手所画。

“……多谢。”


“医生诊断,苍先生是肺炎。”池中色彩斑斓的水渐渐流走,伏婴师摘了一条毛巾递过去。

赭杉军擦脸的动作停了一下,“……肺炎……很严重么?”

“应该还不至于很危险,医生已经做了处理,只是,如果还不退烧的话……”

“……须我做什么?”

“……赭老板,一会儿如果……长官提出要苍先生退社,留下静养……请您不要反对。”

“什么意思?”赭杉军直起腰,看着对方,眼中已经不是方才的疲劳和放松了。

“……这种情况之下,长官这么决定也是合理……”

“合谁之理?”

看着对方挂着点点水珠,却还残留着自己亲手所描的墨迹的剑眉,伏婴师轻轻出了口气,“封云社没有照顾苍先生病体的余力……”

“是那人叫你来做说客?”看着那很少有什么变化的脸上竟露出了一点为难,赭杉军的心中微微一动,颜色也缓和下来。

“不是……”愣了愣,伏婴师更不知自己为何有些出惊地摇头。

“那么促成此事,对你有何好处?”

伏婴师的眉头蹙得更紧,——真的没有么?所谓的好处?

“伏婴师,快来啊,长官找你和赭先生了……”断风尘刚刚战战兢兢地汇报了魔晦王在逃的事情,弃天帝没有明确说什么,倒叫他忐忑的心终于放下,喊话也不知不觉变得有底气了。

“赭老板……长官心情不好是事实,您在此时激怒他,于事无补……况且……”想回身再努力一下,然而那人却再也不看自己一眼,整理了一下衣服,大步走出了。

……

“通缉魔晦王,先全省,同时向北京发函。”静静地听完了赭杉军的陈述,弃天帝不紧不慢地说,“断风尘,你带他去做份笔录,这事按程序走。”

“是……长官……关于罪名……”断风尘立正敬礼,同时向着伏婴师使了个眼色。

“舅父,其实可以写刺杀市长……”

“不需要。”弃天帝轻轻挥了挥手,“阎王锁罪有应得,便是我命令朱武将他正法,如此而已。明日一早,会让任沉浮写好新闻稿的。”说完,以手支颊,慢慢侧身,让朝阳金色的光芒透过窗子射在自己脸上。

“是……”断风尘与伏婴师对望一眼,不再坚持。

“……弃长官。”一直在旁冷眼旁观,赭杉军此时才对这个人稍稍有了全然的陌生和本能敌意之外地看法。此时,太阳已经升起来,金色的光芒洒在窗外的湖水之上,而在窗前背光而坐的这个人的侧脸的剪影,却是宁静地仿佛一座山的影子。

……

“……,长官已经睡着了……”

屋内静默了片刻,伏婴师才觉得不太对劲,悄悄走进,观察片刻,然后转回头,悄声说——想来也是一路颠簸马不停蹄,即使是弃天帝,怕也是一日未尝合眼了。

“啊?”

“请出来讲话吧……”

“……我想,看看苍现在的状况。”

“……随我来吧。”


“号外,号外,督办大人从天而降,少帅就地正法阎王锁,号外,号外!”院外此起彼伏地叫卖声响了半天了,不过这事,对这时已经挂上了“D省督办府”的前“J城镇守使公署”和“J城市政府”的院子内的人来说,已经是一天前的旧闻了。

“伏婴师。”弃天帝端起茶杯,看了看,又放下了,“给《每日新闻》去稿,言辞激烈些。”

“是。那外甥恐怕要对舅父和表兄言语不敬了。”

“无妨。”弃天帝抓起渐渐堆高在桌上的公文,“朱武呢?”

“表兄?回麟趾巷公馆之后,来过一个电话。昨日外甥曾回去,不过当时表兄还在睡觉,……恐怕现在应该也在休息吧。”昨日一天,在记忆中竟是过得飞快,阎王锁的善后事宜,虽然说不上有多么重要,然而处理下来,告一段落之时,已经是黄昏时分了。精疲力尽地回麟趾巷,似乎也不记得做过什么,便又到了早晨,直到按照习惯起身上班,在府门口看到已经换上的“D省督办府”的牌子,才有了意识,表面似乎一切都没有什么改变的状况之下,究竟发生了一个多大的震动。“要不要打个电话过去,叫表兄过来?”

“……让他歇吧。”弃天帝说着转正了椅子,打开了面前的公文。

“……外甥告退。”

“等等,”突然抬起头,“府门口那块牌子是你命人预先换成督办府的?”

“是……是外甥一时兴起。”

“哈。”并不抬头,钢笔笔尖触碰在有些粗糙的公文纸上,发出急促的沙沙声响。伏婴师本以为,长久的沉默不语是在思索下一个命令,不过,得到的却只是一句“……去吧。”

伏婴师刚刚将门掩上,便又被任沉浮急匆匆地推开了。

“长官……阿修罗发表声明……”

“不看也罢。”弃天帝冷笑一声,“反应不差。”

“需要有所回应么?”

“不用,”突然停了笔,“……对了,医生已经到别业了吧?”

“是。”

愣了一下,终于把笔插好,弃天帝站起身,“备车!”

……故而,当天波别业的紧急电话打到督办府的时候,弃天帝其实已经一脚踏进了房子的大门。

……

“阁下……”医生的脸色让旁边的任沉浮都觉得好像现在不是正午而是黄昏,虽然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却也觉得事情不对,“……不得不说,病人的状况,正向着大家都最不愿看到的方向发展。”

坐在主位沙发上,弃天帝慢慢地点了点头,似乎在反反复复地回忆着飘进自己脑海中的每一组词句,“那么……”开口说了两个字,才察觉出不对,立刻换了语言,继续问:“现在到什么程度了?”

“虽然体温控制住了,但是胸腔内的声音却变得更糟……”医生从那涩涩地开始有了些简单语法错误的回答中察觉出了什么,也放慢了语速,以确定自己的每一句话对方都能听得明白。

“您在此之前采取了什么手段了么?”右手手指彼此摩挲着,虽是询问却带着质问地口气了。

“……其实,这样的炎症,并没有什么特效药物……我建议……明日手术……”

“手术?!”一个惊讶的又别扭的声音突然飘了进来,弃天帝抬头,看着才走进的朱武向着自己走过来,“……他说的那个词,是手术么?”这句话是用汉语说的,屋里所有的人脸立刻白了。

“是。”

“父亲!”

“先听医生说。”眼神已经收敛如同深邃的湖水,然而朱武却始终不放弃从中看出自己真实的想法,弃天帝的眉头皱了起来。

“父亲,怎么能手术!苍现在的状况……”

“先听医生说……”

“难道才把他从阎王锁的刀下救出来,又要让别人再去捅他一刀!父亲,肯定会有别的办法的!”

“把少爷请出去。”弃天帝挥了挥手,等到走廊里的吵闹声终于远了,才又转头向着似乎是对这场面习以为常地德国医生说:“没有……其他方法了么?”

医生摇了摇头,说:“我想您也知道,其实并无有效药物炎症和感染……”

“我不能接受您的手术方案,因为……我也知道……这也并不是有效方法……”

“我是医生,我会尝试所有手段来治疗……”

“我不能允许您做实验!”

“阁下,您在侮辱我的职业……”

弃天帝轻轻抬了抬手,表示抱歉。

“我还是会说,我会回去做好手术的准备……但是,决定权在您手上,不过做手术的时间,不能晚于后天中午。”医生站起身,带着点愤愤不平地去了。

“父亲!”看见医生离开,被劝着坐在门口的朱武又迫不及待地冲了进来。

“……我还没有同意。”

“苍他……”

低头点着了烟斗,吐出第一口气的时候,烟气包围了那永远神采飞扬的脸,“还有时间……”吹开了眼前缭绕的烟雾,弃天帝又慢慢地坐下。

“对了,父亲,其实……还是有件高兴的事情的!”看着父亲似乎恢复了原状,朱武的心也就真地放松了下来,才想起这么急匆匆地从麟趾巷跑来的原因。

“嗯?”

“葱花昨晚生了!!不过,不让人看……不知道具体什么状况。”其实猫咪生崽,不须什么人帮忙,只是朱武和黥武忐忑兴奋,都是一夜没睡。

“几只?”听到这个讯息,弃天帝举在半空中握着烟斗的手停在了半空。

“还不太清楚,好像四五只的样子……好小……没想到这么快就生了……我还以为至少要等好几个月……”

“回麟趾巷!”

“父亲?现在回去什么也看不到啊……”朱武愣了一下,但是觉得无论是父亲以往的表现还是现在的表情,这么匆匆赶回麟趾巷,绝不是单纯地要回去看看爱猫的崽子。

……

“老爷……”黥武上午便回学校了,此时在门厅看见突然回来的弃天帝,戒神老者脸上带着程度之外的慌张。

“猫呢……”

“老爷……其实……”

“在三楼,那间卧室……苍睡过的……”正要走到前面去带路,却猛地一把被弃天帝推开了,朱武更加错愕,赶紧追了上去。

“老爷,……”

“父亲!”

弃天帝走得虽急,其实不快,是以朱武和戒神老者很快便追上了。

“几只?”很不满自己的脚步被拦下,微扬着头,冷冷地看着面前忠实的仆人。

“……四只。”

“拿去淹死……连母猫一起。”

“父亲!你这是要干什么啊!”

“拿出去淹死!”

“父亲!这究竟是为什么啊!”

“少爷……少爷……”看着弃天帝已经不愿意再多说一句话,戒神赶紧拉着困惑多于愤怒的朱武,“……老爷也舍不得……不过……”

“怎么……”被一路拉着,走到厨房的大灶旁边,朱武越发觉得奇怪了。

“……现在家里有病人啊……葱花还偏偏在苍先生的卧室里分娩……”

“这又怎么了?”

“……在家乡,有这说法,家里有病人的时候,产下四只小猫,叫‘抬棺材猫’啊……若不淹死,病人……”摇了摇头,向着一块劈柴上吐了口吐沫,然后迅速丢进了火塘里。

“荒唐啊!”听了这说法,朱武能想到的词也只有这个。

“少爷……您还年轻……老爷他……可是既然有这个说法……老爷他不想……”

“戒神!还不快去!”走廊尽头传来了弃天帝愤怒的声音和脚步声。

“……是。这就去……”转回身的时候,自己的主人已经少见地出现在厨房的门口了。

“等,等一下!”父亲决定地事情,不能改变,朱武情急之下,叫了一声,“我……我去,戒老年纪大了,这种事,还是我去吧……等天黑……现在河边人太多。”

双眸冷冷地打量着朱武,突然闪烁了一下,慢慢点了点头,“……可以。”

“……谢谢您。”



“您是……孟大夫?”

已是旧历九月十六下午,若是按照西历数,好像已经进了11月份了。

正提着满满一壶冷水要去灶上烧的天草突然看见从后台走入,手里捏着一张报纸满脸惊慌的年轻人,侧头想了一下,赶紧过去招呼。

“是……是……赭老板呢?”只认得这孩子是赭衫军的徒弟,孟白云赶紧问——两天过去,也不见封云社的人再来,心中有点失落,想着患者既然能够劳动断风尘替他找医生,大约也不是什么简单角色,应该是找到大医生,不需自己救急了;再加上导师临时安排了个小考试,孟白云的心思也就不在其上了。知道今日终于得知了成绩尚可,安下心之后,在街上随便买了份报纸,看到头条才紧张起来,沉吟再三,终于冒昧跑来关照。

“孟大夫!”还是照旧压轴的赭杉军此时还没有开始扮戏,正和黑狗兄细数近日事端和账目,看见孟白云也才想起,那么大的变故竟是忘了知会一声,赶紧站起来迎上。

“我从封云社来,云染姑娘说,苍班主他……”

“班主现在在督办府上。”赭杉军缓缓点了点头,又看见对方手中报纸,继续说,“这几日变故太多,没有去向孟大夫知会,倒叫您白跑了,当真抱歉。”

“我不算什么……只是……苍老板他还好吧……”其实孟白云也是不明就里,只是拿着报纸略微打听之下,似乎才有了那么点不详地影子。

赭杉军慢慢摇头,叹气说:“督办已经请了医生看诊,听说是……肺炎……我不懂西医,但是看他情况只怕还是相当严重。孟大夫,这肺炎究竟是什么病症啊?”

“肺炎……便是中医说的喘症了。”听到对方有此天真一问,孟白云更添心酸可怜,“……不过,既然是督办亲自过问,应该便是最好的医生了……”

“喘症啊!”渐渐围拢的众人脸色寒了一寒,“是痨病么?”

“不是……西医里痨病叫做肺结核,喘症叫做肺炎,虽然都是肺内的疾患,不过还是不同……”慢慢解释,却不见众人脸上有如同自己一般渐渐沉下去的表情,孟白云心中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好治么?不过既然有名字了,应该吃几片药便好了吧!”

“……这个……我想……应该是吧。”孟白云看着这许多双眼睛,结结巴巴地回答之后,突然动摇了一下,未知自己将来能否做个合格的医生。

“总之,谢您了。”赭杉军脸上的苦色没有消退,轻轻地点了点头,“大家都去扮戏吧……”

“师哥……”负责监场的翠山行没有走开,“金师哥还没来,要他扮戏了……”

“啊?荆衣!?”听到金鎏影的名字,赭衫军自然本能回头去看坐在另一边的紫荆衣,问:“鎏影他……”

“谁知道哪里鬼混去了!”紫荆衣“哼”了一声,继续上妆,“找到了估计也醉得不醒人事了……”

“……那,我们的戏份有间隔,这一出我替他吧。”摇了摇头,赭杉军立刻开始换衣服。

“赭老板,那我不打搅了……”站在原地有些讪讪的孟白云插话。

“哎呀,抱歉了,我这边有点晕头了。”

“没事,没事……”黑狗兄这个时候似乎是终于算完了帐,把小本子往兜里一揣,“赭老板您忙,孟大夫我招呼!孟大夫啊,要是不忙,前台看出戏再走吧,戏班子真是除了这个也没什么好招待的了……走吧,走吧……”

“赭大哥……”刚刚洗了脸的孽角走过来,似乎是有话要说。

“……回去再说后台的事,再怎么也不能亏待了观众,那可是衣食父母啊。”这几天下来,已经心力憔悴之极,赭杉军看见孽角的表情,虽然不明就里,却已知道他的意图,苦笑一声,话语却也带着些不耐烦了。

“嗯……我以前做工的一户人家,少爷……也是得了肺炎的……闹得很凶,中医西医都看过……听说最后还是中医给治好了的。”

“……治好了?”

“嗯……所以……苍班主那么好的人,不会有事的。”孽角说完这句话,慢且确定地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孽角……”

“赭大哥还有什么事?”

“谢谢……真是庆幸此时,并非只有赭杉一人……”

“应该的。”孽角立在门口,转身回答了这句之后,两人无言,静默良久,直到屋内灶火上的一只水壶“吱吱”的叫了起来。

……

散戏已经是半夜了,赭杉军唱了两场,有点累,也便没有什么力气再紧接着处理还未归的金鎏影的事情,只是草草和大家道声晚安,便回屋躺下。同屋孽角将洗脚水倒了之后,也便回来熄灭了灯火。

院外略作喧嚣,也便安静了。

闭目躺了一会儿,孽角便听到对面床上赭杉军频频翻身,不似平日那般安静,心中挂念,却又不好打搅,然而便因如此,竟也就睡不着了。如此大约又过了一个钟点,赭杉军竟是突然坐起,下地穿鞋,拿了灯又从抽屉里摸出洋火便要出门。

“赭大哥?”孽角也是立刻一腾身坐起来,招呼声音不大,却把对方吓了一跳。

“孽角……抱歉,吵醒你了……”赭杉军声音平静之中带着一点急切,“睡吧……我想起点事……”

“……好,外面凉,你多披件衣服。”对方不说,孽角也便习惯不问,然而正要躺下,赭杉军愣愣,才回头说:“……要是不困,来帮我一个忙吧。”

“好!”



“萧!《每日新闻》的明日特别刊……我刚才去印刷厂了,碰巧看到……”当天晚上,冷醉冲上楼,推开虚掩的小公寓的门,“……这稿子是你写的?”

“嗯?什么稿子?”正在埋头在台灯昏暗的光芒下修订剧本细节的萧中剑转回头,前几日被父亲关在家中在家养病,并没有参与请愿,倒也躲过一劫,如今,痛定思痛,倒也不那么鲁莽,倒要踏踏实实做些事情了。

“这个啊……吓死人了……”冷醉将一张剪裁歪了从废纸篓里拣出来的报纸摊在桌上,指着头版标题:


“督办市长 戏院争风全武行,饮弹竟为小砒霜;

J城少帅 百步穿杨英雄胆,一怒拔枪救后娘。”


“这个啊,难道不是你写的?”

“嗯……噗……”萧中剑看了几遍标题,不由得忍俊不禁:“冷醉,我写文章,标题怎会如此恶俗啊……”

“也是……不过我实在想不出……还有谁这么大胆子……”

“……嗯,看这文笔,应是……念过几年书……大约是当时在场的某个文职吧……嗯,署名:魔才……噗……这人挺可爱的。”

“是啊,看来也是个对时政不满无处发泄了……这么看,文笔是比你还要刻薄了。”冷醉伸了一个懒腰。

“嗯,若是有机会能认识一下便好……不如写文声援如何?”

“……我觉得风头太紧了,而且……阎王锁也不是什么好人……死了更好!”那日首当其冲,被抓进班房关了几个小时,冷醉和阎王锁这仇可是大了。

“……死了是没错,只是这个死法,太草率了,大庭广众,拔枪杀人,这么看朱武恐怕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啊。军阀混战,大抵是残忍之徒……”眉头皱紧,话说到一半,却被混响在走廊里接连两声巨大的喷嚏惊动了。

“咦?这是……”冷醉也是一愣,似笑非笑看了萧中剑一眼,正要去开门,门已经被推开了

“萧!”还在吸着鼻子,朱武用自己的英国薄呢子外套裹着一只巨大的野餐篮子,仿佛后面老爹在追一样急匆匆慌里慌张地跑了进来。

“臭小子,哪里去了!”冷醉就在门口,已经一拳打在朱武只套了件薄毛背心的肩头。

“……家里有点事,家里有点事……”迫不及待的将篮子放在床上,又扯散了叠得整整齐齐地被子厚厚地围了一圈。

“这是干什么啊?”萧中剑已经站起来,看看这篮子大小形状,大胆推测了一下,“你不会……捡了个弃婴?”

“不是捡的,我家生的!”

“啊?谁的?”

“算是我的……其实……我觉得事实上是我爹的……嗯?”一面解释一面小心翼翼打开野餐篮子的翻盖,向里面看,“……我爹要淹死它们……”

“说清楚!爹是谁!”冷醉一皱眉头,就差再多一拳打过去了。

“……我怎么可能知道爹是谁啊!”

“冷醉……我觉得……他的确不可能知道……”缓缓揭开篮子,看着护着才刚刚降生不到一日的两棕两黑四只猫崽精疲力尽的母猫,萧中剑脸上露出温和的表情。

……

“……其实是……唉……怎么说……就是……我家一个……长辈病重……”将猫咪放在暖和的地方,朱武开始结结巴巴地解释,“在家乡有这样的说法,抬棺材猫……所以我爹让我抱出来丢河里……我实在是舍不得……我猜我爹也舍不得……萧,你帮我养一阵子,就当是给……那个长辈积德了……等他病好了,我就抱回去。”

“……要是……算了,就放在这里吧。”有些为难,但是,也实在问不出“若是病人有不测”这句话来。

“谢,谢谢!”

“你呀,真是……一来就找事,前几天萧发烧要死都找不到你人影呢!”冷醉苦笑一声。

“啊!?生病了?什么时候?”

“你们慢慢聊,我回家看看有没有剩下的牛奶……给你们拿来点……”转身抓了衣服,立刻出门。

“哦,多谢了。”朱武随口回答,人已经凑近萧中剑,看着清秀面容,“脸色是有点不太好……咦?冷醉,母猫在啊,你拿什么牛奶啊!”可惜说地晚了,没人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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