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
第二十七场 封云社C
“苍日!……你能别笑了么!”
萧中剑皱皱眉头,推开了朱武环在自己腰上的手。
“抱歉啊,萧,”朱武笑笑,指着手里的剧本,“我觉得你还是把这个称呼改掉吧,情人之间叫‘长官’太让人不知所措了,还是这种时候。”
“君者,一国一地之长也,卿者,高官也,既然古代称‘君卿’,那现代文明戏称‘长官’也没有错啊。所谓文字改革,便是要将之前繁文简化,换做所有人皆能听懂的字眼,理当如此。”萧中剑严肃认真地回答——此时天已黑了,忙了一下午和大家一起分角色对了一遍剧本,因为是随念随改,大家又都不熟剧情,因此,将人多的场面解释完毕又琢磨敲定之后,便已经天黑,便和朱武回到公寓,将两人的对手戏慢慢磨合了。
“……原来如此。”朱武挠挠头,突然一侧眼看见了沙发椅上用被子围起来不令爬远的小猫们,“猫咪睁眼了么?”刚问完,已经被剧本打在头上,才醒悟过来,“好,继续,继续……啊,我先出去一下,回来再继续可以么?”
“急事?”
“有个……以前的同学,算是……逃难吧。我跟他约好了,今晚给送些救急的钱过去,结果……差点忘记……来不及了……”朱武说着已经拎起了扔在一边的衣服外套,摸摸口袋里沉甸甸的,看来刚从算天河那边取来的D省少帅这个月的剩余的工资还在,便迫不及待地开门出去,只是在楼梯拐角处扔了一句话,“等我啊,去去就回。
旧历九月廿七清晨,苍缓缓睁眼,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自己所躺着的,又变成了J城督办天波别业主卧室的床上——每天睁开眼都得想一下,才明白是睡在哪里,苍只觉得最近一段,比起之前跟着戏班子一起四处讨生活的日子还要动荡了。左臂被压得几乎失去了知觉,稍微动了动,才渐渐感觉到自己的手被身边那个人认真地握在掌中,有力的手指从指缝之间穿过,轻扣在手背,似乎从昨夜的亲昵之后,便再也没有松开。感觉到从那手心和交缠的手腕传过来的热量和脉搏,苍发麻的指尖也情不自禁地收了回来。
“……在报上登个你我订婚的消息如何?”突然一个声音在耳边轻轻地说,让其实还有些恹恹欲睡的苍,一下子清醒了。
立刻转回头,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对已经不带着任何睡意的异色眸子,原本自然展开的两条眉毛,慢慢收紧。
这话说出口,看着苍的脸上又显出了自己熟悉的无奈,弃天帝便有些后悔了,尽管最先打动自己的,便是这仿佛明了一切,却又不情不愿,最后终于变成了决然的表情,然而……虽然有点遗憾,以后还是再不要见到这表情了吧。弃天帝抬手轻轻整理了一下苍鬓边被睡乱的头发,凑上去用唇碰了碰他的额头。
“昨晚舒服么?”
这么问,不是期望什么回答,只要看到对方细长的眼中闪出一丝回味或者单纯回忆的神情,便很满足了。看着那人的脸上似乎又多了些红润,然后将头偏转,弃天帝伸手,将他的脸转过来,“我今日下午要离开J城,处理些军务,大概走七八天……等我到了青岛,让他们来接你去看海……”
“长官……苍,这个时候不想离开同门……”
“……嗯?”
“和同门的时间,只剩三个月了……然而和长官……”
“一辈子……”弃天帝笑了,一翻身,赤膊压在苍身上,看准那淡色的唇,低头亲了上去。
“哈,苍日,起床了!”
下楼买早点和早报的萧中剑上来,见到朱武还蒙头大睡,情不自禁用手中的报纸打了打那只露了一半在被子外面的红毛头,然后将怀里装着包子饭盒打开一个小缝,凑近了对方。
“嗯?”不知是被叫醒还是肉包子的香气提醒,朱武还没睁开眼,肚子已经叫了起来。
“收拾收拾快来吃,今日下去得巧了,刚出屉的包子,香得很。”萧中剑将饭盒放在书桌上,又转身沏奶粉去了。
……
朱武从盥洗室出来,葱花已经将脸埋在一个和自己的头差不多的大肉包子里“呼囔呼囔”吃得正香。
“哈……”萧中剑手里捏着半个包子,坐在书桌前看报纸,听见动静,也不回头,“幸亏你我昨日没去看戏啊。”
“怎么?”
“苍老板的戏刚开场不久,大帅便去捧场,一抬手便将前两排全包,送了十箱行头,散场之后,又将人接走了……”将刚刚看完的昨日头条将给朱武听,同时一推装着包子的铝饭盒,示意对方快过来吃。
“啊?又接走了!”手已经抓起了一个包子,朱武一个箭步冲近。
“真是可笑,前天的的报纸上才刚刚说:苍老板重登舞台,是因为被大帅厌倦了,所以只好重操旧业。这下可自食其言了。”
“现在的报纸啊,全是胡说八道,捕风捉影。”心中盘算着苍被接走这件事,然而,也想到了不能在萧中剑面前表现得太过,朱武嚼着包子,只知道又香又烫,倒也尝不出是什么馅了。
“对了,昨日太晚,你回来我都睡下了,也没问你那逃难的朋友如何,可需要什么其他帮助么?”萧中剑翻了翻报纸,也没看到什么有意义的文章,索性回身,看着穿这件暗红色鸡心领套头毛衣里面衬衣第一个扣子未系上的好友,突然问:“你这里少了个扣子?”
“啊?是,是啊,不知什么时候掉了吧。”朱武用没抓过包子的那只手挠了挠头,“那是我学弟……唉……现在住在车站附近的小客店里,短时间内不成问题,但毕竟开销太大,我正想给他先找个便宜的地方长住呢……此事我自己便能解决,不用挂念。”
“嗯,若是有合适的民宅,租住一间,倒是比每天住客栈便宜了……”
“唉……尚有别的麻烦啊,我一会儿回家一趟,问问父亲的意愿,倘能住在我家,那是最好。”
“嗯?令尊会不允许么?”萧中剑和冷醉通家之好,在彼此的家宅中甚至都有自己的房间,而请三五好友来家内住个几日也是常事。
“……唉,实说了吧,我那学弟,其实是与人私奔……”朱武无奈摇了摇头,本不想说,不过既然父亲那便已经明确表示不会帮忙,他就要想想和什么人商量比较有意义了。
“啊!私奔?竟真有此事!”虽然和朱武认识不出几日,便名义上“私奔”过一次,不过萧中剑还是被这个词震惊了。
“所以……我之前探过父亲口风……”
“嗯……携有女眷,的确诸多不便。”
“所以正有些不知曲处啊,不过我这月薪水的余钱,帮他撑到月底总还是可以维持的,等过了这七八天,我发了薪水……唉,这学弟私奔途中还不忘行善,居然将全部积蓄赎了一个差点被人卖去娼门的小女孩……”其实,虽然父亲升职,不过已经改称“少帅薪金”的自己的零花钱倒是没涨多少。
“啊?这……虽然不是坏事,总也有些不合时宜了吧?”萧中剑摇摇头,“敢情这位……家境不错吧。”
“嗯。在家乡也是有钱有势了。所以其实还是有点……不知钱为何物的感觉……不过,其实也巧了呢,那小女孩,以前曾在J城呆过,便在红楼家做丫鬟的。所以他们一路来此,其实全是那小姑娘指路打点了。”
“哈,所谓善有善报么……不过……我觉得恐怕还得给那位男士找份工作还好,否则,即便找到民宅出租,怕是房东不肯放心的。”萧中剑听到这样的巧事,只觉得还是有几分舒心,顿时想伸手一帮了。
“啊?……说的倒也是。”
“工作这事,我看我能不能试试……你的学弟,便也是军校生吧?那么读写算账应是没问题的了?”
“嗯,这学弟写得一笔好字,不过家境实在太好,所以除了学校所学,怕是没什么谋食专长……”
“我明白了。”
“嗯,不吃了,我这就先回家再问问父亲。”
“苍日……”萧中剑见朱武转身,犹豫一下,才将他叫住,略有些吞吐地说:“我觉得……有的时候,直接说可能会好一点……”
“好的,我回去试试!”朱武一笑,拉开门走了。
【J城双绝——
英雄本色 大元帅军装下戏院
佳人倾城 小贵妃朝服上轿车】
“哈。”坐在天波别院正对着大明湖的起居室餐桌前,拿着刚刚送来的已经被J城城的老百姓戏称为“每日书场”的《每日新闻》早间版,还没看到此文作者,弃天帝笑地声音便比往常大了一点。然而笑意刚刚在扭头看向自己地苍疑惑的眼神中渐渐收敛,放下报纸要给他讲讲这有趣的题目时,一阵脚步声已经从楼下传了上来。
“父亲!”
天波别业建筑不大,从正厅深处的主楼梯上来便直接能看到二层的起居室的全貌和那落地窗外的大明湖。朱武急匆匆跑上楼,当然是一眼便看见了对窗而坐的弃天帝的背影,随后,也瞥见了坐在旁边,见自己上来正要起身的苍。
“苍……你也在啊。”
见面有点尴尬,朱武自己也知道这寒暄问候纯属多余。
“叫苍叔。”弃天帝将身子转过一个小小的角度,朝向立在门口的儿子。
“啊……父亲!”
“我说:叫苍叔!”弃天帝脸上没有露出不快,却也没有玩笑地意味。
“长官……”苍此时已经完全站直,微蹙着眉头,“我……”
“既然关系已定,这么称呼有什么不对么?”弃天帝说这话的时候,其实谁也没看。
“苍……苍叔!”看见父亲的目光从自己身上渐渐移走,朱武恁地想起不久前在镇守使公署的办公室里,苍挨地那一个耳光来,顿时头脑一热,脱口而出。
“朱武少爷……”那一句“苍叔”叫得苍浑身一个激灵。
“应该的……”朱武赶紧接下话头,“在老家还有很多穿着开裆裤的叔叔舅舅之类的……”
“朱武。”在苍的这一侧看来,弃天帝的表情已经明显是在忍笑了。
“是。”
“我下午便启程全省视察,日常公务由你和伏婴师、任沉浮等商议处理。”
“啊?!”萧中剑的舞台剧才刚刚进入正式彩排的阶段,朱武有些为难了。
“怎么?”
“无……只是孩儿恐怕不能胜任。”
弃天帝微微侧头,看着朱武,心中也不知在盘算什么,最后对这句话还是不予置评,转而问说:“这么早过来,有事?”
“……父亲,幽溟他……来J城了。”心中尚有忐忑,然而既然萧中剑之前对于“让你父亲娶她”的建议既然成真,朱武还是非常在意他这次的建议。
弃天帝轻轻眨了眨眼睛,慢慢地问:“和那个唱曲的相好一起?“
“正,正是……父亲您知道了!?”
“若是单身一人,你便直接将他带来了。”弃天帝指了指苍对面自己身边的一张椅子,示意朱武坐下。这时,戒神老者带着几个仆人,已将早餐端了上来。
“我在外面吃过了……”虽如此说,朱武还是拉开椅子坐下了。
“私奔?”弃天帝点了点头,继续问。
“是。”
“他小你一岁,学业还未完成吧?”满意地看着戒神老者给自己倒了一小杯酒,又给苍端去了蜜水。
“……是还未毕业……可是家里……”
“四川管不到津门的事。”
“这……幽溟学弟在家乡有未婚妻的,这次暑假回家,女方便要……”虽然父亲驱逐枫岫主人的时候,自己还在上学,不过这件事那时传得也算是沸沸扬扬,倒叫朱武有些顾忌了,“他和那女子只是小时候见过一面,毫无感情,只是对方也是四川望族,所以……女方逼婚,他只好……”
“逼婚?男人还能被逼婚?”冷笑一声,眼角的余光却看到在一边默默切着早餐牛排的苍的动作一停,弃天帝自己的语气语气一顿,继续说:“若是自己不愿,谁也不能强迫他娶。”
“父亲……您不能把自己和幽溟相提并论啊,毕竟学弟还未自立……”朱武有点愁眉苦脸了,也不知后面怎么说了。
“还未自立敢带人私奔?”嗤笑一声,继续低头切肉。
“……既然真爱,当然希望能在一起……这也是最后的办法了吧。”
“那我是不是也可以为爱私奔呢?”弃天帝不抬头,眉毛轻轻挑起来,看来对这个设想满心愉快,轻车熟路地切着盘中的肉块,用叉子送进嘴里。
“父亲,您的能力和手腕不是每个人都能达到的!”朱武有些不耐烦这样的态度,双手扶案站了起来,“至少,我觉得幽溟这种勇气已经是值得敬佩了!”
慢慢将嘴里的食物嚼烂咽下,今日的汤好像不太合口味,弃天帝直接拿起餐巾擦了擦嘴,“只有勇气不够嘴,“只有勇气不够。和自己喜欢的人结合并共度一生是每个男人本来就应做到的事情。”
“可是父亲,幽溟现在也是受害者啊!无论您是否欣赏他,我想请您站在长者的立场,对他施以帮助!”
“你让他回家去。”
“父亲!”
“我能给他的最有用的帮助就是这个建议:回家。”父亲语气平和,怎么看也不是意气用事赌气而发,只是这句话却把朱武弄糊涂了,站在原地发愣。
觉得说话多了,嗓子有点难受,弃天帝轻轻咳嗽了一声,从苍手里抓过杯子,将里面的蜜水喝了才似乎好了一点,继续说:“午后送苍叔回封云社。”
“长官!”一直沉默,只觉得以自己的立场实在插不上话,此时才赶紧站起身,“苍自己回去便可,不劳派车相送了。”
走向楼梯口的身形站住,转身,这时戒神老者已经拎着大衣下楼去开门了,弃天帝扬了扬眉毛,慢慢说:“你随意。”说着穿衣出门,上了专车往帅府去了。
“苍……那个,父亲不在的时候……我还是……”
朱武到底还是陪着苍一起出门。看着一群端着着木盒子相机的记者尾随着D省督办的汽车而去,他瞅准时机拉着苍从另一头出了巷子。而大明湖本就距离南岗子不远,商量之后,便决定徒步回去。
“还是称呼我苍便好。”不知该用什么表情面对,觉得这对父子虽然往往意见相左,可是时时在意的事情却是一样,这大约便是争吵频繁的原因了,这么想下去,更觉得父子天性格外有趣。只是要对这件事表示出笑意,脑海中又恍惚出现了还在封云社的同门来。
“哈,其实苍,我觉得现在真好……虽然和我想的不一样。”今日已经是新历的十一月中,正是冬季的一个晴朗的日子,大明湖面上已漂浮着薄冰了。
“嗯?”
“父亲没有让我失望,对苍你负起了责任,这样苍也……终于能生活得更好吧。”眼中闪闪的光芒,证明朱武真的是诚心诚意地欢喜轻松了。
“……朱武少爷……”
“叫我朱武吧,”有点兴奋地回头,看见苍突然停下脚步,脸上也似乎严肃起来,朱武心中又有些紧张了,小心问:“什么事?”
“……我和长官的事……其实……”不知道怎么表达,迟疑了片刻,终于说:“谢谢你,没有反对。”——既然已经答应了,便没有再怀疑的理由。
“之前,有位朋友对我说,这种事最好的结果,如果你愿意,就让父亲负责的把你……接回家。”虽然其实是既定之事,不过朱武倒也还不至于说出“娶”字。
“……是,萧……”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觉得无论是觉得欢喜或者难过都不由衷了,然而内心地情感波动却又不能简单忽视,可是将烦恼说给眼前这个人,苍又觉得是不公平的了。
“对啊!”要不是朱武对这个萧字的反应实在是快,苍后面那少爷两个字便要脱口而出了。不过,既然提到萧中剑,朱武也没给他什么再说话的机会,便那么一口气说下去,“我觉得他有一种神奇的能力,再复杂的事情,到他那里都会变得简单而明了。这件事本身也很简单。现在,你们既然真的相爱,就生活在一起,这有什么呢?这么想想,也便觉得没有什么了啊。而且,其实我现在还要感谢你,如果不是亲眼见到父亲这么对你,我也不会有这个勇气把幽溟的事情对父亲坦言,不过,父亲既然能接受你,为什么要对幽溟和爱染不闻不问呢?”
“……其实,我看长官他并没有反对这两位在一起……”虽然在餐桌上一直低头不语,然而苍不知为什么有了一种微妙的同情,“……只是……我不知该不该这么说,你千万提醒幽溟先生小心,只怕……被悔婚的那方,会对他的爱人不利。”
“苍……这是什么意思啊?”
“以前,其实封云社有位当家小生是我的师兄……人样子出众,拉得一手好胡琴,又懂得唱岔曲……后来因此结识了一位旗人小姐,两人相爱……就差点……这种事,在艺人行内也不少见的……便算是一个预防吧。”
“咦?还有这样的事?几时发生的?我怎么不知道?”朱武愣愣,记忆中好像自从自己和封云社结识之后,文生便一直都是白雪飘担任,却未曾有这样一个人。
“嗯,你和他前后脚吧……你同我们相识时,师兄同嫂子已经逃走了……”
“哦,我说当时怎么觉得班子里少一个人呢!那个时候,小生戏都是你和紫荆衣轮流应工的啊,我看你的第一出,就是【群英会】,你扮周瑜。”
“嗯,那时雪飘还在倒仓,不能登台。”苍慢慢地说,实在是一段辛苦的岁月。
“是啊,所以我想,我正好进来唱小生啊!不过,苍啊,他家远在四川,没事的。”
“J城内四川口音和津门口音的一男一女,其实很好找……倘若得知了他们在J城落脚……”
“啊!……”想起之前罗睺曾来电问过此事,朱武浑身一个激灵,自己方才又告诉了父亲,看来幽溟在J城这件事真的瞒不住,想到这点,已经有些手足无措了。
“你要是着急……我自己回去也可的。”朱武的心绪,对苍而言也是一目了然的。
两边都是人命关天,朱武也不敢说几个小时之内,谁便一定无事。情急之中,想想幽溟毕竟也是军校毕业,比起戏班出身的苍来应是更有自保能力的,总也大概放心些,出了口气,摇头说:“不用,其实还有一段顺路的,我先送你。万一再有魔晦王那样的混蛋来……”一面说着,一面挥手叫了两辆停在暇园门口等客人的洋车来。
其实,南岗子附近也是有好事之人自称记者终日闲逛了,只是有了之前几次经验,这类人大抵蹲守在附近的铺子里,翘首等待城内屈指可数的汽车了,是以,苍坐着普通洋车直接进入封云社所在的巷子时,倒是没有几个人注意,等到有了反应,喊了出来再端着相机飞奔出铺子一路追去时,只能听见封云社的大门开了又关上的声响而已。然而想要走近去看,在巷子口不远处的一个书馆里两个常跟在断风尘身边,穿着皮鞋的已经警惕的走了出来,众记者不是不识趣的人,也便纷纷作罢了。
走进门时,正好上午时光,众人已经吃过了早饭,前院没有人,只在宽敞的中院传来对戏的声响,苍向前走了几步,便看见从那偏在一侧门洞中,白雪飘听见动静,转身出来查看。
“师哥!你……”有点讶异苍回来得静悄悄的,白雪飘下意识地探了探脖子,似乎是想看看后面有没有人跟着。
“我回来了,大家在对戏么?”进了这院子,才觉得一路上的那些只想着以后的杂念顿时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屈指算算,距离腊月廿三的封箱的日子,也仅有不到三个月了。
“是……是啊……”回答地有点猝不及防,只因为都觉得苍不会这么快回来,早上才将戏份调过,改动大了,所以才要一起练习,如今人在眼前,白雪飘有点不知所措了。
苍倒是没察觉对方的尴尬,只是觉得这一段太过动荡,倒是很少能和大家对戏了,因此只是微微点头,便跨入了院子。
“啊,师哥,师哥回来了啊!”暂时也在一边的翠山行和九方墀先压低了声音叫了起来,然而苍却没有回答,只是有点发愣地看着场中,似乎不愿相信一般,又再仔细看看那穿着青衣外褂的紫荆衣身边伶俐的花旦……
“苍……”站在场子另一边的赭杉军也赫然见到了刚刚进门的熟悉的人影,赶紧从边上绕了过来,“……我们以为你没有这么快回来……所以……”
“我回来了……”垂下眼睑,淡淡地回答一声,随后跨一步向前去,丝毫不顾还在配戏的两人,直接走入场内,沉声说:“云染……将水衣子脱了,这不是你该穿的。”
“师哥!”
“苍!”
“脱了!”不愿再多说一句,苍立在场内,脸色发白,眼睛却没有盯着任何人。
“苍师哥,是我唱得不好么?”
其实说服众人让自己登台,赤云染已经费了不少口舌。苍会反对,也是她想得到的。然而当对方就站在自己面前,不是声色俱厉喝止,也并非语重心长的劝说,只是脸上露出一种万念俱灰地悲哀,这神情,真的把她吓到,在原地愣了片刻,才深吸一口气,认真地问。
“是。”这声回答,平平静静,只是眼睛还是没有看着任何人,“我已回来了,戏单按照原来的走,无需更改了。”说完,眼睛闭了一下,便又要走向后面的院子。
“苍!你未免太霸道了吧!”紫荆衣入戏的时候,一向不喜欢被人打断,今日这脾气来得更甚,“你今日是走着进来的,谁知道你哪天就是躺着进来!”
脚步停住,身子却没有转过来,紫荆衣的怒喝倒是没有赤云染低声的抽泣听得更清楚了,“苍即便躺着进来,到了台上也能站起来。师父嘱咐我照顾云染,我便不能让她登台!”
“云染登台是自愿,碍着你什么了!哪天你一去不回来了,还管得着我们么!”
“荆衣,荆衣!”金鎏影自从那次醉酒之后,这几日倒是兢兢业业,方才是去屋里带髯口,听得外面动静不对,连胡子都没摘就跑了出来,此时一手笼着胡须,一手拉着师弟,“荆衣啊,苍是为云染考虑,现在这世道……别说云染是女孩子……便是……”
“一开始就只答应云染姑娘只是救场,现在既然班主回来了,当然还是按照原来的戏单,有什么可争!”
赭杉军刚要说话,一旁孽角已经抢先开口了。
“是啊,师姐啊,当时大家伙答应的就是若师哥回不来,你便登台救场,如今师哥既然回来了,那是好事啊!师哥是故意那么说……你莫当真啊,师姐唱得是极好的,以后不愁没有登台机会……啊……”白雪飘看见赤云染落泪,早就慌了神,此时走过去安慰,口不择言之时,已被赤云染狠狠地在胳膊上拧了一下。
“你这口没遮拦的,什么叫不愁没机会,还咒师哥啊……”其实只是当时伤心,这一闹腾,赤云染心中一急倒也不那么难过了,抹着眼泪倒教训起别人了。
“不是,不是……”白雪飘捂着胳膊,脑子倒还是不慢,“我是说,万一哪天我有个小病小灾的,师姐你上台反串个英俊小生也是可以的!”
“胡说八道……”周围已是一阵哄堂,赤云染终于破涕为笑,擦擦眼泪,转头看着苍的背影,“苍师哥……莫生气……”
“……云染,有我们便好,以后莫要再想着登台的事了。”说过这一句,人已经跨过二道远门,走回自己的屋里,要将这身笔挺高级的洋装换下来了。
“断厅长啊!快过来,这边有人打架啊!”
一团混乱之中,突然从街口传来了一个女子清脆洪亮的喊声。正围攻朱武和幽溟的七八个地痞,瞬间便跑得精光了。
“切!”朱武长出口气,用手背擦擦嘴角的一点血迹,转头向着声音来处看去——那个看见终于停止了骚乱,才跑过来的人是个便衣女郎,酒红色所谓摩登式的大波浪卷发随着跑动有节奏地跳跃,外面黑色的礼服呢大衣配露出一个边的暗红色旗袍下摆,和同色的半高跟的皮鞋配得得当,虽然稍微有点上了年纪倒也很有一番当代的风情了。
“朱武少爷……!您……”女子跑过来,立刻关切地问道。此时一直躲在后面民宅院落里的爱染嫇娘和易水心也跑了出来,看顾已经打得灰头土脸的幽溟了。
“你是……落雁孤行?”虽然是冬天,但半是紧张半是辛苦,朱武额头已经有些冒汗了,看着那个已经掏出手帕来给自己擦汗的女子,终于想起,好像是警察厅长段风尘的秘书。
“正是下官啊。”落雁孤行似乎是很感激少帅认得自己,漂亮的红唇已经翘了起来。
“断风尘呢?”突然想起刚才解围的那一声喊,朱武四下看看,却不见其他什么穿着皮鞋的人过来。
“嘻嘻,哪里有什么断厅长。”落雁孤行有点顽皮地笑了,“我乃是奉断厅长的命令,来这边的商乐舞台拜访素莲香班主,告知十日后断厅长二婚的堂会事宜。”
“二婚?”朱武有点迷糊了,“他上次没结成婚吧?”
“哎呀,说露嘴了,是断厅长第二次成婚的简称……却说,少帅您,怎么在街头……”落雁孤行笑了笑,此时爱染和易水心也帮幽溟大概收拾了一下,走过来,有点无措地看着朱武。
“有人来找麻烦,稍微教训一下。”朱武皱着眉头说——多亏了苍的提醒,将人送到南岗子那巷子口,朱武便叫洋车转向,直奔幽溟暂时居住的开埠区火车站旁边这家小客店来了。才刚走近,就遇到有人围攻幽溟和爱染,便跳下车立即加入战团。不过,若不是落雁孤行机警,还不知这架要打到何时去了。此时朱武才想起还没给车钱,四下找,莫说车夫连个路过的平民也不见了。
“少帅啊,其实您直接报出身份不就好了,何必……”落雁孤行有点疑惑的问道。
朱武没有回答,只是似乎只是无意中把头偏开,不再看对方,却又仿佛心血来潮地快速摇了摇头。
“这……这里不是讲话地方,既然出了这样的事,两位要不要随我去做个笔录?这附近有个分局很近。”落雁孤行不是不知趣的人,看到朱武表情有异,便没有继续追问,然而少帅被人袭击,总不是小事。
“要不得……”朱武还没回答,幽溟已经抢先说了。
“嗯……你去忙你的吧,这事,我若觉得有必要,自己去找断风尘说。对了……断风尘办婚礼,找堂会不请封云社么?”
“请了,哪敢不请啊,只是场面太大,所以才两边都请了。”
“哦,忙去吧,我们自己走就行了。”朱武说着,已经开始走过去捡方才出手前,扔在一家柴火垛上的新做好的黑呢子貂皮领大衣了。
……
“学长……多谢你……”
其实再多走几十米便回到客栈,爱染嫇娘和易水心去找伙计要开水给两人擦脸,朱武和幽溟便坐在外屋讲述经过。
“怎么回事?”其实这架打得一头雾水,朱武此时才能问询。
“哪个知道啥子事情啊。日头好,我和嫇娘想出去走走,才几步的路程,便被人围上了……”幽溟到底也是军校毕业,即便寡不敌众倒也临危不乱,“伸手就要抓嫇娘,硬说她是从啥子第一楼跑出来的,要捉回去接客。我跟他们理论也不理我撒。嫇娘从未来过D省,简直是无稽之谈!”
“嗯……第一楼?”早就习惯了幽溟夹在官话中的家乡口音,朱武听着也没什么困难,皱眉道:“难道是认错人了?”
“气哟!”
第一楼不是个简单地所在,朱武想了半天,直至爱染嫇娘和易水心端着两盆洗脸水进来才下定了什么决心般说:“跟我回家住一段再说……”看着幽溟和爱染有点惊慌的表情,才一副理所当然地样子说:“……父亲巡视全省已经出发了,先在我家别墅住几天再说啊!”
“欸?我记得礼单子上写了,大帅送的戏装里正有今晚用得上的,大家怎么不穿新的!”
黑狗兄是在临近开场的时候才悄无声息地走进来的,正是大家忙碌之时,看了看都已经大致扮好的众人,愣了愣突然问,瞥眼看见那十个大箱子还放在后台一边,除了当时打开的那个,别的都仿佛连碰都没碰过一样。
“没这福气啊。”紫荆衣今日是要和金鎏影唱个中轴的,此时正在对着镜子整妆,拖长了声音说了一句。
墨尘音赶紧过来答话,“哦,经理啊,那几箱衣服大多,昨日散戏晚了,日里又忙着对戏,还没打开来整理过,也没分箱,所以暂时还是先用旧的。”
“唉唉,赶紧看看吧,有新的还是赶紧用,万一哪天大帅再来看戏,没见到怕是要不高兴了。”黑狗兄装作没有听见紫荆衣的话,只是朝向墨尘音说着,“苍老板他今晚登台没事吧?”
“早该习惯了吧。”撂了笔,紫荆衣轻声嘟囔了一句。
“唉唉,那就好,那就好,三位老板呢?”黑狗兄尴尬笑笑,只好继续装不知道,看看其他人也没有要来解释的意图,只好拉着墨尘音一个劲问。
“在会客室呢,萧家公子过来了,在陪着说话呢。”墨尘音指指隔壁屋门。
“哦哦。萧少爷来了!那我要见见!”黑狗兄说着,急急忙忙地走过去,正要伸手拉门,门却开了,萧中剑满面春风地出来,黑狗兄差点和他撞个满怀,赶紧停了步子,摸摸额角,好像是要摘帽子的样子,又忙不迭低头说:“萧少爷,萧少爷,您……您今日有空啊。”
“经理先生,我只是好奇来后台看看而已,顺便向几位老板请教些手势姿态。”萧中剑微微一笑。
“哦,萧少爷原来也是票友!”黑狗兄眼睛有点发光,若是能找到真正喜欢戏曲的赞助人,这钱袋子就算稳定了。
萧中剑一摇头,笑说:“我,算不上啊。”
“哦,哦,入门好,入门好,萧少爷这样聪明的人入门便离成角儿不远了!”满脸赔笑,说些客气话,其实也是黑狗兄做经理的分内之事,只是随后走出来的孽角和赭杉军都听得有些肉麻,正想走开,却又被黑狗兄一把拉着,同时招呼也走到门口的苍,“三位老板,正好,正好有事,商量商量!喜事,喜事啊!”
“嗯?”最近变故太多,刚听到有事商量的时候,三人心里都“咯噔”了一下,不过黑狗兄倒是知道非常时期,赶紧补上了这个“喜”字,总算安心了一半。
“三位老板,先进去坐……萧少爷正好您在啊,也请一起进来,帮我们拿个主意。”既然是资助人,便也算是这戏班子半个老板,遇有事情,还是应该打个招呼的。
“不了,快开场了……”其实,依照萧中剑来此的计划,是想再观摩一下戏班子后台开场准备之类的事情,况且实际的经营事务,他也认为自己外行不能并且也没什么资格过问的了。
“不,很快,很快……全部是生意上的事,跟您说说也是应该啊。”苍等三人已经退回会客室内,黑狗兄一把拉着萧中剑,不容分说地也跟了进去。
……
“三件事!”黑狗兄直等到四人在沙发上刚才的位置坐定了,才迫不及待把手指举得高高,得意洋洋说道:“其一,断厅长的婚事定在十日之后泰丰楼,听闻大帅作为证婚人也要是必然要出席了。断厅长今日上午派人来找我了:请咱们堂会!虽然这次还是和素莲香合台,不过不是给人家串场打下手了。厅长的意思,咱们唱一出【四郎探母】,素莲香应一出【群英会】,最后,苍老板和书老板联袂一出【锁麟囊】,大概这样,中间的串场戏再商量,剧目也不是不可以改动的,总之是不会亏了咱们的戏份。这台帐词,素莲香自愿占了下首,已经给了‘莲海千姿’,便要咱们写个上联,这一两天便要,到时候了要请名绣师绣彩缎上挂出来的啊!”
“……好事。”看着赭杉军一眼,苍轻轻回答,“……可是,这对联,经理我们都是不识几个字的……实在没什么想法……”
“便对‘云天万景’吧。”萧中剑轻声一句,大家一怔,喝彩之后便都欣然允诺了。
“看看,还是萧少爷在的好啊。好词儿,好词儿啊!”黑狗兄美滋滋从怀里掏出个小本本,一面到处找笔,一面说:“请您写下来吧,哪几个字啊?”
“哈,好。”萧中剑只是一笑,接过本子,从上衣口袋中掏出自来水笔,翻到一页空白,端端正正将这四个字大大得写得清楚了,“经理,其余两件事又是什么呢?”将本子交还给一直等待的黑狗兄,同时问。
“是是,”黑狗兄打开本子看了又看,才小心翼翼揣好,继续说:“第二件事,就是之前提到要灌唱片的事,我基本谈妥,高亭公司可能下个月派人带着设备来。现在须三位将想要唱的曲目、人数和时间推荐。他们再选选。这第三么,今日早晨,商乐舞台的人也找上了我,看来是探口风了,应是想签明年的演出合同了。苍班主,您的意思呢?现在是人家来找咱们,可是个开口要价的好时机啊。”
“啊……”一瞬间有点晕,意识中自己的时间,只到年底便停止了,可是……脑海中那漆黑夜幕中J城最大的舞台的轮廓……果然还是一如既往,即使近在咫尺也是永远也触摸不到了。苍轻轻低下头,“经理,我也有件事要说……”
……
“苍已决定将班主让给师兄,今后的事务,全听师兄安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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