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
第二十八场 路边摊B
“咦?伏婴师?你怎么在这?”
结算了店钱,带着幽溟夫妇以及易水心来到天波别业,已经是黄昏了。嘱咐了仆人照顾,又再安慰了三人几句,朱武急匆匆走下台阶,想着萧中剑说今晚要去双仪舞台的后台观摩,便要匆匆赶去会合。然而下了楼,却见一人搬了把椅子守在门口。
“小弟一直在此,恭候表兄。”
伏婴师坐得懒散,双手环抱,脸上带着一种又有得意又有无奈地淡淡苦笑。
“我进来时候,你怎么不出来打个招呼?”
朱武有点摸不着头脑。
“小弟带着这两日表兄应作而未作之工作前来,您进入之时,唯恐打草惊蛇,惊走了您,所以没有出来。”
“啊……”
“舅父临走时既有吩咐,小弟便是片刻也不敢怠慢了。”
话说到这里,伏婴师才慢慢起身,紧紧拉着愣在原地的朱武手臂,将他拖入一楼书房,文件堆积如山的书桌之前。
“伏婴师……”
心中万般不愿,然而朱武总算知道工作之事永远是自己理亏,也只好长叹一声,坐了下来,才打开文件,却听伏婴师走出门去,对仆人说:“给麟趾巷去电话,说少帅已经抓到,请任沉浮秘书将另一半公文带来。”同时,钥匙眼中咔嚓一响,竟是已经将门锁上了。
“苍老师,戏已散场,这个……能否请您吃个夜宵?”
静静等到下了台的苍卸妆更衣完毕,萧中剑才起身微笑说。
“嗯?”
“哈,好啊,好啊……萧少爷想去哪里?泰丰楼?我来请吧!”
苍还没回神,黑狗兄已经搭茬了——以往演出,他很少一直看到散场,今日大抵是遇到了萧中剑的关系,一直都是讪讪相陪,不过其实倒也替他解答了不少疑问。
“不……不是这个意思……”萧中剑脸上一红,轻轻摇手,继续说:“其实……是因为我写的剧本中,有两位主人公散席后去吃夜宵之情节,我……不大清楚,老板们常去的是什么所在,所以想麻烦苍老版带我去看看。”
“哦……这个……戏子过夜不食,很少出去吃……”苍慢慢低了头,“不过……”
“苍……其实……”这时赭杉军也走了过来,不由自主插口道:“……我倒知道有个地方……”
“嗯……馄饨摊子?那地方我知道……”两人对望一眼,以前都不知道原来对方也曾在那边坐过,此时倒是不知怎么心有灵犀一般地会意了。
“班主,须我陪你们去么?”开场前,会客室内的谈话,苍的意图被大家劝阻,孽角这时候如此称呼,也有这样的用意在其中了。
“不必……”想到和萧中剑聊天,难免会提到朱武,为免失言苍赶紧答说:“那地方回去顺路,先同大家走一段,其实便距离家也不远了。”说着,看看基本已经收拾完毕的众人,也拎起自己的大衣穿在身上,一起从剧场后门出去了。
“……哈,这样。”
其实,每天买包子都是去公寓对面的大饭庄,即便是和同学出去喝酒,也至少是要找个有屋顶的所在。如今站在这一盏小小的油灯照亮的馄饨摊子前,萧中剑看得新鲜,也有些不得要领了。
“请坐吧。”苍自己拿了凳子,这馄饨摊子似乎是生意渐渐好了,此时还有一个另外的客人在,不想打搅了人家,苍便将凳子放在靠近巷子墙壁的一侧了。
“谢……”萧中剑小心翼翼坐下了,看着一旁的汤锅,“是现煮现卖?”
“嗯,馄饨下锅不久便要捞上来,等不得的。老板,两碗。”苍慢慢解说着,同时招呼老板了。
“哈,那在下一定要期待一番了。”看着在老板的一阵捣鼓之下,锅内渐渐滚了,萧中剑倒是显得有点兴奋。
“……啊,萧少爷不用太过……期待……”仔细想想,苍其实也只是吃过一两次而已,不过这馄饨其实味道一般的吧……完全不记得味道,只是觉得,若是好吃,怎么也会记得。
“苍老师,您其实不用叫我这么客气,叫我……萧便可以。”
“您也不用叫我老师啊……”总觉得,自己的身份和“老师”差得远了,“直呼我的名字便可了。”
“这……那我记得您是和苍日同年吧?我比苍日小,那我叫您苍大哥?”
“嗯……我应是比苍日小些吧……听说他乃是正月生的……”
“哦!那苍大哥您是几月生日呢?”其实萧中剑也是第一次知道朱武的生月,兴奋之余,随口问了一句。
“……没人告诉过我。”声音有几分低了,“苍虽不是孤儿,然而离开父母的时候尚小……”
“抱歉。”这时,馄饨已经出锅,热气腾腾两大碗放在面前,萧中剑顺势将碗放好,四下看了看,起身走到桌子正中,拿了两片白口铁皮的勺子过来。
“无事,苍其实一直都被年长者照顾有加……”
“包括……J城镇守么?”坐下来,萧中剑不知道怎么头脑一热,竟脱口而出这句自己都后悔地话来,此时,看着对方的脸色在蒸腾而起的馄饨汤的热气中明显的变了一变,萧中剑心中已是怦怦直跳,只觉得大约这一直温和的人便要拂袖而去了,张口结舌之下,不知如何表达悔歉之意了,“……呃,我……”
“……包括。”慢慢平静了一下,苍认真地点了点头,“他其实是位值得尊敬的长者……”突然觉得这么说似乎并不准确,然而侧头想了想,也只能说到此为止了。
“您……竟是这么认为?”萧中剑带些翠色的眸子收缩,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不过,现在我对他的看法……应该不止尊敬了……”约是累了,苍眼神虽然黯淡了,可是思绪更是出奇地混乱活跃了起来,也似乎很多想说的话,不受控制的向面前这个善良的萍水之交倾吐了。
“您……是不是……已经答应了弃天帝什么要求?”突然想起在会客室那被众人赫然截住的谈话,对上流社会有所了解的萧中剑,顿时领悟了什么。
轻轻地用手撑着额头,这姿势只能允许自己慢慢地摇头,“并不是要求……只是……该然如此吧……唱完今年,苍……便要退社了。”这话,总是要向一个人说吧。
“该然如此……苍你这是什么意思……弃天帝不让您登台我能想到,但是……”
“……若是我坚持,他必然也会允诺吧。然而……苍不是不知进退之人,我这身份与他……长期相伴……总是不成体统……”不知如何表达,每日各种报纸刊载甚至同门日常言语,尽是对那人的一片非议甚至谩骂,而自己早已尽占同情;然而,却只有苍一人知道,那些所谓霸道的行为,皆是他之故意。
“苍大哥……你这是……”萧中剑心中有点不悦,却又说不出来是什么,若说此人嫌贫爱富,那平和淡定的气质却又是伪装不来。
“……所以,今后若有骂名,也该苍和他一起来背了。”中间的话不知怎么说,苍索性直说结论,看着萧中剑的表情,也知他是听不懂了。
“……苍大哥,你这说法,我确实不懂,只是……难道你……那么相信弃天帝么?”
“感情之事……谁能确定呢?”
“这……是……”慢慢低了头,“谁能确定呢?”此时馄饨汤也渐渐降温,可以入口了,萧中剑慢慢搅动,将沉在碗底的配料翻了上来,“苍大哥,苍日这个人……您究竟了解多少呢?”
“嗯……比你多吧。”苍沉吟了一下,论一般的了解,应是如此了吧。
“……他的出身,没有问题吧?”
“怎么说?”
“觉得他是很……蹊跷的存在……认识他的过程也很莫名其妙,又自称是乡下富户之子,我曾问过神玺兄,他也只是讳莫如深……然而,见他来往J城这等快捷,出手豪阔远超普通,我的记忆之中,不记得J城附近,有姓朱闻的如此大的财主啊。”
“……”
“只是……他这个人本身,实在是没有什么叫别人怀疑之处……”萧中剑说到这,竟是无奈地一笑,“总之这家伙,就是阔得让人怀疑啊,他塞给我的怀孕猫咪,也是南洋一带的品种……这不是轻易便能见到的。”
“嗯?猫?是小猫么?”想起葱花才刚刚生产,难道是朱武偷了小猫出来送给萧中剑讨好,这样一想,苍脸上也带着些笑意了。
“不止小猫,还有母猫啊,叫葱花。听说是家中长辈病危,他父亲又忌讳四只一窝的‘抬棺材猫’,叫他拿去淹死,他不忍心,才冒险偷偷放在我这里……苍大哥,勺子沉了……”说到一半,见到苍不知什么时候撒了手,铁皮勺子便慢慢沉入汤里去了。
“……幸亏……不然……只是,那长辈后来……”
“肺炎啊,听说是好了。”
“哦。”苍轻轻闭了一下眼睛,点了点头,“……总算……没有酿成什么憾事啊。”
“苍大哥,你累了吧,吃完我送你回去……唉,其实我也是任性,一定要来看看。”
“无妨……只是今晚你我所说的话,萧少爷您听过便算了吧。”
“……好。”
“……苍日是个好人,萧少爷放心。”其实说这话的时候心中还是有些含糊,却又想到,这对父子……其实某些地方还真是相似得很了。
说也是奇怪,有的时候竟连这平静日子都是来得如此突然。
D省督军外出巡查,也许是留守人员都加了小心的缘故,J城里竟是格外平静。苍和封云社,也是这平静的受益者了。每日按部就班地演出排练,竟让大家都觉得,是不是从此之后,日子便真的能回到从前或者真的走上正轨。萧中剑还是时时来请教苍做戏方面的事情,有时院子里乱,两人便去巷口的茶馆或者在休演的时候请苍去家里指点。而朱武倒是在双仪舞台出现得少了,约是伏婴师看得紧,他寥寥无几的业余时间也都给了萧中剑的缘故。
断风尘迎娶绯羽的日子终于定下,便在旧历十月初八,西历11月24日的样子。
听到这个消息,苍静静地想了想:今日已经是十月初五,若要出席婚礼,那么大约明日后日,弃天帝便要回来了吧……天冷得紧,封云社的众人也都添置了新的西式大衣,苍也披上自己的水貂毛领的英伦呢子大衣,打开门,在黑狗兄的招呼下,和赭杉军以及孽角一起芙蓉街教育图书社的地下室去录制今生的第一张唱片了。
旧历十月初六,黄昏,D省督办的专车在几重护卫之下终于开回了J城。
离开了几日,唯独觉得J城内卖报纸的小贩稍稍多了些。弃天帝满身疲惫,其实也是无心观看街景的,侧头瞟了瞟目下坐在身边去火车站迎接自己的朱武,才见他竟已靠头在车窗上睡着了,想来是这几日处理公事,实在累了。弃天帝也不叫醒,便在缓慢前行的车上,凝神看了儿子良久,突然从他黑呢子外套的衣袖上,择下几根浅茶色的短毛来。
……
“朱武,到了!”
“啊?”
昨日白天和萧中剑在政法学堂排练文明戏,晚上又被伏婴师看着批阅公文直到今日出发之前,才终于将积存的案卷全部处理,精疲力尽地在车站见到父亲终于回来,朱武才有了仿佛被释放一样地轻松,车上这一觉睡得格外香甜深沉,直到听见父亲呼唤,才勉强睁开眼睛。
弃天帝也不急着出去,先将自己手帕递给还有些迷糊的朱武。等他擦了擦嘴角,渐渐清醒之后,才示意前面的补剑缺下车开门。
一脚踏在麟趾巷弃家公馆的台阶上,正要走入,却听到隔壁巷子报童的吆喝:
“难忍寂寞,小妃另结新欢;韶华千金,老帅怎及富少……”
……
“岂有此理!”
弃天帝还没说什么,朱武已经捏着戒神老者送来的报纸,愤然起身,气得浑身直抖:“胡说八道!”
“哦?”其实只是觉得这事新鲜,弃天帝慢慢喝着茶,连眉梢都不动一下。
“父亲,这报社实在是下作无耻!”
“照片清晰,举证确凿,萧振岳是封云社的资助人,他的公子青春正盛,和苍有来往也不是什么奇事……”低头吹了吹茶叶,弃天帝看起来心情颇好的回答。
“胡说八道啊!照片上这位是我朋友,乃皇华馆学生,是我将他介绍给苍……苍叔认识。他正写剧本,故此要学些京戏身段。虽然也是姓萧,却怎么会附会到萧振岳的儿子身上!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微微咳嗽,弃天帝放下茶杯,拿起手帕擦了擦嘴,目光闪动,缓缓点头:“……原来如此。”
“嗯,穿凿附会,恶意揣测!看这照片,只怕记者跟踪苍已经不是一日两日,这等恶毒用心……”
“……只是,即便这青年不是萧振岳的公子,也有可能是苍之……新欢?”静静想了一下,弃天帝低头看看报纸上两人姿势,明眼人看来确实都是教习身法或者一同商讨之类的情景,“……哈,不差,我走了几日,竟用这个来欢迎。”
“绝无可能啊!父亲,我同这位朋友天天见面,偶尔还在一起抵足而眠,……他之想法行动我怎有不知啊!”
“哦。”眸子微微动了动,俯身拎起被朱武丢在茶几上的报纸,只见各种照片占了整整两版,弃天帝再将两位主角好好打量一番,轻轻一笑,“既是讹传,不必理会……”看看起居室内座钟,双仪舞台已经开戏,便是一笑,“补剑缺,待到封云社散了戏,将苍老板好好接来。”
“父亲,那……儿子可否告退,那位朋友遇到这等事情,心情必定不好,我想前去安慰。”
“嗯,好言宽慰人家。“弃天帝微笑点头。
“好。“得了父亲允诺,朱武竟而兴奋起来,急忙拎了衣服出门。
“萧!你看看这个!”
冷醉拿着报纸冲进公寓时,萧中剑也刚刚下定了决心,转身说:“事已至此,唯有找个机会向苍日坦白了吧。”苦笑一声,始终觉得身份是小,欺瞒事大。
“……也只好如此了。不过……苍的事情才更麻烦吧,这下你入了弃天帝的视线,怎好脱身啊?”冷醉不禁一个寒颤,虽然想起,却怎么也不愿提起那横死双仪舞台的前任J城市长了。
“……父亲那里,应该能够给我开脱吧……”手扶额头,萧中剑心中竟是说不出地懊恼沮丧,“还是我太过鲁莽……”
“唉……”冷醉轻轻拍拍萧中剑肩头,“应是无事吧。”此时,熟悉的上楼的脚步声已从门外传来。
……
“萧!”
推门而入,看着台灯前有些心神不宁之人,朱武已经是十分心疼了。
“报纸我看了,你不用理会那些胡说八道!”
“啊?”
“这些记者,捕风捉影,牵强附会的本事最厉害了!不用理他!”
“啊?苍日……其实我……”
“一目了然啊,不就是因为萧你也姓萧,所以就说你是萧振岳之子,炒作绯闻,惹来关注。我都能一眼看穿,我……那个估计,弃……天帝更是能明白的,别担心。”
冷醉偷偷与萧中剑对望一眼,一时有些口拙,愣了半天,看着已经偏头去笑的萧中剑,终于说:“……我家中有事,你们慢聊,我先走了。”
“啊……萧,别生气……”
“没……”萧中剑摇摇头,此时葱花来抱大腿要吃的,便起身去拿牛奶,回转时,见朱武已经蹲在一众已经可以开口叫唤的小猫旁边,便随口问:“……饿了没?”
“……小猫,过一段再抱回去吧……”
“……要抱走?其实你……把他们一直留在我这里也可以。”
“……留给你一只好么?父亲还是很喜欢葱花的,我想,抱回去他也高兴啊……”
“对了,你那学弟找到事情做了么?我给他找了个看仓库的活……芙蓉街的广立顺百货店,后店看场的是我熟人,店内小库正好缺个登记员,我想这工作不用抛头露面,又在城里,安全方便……”
“好啊!”今日弃天帝回来,虽然朱武不好意思,幽溟还是主动开口,离开别墅找了个客店住下,朱武也正发愁这三个人日后的安排。
“嗯,那我写个条子。他拿这条子去便好,我已经和那边的人说好了。”
“多谢,多谢。对了,广立顺百货店,好像是……”
“是萧家开的……”
“哦,原来是你家买卖,难怪了。”
“哈,那当然。”萧中剑一笑,几句玩笑半真半假,倒是把刚才的不快和紧张抛到脑后了。
走进弃公馆之后,苍脑海中还一直回荡着因为大帅专车来接而戛然而止地整版绯闻报道引发地讨论之后,自己上车之前,空空的后门内突然追出来的墨尘音小心翼翼问自己的那一句:“师哥,你明日回来否?”明明记得自己用点头回答,此时却渐渐有些含糊了,清清楚楚地记忆,却好像又是自己的一番想象了。
“苍先生,大帅在三楼书房等您,您自己上去可以么?”
戒神老者应是在厨房那边准备夜宵,补剑缺心里想着早点回家看儿子,将苍带到二楼,便迫不及待地问。
“好,麻烦了。”还有点恍惚,不过这栋房子自己当真是熟悉得紧,慢慢踏上台阶,朱武和黥武的房中没有灯光,大抵是不在;前面书房的门虚掩,应是等着自己了吧。走廊里铺了地毯,无论怎么用力都发不出声响,只好自己把门推开了。
“啊……
苍先生!
萧老先生?”
萧振岳是看到报纸之后立刻赶来求见的,不过弃天帝倒是不见有什么不快,先是在家中款待,随后又请来书房,一边鉴赏这几日巡境之时,地方官员所谓“不成敬意的小小礼物”;一边信口闲聊,似乎是无意间问起萧公子的情况了。正看到一幅据说是明代美人图之时,屋门便被推开,弃天帝将头一转,眼神却比方才还要专注些了。
“苍。”只是微微开口,这个字便从喉间吐了出来,弃天帝从声带受伤以来,从未觉得自己还能出声竟是如此令人愉快。
“长官。”慢慢跨步进来,“萧老先生……近日之事,是苍之疏忽,给您和少爷惹来麻烦,请您担待了。”
“……大帅没有见怪,老夫便无虑了,至于其它,顾不得许多了。犬子年少无知,倒叫苍老板名誉受损,老夫回去定要好好约束了。”萧振岳说完这句话,略微拱手,“今日多谢大帅宽宏大量,时候不早,不再打搅了,老夫告退。”
“哈,请。”慢慢点了点头,弃天帝捻起桌上摇铃,吩咐闻声而来的仆人送客,目送萧振岳下楼,才转回身,伸手一揽正站在桌前将摊了满屋的书画略微收拾的苍的腰,“灌唱片很累吧?”
手上动作停了一停,苍点了点头,其实早该想到此人对自己行动了如指掌或是干脆自己所做一切就是他之安排,轻轻回答一声:“是……不过苍之心愿,乐此不疲。”
“嗯,明日休息?”手臂一收,将人在自己怀中转了过来,近在咫尺,对方脸上地疲惫之色一目了然了。
“无,后天是断厅长成婚之日,剧场停演,因此明日加了一场。”
“……去卧室,这里让下人收拾。”
“……萧老先生,生气了吧……”
“应该说是受惊不少吧。”弃天帝推着苍在走廊中慢慢前行,“儿子可是沾上了D省督军看中的人呢……”
“……是我不好,萧少爷其实……”
“哈,朱武给我解释过了。”
“啊?朱武他……已经知道了!”
“从另外一个……嗯,方面……”弃天帝想起下午的情景,只觉得有些哭笑不得,语气中带着玩味,同时伸手推开主卧室的大门,内中仍是暗红暖色,壁炉之内“劈嘙”星火,倒是温暖得很,“那小子……今日不提他了,但愿以后别叫我为难。”
“今日那家报纸,幕后老板是恨不逢。”
听到这句话,还在伏案工作的伏婴师一愣,转过身来看着神不知鬼不觉已经出现在阳台门口,掀开窗帘走入的吞佛童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鲁南一带的土匪,已经基本都同意投诚,我是回来要军费武器的。”
“……啧,所以,大帅暂时还不打算动恨不逢了?”将手中钢笔收入笔帽之内,比起写点花边新闻,还是与智能相当之辈探讨局势更有兴趣了。
“嗯,东宫神玺从青岛回来之前,这人暂时还有些用途。”吞佛童子冷笑一声。
“……东宫神玺虽然能干,不过,要能真正掌握红楼剑阁明里暗里所有的买卖,还需要时间吧?”
“……必要的时候,倒是可以帮他一把,不过,他家的那位做事素是谨慎,倒是不容易出手。”
“最近只怕就要露出破绽了。女人啊……”伏婴师轻轻摇头,“对了,《每日新闻》的主编辞职了,据说是因为讨厌现在的主笔,那个叫魔才的。”伏婴师耸了耸肩,这口气真地不像是在说自己。
“哈……”习惯性地一声干笑之后,沉默了良久,才说:“理念不合,他倒是最讨厌这些阴谋算计了,就随他去吧,这世道不适合他这样的人继续这么招摇。”
“听说他不几日便要离开D省……”伏婴师起身从柜中拿出半瓶洋酒,两只杯子,放在桌上斟满,一面递过去,一面问:“不去送行么?他虽然有些迂腐,却又绝顶聪明,肯定猜得到你还活着。”
“虽然不知是友是敌,不过,日后总能相见吧。”吞佛童子接过杯子,在手中轻轻晃晃,一饮而尽,这种情况下的分别,其实比那种永不相见的分别,还来得难受吧?不过早就习惯了。
“黥武少爷今日在皇华馆……”慢慢将两个杯子中的酒再次斟满,伏婴师似乎有些不怀好意地说,“……他以为上次见你乃是梦中,所以……都见给我听了。”
“嗯,不见也好。同样的梦做得多了,难免信以为真。让他先专心上学吧,我不着急。”吞佛童子面不改色,淡淡地说。
J城内,众人入睡之时。
千佛山。
曌云裳心神不宁地在一张便签上涂涂写写,倒是吸引了一旁看书的薄红颜的注意了,随手将书放下,悄悄凑过去,看了看那纸条上所写的文字,情不自禁笑出声来,倒把沉思的曌云裳真的吓了一跳。
“云裳妹妹,这样行不通的啊。”薄红颜轻轻从曌云裳手里把笔抽出来,将纸条开头的名字划掉,“今日平静而过,难道妹妹还看不出来,任何直接针对此人的动作,都只能引来大帅毫无条件的保护和关心,所达到的目的,唯有加重大帅对他的好感而已啊。”她抿嘴一笑,“所以……”随手又写了三个字,“妹妹既然能狠心至此,那针对这个人,岂不是更有效果呢?”
“哈……”曌云裳似乎是恍然大悟,也翘起了嘴角,“果然是近朱者赤,不得不佩服姐姐啊。”
薄红颜放了笔,轻摇手指,道:“乱世中自保的手段而已。不过若是抢先使出,便是男人们所谓的手腕了。”
“大帅,大帅……”
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后背一凉,那一直抱着自己的人已经起身,苍才渐渐意识到,刚才真的是有人在敲门之后轻轻呼唤。勉强睁开眼睛,弃天帝已经下床,将被子重新掖好,走出去了。
被子余温尚存,苍又迷迷糊糊地躺了一会儿——今晚,听说了明日要开演盗仙草一折,弃天帝只是笑了笑,抱着自己睡了。苍尚在惊异,身后那人的呼吸声就已经变得粗重却又不那么均匀地入眠——才明白,其实这个人也才更是终日疲惫不堪。弃天帝的手臂圈过自己的脖颈放在脸边,嗅到虽然仍是很淡却又比之前浓烈很多地烟气,苍把脸靠上去,便也这样安静地睡了,直到现在——天还没有亮,不过冬季夜素长,却不知睡了多久,只是觉得应该睡得不错,现在竟没有一点点的困意。翻了个身,面朝着门的方向。弃天帝出去的时候,小心翼翼把门关好,苍等了片刻,才渐渐看见从门缝中透过来细细的很微弱的一条光线,再等了一会儿,才似乎听到外面有人离开了。
觉得枕边人也该回来继续休息了,但是过了许久,也却没有一点动静,其实没有刻意等待,却在这样的心绪中再难入眠。苍终于翻身起来,打开了台灯。因为已经醒了许久,昏暗的灯光也不太刺眼,赤脚下地,喝了一小口放在一旁桌上凉瓶里的已经冰凉的蜜水,沙发上还放着那件昨晚睡觉前穿过的西洋式的浅色天鹅绒夹袍,苍披上身,袍子直盖在脚面,也不知在想什么,便已经推开了门,向着亮着灯的书房走去。
……
情报部门连夜送来的南方战报,弃天帝衣衫整齐地坐在书桌后翻阅,脸上的表情渐渐变得严肃起来。将有些脏了的单片眼镜摘下来,用手边的鹿皮轻擦时,赫然瞥见正对书桌的房门被缓缓推开。
抬起头,和立在门口的人静静对上眼光,看着他眼神中的关切和紧张,脑海中还全是硝烟战火的弃天帝竟突然不知道该用什么言语来安慰,或者……这是每个人都应面对的现实,既是是苍,这种宽慰也是只能享受片刻欢愉的奢侈品而已吧,这么想着,弃天帝沉静了一下,慢慢说:“……打仗的事情。”
“……D省也要……”苍脸上僵了一下,然而如同默契一般地和对方的想法一致:这样的时局之下,没有人有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特权。
“迟早的事情……不过,现在还不要紧。”手中文件翻过一页,弃天帝突然笑了一下,“至少这三个月之内,不会有事,苍老板可以安心。”
“……以后的日子,我也希望能……”说的话音有点涩,希望不要打仗什么的,站在这个人面前说出来,只会显得自己幼稚可笑吧,虽然有点漠不关心,但是街头巷议,踌躇满志的青年们都在兴致勃勃地谈论的,其实都是同一件事情,如此热切地期望其发生,无论是被称作“革命”或者“征伐”。然而,无力于时局的普通人,于颠沛之中,却也不知应该期盼些什么了。现状如此,持续下去便是毁灭,然而,在那为了改变这现状而掀起的更激烈的震荡之中,谁也不能确定自己便不是被牺牲毁灭的幸运者。
“进来,或者回去睡。”
站在门口发愣的时候,对面那人似乎又用自己最习惯的发号施令的口吻对自己说话,然而这次却不是本能的后退而是慢慢跨前进了一步,将身后的门关上了。隔绝了走廊内的凉风,关门的瞬间,仿佛一股温暖柔和的空气将自己冰凉的脊背拥抱了一样。
“……那就,陪我到天亮吧。”捻起镜片重新带好,又低头去看。
“好。”
就此不再言语,苍坐在书桌之前的沙发上,凝神想着自己的事情,不自觉地将脚缩上了沙发,用袍襟盖着。偶尔看着对面专注的人:记得刚来J城,同门对弃天帝还没有那么熟悉,曾在饭桌上说过,J城镇守使的长相很特别,明明在脑海中的印象永远是那么普通,然而真的看见,却总是被莫名震慑。其实想象不来的,应该是那双眼睛吧,苍这是第一次能够不在那即使是情感深敛之时,也依旧灼人的目光之下认真地观察他的脸,看到觉得陌生,又再渐渐熟悉。
……
“……你觉得朱武,如何?”将文件放在一边,摘了眼镜,随手写着些什么,因为周围的光线渐渐亮了,感觉酸涩的眼睛也似乎慢慢轻松了起来,当心中的主意似乎已经拿定了的时候,弃天帝突然问道。
“朱武他……”眨了眨眼睛,才发现书桌之后的大窗户已经透出了晨光,苍迟疑了,“……我说不好。”
“让他唱戏肯定行不通……对吧。”轻轻笑了一声。
其实,一素觉得朱武喜欢唱戏很莫名,不过猛然想起了不久之前在这房间中上演的那出无声的【长生殿】,苍突然也明白了:这事情就是耳濡目染这样简单地有点好笑的过程。
“荒腔走板,不成气候。”嗤笑一声,轻轻放下了笔,闭上了眼睛,“其实在军事方面还算是有些才能,当动则动,不当动时,也能隐忍……”
苍慢慢点了点头,其实,弃天帝一开始就清楚得很吧。
“但是,还是不够……太感情用事,也太在意所谓的对错了……”
“……我觉得,朱武并不是很古板的。”
“他自己心里有定数……他的对错,虽不像世俗礼仪那样矫情虚伪,然而还是不能全然放开对错……有些事,恐怕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做……比如,真的给我一拳,或者真的同我为敌,正面相抗……”
慢慢地偏了头,那个时候,朱武竟是选择将自己丢在父亲的卧室负气而去,苍一直觉得愕然,“父子天性,朱武一直不想和您有任何冲突……”
“嗯。”点了点头,窗外已经传来了寒鸦的叫声,天当真是亮了,“回去穿衣服,陪我外面走走。”
冬季的室内虽然温暖,然而总有些透不过气的感觉;而立身在外,若是独自一人,定会禁不住那萧索的寒意。
弃天帝便将苍拥在怀里,轻轻地吻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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