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场 皇华馆

旧历十一月初十,西历已经是12月25日了。


【男子对吻伤风化,文明戏果然文明乎?!】


朱武还没睁眼,这张报纸已经拍在了脸上。

“冷醉,别这样……”

萧中剑已经起身一会儿了,此时也有点哭笑不得。

昨天文明戏终于上演,准备充分又指挥有方,所以效果还算可以,只是唯有……萧中剑此时回想,却也不太明白终幕,两人情不自禁唇齿相接的拥吻之时,究竟是什么心情了。

“这小子……”其实冷醉倒也没有真地生气,只是匆匆进来看着和狗不理滚作一团,铺了条毯子就睡在地上的男主角,实在有点想一脚跺上去地愤愤不平,“……太嚣张了,要付责任啊!”

“这是什么报纸啊?”

一把抓下来脸上泛着油墨味的报纸,朦胧着一对眼睛看了半天——昨日文明戏圆满落幕,少不得要去最喜欢的那家火锅店喝点小酒庆祝一下,其实怎么回来他是不记得了。此时头还有点晕,只能判断乃是一份不太熟悉的小版报纸,还不是头版,只是一时猛醒,眼花到无论如何找不到报纸名称了。

“皇华馆校报!”冷醉一笑,看着朱武紧张地坐起身,有种心满意足的感觉

“你别吓唬他了,还只是样张而已。”萧中剑一面翻看着今天的各类早报,一面忍笑——其实满坑满谷报道全是玄貘死讯和近来时局的骤变,哪有什么人会关心一个男校新年晚会上发生的小小插曲,不过终于打开《每日新闻》的时候,却忍不住“啧……”了一声之后又是一叹,“苍,毕竟还是要退社了……”话说至此,便无法再深入了。

“啊?什么时候?怎么说的?”朱武一时蒙住,父亲的心思他不是不知道,但是却也没想到一起生活会有退社这么沉重的代价。

“嗯,说是因为苍年底便要退社,所以之前已经说好了明年演出的商乐舞台因此撤了合同……”萧中剑皱着眉头,“……退社……是为了……”所谓“嫁入豪门”之类,还真是说不出口了。

“索性搬进帅府去住么?还是……因为不遂大帅之意,所以被勒令封台?”冷醉插嘴,他知道萧中剑和朱武都和苍交往很好,而最近封云社和双仪舞台的骚乱实在是有点热闹,弃天帝的那道训令又有点叫人捉摸不透,“最近,觉得弃天帝好像没有那么宠爱他了……”

“说那训令么?”萧中剑扭头,“我倒是觉得,倘若弃天帝真的发了这道令,便不是要对苍不闻不问的态度……况且,因为生气,所以封明年的台?弃大帅的耐心也太好了些吧。”

“哈,那就是所谓情到浓时情转薄……么?”冷醉一笑。

“冷兄……唐突了啊。”萧中剑摇了摇头,残忍军阀哪有什么真情呢?只是想起那日在馄饨摊边苍的神情,竟真是不想相信他会所谓的“依附权势”或是“遇人不淑”了。

“啊……”一直坐在地上默不作声地朱武突然出了一声,倒叫萧冷两人惯例的读报品评时间提前结束。

“苍日怎么了?”

“……饿。”朱武抱着狗不理,四只眼睛眼巴巴地看着冷醉随手将饭盒里最后一只牛肉包子塞进嘴里。



上午,正在同萧振岳等商界代表座谈之时,任沉浮走过来在弃天帝耳边耳语几句,J城大帅略一点头,便走出大客厅,去见在二楼会客室等待的J城政法专门学校的校长了。

“大帅……”校长面现为难神色,将一张报纸推向弃天帝面前,“……这个,虽然以前学校从不干涉校报刊行。但是……”

“哦……”眼睛扫过那版头条,弃天帝抬了抬眉毛,又轻轻咳嗽一声,说:“……既无图像,咳咳,此事,……年轻人的事,不出圈便无需你我过问吧。”

“这……”校长一皱眉头,不过沉吟了一下,却也不再说什么,点头告辞了。

……

“萧老,借一步说话……”

中午时分,泰丰楼会宴完毕,弃天帝微笑开口,而其他同席之人也便知趣地纷纷告退了。

“大帅单独召见,有何训教?”被请回公馆,不在客厅,却是直接来到了三楼书房,萧振岳紧张中带着些诧异问道。

“嗯……”弃天帝沉吟片刻,说:“谢过萧老替本帅关照封云社。”

“大帅太多礼了,老朽只是代为转赠,借花献佛而已。而况此事皆是犬子负责,倒也是个锻炼。”萧振岳连忙回答,“……大帅提起此事,莫非……”

“那笔钱用完了,便可停止了。”弃天帝坐在一旁的太师椅上,淡淡地说,“却说,令公子……还未毕业么?”

“正是,”萧振岳一时不知先回答哪一句,不过还是儿子重要,然而转念间,似乎又有些明白弃天帝的话意,赶紧说:“大帅,其实老朽和犬子都同封云社诸位相处得很好,所以想一直资助下去……”

“随您吧。”弃天帝也不再多说什么,“令公子毕业后可有什么意向么?”

“这……”想不到弃天帝竟然还在重复这个话题,萧振岳有些莫名,不过还是照实回答,“老夫不太过问犬子之事,不过,看他日常表现,舞文弄墨,应是想做个文职吧……”

“朱武渐渐自立,身边尚还缺个文案秘书,未知是否屈了令公子?”

“这!”萧振岳豁然站起,“这……大帅……”

“哈,萧老不要如此紧张,自从上次见到令公子那篇支持国货的大作,一直欣赏有加,目下帅府初建,朱武又顽劣不成器,你我都是做父亲的人,怕是说些什么也难以触动这帮小子,我是想,也许有些年轻人辅佐监督,会有些改变。”弃天帝笑笑,示意萧振岳坐下。

“这……说句让您见笑的话,老夫有些做不了犬子的主啊,倒不是说他任性妄为,只是一贯如此,如此大事,更不好干涉……老夫,只能回去问问他的意向……”萧振岳有些仗着胆子说,明知大帅说一不二,虽为邀请,其实就是命令,然而事关儿子前途,怎能答应,“不过……犬子其实无心政治,帅府工作恐不能胜任。”

弃天帝原本坐在椅中显得有些放松,此时慢慢坐直,将手交握放在膝头,“萧老先生莫不是觉得在我这里任职,屈了令公子大才?”

萧振岳刚刚勉强坐下,此时又站起身来,说:“大帅厚爱,劣父子受宠若惊。只是,一来小犬尚未毕业;二来,能力实在有限;三来……”

“三来,萧老实在是拗不过令郎啊。”弃天帝哈哈一笑,说:“在我看来,前两条乃是萧老过谦,不过,少年人的执拗却实在是个不大不小的麻烦,这样吧,我过几天先将聘书送到府上去,如果令郎还要推辞,请他自己送还来,无需萧老烦恼了。”

“这……”萧振岳看刚才弃天帝神情,本以为他将施压,然而却想不到他竟仍是和颜悦色,倒叫已经准备强硬到底的自己一时有点无措。

“便是如此了,我将赴焱山议事堂,萧老要顺路一段么?”弃天帝说着,已经起身。

“大帅有事,老朽告退。”萧振岳皱眉回答。



“苍师哥,快起来,快起来!!”


苍那天也没想到自己竟真的在弃家公馆竟睡了个好觉,直至天黑,才被戒老叫醒,弃天帝当时仍在办公,戒神老者似乎是喜欢看苍吃自己做的葱花面的模样,一定要留他吃饭再走,苍拗不过,只得答应。不过端上餐桌的碗里,已经自动变成了两个荷包蛋。吃了饭,时间实在不早,苍在两名警卫陪同下走出麟趾巷,叫了洋车回到封云社,大家也正准备睡觉,打过招呼,只说外出寻找金紫两人无果,竟是无人问起苍这半日的行踪。他回房躺下,辗转反侧,自是更胜从前,不过倒也习惯,也没多想的话,不知不觉也便成眠了。

第二日,众人又是四处寻找,然而大海捞针,谈何容易。累了一天下来,苍仍是难免失眠,睡到天亮反而更熟。此时,尚睡得酣,竟是被一阵砸门和呼唤声惊醒,仔细分辨之下,竟是墨尘音了。


“啊?”苍猛地坐起,惊醒之余再加上被一直沉稳的墨尘音如此焦急地呼叫,顿时便是一阵心悸,连回答的声音也越发干涩了。

“师哥,快起床啊!”

墨尘音似乎是没有听见苍那一声微弱地应答,仍是不停呼叫,而苍在下地穿鞋披衣,又走过来开门短短时间之内,心中竟是转过了无数念头,莫不是金紫二人有了什么不好的消息?赭杉军没来叫门,难道竟是出事?而断风尘提出要收养咩咩的想法,昨天回来太晚,竟没有问过已经释放而归的孽角……至于商乐或是双仪舞台的可能变故,竟是算不得什么了。

“尘音……出什么事了?”将门打开,却见墨尘音挂满脸上的竟是笑容。

“苍师哥,快出来看看谁来了!”墨尘音说得欢快,“蔺师哥和练大姐回来了!正在前屋坐着呢!”

一时喜出望外,苍的脚步也踉跄了,急急忙忙披了衣服,将头发简单梳梳,便被墨尘音拉着跑到前面了。


“哈哈。”

前面热闹,熟悉的声音中亦混着久违的笑声了。

“无妨,我记得苍倒仓之后,觉便多了,让他再多睡一会儿也好。”蔺无双向着赭杉军一笑。他夫妇二人,其实将近一个月前便已得到了封云社的消息,便略微收拾启程投奔,不过这时节兵荒马乱,火车走走停停,有时又需步行或是搭车,倒也着实辛苦。此时,练峨眉被赤云染拉着去女眷的房间休息更衣,只有蔺无双一人,风尘仆仆却又兴奋喜悦地坐在堂屋和众人一叙离别之情。

“蔺师哥!我把苍师哥拉起来了!”墨尘音顺着蔺无双的话,喊了一声,将苍拉了进来。

“苍!”蔺无双赶紧起身,看着缓步走入的苍,上下打量,然而竟是突然不知如何措辞形容面前之人,沉默半晌,索性缓步上前,伸出了手。

“蔺师哥……”四手交握,苍脸上也难得露出了截然不同的温暖笑容,只是喉间莫名哽咽,也说不出什么来,噎了半晌,才说:“师哥……几时到的?”

“其实,昨晚便到了,只是下车时已经过了半夜,我们在火车站一个小酒馆里坐了半夜,直到早晨有人了,才一路问着打听过来。”蔺无双拉着苍坐下,慢慢说,“我们先到了双仪舞台,不想没人,后来再打听,慢慢走过来,没想到竟在巷口遇见雪飘了。”

“哈,也是巧事,爱染大姐想吃豆腐花,师姐叫我去巷口打来……也没想到,真的能遇见师哥师嫂。”人有见面之情,此时白雪飘心情倒也好得很了。

“哈哈,是啊。”蔺无双淡淡一笑,一路行来所见所闻,其实内心尚有很多疑问,只是又觉得此时不该出口,正有些尴尬处,却听到外面门声拍响。

九方墀转身去开门,赭杉军也起身,他方才同蔺无双聊了一会儿,只是此时见他和苍招呼,便也没再插嘴,此时,听见敲门声,才插言:“定是翠山行回来,我让他去请黑狗兄来此了。”

苍点点头,说:“正该如此。”随后又对露出疑问神色却又在等着自己介绍的蔺无双说:“经理黑狗兄,煞是能干,来到J城很多事,多亏他前后张罗帮忙。”

“哈哈,蔺老板在哪里,练小姐在哪里?”熟悉地腔调,众人倒是不觉得意外了,“我请翠老板再跑一趟,去便宜坊定一桌酒席,给蔺老板和练小姐接风,大家收拾收拾,到那边边吃边聊吧!欸?怎不见孽老板?”

黑狗兄四下看看,问了一句。

赭杉军淡淡说:“孽角去断厅长家接咩咩了。”随后,看着黑狗兄投过来地问询地眼神,轻轻摇了摇头——孽角其实是停业当天下午,也就是苍再往弃家公馆那日便释放回来,不过提到咩咩,只是淡淡说了一句,断厅长来传话,咩咩病尚未全好,想让她在绯羽处多住几天,自己也便答应。至于收养之事,倒还真是看不出是断风尘怯场未提,抑或孽角自己心内尚有打算。此事外人不好多话,又和戏班子无关,是以,虽是同屋就寝,赭杉军也没有多嘴探问了。

“哦,哦……那……”黑狗兄看来是有些难以决定了。

“孽角说他中午必定回来,我看还是留一人在此等他。”赭杉军慢慢安排,倒是一眼便看中了黄商子,对方也没有推脱,一口答应,等着孽角一起再往席上。而其他人各自换衣,带着几个孩子,也便出发了。

……“号外,号外,苍老板年底将离封云社,小贵妃新春正式入帅门!号外,号外!”

……


餐桌上除了将新来的孽角与爱染嫇娘作了介绍,开始所说无非都是蔺无双与练峨眉这几年的经历,连金鎏影和紫荆衣出走之事,也只是淡淡带过。总算蔺无双和众人亦是从小一起长大,酒兴上来,童年之事渐渐想起,便也聊得热络起来。结算了饭钱,已经接近下午四点,晚报将出的时候。众人走在大街之上,卖报童的吆喝声顿时好像铺天盖地一样了。

其实已经是昨日旧闻,只是除了《每日新闻》早了一天刊登,其余报纸记者都是从商乐舞台处打听到的。唯独封云社众人早就对《每日新闻》这报纸颇为反感,不买许久了;然而,对此情此景早已算得上习惯,只是默默走过都没说什么。然而正在和众人闲聊的蔺无双,听了几句吆喝后,猛然一省,看了苍一眼,已经随手拦住一个报童,塞了一个铜子给他。

“……苍,这是……”

报上写得清楚,蔺无双的脸色顿时一变。

“……师哥,你刚来,很多事,苍正需向你交代……”立在大街上,苍不愿多言,更不愿多看报上文字一眼。

“那……你是说,报上所写是真了?”蔺无双双目瞪视——他和赭衫军都是正直之人,只是维持戏班多年,赭衫军忠厚,遇事惯于忍让;而在外闯荡,独立支撑,蔺无双却更为直爽犀利了。

“……是真。”虽然报道措辞语气不对,然而事实却是无错,苍缓缓点了点头。

“无双,这事说来话长,街上不便,回去再说。”赭衫军刚才正要找个话头,问问孽角咩咩之事,然而蔺无双声调提高,叫他赶紧走前了几步,来到两人身边。

“嗯。”蔺无双慢慢点头,又看看手中报纸,将之慢慢叠好,随手丢在街角的垃圾堆上了。只是慢了这一两步的功夫,再抬头时,却见一辆小轿车截住了正要穿过一条大路的众人。


“苍老板,你真是不够意思啊。”

小轿车车窗慢慢摇下,封云社之人都认得是那商乐舞台的大东家。

“大东家……您这是从哪来了?”黑狗兄听出口风不对,赶紧走上来答应着。

“哈,回北京去。”那大东家不下车,嘴里叼着一支香烟,目光掠过黑狗兄头顶,仍是直勾勾地看着苍。“苍老板,老话说买卖不成仁义在,在下也只是个商人而已。您跑去帅府撒个娇,赌个气,吹个枕头风,小人还真是惹不起了。”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苍眉头微微蹙着,这个时候,如果说自己将此事告知弃天帝乃是为了预防有心人士再打着自己的名义前往商乐滋事,怕也是没人相信了吧。然而想到弃天帝那一句“此事交我”,却又莫名安心了,也不再动气,淡淡说:“如果无意中冒犯,请您见谅,合同撤销,的确是苍之过错……”

“哈,苍老板这话说得见外了,小人初来乍到,尚没体会到小贵妃在这J城里呼风唤雨的能耐,实在是罪过啊!”那东家脸上带着怒气,“商乐舞台的事,我已经全权委托经理,这就夹着尾巴滚回北京去,这下苍老板,啊,不,弃小夫人也该消气了吧。”

“经理,苍绝没有此意。”轻轻伸手拦住身后众人,“请您不要误会。”

“哈,是不是误会,在下也不在意,商乐小小舞台,便是将地契执照孝敬您也无伤大雅,对了,有个小小礼物不成敬意,这是商乐舞台请封云社,明年赏脸登台的小合同,请您笑纳啊!”冷笑一声,一纸文件已经从车厢内扔了出来,随着凛冽北风,落在苍脚边的一汪泥水里。“出场费在下没填,您随意吧。”大东家说着,将手中半截香烟向车窗外一扔,转身便要吩咐开车。


“站住!”

蔺无双一声喝止,迅速弯腰捡起地上被泥水污染的合同,双手一伸拦在车前。

“这位老板,还有什么吩咐?”大东家从车里探出头,见到这个陌生面孔凛然正气,却也有些怯了。

“在下封云社新班主蔺无双,苍既然便要退社,便和明年戏班经营毫无关系。封云社J城驰名,想来大东家既然当街相请,心中必然是首肯的了;而贵舞台之情况,在下还未见到,因此不能就此决定明年是否在贵处演出。阁下如果有心聘请,请您与我约定时间商谈。如今我们同门尚有私事,恕不奉陪,至于这纸合同,需得在下考查贵舞台之后,方能再行协商,恕不能立即签署,原物奉还了!”说罢,将那还在滴着泥水的合同轻轻放在小轿车光亮的前盖之上,“艺人洁身自好,自有行规,请大东家见谅。”说罢转身,看着目瞪口呆的众人,说:“走吧。”

……

“蔺师哥……?”

众人默默走回封云社,苍正要跟着迈进院门,却被蔺无双一把拉着,才一转头,才看见不知什么时候,蔺无双也将赭衫军拉着,立在门口喊:“娥眉,我同苍和赭杉出去喝酒,你照顾大家!”

内中一声爽朗答应之后,蔺无双拉着两人,再度走出巷子,寻了一家不小的酒楼,直上去,要了一间包房坐定。

“蔺师哥,商乐舞台只是有些误会……”

走这一路,苍其实隐隐约约也将来龙去脉想得明白,觉得这事委实不怪那东家了。

“……此事先这样按下,”蔺无双一路上都在沉默不语,听见声音才又抬头,却见众人都在看着自己,“……苍,很多事我并不知道,也许方才处置并不适宜,不过暂且不提,你先将来到J城的前后说与我知可好?”

“师哥……有些话……”苍摇了摇头。

“无双,有些事苍不便出口,我来说吧。”赭衫军出了口气,“我说的不对的地方,苍你……再提醒吧。”

“也好。”蔺无双眉头紧皱,脸上露出绝不玩笑地表情来。



冷醉重重出了口气,下车,绕到另一侧打开车门,请自己的父亲,J城商会副会长冷霜城下车,随后转身看看浸染在一片暮色中的弃家公馆。

这时,戒神老者已经过来开门,因为已经说好了前来拜访的时间,所以也不再多言,将父子二人请入一层客厅奉茶之后,便又去请在三楼办公的D省督办弃天帝了。

“醉儿,你坐下。”

冷霜城看着立而不坐,在客厅中绕着圈观光的冷醉,又皱了皱眉头。

“不坐了,”双手插在兜里,冷醉只觉得身上这套洋装做得小了——一天前,在萧中剑家里闲聊时,听到伯父萧震岳正苦恼大帅对儿子莫名的兴趣,就不知道父亲究竟是想起了什么,非要拉着自己一起来拜访弃天帝了。从小就被不停地拿来和萧中剑比较,父亲那又羡慕又有些惋惜地神情,冷醉想起来就觉得好笑。不过,想想自己已经身处帅府之内,即将见到那“强霸男伶,无恶不作”的D省大帅,心里也不由得感觉到一阵阵微妙地紧张——所以,其实也是坐不下的了。

“醉儿,不要乱走动啊。”眼看着一刻也不得安静的儿子有要走出门去的意思。

“我去找便所。”这句倒是实话,冷醉轻轻询问了立在门口的仆人之后,谢绝了他要带路的意思,自己照着指点,向着走廊另一边走去,同时心里犹豫着要不要干脆趁机跑出去算了,想起近来几次社交宴会,父亲好像推销自己家产品一样地向他人介绍自己,冷醉就觉得一阵心烦。

“啊?被……抓伤了!怎会如此?”

洗手时,安安静静的走廊,突然从另一端隐隐约约传来了一个似乎有点熟悉的声音,只是弃家公馆的走廊实在是太长,声音嗡嗡地听不真切,冷醉正在思忖究竟是谁的时候,又听到一阵急促脚步声,似乎是两个人匆匆地走了过去。

冷醉心中一动,收拾妥当冲出门时,却只隐隐约约看到一个背影转过弯上楼去了。


“叔公!”跟在朱武后面,黥武也冲进了弃天帝的书房——这学期事故频繁,黥武算算请假的日子实在是太多,这样下去恐怕连课时都要有些不够,好在学校多方照顾,安排了他在假日补课,所以便一直埋头在学校努力,很少回家了。是以,从顺路过来送些换洗衣物任沉浮口中听说叔公竟被猫咪葱花抓伤了两条寸许长的伤口,便一下子想起前段时间忙中偷闲阅读的介绍“狂犬病”的书籍,前思后想越发放心不下,还是赶了回来,却和终于醒酒回家来的朱武不期而遇,黥武上前询问弃天帝伤情,不料小叔的反应比自己还要激烈了。

“嗯?”正要下去会见冷霜城,却看见两个和自己同姓的小辈惊慌失措地冲了进来。弃天帝扬了扬眉毛,正要发问,手臂却被朱武一把抓着,袖子也被推了上去。

看着父亲壮硕的手臂上,只有几条自己从小便认得的旧伤,朱武一愣,“父亲,你没被葱花抓伤?”

弃天帝无语,慢慢从儿子手中抽回左臂,抬起了右臂。

“叔公,我查过书了,被猫被抓伤也是会感染……那个……”虽然着急,但是说到那三个字的时候,黥武还是噎了一下……

“狂犬病?”弃天帝接口,轻轻一笑。

“嗯……”黥武认真地点了点头,紧皱的眉头,证明此事在他心中是何等严重了。

用眼睛扫过两个晚辈,弃天帝嘴角略微一翘,慢且确然的说:“没事。”说着,穿过两人之间,抬手在黥武肩头轻轻拍拍,拉开门下楼去了。

……

“应该是没什么大事吧……”听着父亲下楼的脚步声,朱武感慨一声,“唉,为什么我不在家,就总发生一些大事……嗯?”这时听到旁边的黥武突然深吸口气,迈开大步似乎要去做什么了,赶紧追问:“干什么去?”

“去抓葱花,送去兽医店检查一下!”表情严肃,人已经走出了书房。

“不用那么认真吧……葱花基本不出门的……再说,咱们看了她那么久,也没什么异常。”觉得黥武认真地古怪,朱武赫然想起那传说中因为狂犬病致死的某人,“真的,黥武,不需要的……”

“黑旺是野猫,难说不会把什么不干净的病传给葱花。”黥武已经开始逐间房间检查了,果然用不了多久,就直接从苍的卧室中连窝一起抱出了正在给花雕和沙利文两只小猫喂奶的猫咪一家,“小猫也要检查……嗯,小叔,我先去找学长抱狗不理,你去封云社把小黑也抱出来检查下吧!”

“黥武!”朱武突然察觉出不对,喝了一声,将他怀里的猫窝抢了出来,“别胡闹了!”

“……葱花以前那么乖,从来不会伤害叔公的……难道……叔公打死了他,会不会有报应啊?”认真地都有些呆滞的目光一下子动摇了起来,黥武看着朱武,后背靠在墙上。

“……不会的。”朱武回答地肯定,“那件事情,父亲的处理并没有错,没有人会怨恨他。”黥武心里的矛盾朱武感同身受,然而就在这一刻,猛然醒悟,也许自己当时的痛苦,看在知情人的眼中,更加无奈吧。慢慢走过去,一把搂过黥武的肩膀,“走,叫上萧和冷兄,去吃麻辣鸡火锅去!那老头子干的混蛋事情,不用再想了!”


“阿嚏!”莫名地鼻孔一痒,冷醉慌忙转身,等到在转回头来的时候,东省督办高大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了卧室门口,“……”一瞬间 有点恍惚,弃天帝的照片倒是经常出现在各大报纸,并不难于辨认,只是眼下见到本人,冷醉却觉得这人有种不同于见过照片地似曾相识的感觉,只是这感觉却不知为何,让自己想笑而轻松了。然而嘴角的笑容还没有露出来,已经被父亲拉着上前见礼了。

……


“那个人真奇怪……”


冷醉陪着父亲——虽然他认为只是陪着,不过看来父亲此次拜访的主意还是向那人介绍自己吧——从弃家公馆出来的其实并不算太晚,因为谈话一直没有热络起来,而临近傍晚,当冷霜城正准备提出能否请大帅赏脸赴宴的时候,一封紧急军情却打断了本应讪讪结束地谈话,倒叫人松了口气。回家之后,冷醉实在是觉得憋气,连自家准备的晚饭都没吃,就直接去萧府找萧中剑了。

“嗯?弃天帝?”

“报纸上见过很多次了,其实这样闭着眼睛想想,明明也记得他的样子,但是总觉得就是个普通人,可是见到他,都觉得……完全不是那样。”

“怎么说?”

“压迫感……难以言喻。”

冷醉摇了摇头,就是这么一种不着痕迹的压迫感叫他一直都觉得拘束难安,如不是那隐隐约约似曾相识地感受支撑,怕是自己在D省大帅面前也会露出些什么因为紧张而更加狼狈的举动吧。想到这一点,冷醉其实也开始察觉出父亲的不易,能在这样的人面前长篇大论地讲话,无论表情是谄媚还是恭谨,其实都是手心发抖的自己没有资格嘲笑的。

“……我还以为你不知道什么叫压迫。”话虽然是笑着说,但是却没有丝毫玩笑的气氛,萧中剑拉开抽屉,又将那纸聘书取了出来——这事总要有个交代吧。

“哈,我看即使是苍日,见到D省大帅也不一定能泰然自若啊。”冷醉一笑,却突然觉得这个假设莫名地别扭,却又有点别的什么提醒,“对了,那小子呢?”

“……他说这几日忙着文明戏,都没有回家,所以昨天你走后不久他也就回去了。”萧中剑一笑,苍日这话倒也是提醒了自己:许久没有回家,所以也便回来,没想到,竟就接到这么莫名其妙的聘书。

“哦……”冷醉想了想,“那个人……总觉得越来越有点神神秘秘了,还有黥武……他的事情,好像也没那么简单啊。”

“黥武的家境应该不像他自己所说的那么困窘,这点毋庸置疑。不过,隐瞒应该并非他的本意,他也是个老实人,你我也不用刻意去揭人隐私。”萧中剑随口回答,心里其实还在烦恼着聘书的事情,拿到这封薄纸的时候,当真就想起身而出,立即将它物归原主;然而如今见到了冷醉的反应,却更加有些迟疑了。

“嗯。不过苍日这个人……也许是黥武家里雇请的保镖吧,他俩亲密程度……总觉得怪怪。世面不太平,人人自危啊。”冷醉点了点头,黥武学弟不会说谎,问得急了还会脸红露出愧疚地神色,倒是明显得很;不过想到这个乱世匪患横行,前些日子连弃天帝的侄孙都被绑了票,所以黥武这么谨慎隐瞒自己的家境,于冷醉来说也并不介意。

“嗯……我也觉得像,身手敏捷又是军校背景……应是私家侦探或者保镖之类吧,而况,我有的时候……确然觉得黥武身后似乎真的跟真什么人……”萧中剑点了点头,这么想,却也不知道对这家伙多了些什么好的或者坏的看法了,“弃天帝……”萧中剑皱了皱眉头,“想不到竟能使你震撼至此……”

“想不到么?”冷醉耸了耸肩,“我以为你和苍那么熟了,怎么也该对他有些了解吧。”

“苍……”萧中剑猛然一省,“……虽然他很少提起,不过他口中的弃天帝,却从不曾给我带来这种压迫感啊。”

“能和那样的人那般相处……苍真是……奇人啊。”

“嗯……”萧中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是自己看错了苍,还是低估了弃天帝呢?再度低头看了看面前那纸聘书,深吸口气,心中竟也就静了下来——

也许当真是个好机会,一见奇人了。



“苍……”

听完赭杉军的讲述,蔺无双沉默不语过了片刻,然而突然又像打定了主意一样抬起头,看着一言不发的苍。

“无双师哥……”

苍慢慢点了点头,表示自己一直在认真听着。赭杉军的讲述,不能说全对也不能说是全部,但是,苍却完全没有想要出声修正的念头——无论怎样,事情就是这样的吧;或者说,事情怎样也无所谓了。只是,他认真地想了一想,还是慢慢一边摇头一边说:

“最后同弃天帝的关系……是苍自己的选择,同赭师哥之前的变故没有关系……”

“为什么?”

蔺无双点点头,虽然分开四年,但是他不意外苍会这样说。

苍先看了赭杉军一眼,那天在萧振岳府上客厅的对话,他是不曾说的,此时看着那殷殷的眼神,心里明白着,师哥是想让自己再度确认了。

“因为……心里爱上了……”

蔺无双没有什么反应,只是眨了眨眼睛——当年和旗人小姐练峨眉相好,自己也遭了很多流言蜚语,赘婿或是其他什么更不堪的评价并不比男宠或是娈童之类更叫人听着顺耳了,沉默了一会儿,慢慢组织好语言,才继续说:

“……苍,你的想法,我想我能明白……”

说到这里,蔺无双看了赭杉军一眼,继续说:“同门们即使不知道内情,想来也不会对你之用意有旁的猜想……而其他世俗偏见,不用在意,他们说时只是谈资而已,事后便忘罢了。只是我想,大家之所以不快,是因为担心你这选择……会被辜负吧。”

“啊?”苍怔了一下,顿时明白了,同门的焦虑,非是不满,而是极度地担心自己了。

“所以……苍,其实,在这一点上,我也同样无法放心。你能给我一个证明?证明弃天帝对你的感情……”

“证明……”眉头蹙了起来,证明弃天帝爱着自己么?

“……平心而论,我愿相信……弃天帝此人虽然霸道专横,然而自从发妻死于匪乱之后,一直不近情色欢爱这是事实;认识你之前,对说书唱戏的艺人不假辞色也是事实,所以……我愿相信苍你对他之特别。然而,我怕这也只是自家人一厢情愿地推断而已……听赭杉之叙述,弃天帝对你的态度反复模糊……也是不争之事实。”

继续点头,心中却不知为何觉得轻松了起来,反复模糊是为做戏,然而这样说出口,岂不是又多了一件叫自己证明之事?然而感情之事,虽然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却又如何向他人证明呢?心念一动,苍慢慢解开立领盘扣,扯出了那金链悬挂的白玉指环来。

“……这是,弃夫人遗物……”这是戴上之后,第一次将之摘下,苍看看手心中,似乎还带着那日弃天帝掌心余温的指环,“……是同床次日清晨……长官相赠。”将指环放在桌上,才赫然悟到:那比自己大了十六岁的男子,当真已经是不会再做任何无意义的事情的人了。

“苍……此物如此宝贵,你收好吧……”

情不自禁摸索着手指上的一轮银圈,蔺无双心中其实还有些夹杂着自己之回忆的感动,不过心情,真的比踏入J城的时候轻松地多了。

“……无双师哥,金师哥和荆衣……”慢慢将链子带回,苍突然又是一皱眉头,想起恐怕自己怎么也不能放下的事情来。

“……他们两人,我会尽力。”看着苍的表情,蔺无双唯一说这一顿我请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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