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场 弃家公馆S

又是凌晨,虽然日历已经翻过了2月12日这一天,然而,对众人来说,似乎记忆还停留在小年过后的第一天,旧历的腊月廿四上了。


“父亲……您……真的已经决意如此了?”

弃天帝同天者的电话,断断续续又来来往往地通了或者据在外面等候的任沉浮所言,用“争执”一词,更加贴切,然则无论如何,终究是折腾了将近一个小时,直至电话线短路,再也接不通才告结束。而焱山议事堂的会议期间,还是意犹未尽地电报不断往来,导致会议中途一度暂停,随后又进行到半夜了。

弃天帝满脸疲态坐在轿车后座,只觉得喉咙里仅余的一条声带热辣辣的烧灼,面对身边儿子的问话,也是只将敷在额头上的手收了回来,镇定地点了点头。

“……可是,豫南似乎打得不太顺利……”朱武脸上的担忧是显而易见——虽然下午那通电话他没有听到,但是会议期间电报往来之时,他正在身边,扫了几眼,便看懂了。

“……你想怎样。”忍不住还是出声问了一句,只是声音却把两人都吓了一跳。朱武顿时意识到,父亲今日的疲劳远超自己想象,顿时识相闭嘴,然而过了片刻,还是忍不住又扭转头说:“父亲,不如,我去……”却看见弃天帝一副已经闭目小憩的神色,就又说不下去。

“……你不能去。”弃天帝突然睁了一下眼睛,低低说了一句,就又将眼睛阖上。

朱武见状,欲言又止,而况自己心中考量也未必的成熟,想要再多说,也觉得无力。于是竟就如此一路沉默,回到麟趾巷,回到公馆。

“欸,戒老,我饿了,给我下碗面吧,要两个荷包蛋。”

父子二人一前一后走进大厅,还没上楼,就已经听到身后的儿子腹内叽里咕噜一阵乱响,毫不犹豫开口要夜宵,弃天帝赫然停步,回转身,看着正接过朱武手中大衣的戒神老者,说了一句:“还有我的。”

走入三层漆黑的起居室,倒是很容易分辨出虚掩着门里的卧室里还有台灯亮着。推门进去,床上的苍没反应,已经睡着了。

弃天帝脱掉外套,一面走近,一面解着衬衫的扣子,看着灯光下柔和安静地睡颜,心里难得有些抱歉——今日也算特殊,却除了午饭后过来叫他起床,竟没有能认真说上几句话,相比第一次同床之后的争执,都显得可怜了。

苍此时半趴在床中,伸出被子的左手里还捏着一本书,似乎是看书看到情不自禁,闭了眼,却又用尽最后一丝意识,要将书本放远,免得压坏。

弃天帝扫了一眼,还是之前那本《警世恒言》——上次在书房看了一半,而后就再也没有机会拿起——便坐在床边,侧过身去将书抽出来,只是这个动作,苍倒是醒了。

“长官……”无意识的叫了一声,其实倒是还没看到人的,一翻身,倒是不知什么时候钻进被子里的葱花先活动了一下,苍吓了一跳,顿时清醒了。

“嗯。”正将书合好了转回身去放在床头柜上,又见凉瓶里还有蜜水,便自顾自地倒了一杯,听到身后动静,弃天帝端着杯子又扭过来,趁势将一条腿放到了床上,看着苍从被子里坐起来,不知怎的,就顺手将杯子递了过去,而对方也就顺手接了,喝了。

“咳……”有点好笑地又扭回身倒了一杯水,两人就这么无言坐在床边,一人捧着一只杯子默默喝水,喝完了,就继续捧着空杯子对坐发呆,直到弃天帝想起来,从苍的手里拿了空杯子放好,却也还就是无言,只是单单地对视着。

弃天帝突然抬手向着苍勾了勾,示意苍凑近,随后捧过脸来,亲了上去。

“唔……”巨大的人影一下子撞过来,苍本想挺住,不过腰还是软了一下躺回了床上。

弃天帝顾不得脱鞋,顺势压了上去,两人就这么在床上来回滚了几圈……突然身下就是一空,竟是从床的对侧直接滚了下去,幸而地毯甚厚倒也无甚大碍,弃天帝大笑起来,撑着身子,就靠着窗下的木墙板坐了,一把将也忍俊不禁的苍拉进怀里,两人正笑得无法言语的时候,眼睁睁葱花猫摇着尾巴从面前经过,默默地溜出去回窝给小猫喂奶了。


“老爷……?”戒神老者听到屋内笑声爽朗,觉着应无什么不方便,就直接端着面走进卧室,却是一晃眼看不到人了。

“知道了。”弃天帝赶紧从床后直身站起,随手整整身上军装,快步过去,扶了还是吃惊不小的老管家一把,顺手就将面碗接了过来。

苍也慢慢收敛了笑颜,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刚才正意乱情迷之间,戒神老者突然进来,没好意思起来—— “饿吗?来口?”弃天帝一面走回床边一面挑起面条吃着,同时也一眼扫见,也正慢慢支起身子的苍,随口问了一句,见对方点头,就笑着坐在床,夹起面条招呼:“快来,趁热!” 苍也不知怎么心血来潮,竟也就不再从床后绕过,直接扑到床上,从凌乱的被褥上越过,直接将头凑近。弃天帝看着新鲜,将碗端得低了,筷子轻轻一送,见他张口吃了,才笑:“小心烫……哈,现在倒是乖,终于学会点头了……”

……

“来,出来吃吧。”

一碗面两人分着根本不够,戒神老者手艺太好,几点香油葱花,又将食欲勾了起来,弃天帝索性又要多做两碗,将起居室的落地灯打开,同苍在餐桌边对面而坐,昏黄的灯光下,各自捧着碗面条,倒像年少的情侣在外面玩了半夜,饥肠辘辘地在路边摊吃起夜宵了。

……

“吃饱了,运动运动?”弃天帝将碗一推,站起了身,勾了勾手,向卧室而去。

“啊?!”苍也紧跟着起来,却是有点手足无措的跟去,进屋前瞥了一眼屋角的座钟,已经是接近凌晨三点了,下意识地扶了一下还有点酸疼的后腰,跟进屋子。

屋里,唱片机的沙沙声,伴着一曲有些陌生的音乐飞起。

“来,跳舞!”兴冲冲地回头,却见灯光下,满屋子的红色也挡不住苍脸上的红色,知道他刚才会错意,弃天帝不由得在心里哈哈一笑,也不说破了。

“长官,今日……怎么不听那《同窗》了?”听到要跳舞,苍也渐渐平静,开始诧异换了舞曲——虽然节拍无误,倒是不妨碍的。

“……听腻了。”似乎是叹气,也似乎是自嘲,弃天帝又松开了衬衣领口下的一个扣子,走过来向着苍伸手,“苍,你说说看,”轻轻搂着对方的腰,弃天帝心里逐渐踏实,随着节拍轻轻地晃动着,过了片刻,虽然耳朵里没有,脑子里,却总是挥之不去的,还是那首《同窗》了,“……于今之世,于死之前,还有什么?”

“嗯……”苍本想抬头看看对面人的脸色,然而额头已经被他的双唇抵着,唯有更贴近他的心口了。

“说说看,人生在世第一位要守住的是什么?”弃天帝的声音和气息,柔和而温暖的从头顶传来。

“……第一位的,……我想,大于生死的,应该是……气节吧。”苍静静地思忖着,给出了答案——虽然从未想过,然而,自己学过的,师兄弟们唱过的戏文里,总也是能提到的。

“气节……”

“……民族大义。”苍慢慢的回想,这词现在应当是这般说的。

“然后呢?”似乎松了口气之后,重新专注于享受共舞的时光,弃天帝变得心不在焉地问。

“然后……?然后是……处事地良心和道义吧,对朋友,对别人……” 被抱得紧紧的,跳舞地动作,此时仿佛摇篮里的轻晃。

“嗯,说的对。”

“再来就是亲人的安危……”苍微微颤了一下,然而同这个人之间说不了假话。

“……亲人,那我的亲戚可太多了。”弃天帝笑了笑。

“……于大帅来说,就是朱武少爷了吧。”

“哦……”缓缓点了点头,“你倒是清楚……哈。”

苍当然知道对方后来是又想起了什么——这事从一开始本就是应该只有他知道的,然而,又觉得仅仅这样还是不够,虽然对方没有继续往下排序的意思,苍也是一定要说的,“……再来,对长官来说,您……也有自己一定要坚持的主张吧。”

“宁死也不愿违背的……?”声音转为诧异,然而目光闪烁之后,也就释然而放空了。

这一次,苍突然不想说了,索性将头靠在弃天帝的胸口上。

……

“苍,你没有提到你自己啊。”

等了许久,也再没有了下文,弃天帝停下了跳舞的动作,索性将人拥在怀里,问道。

“……苍,和长官您……”

“同心?”

“同心。”

“好。”

……

天蒙蒙亮了,弃天帝难得枕在苍的胳膊上起鼾,应是睡得沉了,而苍竟是难得地睡不着了——从凌晨三点半上床到现在,几乎一动未动直至这天慢慢亮了起来,能看清些什么了,就更睡不着——晚上的对话,民族国家、道义亲人、尊严而后才是生命……苍一遍一遍静静地想着自己的回答,又看着熟睡的弃天帝——合该如此,也唯有心念如此,才能睡得心安坦荡吧,终于想通透了,苍也觉得困意上来,便合了眼。

“大帅!暴风团长来电……”迷迷糊糊地听门外喊了这一句,而身边的人竟好像一下子就坐了起来,等到苍也几乎是惊醒一样地张开眼睛时,床空了半张,门已虚掩,而窗外的光,仍只是蒙蒙亮的而已,苍恍惚了一下,竟是突然觉得,也许再也见不到那个人了?——然而马上就想起许给自己的再不离别的承诺……被压了几个小时的手臂麻酥酥的,渗透了半边身子。



“……我知道了,你不用顾及其他,守好自己的岗位,军资随后运到。”弃天帝说完这句话,将电话放下,轻轻拉了一下只穿上衬衫军裤就下楼时,值夜班的小秘书赶紧抓过来披在自己身上的毛毯,就势坐在了椅子上,扭回头看看背后的窗户——天都亮了,头有点浑浑噩噩的,然而既然已经起来,就不想再回去睡,只是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想到即使不是睡觉,怎么也还是要上去一趟把衣服穿好的,才站起身要迈步,桌上的专线电话又响了。

“大帅!”刚好那夜班小秘书出去端茶回来,听到这声音,脸上禁不住地惊慌——这个时间,不是天大的事情,这电话怎么也不会连着响。

弃天帝也是一愣,随即抬了抬手,先示意对方噤声,随后才又接了起来:“喂,是我。”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应该是怎么也没想到,早晨7点打过去的电话能够直接被D省大帅接了个正着。

“!……叔,叔公……是,是我,黥武。”终于电话那头传来的,也是一个叫弃天帝有些意外地声音。

“……怎么是你……”皱了皱眉头,悄悄出了口气,也没有再坐回去的意思,就站在办公桌边说话。

“土土匪……啊,吞吞,吞佛团长,本来是他要与您通话,不过刚才有急事出去了,就叫我守着,等电话接通了……和您说两句……”银鍠黥武此时真正是“吞吞”“土土”地说了。

“要和我说什么……”身子微微放软些,靠上了桌边。

“……也……也没什么。”其实事情来得突然,黥武拿起听筒时的觉悟,仍是:替吞佛先把电话接通了,这么简单。

弃天帝咳嗽了一声,静了静,问:“……身体,还好吧。”

“好……好!”声音似乎有点远了又马上恢复,好像通话者没拿稳听筒,又赶紧伸手扶住的样子。

“嗯。还想继续留在前线么……”眼睛扫视着桌上的文件和笔墨,手向着放在一块绒布上的烟斗伸了过去,不过还没碰到,就又收了回来。

“我……啊,吞,吞团长回来了!”一阵悉嗦声,应该已经换人接听了。

“……大帅。”低沉地声音还是听不出什么情绪,却又好像一下子就能看到那张同样喜欢冷笑的脸。

“什么事?”弃天帝也直了身子,换了一种口气。

“广州军又要开始了。故此属下向您请示,这次要打到什么程度。”声音很平稳,却又似乎带着挑衅。

“……胜。”弃天帝闭了一下眼睛,几乎是没有犹豫地回答。

“胜?可以。不过,大帅您不会真想要自治D省,迎回德国人后拱手相送吧。”

“……这是你的建议?”

“不是。”吞佛似乎在电话那边轻轻地“呵”了一声,随后又是一本正经地说:“……广州已经派特务前来,应该是要策反属下。”

弃天帝又眨了一下眼睛,也不出声。

“可是属下没想好用什么身份过去——悍匪吞佛好像是不行,而封禅也是逃犯,似乎也不太合适……想请大帅帮忙拿个主意。“

“告诉黥武,倘若军中什么人有二心,他必须就地正法,否则不要回来见我!“弃天帝说完,“哐”地一声,挂断了电话。

隔了片刻,电话竟然又响,弃天帝微有些诧异地接了起来,不料那边竟还是吞佛童子的声音

“大帅,我还有一件事未说呢。”

“讲。”

“我想送黥武少爷去美利坚留学。”

弃天帝立在原地,静默了约有三秒的时间,嗤笑了一声,回答:“……好啊,费用从你军奉里扣。”

“哈,您不是在花旗银行给他开过账户,现在也存了几万了吧。”吞佛童子倒是也不着急,“黥武少爷现在的身价,可是比我这个小军官高的多了。”

“啪!”弃天帝再次挂断了电话,这次等了等,是真的没有再打来了。

……

“任秘书!您来了!”值班的小秘书终于等到了秘书长大人,逃出了和放下电话就一直站立不语的D省大帅静默相处地紧张,赶紧向里屋努了努嘴,小声汇报了早晨情况,任沉浮点了点头,用手示意他可以下夜班回家了。

“大帅,昨晚您开会时,萧振岳会长派秘书前来,说是想和一些商会理事在今日来拜访。”脱下大衣安顿完毕,任沉浮即刻上来汇报工作——昨天太晚,这件事又不是什么紧急军情或者要紧事务,因此也就没在晚上打搅。

“他来?”弃天帝皱了一下眉头,习惯性地,一面听着任沉浮的回报,一面缓缓绕回到了桌子后面坐下。

任沉浮没等问到,便直截了当说:“经过了萧少爷一事,萧老先生伤心不已,加上身体不好,便想要辞去商会会长之职,回故乡养老,应该是向您请辞……还有,求取出城通行证的,带着理事前来应该是想同您商讨接任的事情。”

“……任沉浮,去跟断风尘说出个公告:火车站事件,凡是调查结束,没有重大过失的,在校学生一律缓刑训戒,当即释放。戒严令明日撤销,出入J城,排查身份,核准即可。”

“是。”任沉浮心中明了,点了点头也不再多问。

“萧会长想来,随时可以。叫东宫神玺。”

“现在?”任沉浮讶异地问道,现在其实还是有点早。

“嗯。”扭头看了一下屋角的座钟,弃天帝点了点头,“八点钟去打电话吧。朱武呢?叫他起床下来。”弃天帝说着,站起身,将披在身上的毯子随手丢在沙发上,上楼去穿正装了。


“父亲……”

父子二人是在二楼的办公室里见面的,还有点迷糊,但是知道时局气氛,因此也不敢懈怠的朱武拆了石膏,虽然脖子上还缠着几圈绷带厚厚的系不上衬衫的领口,但是到底还算是穿戴整齐及时出现,只是环顾四周,似乎没有自己办公的地方,“要不,我还是去那间武备堂筹办处?”——那屋子,是在一楼最靠西的一间,本来武备堂成立,朱武又带观摩团前往前线后就该撤销,然而伏婴师受伤,里面的文件等等没人清理,就一直锁了。

“不用,你就在……”弃天帝正扭身签着一封不当紧的批函,待到签完一转身,却发现,外屋原来给萧中剑安置的办公桌虽然还在,却已被任沉浮就近堆满了文件卷宗,只是他收拾得整齐,弃天帝最近一段又忙,无暇注意,倒是忽略了,“任沉浮,给少帅把桌子收拾出来。”说着,已经扭回身坐到自己的位子上去了。

朱武挠了挠头,虽然父亲没有吩咐,可是桌子不清理自己也没事做,索性就帮忙一起了。而此时前来的东宫神玺,在门口见这架势,愣了一愣,还是向内告进了。

……

“东宫,入我帅府还是做J城商会会长,你需二选其一了。”

弃天帝开门见山地说,倒叫在外屋收拾的朱武和任沉浮都是一愣,对望一眼,也都没说什么。

“……晚辈赴东瀛留学,学的仅是经济管理一类,从军怕是力不从心,而况,晚辈总要守住祖上家业,才算的是东宫家的孝子贤孙了。”

弃天帝点了点头,说:“稍后萧镇岳及商会理事都会过来,你同我一起见他。”

东宫神玺略微颔首,身子微微一躬。

……

“……什么?”弃天帝侧头看看在自己会客的时候,突然闯入耳语的任沉浮,神色间少有地露出了一些惊异之后地烦恼。

任沉浮认真地点了点头,而一旁东宫神玺,已经识相地接过了话头,从容地向着同样被大帅动容的反应惊扰的众位J城商界前辈请教起了本地市场的情况。

“继续探听,要详细情况。”只是心头微微地紧了一下,却又马上镇定下来,弃天帝扭头吩咐任沉浮,向着坐在一旁,似有心事又似乎只是一直和这群人格格不入的朱武使了个眼色。

如获大赦,朱武立刻起身走出客厅,紧紧跟上任沉浮,向着二楼的办公室去了——这还是第一次见到萧镇岳,然而一旦想到对面这位憔悴哀伤的老者,便是萧中剑的父亲,就好像真地能从眉眼间,看出几分好友的神情来……然而就是这带着好友眉眼却又苍老憔悴地神情,叫他越发如坐针毡——于其继续留下,倒不如起身去直面那连父亲都一瞬动容的紧急军情了。

“任沉浮……究竟什么事?”一面上楼,一面小声问道。

“关外的密探刚探知消息,阿修罗出兵了。”任沉浮神色凝重,也是小声回答。

“啊?是去直隶还是?”朱武到底已经开始渐渐接手父亲手下军务,倒是能够直接切中要害了。

“正在继续探听。”任沉浮说着,推开了办公室的门。

“咦?你也在!”朱武大步走入,却见屋里面,拄着拐杖而立,手里捏着张密电文的,正是伏婴师。

“当此关头,这里无人可是不行。”伏婴师是在任沉浮下楼禀告之前,被叫来的,此时,见两人进来,将手中的电纸往前一递,“又有新的密电,阿修罗出兵的目标已经探知清楚了。”

“是什么?”

“于咱们是好消息,于大帅可能算是个坏消息。”伏婴师此时枪伤已经好了泰半,只是腿脚不便,而思路倒是不会再受疼痛影响,又变回了原来。

“怎讲?”任沉浮微微愣了一下,扭头看了看身边也要发问的少帅,”“咱们,包括少帅么?”

“哈,那要看大帅的心情了。”伏婴师一笑,也不再卖关子,直接说:“阿修罗出兵,应该是直扑北京了。”

……

“东宫神玺!”

大帅又谈了片刻,宣布了继任商会会长的人乃是东宫神玺,副会长仍由冷霜城担任,略微嘉勉之后,便因公务离席。对这会长位置抱着些想法的商界人士又都失望,也就都借故告退了,只有东宫神玺又陪着萧镇岳略略坐了片刻,讨教了些商会运作的事情,直等到周围清净了,才准备一起离开了。谁料,正走到门口,正要各自上车,却听到背后本应关起的大门里,有人声音不大,却颇有压迫地叫着这新任会长的名。

萧镇岳微微一回头,张了张嘴,而又感觉到一直搀着自己的东宫神玺手上同时一紧,赶紧扭回头去看。

“萧伯父……看来我还有些事情需同少帅商量,就不能送您了。这一别不知何时方能前往拜会了。”

“啊……告辞。”萧镇岳只是忠厚长者,然而在商界多年,该明白的总也明白,淡淡点了点头,“J城商界,还全赖贤侄了。还有……若是能打听到我儿消息,请一定告知。”

东宫神玺点了点头,又扶着萧镇岳走了几步到轿车前,亲自开门请他上车,直至目送轿车开远,才向着后面等着的自家司机摆了摆手,扭身走回弃公馆院内,对叫了自己之后一直耐心等待的少帅银锽朱武微微颔首,“少帅找我有何吩咐。”

“你跟我来,我有话问你。”

“……萧少爷是我亲自送走的,您不必问了。”东宫神玺没有跟上,只是在已经转身的朱武背后轻声说了一句。

朱武身形顿住——萧中剑最后是从这公馆被东宫神玺带走,此事以他少帅身份,即使有弃天帝的禁令,也是不难问出,一直在心中憋了许久,本想不动声色自己慢慢查清,只是今日同时见到萧镇岳同东宫神玺,便一下子忍耐不住,问出了口——而此刻,得着这个答案,他已明白东宫神玺断是不会告诉自己更多,即使是这句唯一的一句话,其实也和父亲当日那句:“他还活着。”异曲同工了。

“还有……您向我询问此事,我需得禀报大帅了。”东宫神玺静了一静,吐了口气迈步走上台阶。

“东宫,咱们还是当日我回来时,一起在千佛山上野餐的朋友么?”当那白色洋装的身形同自己比肩的时候,朱武突然问了一句。

“您是少帅……”东宫神玺扭回头,看了看朱武,默默地眨了一下眼睛,便扭回头,直接上楼去了。

朱武立在门口,停了一下,也似乎就豁出去了——东宫神玺要向父亲报告自己还在意萧中剑的去向,便叫他去好了,自己对萧中剑的在意和情感也实实在在没有什么不好直接承认和面对的——然而,等到走回办公室,东宫神玺已经离开,面对D省统帅兼自己的父亲的时候,对方竟是只字不问,直接就把注意力集中在了桌上的战图,而叫朱武连直面大家,坦然承认这段生生死死的荒唐情感的机会都没有。

“阿修罗也参战,两面夹攻,北军的胜机已经渺茫了。”伏婴师现在为了锻炼腿劲,仍是能不坐着便一定要站着,然而淡淡地说出来的言辞,却也叫很多人都坐不住了,“大帅,您要早作打算了。”

整个办公室瞬间安静了下来,然而,弃天帝在大家的注视之下,默默地从抽屉里拿出了烟斗,点燃,抽了两口之后,问道:“急在今日么?”未等众人回答,已经起身,就这么抽着烟上楼了。

伏婴师闭了一下眼睛,同任沉浮一起,看向已经起身,注视着父亲离去的方向的朱武,“少帅……”

“……很难,这个抉择,对父亲来说,太难了。”朱武仿佛一下子长大了一样,皱褶眉,摇了摇头。

伏婴师点了点头,天者地者于弃天帝不仅同窗同僚,还有战场上的生死恩义——这一点,倘若是月前的朱武,怕是无法理解,然而此时少帅在战场上九死一生之后,想来已经是明白了——而广州方面,望风而靡跨省归降的尽是些不入流的货色,唯一有些势力的阿修罗又与弃天帝不睦,若不看时局事态,究竟站在哪一方,是毫无疑义的;若看时局——“阿修罗这次出兵……只是为了抢功,以期能稳固自己在未来政府中的地位吧……若是能一举拿下北京,一个副总统是怎么也收入囊中了,不过……”他扭回身低头看了看战图,“不比D省,从渤海湾入京一马平川;关外是自古以来北方防守最严密的地带,纵使近些年荒废,但是仗着地利和这些古已有之的关防,周旋一下还是可以,若是指挥得当,反咬一口也未可知。哈……还是大帅看得清楚。”说到这里,脸上阴郁的神色似乎也有所缓和。

这时,戒神老者在外面敲了敲门,告知大帅已经吩咐开饭,自己独在自己独在三层和苍午餐,他来问问这三位要员竟是要在哪里用餐了。

……

“下午陪我出去。”吃过了午餐,正在喝茶,弃天帝似乎是突然想起一样,毫无铺垫地对坐在身边的苍说,“上午D省文化调查小组托人送来的报告,说是城郊的齐国长城,屡遭附近村民破坏拆毁,几乎湮灭殆尽,我想去看看。”

“文化调查小组?”苍听得这个明目有些稀奇了,不由地重复了一遍。

“哈,一些出国回来的文人搞出来的,说是致力于战乱之中的文化保存,到处收藏些个古董、古书之类的,也有去各地看看以前的城墙庙宇的。我觉得也算好事,就间或资助或者给予些方便。”

“哦。祖宗留下来的好东西,毁于战火确实是可惜了。”苍点了点头。

“你曾托萧中剑改写整理的那些剧本,其实应该也算的,未若也交给他们一份吧。”

“啊?那些也算?”

“算。”弃天帝放下茶杯。

“这,那剧本,萧少爷一共给了我两份,师哥带走一份,我现在手里仅有一份,这,我这几日左右也是无事,便再抄一份,给那个……文化调查小组吧。”苍有些激动又有些忐忑,总觉得自己对于文化,只有学习的资格,未想如今竟也能提供些什么素材了。

“好。”弃天帝点了点头,至于准备纸笔,收拾书房等等的工作,自然不需要他来吩咐。



“来,上来!”

那城墙距离J城尚有一段路程,两人出发起身,到达的时候,已经是接近下午四点了,周遭尽是碎石荒草,野外下了几场雪无人清理,四下白的黄的色彩,乱到扎眼,轿车不好开进去,故而两人下车便走,警卫队长补剑缺,也只是遥遥地跟着而已。

这城墙若说是齐代留存,怕也需留个疑心,历经千年,周遭百姓拆了不少,而列代官员怕是也修补了不少,倒是层层叠叠,什么都混杂在一起,近处矮处,乱石嶙峋只能说是个碎石堆,而沿着那依稀是条马道的平坦地上山去,倒也似乎能看出些高高低低城墙垛口的模样了。

只是中间有几段,也不知是干脆断裂还是当年便是这般艰难,陡然升高几尺,军装军靴于攀爬登高自然不在话下,而苍只穿了长衫大衣,跟在后面,雪地已被前人踩滑,倒是不好攀爬,都是叫弃天帝连拉带拖,帮忙上去了。

大约走走停停个把钟头,直至夕阳染了血色,开始落山了,才终于爬到最高处,看看前途已干干脆脆地断了,不能再走,弃天帝吐了口白气,扭回头看看同样有些脸红气喘得苍,“歇一下吧。”

“嗯。”苍看看天色,知道也只能略坐一会儿,便要下去,否则天黑了,那些陡坎就要危险了。

弃天帝坐在城墙塌陷的一处碎石上两腿一伸,倒是放松仿佛忽而心血来潮地说:“我听说,素莲香南下之前曾今排过一出借古讽今的小段,是叫作《春闺梦》还是《新婚别》的,你可会唱?”

“这……苍不会的。”这倒还真不是说谎,封云社同素莲香没什么交往,彼此也不会互相切磋,除去那两次同台,便再无瓜葛,而且,听这明目,苍摇头之后,又再摇了摇头。

“哈,那我可想不出了,苍老板你自选好了。”弃天帝一笑,也不深究。

苍点了点头,沉思了片刻,轻轻往外走了几步,摆了个身段,心中默默地数了数,扬了脸便唱了起来:

【整顿山河心事了,五湖烟水任逍遥。浮云——】

弃天帝听得第一句,脸上便起了一丝讶异,然后竟又展颜——这乃是《西施》剧中最后《游湖泛舟》的一折,起头这句本事应由老生的范蠡来唱,只是苍此时乃是一个人,便随口哼出了,倒是二句的五湖烟雨,乃是他的本宫,西皮原版唱得完美无瑕了,而下句又该是范蠡,弃天帝索性一面轻轻拍着板眼,一面就那样以自己难听的嗓音,跟着哼了出来。

【浮云富贵回头早,功成——】

而苍似乎是料定了一样,并未抢先,而是后面从容的接过,一来一往,直至【云水光中来放棹,一行白鹭上春潮。】,竟将这一段生旦的对戏唱的圆满了。

“哈哈哈。”弃天帝一笑,似乎真是尽了兴,也似乎已经拿定了什么主意,站起身将苍一揽,扭向自己适才一直面对的西面,“看落日。”

这半边城墙的垛口略高了些,弃天帝自己俯瞰尚可,苍就要踮脚,弃天帝一笑,将苍抱了起来,就放在垛口凹处让他坐好,自己则立在一旁扶着。

夕阳余晖,照亮这齐长城下被白雪覆盖了一冬的大小山峦起伏,泛着淡淡的金色,弃天帝抬头,看着坐在垛口处又扭回头看着夕阳的苍,从大衣领口望过去,下颌的弧线也似镶金,格外好看了。

……

又是一番行走攀爬,饶是下来要快上许多,弃天帝和苍回到车里,的时候,也已经全然看不见太阳的影子,唯有淡淡的昏暗的光线笼罩四周,随着慢慢升起地夜晚的寒意一起包裹了过来,倒也是时间正好,弃天帝坐入车内,正要对着也已经坐在司机位置的补剑缺说声“回家。”却听见一阵车轮碾压碎石荒草地沙沙声由远而进,车灯打亮,另一辆轿车正从来的方向靠近,补剑缺侧头,心中倒是不太紧张——大帅要来视察,虽然仓促,这方圆几里之内也是都布了岗哨,只是没有走近打扰而已,这轿车能长驱直入,必然也是自己人——仔细看看,认出来是帅府的副驾。而车子开近停下,走出来的却是少帅朱武和伏婴师两人了。

“你们怎么来了?”弃天帝慢慢放下车窗,探身问。

“有紧急军情,便来找您了。”朱武抢上几步,凑在车窗旁;地面不平,伏婴师走着有点费劲,还落在后面。

“……在车里等我。”弃天帝扭头对苍说,随后推门下去。

苍坐在车内,将车窗上的纱帘打开,看着三人仿佛散步闲聊一样,又循着方才两人游览齐长城的路线走了回去——夜幕愈沉,走出不多远,竟就看不清了。

……

听过了军情,一路沉默,等到再度开口的时候,弃天帝已经重新站在山峰处一个陡坎前面,因着大雪覆盖的关系,向下望去,山河轮廓清晰可辨,并没有预想的昏昧混沌,D省大帅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问着身边两个至亲:“我若真的同他双方面磋商,搞个联省自制,你们觉得如何?”

“父亲!”朱武脸色一变,想要说什么却又突然停下,看了看不发一词的伏婴师,又看了看面前的人,一字一句地说:“我不同意,您这是分裂国家的行为!”

“伏婴,你的意见呢?”弃天帝没有理会,直接扭头。

“外甥也……不能同意。”伏婴师略微低头,冷静地说,“这么做,虽然对北京和广州双方面都算是个交代,但是其实对大帅您有害无利,反倒是为日本人所乐见。”伏婴师轻轻吐了口气,拉着还在站着的朱武坐下,“您从中斡旋,使广州同京城讲和,若真的联省自治,各地正在观望的势力必争相效仿,已经归附的也难免没有再自制的念头,那个时候,日本所面对的就不是一头睡狮了。充其量,不过是几十个和日本一样大小的蚂蚁而已,虽然难免一开始,英吉利吃掉几个,法兰西吃掉几个,德意志再吃掉几个,但是他们国家都比较远,吃了也早晚要吐出来,而接下来,大日本帝国则可以慢慢的,幸福的,‘一口一口吃掉忧愁’。”伏婴师不紧不慢地说着,仿佛自己才是坐镇青岛的日本代表。

“嗯。”弃天帝毫不意外地点了点头,“我中国自战国以后,无论分分合合多久,总是存着一统的心思,这是不能改的。这齐长城,不是防备外族,乃是诸侯争霸时候留下,如今,毁了,也便毁了吧。”说着,扭身,踏着遍地残砖乱石,走回停在远处平地上的轿车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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