倦鸟之还
5.
苍过了很久才有想清楚的机会。漫长的黑暗让他生物钟紊乱,第一个正字刚刚写完,他就毫无理由地迎来一场高热。
他做极混乱的梦,感觉自己时而是一个人,时而是一座山,更多时候是一只鸟,迎着厚重又阴沉的云层一直飞一直飞,北越天海的风旋像一张巨口不停吞吐鸟小小的影子,洋面在身下翻涌,褶皱起起伏伏。
弃天帝在他的梦与梦之间出现过。神的手掌落在苍额头上,掌心也很热,和他此刻差不多。他想要一支温度计,又很快想到神的世界应该不需要也不存在这种东西。弃天帝没再放什么光,万年牢没有水也没有药,苍完全靠意志撑着,觉得自己简直在创造生命奇迹。
等他完全恢复,万年牢里仍是无尽寂静。苍清醒地坐起来,所有的不适都消失了,好像真的经历了某种涅槃重生。速干衣轻薄地贴在身上,他慢慢回溯,想知道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考察计划是早就就拟好的,经过历年数据对比,只有现在这个季节拥有穿过浪潮抵达幽若关的可能。那是比北越天海更北的死寂之地,从未有人类踏足,但对于鹱形目鸟类来说是完美的栖息地。许多追踪器出现在风雨后的幽若关,它们长期停留,在那里产卵、抚养幼子,等小鸟长大一点,父母会带着它飞向浩瀚海洋,开启长达半个世界的漫长旅程。
苍原本打算与赭杉军一道,但赭杉军因为另一个项目的收尾暂时留在混沌岩池,于是他们只好约定在离幽若关最近的考察站会合。样本先交给苍,赭杉军要搭乘客船,下来后联系伏龙先生。这样说定之后他们各自安然出发,路线与船都很稳,除了那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浪大在他们预计之中,可叠加上肆虐的风就说不好了。事情发生时他不在甲板上,也许突如其来的碰撞与摇晃来自触礁,无论什么情形,笼罩他们的都是深重的绝望。
他想起最后一眼看到海面时摇晃的舷梯,两只鹱鸟借着风的力量展开双翼,风和风之间有人类看不到的空隙。它们与气旋相拥,空气流过翅羽,雨水则会轻盈地落下,鸟儿的身上存不住水滴。
它们会先飞过峡湾,找一个相对温暖舒适的地方短暂停留,然后继续一路向南,在海上寻找食物。这里没有信号,同步到手机的系统无从知晓具体飞行路线,或许会兜几个圈,但最终会比自己先到达幽若关。
这两只鸟是赭杉军交给他的,发现它们的人是墨尘音。岩池背靠青梗冷峰,观察站设立在附近,那里有漫长曲折的海岸线和陡峭嶙峋的悬崖。春季绚烂又危险,生命集中繁育,鸟的天敌虎视眈眈。墨尘音在一个早晨发现死去的幼鸟被海浪冲上岸边,羽毛湿漉漉的,身上既没有血迹,也没有伤痕。更凶猛的鸥鸟会精准地啄食肝脏,丢掉其他部分——这个世界里,相对于关怀,残酷与暴力显然更加普遍。墨尘音沿着海岸线继续走,听见受伤的鹱鸟遥远地哀鸣。与那些近岸的、容易被捕猎和伤害的海鸟相比,它们不怕人,扑打着翅膀等他靠近。
“还在想它们吗,被你放飞的鸟?”
神的声音打断苍的思绪,弃天帝自带光环,从万年牢尽头的无尽黑暗里向他走来。
“放都放了,没什么好担心。”
“你不经常做这样的事?”
“应该说,这种幸运的情形并不多见。”
即使遇上,救助过程也不会太容易。赭杉军手上被鸟喙啄出的伤口就是最好的证据。
“你在说它们,还是在说你自己?”
“……我不认为我们现在的情形可以用幸运来形容。”
“哈,也许未来你会这样认为也说不定。”
弃天帝并不介意,他直接了当地坐在苍身边,看着他打开笔记。页面潦草地勾勒出鸟的样子,苍没有接弃天帝的话,按出圆珠笔芯,就着剩余的半页写下去。在他到达生物实验室、巨浪翻滚、船体倾覆之前,笼中的鸟已经开始躁动不安。这是它们熟悉的环境和熟悉的气息,它们会比天气预报更准确地预测暴风。就像名字那样,有些物种降临于世,就是为了与风雨共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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