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宫客
第十章
入夜,袭灭天来正在灯下看书。月色已高,侍从都被他遣了出去,夜晚的个人时间他不喜欢有人打扰。
忽然灯上的火苗一抖,墙上多了一个人影。袭灭天来依然坐在灯边一动不动,唯有手上的书被风翻过一页。这不是缺乏警觉,而是高手的自信:看清来人再作反应不迟。
来人脱下黑斗篷,金茶色的长发流泻出来,在暗夜中显得格外亮色。
“打扰了。”
袭灭天来沉默片刻,最后给出一个不带温度的微笑:“哦,我该说什么,才足以衬得上现在这个奇景?皇后深夜私潜丞相府邸,史官该怎么书写才好?”
“顺利的话,史官应该不会知道。”
袭灭天来看着苍在自己对面的紫檀椅中坐下,将黑斗篷搭在椅边。其实苍从未来过袭灭天来的丞相府,此刻却自若得像是登访多年老友的家门。
“此地说话方便吗”苍问。
“没我的命令谁也进不来。”
苍环顾四周,点了一下头。
“听说今天宫里闹了不小的动静。”袭灭天来说。
“消息总是走得很快。”
“我还听说,魔皇为此已经禁止你出宫了。禁令刚出,你当天就犯。苍,我真不禁怀疑你是怎么平安在这里待了三年的。”
“我自然不是来喝茶的。”
“你大可以光明正大地派人请我入宫一谈。”
“皇后请丞相进宫,过于引人注目。”
“那看来是要谈不可告人之事了。”
“如果救人在某地也会成为不可告人之事,那恐怕只能说是这个地方本身有问题。”
“哈。来这里这么久,还不会收敛你的胆量吗?”
“非是不会,而是没有必要。”
“你早晚有一天会踩到他的底线,要不要来赌会是什么时候?”袭灭天来冷笑。
“多谢关心,不过这不是你我今夜的议题。”苍并不在意对方的讽刺。
“是啊,那就快进入正题吧?”
“袭灭天来,我来是为一事求你援手。”
“我也好奇,是什么人能让一贯谨慎的六弦之首如此冒险?”
“月漩涡一案。”
“哦……?”袭灭天来明显有些意外地沉默了。苍并不相瞒,将箫中剑的话都告诉了袭灭天来。
深夜寂静,只有灯芯上的火发出微弱的轻响,袭灭天来神情严肃,沉吟良久。这件事虽然是他与断风尘共办,但实际主要是断风尘在负责,他所知并不详细。如果苍所言属实,断风尘在此事上似乎对他隐瞒了重要信息,暗中操作了什么。本来袭灭天来并不打算过多干预,但此时灯下一语,令袭灭天来直觉此案绝不单纯,甚至很可能牵涉到更深更复杂的势力纠葛。
“我有两个问题。”袭灭天来开口道。
“请讲。”
“第一,你何来把握我会帮你?”
“苍没有把握。但此事并非我的私事,而是异度朝中的要案。我想丞相大人手中,不该出现冤案。更何况这还涉及元老重臣。”
“哦?这么说,反而是我应该感谢你的提醒和情报了?”
“不敢。这个人情,苍自然牢记。”
“第二个问题,你凭什么信任我?”
“既然敢为,便有考量。”
“这等于没回答。”
“那就请自由心证吧。”
袭灭天来看着苍平静的面容,试图读出些什么。宫中两派的斗争早已明朗化,袭灭天来从未表态和介入。但以立场而言,他理所当然地不可能站在苍那边。而苍今夜此举,显然是自说自话地将袭灭天来划作了中立的,甚至可以争取的第三方势力。
“月漩涡一案是我职责之内,但你眼前此举,是要拖我入更深的水。苍,你是以什么立场来对我说今夜这些话?”
“立场吗,无非两种。不是公,就是私。”
“以公来说我们只可能是敌人。至于私……”袭灭天来说到这里停住了,而苍也并不接口。一时满屋寂静,只余窗外夜虫之声。
“如果是一步莲华,哈!”最后他终于把那个名字说了出来。
“我并没有这样说。一切由君自择。”苍说着起身拿起黑斗篷,“叨扰了,告辞。”
袭灭天来没有理会苍的离去,只盯着灯台上跳动的火苗。将一步莲华那天来访时的音容狠狠从眼前抹去后,他开始考虑另一个令人费解的问题:今日刺客的事若真如苍所言,弃天帝怎么会轻易放过苍呢?
数个时辰之前,异度皇宫覆雪的一角。
“如此动静,只怕已经惊动魔皇。等魔皇来,做一次解释吧。”
随着苍的话音,弃天帝已经来到现场。穿着银白对龙纹经锦袍,更衬得黑发如墨。
“不用解释。朕只问一句,你和刚才那个人是什么关系。”
“我与那位剑客只是初识。”
弃天帝听了,一时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地上尚未融化的残雪。异境的闯入者为魔界皇宫带来的洁白。寂静中,伏婴师开口道:“初识便能相助至此,原来皇后是这样热心的人。”
苍淡淡道:“缘分所至,不可袖手。”
“够了。”弃天帝打断了两人,“从今日起,皇后不得随便出宫。”说着他瞥了苍一眼,“宫里的事就继续由伏婴师管,你专心养病吧。”
第一条其实是多余,过去三年中,虽无明言,苍本来就无法随意离宫。至于失去后宫事务的管理权,恐怕还是苍求之不得的。公然庇护刺客竟然只换来这种程度的惩戒,严厉治下的弃天帝如此处置此事,连周围屏息敛气的禁卫们都有几个忍不住发出了一点惊讶的声音。
“谢陛下宽容。”苍略略点头,“若无他事,苍告退了。”
伏婴师在面具后看着苍离去,又屏退了被这场变故弄得发愣的禁卫们,当原地只剩他与弃天帝两人时,他轻声道:
“魔皇,恕我直言,您越来越脱离一般的理解了,即使以伏婴师的标准而言。”
弃天帝并没有生气:“朕不是纵容他。那个人和朱武有关,朕不想苍再搅进来。他会带来的变数太多。”
伏婴师静静地注视弃天帝,片刻后躬身道:“原来如此。伏婴师为方才冒犯之言请罪。”
弃天帝摆摆手表示免了:“不要管苍了,先全力解决朱武的事。”
“当然。有魔皇这个态度,我就放心了。”
苍从丞相府回到青宫时,已是子夜时分,青宫正殿早熄了灯,只有几个上夜的侍卫宫女提着灯笼。正要进门时,恰巧银鸰飞了进来。苍拿下银鸰捎来的信,先关了门。非恩掌上灯来,苍就着灯光一读,是朱武来信,对他今日帮箫中剑脱险之事表示感谢。苍将信向火上烧了,又提笔写了数语回信,让银鸰带着从窗口飞了出去。
“德妃来了。正在偏殿。”苍刚坐下,非恩对苍说。
“现在?”苍立刻站起身来。
“是。见你不在,他就一直等到了这个时候。”
“大忙人总算回来了,没让我白等。”
看见剑子白衣的身影坐在午夜寒灯的窗边,苍心中一热,语气却仍淡淡地:“苍真是失礼了。”
“假期间还早出晚归,这个假是白放了。”剑子如常调侃道。
“这个假,恐怕要无限期地放下去了。”苍道,“今日的热闹,想必你已知道了。”
“闹出这样的动静,我想不知道都难啊。”
“惭愧。”
“私自出宫,令出即犯,我看你好像没什么惭愧啊。”剑子笑道。苍听得出剑子话中的规劝之意,只是道:
“弃天帝今晚不会来此。他已经十数日不曾来青宫了。”
“难怪他来找我下棋的次数变多了。”
“那真是抱歉。”
苍此言一出,两人不禁彼此相视一笑。但剑子随即慢慢淡去了笑容,看向窗外的冷月,片刻后说:
“苍,这样你也不想对我说点什么吗?”
“……”
“赭杉军不在,”剑子继续道,“为了他回来时我能有脸皮见他,现在怎么能放你孤立无援呢。”
“……剑子。有句话苍对赭杉军说过,此刻也要请你一听。”
“洗耳恭听。”
“只要苍自己能应付,便尽量不将你与赭杉军拖下水。因为我们三人在此,每一个人都很重要。”
秋夜深寒,灯火摇曳。青宫持续寂静,两位道者默对无言。
忽然有人匆匆进来,是殿前侍卫葬送千秋。
“魔皇传皇后速往天魔殿。”
剑子立刻向苍看去,苍却没有与他交换目光,只是向葬送千秋说道:“知道了,这就去。”
苍的镇定并不能化消剑子的忧心。这种时候怎么突然叫苍去天魔殿,莫非是他今夜出宫的事走漏了风声?抑或是要继续清算白天刺客的事?
“我陪你去。”剑子起身道。
“德妃,”葬送千秋向剑子行了个礼,“魔皇只传了皇后一人。”
“魔皇也没说不许他人同行吧?”剑子笑道。
“回德妃,魔皇正是这样说的。”
苍回过身来道:“剑子,不必担心。苍心中有数。”
“魔皇旨意很急,请皇后即刻动身吧。”
“嗯,走吧。”
天魔殿即使是深夜,依然灯火明亮。外殿中成排宫灯彻夜通明,照着一殿的奢华辉煌。葬送千秋在内殿门前停住,苍独自走了进去。
里面并没有点灯,只有一地的月光。弃天帝斜靠在窗边的美人榻上,乳白的月光流泻中,他的脸朦胧如最精致的象牙雕刻。苍缓步走过去,自从上次弃天帝醉酒之后,他们从未这样在夜晚单独相处。
弃天帝抬手指了一个坐垫,苍默默走过去坐下。
“苍,在你眼中,朱武怎样?”
“有一部分很像你。”
“还有呢?”
“另一部分则很不像你。这于我们而言是幸运。”
“一个比朕强得多的继承者吗?”
“从我们的角度来说。”
“那么从魔界的角度来说,就是糟糕得多了。”
“……未必。”
“说清楚。”
“你的风格,对魔界未必是好事。”
“魔界如何轮不到你插嘴。说回朱武。身为唯一的继承人,弃家国于不顾,出走至敌国游荡,以你们的标准,也是典型的不肖吧?”
“在指责朱武不肖之前,或许你应该反思一下自己。”
“你的意思是,朕是个失败的父亲。”
“你曾经想过做个成功的父亲吗?或者,不委婉地说,你曾经有过做父亲的自觉吗?”苍缓缓说着,把一只白瓷高脚杯子放在窗台上,仿佛在承接月光,“我不讳怀疑,你是否明白父亲一词的含义。”
弃天帝用手指碰倒了那个杯子,在夜中发出一声轻响,“哼,你懂什么……”
“只是长期以来的印象。”
“你可以多说两句。”
“帝王这个身份就是你的一切,你似乎缺失了其他一些常人该有的东西,所以难以用常理去理解和揣测。”
“你呢,‘玄宗道者’这个身份不也是重于一切?”
“你我不同。你除了做一个成功的帝王,其他身份对你似乎都没有意义”
“哦,那朱武呢?”
“你肯承认了?对朱武的在意。”
“朕什么也没说,朕是在问你的想法。”
“既然你问。我认为你对朱武很在意,或许比你自己所意识到的还要多。”
苍说到这里,弃天帝似乎开口想要反驳,苍却道:“听我说完。这是因为朱武像你,是你唯一的继承者。你对朱武的在意,说穿了还是……自恋吧。”
“有趣的说法,那朱武的想法呢?”
“我不清楚。但以常理推测,他恐怕不会喜欢这种情况。”
“哼,我们父子的关系要由你一个外族道士来评说,真是荒唐。”
“也许是旁观者清。”
“仅如此吗?”
“……”苍静等弃天帝的下文。
“最近宫中有一些传言。”弃天帝看着苍脸上的神情,“关于你和朱武的。”
“是吗。”
“对没有事实支持的言语,朕从不理会。不过。”
随着弃天帝的停顿,门吱的一声被推开了。
“拿来了吗?”
“是。”断风尘向弃天帝半跪行礼,而后起身,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是一封书信。
“刚才从一只通体银白的鸟那里截获的。皇后一定眼熟。”
苍没有说话,断风尘继续说道:“信封上空无一字,并用道术密封了信口。不过我猜得到这内中的信上,是写给谁的。”
“占卜算卦这碗道士的饭,淑妃什么时候也有兴趣了。”
“银锽朱武。”断风尘看着苍的眼睛,“我的卦算得如何……弦首?”
一张,二张,三张
烛火下,伏婴师把花纹繁复的纸牌一张张布在桌上。盯着它们看了一阵子,便收起来,重新再一一排开。
直到浓黑的夜慢慢淡去,东天开始发白。伏婴师吹熄了蜡烛,苍白的手指掀起其中的一张。
九祸走进来,低头扫了扫摊了一桌子的牌,“你又在搞什么东西?”
“塔罗。美妙的东西。”伏婴师端详着手中的牌,“触摸命运的媒介。”
九祸向伏婴师手中看了一眼,并没说话。牌上被冰链所缠的吊人,正立在占者的指间。
“这么早就来了,太子妃,请坐。”
看着九祸坐下,伏婴师一边收牌一边道:“太子妃来的很巧。”
“看出来了。今夜宫里好像有什么事发生。”
“没错,而且现在应该到了结果出现的时候。”
伏婴师说着,拍了拍手,一名红衣宫女端茶上来,却不是雪娥天娇,而是苍的随行侍女非恩。
九祸看了看非恩,“原来如此,这是你的王牌?”
“算不上。王牌是要留到最后的,而今夜她已经派上了用场。”
九祸的微笑艳丽而冷淡:“你们和苍暗斗了这么久,现在终于要明斗了?”
“宫里的事呢,太子妃没有必要过问。朱武已经足够让太子妃劳神了,是么”
“当然,我本就不关心。”九祸冷嗤,“但你此刻好像也无心其他吧,你在等结果么”
“是,”伏婴师飘忽的目光投向窗外浮起的微白,“等待很快就会结束了。”
天魔殿中依然宫灯明亮,照着内殿深暗的入口。一众宫女近卫侍立于外,不敢多喘一口气,更声响起,烧尽的银烛已经换新了数次。
内殿中时间却像是凝固了,夜似乎无限漫长。弃天帝靠榻斜坐,苍与断风尘立在榻前。
“朱武太子已经多日杳无音信,皇后却能与之联络,真是让人羡慕呢。”断风尘捏着书信微笑道。
听到朱武的名字,弃天帝缓缓将头仰靠在榻背上。
苍并不辩解,面容沉静如常。
“弦首希望我打开它吗?”断风尘轻声道。书信在他的指间一抖,发出一点悉索的声音。
“请便。”苍道。
见苍如此镇定,断风尘心中生疑,面上仍笑着,“那,就请魔皇一同来验我这卦的准头了”
说着要拆信时,弃天帝却令止道:“拿来。”
“是,吾皇。”断风尘明白弃天帝要亲自拆看,毕恭毕敬双手递上。
弃天帝在干净无字的信封上扫了两眼,撕开封口,抖开信纸。
寂静中,断风尘大胆地注视着弃天帝的神情,苍则望着门口透来的灯光。
“哼。”片刻后弃天帝发出一声轻笑,手一摆,墨迹斑斑的信纸无声坠落在红毯上。
断风尘忙移目于地,借着月光,信上数语清晰,这只是一封寄往道境玄宗的家书。
一瞬愣神后,断风尘立刻跪地道:“这次是臣莽撞了,求魔皇责罚。”
弃天帝仿佛沉思片刻,目光向苍扫去:“苍,你是皇后,你说。”
苍平静道:“事出误会,就下不为例吧。”
断风尘立刻抬头看了苍一眼,显然苍的回答出乎预料,“断某一时错解冒犯,皇后尽可处置,何必手软?”
“淑妃也是为了替魔皇分忧,其情可恕。”
“……皇后宽仁大量,断风尘只好谨领此情了。”
“苍不过是依理而行。”
弃天帝看着两人一来一往,开口道:“朕乏了,你们都退下。”
一出天魔殿,断风尘就停住了脚。
“有什么交易条件,还不开口吗,我可欠不起这笔糊涂的人情呐。”
苍也停步,道:“只有一事,请将非恩还回。”
“哦,你果然知道了。”
“银鸰无法轻易拦截与跟踪,其行踪只有非恩能掌握。”
“可以,”断风尘似笑非笑地说,“我很好奇你会怎么处理叛徒。”
“那就多谢了。”苍说罢,举步离去。天在他身后渐渐亮了起来。天魔殿中的宫女近卫们这才如释重负,各归其位,开始忙着将燃了彻夜的宫灯取下,吹熄内中的余火。
“想不到仍然是棋漏一着啊,伏婴师,你对他似乎还是有所低估了?”断风尘在花梨圈椅中啜着茶水。
“他一向是以深藏不露出名的角色,我本就没做绝对的胜算呐。否则,我何必问卦于此物呢……”伏婴师用手指点了点桌上的塔罗牌,“不过,这一着是我小输了。”
“这可是漫长的一局,”断风尘道,“现在中盘还未到呢,说胜负未免太早,不是么”
“当然。我可没感到半点沮丧啊。”
“哈。现在就把那个小丫头送回去么?”
“送,”伏婴师道,“我和你一样,都不喜欢拖欠人情。”
“尤其是苍的?”断风尘笑着接道。
伏婴师看他一眼:“我讨厌别人接我的话。”
“哦,那你继续。”
“现在你我得去西殿,有贵客久等。”
“哦?”
“一事已毕,另一事也得抓紧呐。”
断风尘一气将杯中的茶饮尽,站起身来:“那就快去吧?”
青宫中,苍屏退众人,取拂尘运起道法,柔和的白光包裹非恩的全身,一炷香功夫之后,终于有一缕黑气缓缓从少女的眉心抽出。
苍轻吁一口气,放下拂尘。白光淡去,非恩缓缓睁开了眼睛。
“我……我是怎么了?”非恩茫然环顾。
“你中了伏婴师的催眠术。”
“……多久?”
“应该有数日了。”
非恩站在原地,似乎在拼命回忆着,她的脸色渐渐雪白:“我……我做了什么!”
“你没有做什么。”苍低声说着,取出一颗丹药,“吃了吧,安神之用。”
但非恩显然已经渐渐忆起了中术后所发生的事,伏婴师的催眠术非常高明,中术者举止如常,极难发现。但神智虽受到控制,记忆却会保留下来。
非恩怔怔地接过丹药,半晌才道:“你……没事么?”
“那封书信其实是寄予玄宗的。已有防备……自然没事。”
非恩木然点点头,呆了片刻,忽然慢慢道:“你早就看出我被控制,却、却装糊涂,对吗?”
“……抱歉。”
非恩睁大了眼睛,其实她能明白苍的用意,是为了将计就计,避免打草惊蛇,但是……被敌人当成傀儡又被主人当作棋子这样的经历,她一时无所适从。险些害苍两次,她还有什么脸继续留在苍的身边?
不知对苍该是抱歉还是指责,非恩在原地摇晃了两下,眼里渐渐噙上了泪水。
“非恩——”
随着苍的一声唤,非恩将丹药丢在地上,转身哭奔而去。
苍走出两步,只觉心口一闷,在门前扶柱而停。望着非恩远去的身影,殿外的阳光忽然有些刺眼。
非恩跑至大殿阶前时,正遇上一个白衣的身影从外而入,不防撞了一下。非恩也不看是谁,低头仍跑。来人并不阻拦,看着她一路奔出了青宫的大门。
白衣人抬眼,见苍正扶门而立,便笑着走过来:“哎呦,这是怎么,被下属闹罢工了?”
“……剑子。”苍并没有回应他的调侃,只勉强一笑,“请入内……”
“不用了。我来看看你没事就好。”剑子道。
苍默然不语,看满庭秋叶被风吹得滚动,片刻后方道:“让你悬心了。”
“别的就不多言了。我这里有一个消息,保证能让你真正舒心。”
“……嗯?”
“赭杉军快要回来了。”
“哟,太子妃光临,是来赶热闹的吗?”断风尘一进门就道。
“你们宫中的事与我无关,”九祸抬眼道,“但东宫主位空悬,我不得不操心。”
“我也正要说此事。”断风尘一边落座一边道,“今晨,也就是方才来朝露宫的路上,我遇到了袭灭丞相。”
“然后呢?”
“他似乎想要插手月漩涡之事。”
“哦……原来苍是求助于他了。”伏婴师若有所思。
“嗯?”九祸皱眉,“袭灭天来怎么会帮苍?”
“这个问题可以先按下,”断风尘道,“重点是,如此一来,月漩涡的案子就将无功了。”
“无功?”九祸冷笑,“不是已经无功了一次吗,昨日脱逃的刺客就是那个箫中剑,对么”
“太子妃聪明。”断风尘道,“如挽月公主所言,箫中剑傻人一个,以月漩涡之事引他前来,本是极有把握,却被我们的好皇后给搅了。这就叫人算不如天算哪。”
“太子妃勿忧,”伏婴师凉凉地一笑,“苍能搅乱我们的一个机会,伏婴师就有办法再造一个机会。”
“怎讲?”九祸问。
“一边请淑妃拖延办案,一边就以月漩涡为交易条件,立请箫中剑入我朝为官。”
“哦……?”断风尘饶有兴趣道,“给他何职?”
“太子少保……合适吧?”伏婴师道。
九祸闻言眯起了眼睛,断风尘却拍手笑起来:“哈哈!果然合适!”转而又沉吟道,“不过,魔皇那里……”
“魔皇说了,只要能让朱武回来,允许我使用任何手段。”伏婴师道。
“哟,你还真行。”断风尘瞥过一眼,“有这把尚方宝剑就放心了。”
“问题是,他会来么?”九祸道。
“苦境有名言,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能来一次,自然也就能来第二次。”
“伏婴师,你果然不愧是我异度第一军师。”九祸起身道,“我即刻去对风满袖安排。”
“太子妃莫心急,”伏婴师道,“此外还有一点……连袭灭丞相都拖下水了,苍还是坚持要插手太子之事呢。”
“那他就由你们二位牵制了,”九祸微微一笑,“没问题吧?”
苦境与魔境的边界,由于多年战乱,一直荒无人烟。如今虽已停战,被魔火烧焦的土地,仍无生机复苏的迹象,唯有干冷的风终日呼啸,掠过苍漠的旷野。
有两个身影在苦魔边境的冷风中驻足,一者银发黑衣,一者满身火红。
“萧兄,你真决意如此?”
“嗯。”
“啊。那我也只有奉送一句万事小心了。”
“你不拦我?”箫中剑侧头问道。
朱闻苍日含笑摇扇:“凡你下定决心的事,还有我劝说的余地吗?”
“世事总难两全,如今我也只能以三弟为先。”
“是啊,我这没用的朋友的担心就不用去管了。”
“……一旦救出三弟,我就辞官而去。”
“不是我泼你冷水,如果月漩涡不愿跟你走呢?”
“……我只能尽我之力,至少先保他平安。”
“哈。”朱闻苍日含义不明地轻笑一声,“龙潭虎穴一向是易进难出。箫中剑,你想必已经有觉悟了?”
箫中剑闭目道:“这是我该行之路。”
朱闻苍日合起折扇,用手指轻轻敲打着扇骨,“太子少保……好职位。对了,异度太子你见过么?”
“不曾。虽然闻名已久,但当年异度太子主要是在道境征战,很少踏足苦境。”
“唔唔……没见过最好。”
“……?”
“无,我在自言自语。”
再没有人说话,两人静静吹风。良久箫中剑忽然开口道:“朱闻,你和魔界有什么关系?”
“哦?何以见得?”
“很多迹象。”
“这嘛。”朱闻苍日用扇子拍了拍额头,“……是有那么一丝拉的关系。”
“…………”
“你介意吗?”
“只要你还是朱闻苍日,就没什么好介意。”
“好,有你这句就好。是讲魔界不是适合你的地方,不要救不成三弟,反把自己赔进去。”朱闻苍日说着,从袖中取出一物塞在箫中剑手中,“所以,拿着。你看,我这个人就是爱替朋友操心。”
箫中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心,那是一个环链状的饰物。虽然轻盈,却能直觉到其中蕴有不凡的力量。
“朱闻,这是……?”
“哎呀,我还没给它取过名字,你就当是护身符吧”
箫中剑将饰物贴怀收好,“多谢你,保重。”
“不送了。”
入夜,弃天帝独自登上天魔殿后的高台。这本是异度魔界禳星之用的法坛,因弃天帝喜欢此台直耸入云的高度和一览四海的视野,所以改作了登高望景之用,赐名“六天台”。
弃天帝一直很享受高处的孤独感,所以不允许除自己外的任何人登上此台。此时星空低垂,弃天帝在六天台上久立,四野俱静,唯有夜风。
高处很冷,弃天帝从不在意。但此刻望着星辰寂寞,平时不太入耳的一句话忽然清晰响起:纵然再强大与高不可攀,也总有被继承的一天。
弃天帝对着无边的夜色轻轻笑了,夜风将他的低语送至无人的远处。
“忘了吗,父皇最厌恶的就是‘等’……吾儿朱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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