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宫客

第三章



日落之后,便将近红月祭的时刻了。交过酉时,长长的仪仗浩荡而动,出了皇宫西门直往月坛而来。

红月祭坛恢宏空阔,远望天地渺然。一尊巨大的天魔像立在天底下,狰狞的面孔森冷鬼魅,却能激发异度魔人心底潜藏的狂热。

红月祭,异度帝国三年一度的隆重祭礼。魔皇浇酒,皇后亲舞,祭奠亡于战场的众多魔魂。

此时暮色已沉,寒鸦远飞,象征异度的黑色旗幡在冷风中猎猎作响,成两列延伸入视线尽头的混沌暗色。

空场上站满了人,却不闻一丝声响。在等待的肃穆与沉寂中,夜色正一寸寸披落。

异度魔皇弃天帝站在风中,十二章银纹玄衣𫄨冕,为祭礼而穿的纯黑色。他深沉的目光落在天尽头的某处,当视线彻底被夜色遮隐时,弃天帝开口道,“朝臣们都到齐了吗?”

九卿中掌礼的太常卿文中子跪奏道:“回魔皇,丞相袭灭天来率文官全员,骠骑将军吞佛童子率武官全员,已在坛外候命。”

弃天帝略略点头,“宫妃这边呢?”

一时寂静。身边的苍答道:“尚欠德妃剑子仙迹,贤妃赭杉军未至。”

这一问一答其实多余,只要看看妃嫔右列最首端那两个明显的空位,便知道是谁缺席。

等了片刻,仍不见赭杉军与剑子仙迹,断风尘便开口道:

“魔皇御驾已至,德妃和贤妃为何至今未到?难不成是皇宫太大,迷路了?虽然是来自外境,也不能这么无视宫规呐。”

“淑妃不必心急,我想德妃贤妃一定不是故意藐视天威,想必是各有难处,”伏婴师说着,向着弃天帝和苍的方向一躬身,“我等不宜置喙,就全赖吾皇与皇后做主。”

苍淡淡道:“贵妃言重了,贵妃位居四妃之首,本就有责协理后宫,切勿如此谦让。德妃与贤妃之事——”

苍尚未说完,弃天帝发话道:“把他们都叫来。”

见弃天帝的态度没有商量的余地,苍道:“德贤二妃来此尚不足一年,或许不清楚这红月祭的分量。即刻去请,应该还来得及。”

“伏婴师记忆可靠的话,皇后也没经过这三年一度的祭礼吧?到底是皇后,知礼仪,识大体。”伏婴师毕恭毕敬地说,他身上仍然裹着那件冷蓝缎面狐毛滚边披风。

此话明是赞苍,暗是讽赭杉军与剑子不知礼,苍淡淡应道:“位居中宫,责任重大,岂敢不用心。”

“皇后表率在前,吾等也不可疏怠,都是要守宫中规矩的。”伏婴师笑道。

断风尘续道:“规矩吗,吾孤陋寡闻,从没见哪朝有这样的规矩,皇上在这里亲等,皇妃还没请到。且不论礼上不敬,若是每次都这样,宫中就不用办事了。”

苍不软不硬地回道:“淑妃所言甚是,然而二妃资历尚浅,偶有疏漏在所难免,还要贵妃与淑妃多多提点。”

“哪里,宫中规矩确实难懂,也怨不得德妃贤妃。皇后一向与二妃亲厚,此事还是要靠皇后费心,”伏婴师含笑说着,将目光移到弃天帝身上,“……以及吾皇包容。”

苍不动声色地听着伏婴师的语中带刺,也向弃天帝看过去。

众人争论时,弃天帝只是望着祭坛中央高大暗红的天魔像,不置一词。

苍对身边一名红衣侍女吩咐道:“非恩,你去紫霞宫请贤妃来赴红月祭。就说是我拜托他。”又转头对弃天帝道,“而德妃那边,恐怕要劳动魔皇亲自去一趟了”

一旁断风尘立刻道:“岂有此说,德妃架子再大也没有让魔皇亲请的道理,夜鸮无影,你去豁然宫,务必将德妃请来。”

两边分别去请人,一时赭杉军已到,而去请剑子的那个侍卫夜鸮无影果然没能把人请来,“德妃命卑职回禀魔皇,他昨夜失眠,今日乏力,不得已缺席,请魔皇见容。”

“昨夜……?”弃天帝品味着这两个字,微微一笑:“果然要朕亲自去请吗。苍,又让你料中了”

断风尘脸上怒色昭然,道:“德妃未免太散漫了,魔皇,若纵容此等风气,皇威何在。”

“哦,先不必结论,也许德妃真是不舒服呢?”伏婴师轻声道,“昨夜失眠……昨夜德妃在哪里呢?”

“在天魔殿。”弃天帝道,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德妃真是有底气,不愧是苦境来客啊”断风尘道,言外之意,弱国和亲而来,还敢如此嚣张。

弃天帝声音略带冷意:“看来朕对他纵容稍多了吗”

一旁半天没开口的赭杉军忽然沉声道,“区区小事,魔皇还不至于拿苦境的安危相胁吧?”

“贤妃不可失言。”苍立刻制止道,但这其实是他两人间的默契,赭杉军恰好帮苍说了以皇后身份无法说出的话。

弃天帝脸色微沉,只是远望不语。赭杉军的话显然是起了作用,对这样的剑子,弃天帝还真有些奈何不得。

“剑子仙迹乃苦境名士,自来散逸,宫中规矩难以约束于他。”苍徐徐道来,“异度本就推崇个性,魔皇对此有所宽容也是自然之事。况且……就算为信诺,魔皇想必也不会同德妃计较。”

当初剑子和亲时,谈定的有一个特别条件,就是剑子要求一定程度的自由,不必太受魔界规矩束缚。此事多数人并不知情,所以苍的话众人不解其意,但弃天帝心中有数。见苍暗提此事,便挥挥手道:“朕去,朕也好奇德妃是如何不舒服了。”

弃天帝去后,一众后妃静立等待,沉默的气氛中仿佛潜有某种暗流。纵然都因祭礼未着艳色,外人看来也是难得一见的夺目盛景。但人人都知道这一众妃嫔并不止是宫墙内的桃红柳绿,如苍与四妃,实际上都是当今叱诧风云、闻名三境的人物。弃天帝眼光甚高,能被他选入宫中的,连低品的婕妤才人等多半都有些不俗特别之处,更遑论高位者,皆是不该屈居宫内的非凡之辈。弃天帝敢把这样一群后妃放在一起,无异于在宫中埋下了随时会引爆的火药。

又过数刻,夜色已经完全降了下来,太常卿文中子见时间不能再拖,向苍奏道:“请皇后懿旨,祭典时辰已到,是否先行——”

苍望向东天,月尚未升起,“再等片刻。”

伏婴师道:“皇后欲等魔皇固然好,但若是误了时辰,异度众英魂怕是会不满呐。”

“异度众英魂三年都等了,想必也不差这一刻。”

苍说着,举目遥望宫阙,终于有一黑一白的身影出现在视野中,是弃天帝身后跟着剑子。

断风尘迎着便道:“德妃终于来了,这是在哪里绊住了腿,竟要劳动御驾,如此面子,我等真是空羡。”

剑子从容笑道:“剑子本是山野之人,怠惰懒散惯了,况且人老了,腿脚不灵,让诸位久等,剑子诚心致歉,积极领罚。”

断风尘还欲再说,弃天帝道:“闲话都给吾停了,此事下不为例。”转而对早等得心焦冒汗的文中子道:“还不开始?”


红月祭本该是皇后主礼,只因苍本是外族人,更是异度之敌,因此只能由贵妃伏婴师代劳。此时伏婴师难得脱下了那件从不离身的冷蓝披风,足下轻缓无声,步入祭坛中心。

此刻东天,一轮暗红的圆月徐徐升起,正是魔境三年一现的红月之象。

魔境的祭舞,重在静字,因此不要乐声,只需要一人鼓点伴奏。负责的乐工在小鼓前正准备开始,断风尘走过去,道:“让吾来。”

“这、”乐工不敢决断地望向弃天帝,断风尘郑重低头道:“魔皇,请允许微臣……请允许吾为贵妃伴鼓。”本为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位高权重的断风尘也是入宫未久,所以偶尔还会错念旧时称呼。

弃天帝看了看断风尘,略点头道:“就你来吧。”

礼官点起三圈白烛,而后灯火尽灭,只余烛光与月光。此时断风尘的鼓声寂寂响起,动作优雅,腕力轻柔。伏婴师绕着祭坛中高大的天魔像,踏着缓慢的鼓点,跳起魔境送祭亡灵的古老舞蹈,身形纤秀,舞姿舒缓之中,又隐带天然的魔魅妖娆之气,上百支白烛的火光为他投下长长的影子,无声摇曳着,轻舞的身影有种说不出的清冷诡异之美。

弃天帝一动不动地观看,昏暗火光映着他完美的脸,犹如阴湿华美的壁画。他身边的苍沉静漠然,十年魔火,道境受害最为深重。祭悼手染亲人之血的敌人,于他们终究残忍。在妃嫔右列,赭杉军几乎不打算掩饰脸上的厌恶,好在他生得水嫩,即使冷着脸,也是一副无害的样子。剑子在他身边低声道:“安心,权当参观魔境的风土民情了。”

“如何安心……”赭杉军低沉道,月色昏红如泣血,如同咒怨的离歌。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断风尘停止了鼓点时,伏婴师扬声唱道。其声哀婉低徊,于夜的广阔寂静中仿佛有着极强的穿透力。

同时自袖中取出一只小巧的铃鼓,自鼓自唱。银铃轻碎摇动,伴着歌声,如有魔力,清晰得像是在人脑中响起。

“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在无数人的注视与倾听之下,伏婴师边舞边唱,音调渐渐转为高亢。在场的千百魔人受此感染,脸上都露出激动之色。虽然无人敢开口出声,呼吸却急重了许多。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白烛流尽了最后的烛泪时,伏婴师恰好歌罢舞毕,低头跪地,只余一地月光。

就在此时,天魔像发出一道令人窒息的红光,其光杳杳,如照冥途。那一轮月在此刻也几乎红得滴血,为祭坛中央的伏婴师披了一身赤色。

“龙曜!龙曜出现了!”一瞬的惊愕过后,魔界众人齐声呼喊。

这是异度魔龙所带来的,魔界百年不遇的奇象。龙曜者,龙之开眼。烛龙开眼而天地光明,魔龙开眼则将有大变。异度的龙曜多兆兵祸,因此好战的魔人见此不觉忧心,反而多有兴奋之意。

弃天帝在这时一步踏上前,仰头向着天魔像。

“看见了么,异度魔龙!”

方才因龙曜出现而嘈杂了一瞬的祭坛,此刻又重归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息着,听着弃天帝沉厚的声音在夜风中传得很远。

“异度勇士之魔魂,三年徘徊之后,即将回归汝之怀抱。他们洒下的血,朕将保证其价值。朕的龙啊,你可听见了!”

刹那间天魔像红光猛涨,将天地照得如同血色炼狱,继而渐渐消散。

直到天魔像完全黯淡下来,恢复了平时的样子,在场众人才舒一口气,仍觉得心跳。伏婴师也从祭坛中心退下了来,侍从们忙着换上宫灯明盏,四野顿时明亮。

弃天帝亲自执一杯酒,向天祝词,浇洒在地。

百官依次而入,丞相袭灭天来在天魔像下朗诵祭文,骠骑将军吞佛童子手持朱厌,划破手腕,洒血为祭,寓意武将继承亡者浴血精神,之后是文武要员轮流上前拈香。


冗长的程序,在红月高挂之时终于一一礼毕。弃天帝命百官退去,留下众后妃,开始在月坛就地设宴。此宴是庆祝亡魂得以升天之意,只有素菜素酒,气氛也不可过于欢愉。

宴席排开,弃天帝位居最上正中,苍位在其旁。众妃分列两侧,贵妃淑妃为首居左,德妃贤妃为首居右。除此之外,苍的下首还坐着一名华服女子。冷艳逼人,粉面含威,乃是朱武正妻,当朝太子妃九祸。

与父皇截然不同,朱武是个痴情种子。大婚后便对九祸一往情深,立志不娶侧妃。好在太子妃也争气,成婚五载,便为朱武添了两个儿子。九祸本就性格深沉,加上早为人母,因此虽然年轻,也早有了十足的贵妇之态。

宴开后九祸一直独坐自饮,她身边另有一个空席与之并肩,那是太子朱武的席位。按例此宴太子夫妇都当出席,因此虽然朱武逃家未曾到场,也为他留了位子。

独饮了一阵,九祸忽然放下了酒杯,招呼道:“来人。”

“太子妃有何吩咐?”

九祸对着朱武的席位一摆手,环佩轻响:“此位撤了。”

“……太子妃殿下?”侍从出了冷汗。

“我说撤了。”九祸冷冷道。

听见这般动静,苍转过脸来。不等苍询问,九祸已开口道:“身为储君,不能心怀家国大业,忤逆魔皇,有辱先祖,皇后明鉴,这席该撤不该?”

苍心中清楚,对朱武的出走游荡和不务正业,如果有一个人比弃天帝更恼火,那就是九祸了。朱武虽然对她深情,理念上终究有着根本性的矛盾不合,朱武喜好和平,九祸则执着于异度霸业。在这一点上,即使九祸以分手相胁,朱武也不肯妥协。

“太子妃不必如此言重。昔日太子为异度征战沙场,居功甚伟,如今天下总算稍安,太子或是想为自己找寻些东西,当可谅解。”

“呵呵,吾不明白找什么要找到苦境去,这异度,这东宫难道不是他的归属所在?”

苍淡淡道:“太子年轻,东宫虽是根本,一时留不住他也是常情。”

九祸闻言忽然一笑,美艳十分,“若是尊贵如皇后中宫,或许就留得住他了。”

“太子妃哪里话。”苍面上淡然无波,心中却是一凛。九祸此言看似无心,却像是在影射今日朱武潜入青宫之事,只是她从何得知?

不及苍多想,此时左列断风尘执酒起身,朗声祝道:

“魔皇为异度征战十年,如今战事方歇,八方宾服,耀吾国威,实乃天赐圣主,吾提议在座同饮一杯,共贺吾皇百世伟业。”

见断风尘如此说,众妃嫔都无法再安坐,纷纷站起举杯,苍也起身道:“如今天下靖平,干戈休止,诚为可贵。一杯敬上,愿四海永清,万姓安宁,愿魔皇顺应天道,珍重苍生。”

“正是,吾皇神威天降,天意便是奉吾皇为不世霸主,”伏婴师说着,面具后的目光忽然犀利,“异度一统大业,早晚必成。”

只听“咣”的一声,赭杉军手中的酒杯摔落,酒水洒了一地。众人目光聚焦中,赭杉军沉着道:“一时失手,跌了杯子,请降罪。”

一片寂静,剑子忙笑道:“都怪我刚才不慎碰了贤妃。”

弃天帝的目光扫过众妃,停在赭杉军身上。赭杉军一脸镇静,侧头看向别处,他从不怕在弃天帝面前流露自己的刚强不移,而弃天帝似乎也正喜欢他这点。只是这次终究是重要场合之上,谁也没把握弃天帝会如何反应。

弃天帝尚未说什么,身边苍已经开口道:“贤妃虽非有意,也是御前失仪,仍需警戒,就罚俸一月吧。”

剑子明白苍之所以抢先出口罚了赭杉军,是为了阻止弃天帝对他下更重的发落,忙跟道:“皇后说得是,此外剑子也理当同罚。”

弃天帝将苍,剑子,赭杉军三人都看了一眼,沉默中,在场无人敢喘半口大气,半晌,弃天帝才道:“就这样。贤妃,你说要赔罪,朕命你即兴一事,以助此宴。”

苍和剑子暗中松一口气,断风尘笑着建议道:“贤妃也像贵妃一般起舞一曲,如何?”

“赭杉军愚钝,不会舞蹈,只会舞剑。”

“这恐怕不妥,魔皇驾前岂可舞刀弄枪——”

断风尘话音未落,弃天帝却以手支颌,似乎饶有兴趣地道:“朕想看。”

“吾异度是尚武之国,舞剑嘛,也算合衬。”伏婴师道。弃天帝似乎是真心想看赭杉军的舞剑,毕竟他不仅是位帝王,也是一个武者。

异度尚武,民风剽悍,寻常百姓甚至妇孺都会几下架势。因此人口虽不算太多,道苦两境却难以与之抗衡。剑并不是异度常见的武器,但天下武学皆有相通,赭杉军说要舞剑,在场众人都有些期待之色。只是未确定弃天帝的态度,不敢多所表露。此刻弃天帝一旦开口,众人已忍不住细语纷纷,甚至提前鼓起掌来。

此时已过戍时,夜空中圆月的暗红血色渐渐褪去,恢复了本有的皎白清辉。

赭杉军自侍卫手中取过一支长剑来,以指抚过银光洗练的剑身,做一个起手式,月下身影当真是琼树玉立,飒然风姿,“诸位,献丑了。”

苍亦起身道:“舞剑不可无乐声,苍愿以琴相伴。”

皇后擅乐,尤其擅琴,此事众人皆知,却极少能有耳福。

弃天帝凝视苍一刻,轻笑道:“难得你有此心,很好,宫中寻常丝竹早已听腻了。”说罢命人为皇后取琴来。

苍起手拨弦,琴声空灵醇和,如清泉照影,赭杉军随琴仗剑起舞,行云流水,翩若惊鸿。

少顷,苍琴声忽转,浑厚磅礴,使人如见山海,赭杉军也随之舞得风雷四起,矫若游龙。一琴一剑,配合得天衣无缝。

相对中原与道境的精雅文化,异度民风较为粗犷,众人均不曾见过如此清澹高远的乐声,和如此正气又精致的剑法。满座的人尽看得目不转睛,偌大祭坛,只有苍的琴声和赭杉军舞剑的风声。

此时月上中天,风露清寒。苍指下琴音渐渐高昂,赭杉军的剑越发绵密生风,挥洒如醉。琴走高峰,剑影纷飞之间,两人似都有忘我之意,一众听者也益发屏息入神。

一瞬之间,琴声猛一个拔高,如破云之雁,孤清高绝的君弦独鸣,令在场众人心中不明地一震,同时赭杉军剑刃银光如霜,正舞至弃天帝面前——

红纱的衣带拂过弃天帝的脸,弃天帝眸光一动,似有一刹那的恍神,赭杉军转瞬已舞至别处,苍的琴音也低落疏冷了下来。

就在此时,一个清越箫声骤然响起,加入了苍的琴声。满席纷纷循声望去,只见一人白衣胜雪,立在树影之下,执一管竹箫徐徐吹奏,不是别人,正是剑子仙迹,不知何时离了席,在这个时候吹起箫来。

突然插进来的剑子的箫声婉转悠扬,苍立刻配合,琴声转而幽静清远。琴箫合奏,月光如水,赭杉军的剑也舞得平稳沉着,比方才又另有一番意韵。众人的心情也随之舒缓放松下来,才发现刚才背上竟莫名地微出了冷汗。

三方默契,不知时辰。最后终于琴声箫声一起低下去,在暗夜中渐渐寂灭。赭杉军也挽一个剑花收势,气息仍匀,只是胸口微微起伏。

片刻后,众人才如刚反应过来一般,掌声雷动。

断风尘率先起身道:“妙绝,我等今日真是大开眼界。皇后的琴艺早有耳闻,但我竟不知德妃贤妃二位也如此才艺出众,原来都有留手。难怪魔皇要广纳道苦两境之才人了。”

“是吾皇之福。”伏婴师不知何时又裹上了蓝披风,向弃天帝的方向深深躬道。弃天帝斜靠在龙椅上,微微一笑令皓月失色,举杯抿了抿酒,却是沾唇不饮。

“微末小才,聊以助兴。”苍谦了几句,三人回席。

苍在弃天帝身边落座,本欲将琴递给侍女,却被弃天帝伸手一把将琴拿了过去。苍习以为常不再理会,却见伏婴师又过来敬酒。

“魔皇,伏婴有一喜讯,在此敬贺吾皇。”

“嗯?何事?”

“容吾日后上禀,先请魔皇满饮此杯。”

“好。”弃天帝也不多问,一手持琴,一手将满樽酒一饮而尽。

伏婴师再斟一杯,转而对苍道:“皇后今日一展七弦之妙,令伏婴好生敬慕。”

“不敢当。”

“只可惜我等俗人,让皇后难寻知音吧?”

“技浅何足挂齿,贵妃言重了。”

“哈。只为今晚这曲,单敬皇后一杯。”伏婴师恭敬举杯道。

苍亦托起酒樽,和伏婴师碰了一下。

弃天帝在一旁听着他们两人对话,手指勾起膝头琴弦,挑出几个不规则的乱音。

赭杉军也远远望向这边,一脸的警惕。直看着伏婴师饮过酒归席,似乎没什么异状,才略略放下心来。

剑子仍挨着赭杉军坐,低声对身边的红衣道子笑道:“放松,这种场合没人会乱来。”

“嗯。”

“啊,也不一定。比如……你们刚才可让我受惊了,这个人情先记账吧。”

“……多亏你了。”赭杉军低头饮一口已经凉掉的酒,“……明日来紫霞宫,请你尝尝我的手艺作为答谢吧。”

“哦~~原来你还藏着这样一手?”

“嗯,先不用报太多期望。”

方才曲至高潮时,剑子察觉苍与赭杉军似有异样,怕被弃天帝等发现端倪,才及时出面,以箫声相助搅局。

剑子又调侃了几句,赭杉军应着,一抬眼间,却发现伏婴师隔着席看向自己。再定睛细看时,伏婴师又在和断风尘说笑了,快得令他几乎以为是错觉。

一席共宴,各怀心事。


夜色早已深沉,再过了一巡酒,弃天帝便放杯道:“散了罢”

此言一出,众人也皆有倦意。一时席散,弃天帝准备起驾回宫。侍从上来问今夜何处安歇,弃天帝想了一下,道:“去朝露宫。”

一旁的少府卿任沉浮道:“魔皇,今日按例该留青宫……”

每月的初一与十五,皇上需留宿皇后中宫,这是定制。

“去朝露宫。”弃天帝又重复一次。


“苍,”人散得差不多时,赭杉军见苍走近,唤了一声。方才在席上,赭杉军早就发觉苍脸色不好,旁人或许看不出,但宫灯下那种淡淡的苍白瞒不过多年至友的赭杉军。

苍停了步,温言道:“今日事多疲累,夜深了,贤妃也早安歇吧。”


皇后的车辇远去了。月光如霜,星辰稀疏,凄清的树影在地上摇曳。今日确实发生了太多的事。

夜风冷厉伤人,赭杉军翘首望月许久,才在非妙的再三催促下,披上了绛红流云纹的大氅。

“回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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