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宫客
第七章
沉香徐徐,帷帐垂地,平日本就安静的青宫此刻愈发静谧,宫人大都在外面候着,不敢惊扰伤中的皇后。
苍床边坐一女子,容姿纤美,意态沉柔,正在为苍把脉。
这位大夫是赭杉军之友绯羽怨姬,平素游历三境,行医四方,这几日恰巧来异度行医,尚未回去。怨姬是医界圣手,尤擅毒蛊一道,在苦境号曰毒姬,自然比异度宫中太医更为高明。如今苍遭袭受伤,剑子便派人请了她入宫来看苍。
“这掌不轻。”绯羽怨姬诊了脉,道,“所幸你底子深厚,静养数日,好好调息,应该无碍。”
苍靠坐床头,道:“有劳大夫了。”
绯羽怨姬轻柔叹道:“弦首,以你的身手,这一掌不可能避不开吧。”
苍默认地远望窗外。面对愁落暗尘最后的指责和怒气,他自然不忍心避开。
绯羽怨姬端详了一下苍的神情气色,道:“那位侠士求仁得仁,也是得其所归。弦首,切莫压抑悲伤。”
苍平静道:“大夫不用为苍担心。”
绯羽怨姬轻轻摇头道:“医者不仅医身,也要医心。你的处境已有太多压力,虽然玄宗上下都信你,却难保外面如何说了。”
苍只道:“这已足够了。”
绯羽怨姬静默片刻,微微笑道:“你与赭杉军有相似,也有不同。”
苍点头道:“一门同修,自有相似,地养万物,自有不同。”
正说时,外面传报伏贵妃到了,苍闻报心中警觉,伏婴师此来必无好意,他略一沉吟,道:“怨姬姑娘,你先去偏殿回避一刻吧。”
异度礼法粗疏,本来见也无妨,但苍为谨慎起见,并不希望伏婴师得知绯羽怨姬此人,以免再生枝节。
绯羽怨姬才自偏门离开,伏婴师便进来了。依然裹着那件冷蓝披风。
“听闻皇后遇袭,伏婴师忧心不已,特来拜望问安。”伏婴师一边说着,一边近前行礼,礼仪恭谨正式,毫无折扣。
“有劳挂心。苍有伤在身,不能相迎,贵妃见谅” 苍也在床上略欠身,又叫赐座。
伏婴师在床边的绣墩上坐了,笑问:“不知皇后伤势如何了。”
“劳问,大致无碍。”
“那真是万幸。今日刺客之事,如此凶险,可见苦境未曾尽伏,仍有此等亡命之徒贼心不死呐。”
“世人总是各有执着之事。”苍淡淡道。
“可惜伏婴师不在场,便宜了那刺客,没让他在死前付出足够的代价,这实在遗憾。”伏婴师似乎确实深感遗憾地叹了口气,而后忽然话锋一转,“不过没关系,我已派人查明其家眷,此人的妻子已死,好在……还有个儿子。”
“……”苍一言不发,静等伏婴师的下文。
“此子尚在襁褓之中,已托付给苦境高人百里神骏抚养,一时难以擒获。不过吗……下属们还算能干,已经查得了此子的生辰八字。”
听闻此言,苍虽然面上无所流露,内里不由一阵急痛攻心,几乎要引动伤势。伏婴师最精通的便是诅咒之术,生辰八字一旦到手,这年幼遗孤的性命便等于完全落入了伏婴师的手中。
“贵妃为异度如此尽心尽力,斩草除根,虽是异度之福,不怕过于劳神吗?”
“非也,伏婴师此举并不是为了除去后患,只是想让敢对魔皇不利的人,付出最大的代价罢了。这只是我的一点……个人爱好。”伏婴师阴柔地一笑,“当然,这点小事,伏婴师不会惊动魔皇的,皇后请放心”
“贵妃想得周到。”苍雍容地点了点头,又道,“贵妃今日来,是专程与吾商议如何惩治刺客的吗?”
“哦,是我疏忽了,皇后贵体有恙,我怎么尽说些不快之事。来谈些开心的,今日演武日,尽观吾异度军马雄壮,可让皇后舒怀么?”
苍见伏婴师句句挑衅,也不虚浮应之,远望窗外晴空道:“兵者不祥之器,不得已而用之,岂可以之为美为乐。天地之间,和字最贵。”
“此话很耳熟。让我想想,哦对了,好像在太子殿下那里听过。皇后与太子本为宿敌,却有此共识,真是心有灵犀。”
“太子之厌战,与吾并不相同。况偶尔观点类似,亦非奇事。吾与贵妃皆以为魔皇神武,可也是心有灵犀么?”
伏婴师见苍并不与自己针锋相对,只是沉稳拨挡,尽使柔力,咄咄攻势仿佛都撞了软墙,便笑道:“魔皇若也这样想,就是皆大欢喜了。”
闻言,苍收回目光,看了伏婴师一眼:“贵妃关心之事不少,殷切之情吾能体会,只是吾不得不提醒一句,关切不在言多。”
“是,伏婴师多言了。”伏婴师自然明白苍的意思,鞠了一躬,抬起头来时,面具后目光幽闪,“虽然失礼冒犯,但请皇后务必相信,伏婴师做所一切,都是为了魔界大业啊”
伏婴师的话总是半真半假,但苍知道这句是十成真的。
“贵妃对异度一片忠心,吾自是明白。”苍略微一笑,似冷淡又似无心,“贵妃想必也说累了。非恩,给贵妃上茶。”
非恩一边应着,立刻端上茶来。
“多谢皇后赐茶。”伏婴师从茶盘上拿过茶杯,抬头打量非恩,“哦,真是美丽能干的姑娘。不愧是皇后身边的人。”
伏婴师面具后的目光盯得非恩心慌,道声“不敢”便放了茶盘退下去。
“缘分是奇妙之物。”伏婴师饮了一口茶,“退回几年,就算是我,也想不到会有机会喝到弦首的茶。更想不到……有朝一日可以与弦首共事一君啊。”
“世事无常,各有定数。能与魔界军师对坐闲聊,也是吾意料之外。”
“哦?世上也有弦首料不到的事吗?”
“能见眼前事,也已足够。”苍说着,缓缓闭目道,“过分精于算计……只怕反而自误,不得善果。”
伏婴师听得苍在暗刺自己,知道继续下去讨不到便宜,只一笑,转过话题道:“犹记得昔日战场上弦首风采,一曲琴音竟能让异度众兵士入神得连兵器也丢了,真是……倾倒众生啊。”
苍听此言,几乎和直指自己祸国殃民差不多了,平静道:“哈,苍一介道士,修行之人,如何敢当此语。贵妃当年的蛊惑之术,才是令人敬畏。”
“蒙皇后金口一赞,荣耀盛比蛊惑万人啊。”
苍向外一望,日色已高,无心再作口舌周旋,道:“铺垫够多了,直言你的来意吧,伏婴师。”
“哦……弦首此言何意?”
“是想要有所交易,抑或仅是来使吾知情?”
“伏婴师焉敢胁迫皇后?也没有什么想与皇后交易的。况且……咒术已下,那小儿已经无救了。”
“……既然如此,青宫也该送客了。”
“是,让皇后劳了这半日神,伏婴师告退了。”伏婴师施礼离开,没有忘记丢下一个暧昧的笑容。
一等伏婴师的脚步声消失,苍立刻自床头取过笔纸,迅速成信一封,又取一张符纸,咬破指尖,以血画了一道咒符。
“银鸰!”苍唤一声,雪白的鸟儿扑棱棱飞来,栖落在他的指尖。
苍将夹着符纸的信递在银鸰的鸟喙之中,“速往苦境连云叠嶂百里神骏处。人命关天,千万送到。”
虽无把握,也希望能为那孩子求得一线生机。
苍望着银鸰自窗外飞走,越来越远,直至只剩满目的晴朗碧空。非恩见苍气色不好,送茶上来。苍接过来正欲饮,一口血涌上,尽数呕在热茶汤之中。
非恩一声惊叫,忙叫大夫,苍只略略摇头表示无事,“……非恩,现在什么时辰了”
“已交午时了”非恩明白苍心中所想,“魔皇此时,大概正在接见苦境的使者吧。”
“苦境特使疏楼龙宿觐见——”执殿官的声音在大殿中回响。
弃天帝抬眼观之,但见来人衣饰珠光耀目,容貌华美犀利,贵气逼人。若要以物比之,就犹如色彩绮丽的锦缎,或流光缭目的宝石。疏楼龙宿一向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独善己身,少问外事,因此虽然地位尊崇,朝上一多半人对他只是闻名,从未见过。如此便更叫人奇怪,为何这样不爱露面的人会肯前来异度朝贡。
疏楼龙宿款步上殿,至弃天帝面前,只是欠身为礼:“儒门龙首见过异度魔皇。”
因见龙宿人物出众,弃天帝才给面子地在龙座上点了点头。说过几句场面话,龙宿命道,“言歆。”
身边随从奉上一只红漆描金匣子。打开看时,一颗斗大莹蓝的夜明珠卧在黄绫之中。
弃天帝略看了一眼:“朕已说过,不用你们进贡。”
“当然。这非是进贡,是吾以私人名义送给魔皇的见面礼。”龙宿含笑道,“吾出行访客,从不空手。”
见龙宿把朝贡说成访客,如此傲气,弃天帝反有几分欣赏之意,稍微来了点精神:“那就收下吧。”
“谢魔皇赏光。”
弃天帝抬眼时,忽然感到龙宿眼中似有锋如寒刃的敌意一闪而过,再定睛看时,龙宿却向他微微而笑,美目中只有一片虚实难辨的流光溢彩。
“嗯……”弃天帝素来不耐烦繁文缛节,本想应付两句就宣退,这一来,反倒有了兴趣,便问道:“朕一年不曾踏足,苦境现在如何呢?”
“托福。不见魔皇,当然好得很。”
龙宿此言一出,两边百官已有低低不平窃语。弃天帝似乎欣赏这种高傲直言的风格,并不恼怒,只是轻哼一声。只听龙宿又道:“魔皇停战之举,功德深厚。虽然不见魔皇,吾想众人心中必定无不感念。”
“哼,当真么?”
“所以龙宿代苦境前来道谢,也是理当之事。”
龙宿仍微笑从容,一副有一答十,有十答百的样子。弃天帝本不擅口舌之争,便挥手道:“退朝,设宴款待特使。”
一声令下,筳宴摆开,不消一个时辰便酒肴齐备。弃天帝想起方才龙宿一闪而过的敌意眼神,也不知是否错觉,一阵没由来的莫名烦闷,向殿后踱了几步,想要在开席前略作散心,却见有人走来,竟是伤后才歇了一天半日的苍。身后跟着的不是非恩,而是非妙。
弃天帝的目光扫向非妙,非妙忙跪下道:“奴婢苦劝,皇后执意要来。”
苍道:“已无碍了。”
弃天帝打量苍一眼,见他脸上仍少血色,“是什么让你忙着跑来?”
“一则是想见见故人,我过去与龙宿也有些浅交;二则是欲提醒你,龙宿乃饱学雅士,又个性高傲张扬,只怕席上他会以风雅之事来为难众人。”
“哦?”弃天帝似乎又有了点兴趣,想了片刻,问苍,“看来你已有推荐了?”
苍点头道:“朝臣中我不了解。而后宫中,似乎只有剑子最擅诗文。”
“那就传剑子。”弃天帝二话不说便命侍官传令下去。
等了一阵,剑子还没传到,弃天帝也习惯了剑子的散漫,道:“不等他,开席。”
宝妆花彩,果品香浓。席上众人杯盏交错,随意交谈。异度魔人不拘小节,席间多有高声阔论者,或是下席走动敬酒,弃天帝见着这热闹气氛,也是心中满意,不去管束,只与几个近臣闲话闲饮。
在朝堂上口齿伶俐的龙宿,此时却心不在焉,只偶尔和苍说上两句,有敬酒者也只是随口应付。独坐在一片热闹之中,唇边挂着一抹无意义的淡笑,绰壶自斟。他座位正靠窗边,斜阳映照面容,如牡丹浅醉,一派寂寞独饮之意。
不觉酒过一巡,龙宿忽然执杯起身,众人都停了话望向他,正热闹的殿上渐渐静了下来。
龙宿举杯道:
“疏楼龙宿儒门出身,自有一种麻烦作风,想要扰诸君雅兴。苦境风俗,诗酒不可分,吾见酒便起对诗之兴,不知席间可有哪位愿意奉陪么?”
稍稍沉默,席间有翰林学士算天河道:“异度以武为上,纵有文官,也只讲国策韬略,并不精研诗文,龙首才冠儒门,以此比试,是要让我们吃亏了。”
龙宿闻言笑笑:“哈,吾并非有意为难诸位,既然无人有兴……”
话音未落,只听外面传报道:“德妃到了。”
众人一齐向大殿正门望去。
剑子立在殿门前,白玉长阶上,逆着近暮之光,仍是一身白衣翩然。寂静中,他目光掠过全场,才笑道:“剑子又来迟了。”
说着,便走到苍下首为自己留的位席,也不落座,只从桌上端起一杯酒。
“龙首方才提议,若各位都谦让,便由剑子一试吧。”
龙宿一语不发,一双金眸,只是看着剑子,片刻后,开口吟道:
“蜉蝣子,天地依,水波不兴烟月闲”
他声音高亮,四下俱静,满殿皆听得字字清楚。
听闻此句,剑子以目回视,两人只隔五步之遥,清晰可见彼此头上发丝。片刻,剑子微微一笑,缓缓念道:
“忘尘人,千峦披,谈笑千军渡世间”
龙宿听对,眸中蓦然一动,旋即笑道:
“虽然尚不完全工整,仍是好文采,疏楼龙宿奉上一杯。”
“散人糙句,自然不比儒门才子锦口,见笑了”
两杯相碰,水纹微漾。酒香如梦,醉醒何人。
“哼,苦境饮酒也如此麻烦造作。”弃天帝哼笑道,看起来心情不差。
苍道:“一方水土,一方风俗,各有意趣。”
剑子龙宿各自饮酒落座,殿上这才重新热闹起来,有的议论道:“虽然吾等不擅咬文嚼字,有个苦境来的皇妃,也可敌过了。”
再饮数刻,酒至深处,众人兴头上益发随意,来来往往,一片喧乱。
龙宿于乱中又奉酒一杯,来至剑子面前。
“德妃文采斐然,且请满饮此杯,再对一回。”
剑子却拒绝道:“剑子量浅,虽有心奉陪,无奈不能再饮,恐怕要有负盛情了。”
此话一语双关,令龙宿的酒杯停在了半空。
弃天帝此时已有几分醉意,隔席见了便道:“剑子今日为异度长了脸。记得你不喜别的金玉珍宝,独爱珍珠。儒门送来的那颗夜明珠,就赐给你了。”
剑子不像往常风趣,只是说了句谢恩。似乎真的累了。
龙宿也执杯回了席,在众人看不见的暗处,将一口未饮的酒尽数倾倒在手边一株鹤望兰的盆土中。
剑子起身道:“剑子不胜酒力,先行告退了。失陪。”也不等弃天帝点头,径自离去。
龙宿若无其事地端杯移至唇边,目光并未追送剑子离去的身影。其他人也不在意,继续谈论饮酒。
西斜的圆日已经非常低,从大殿的正门,平平地铺进来一层金红。
又过了一阵,龙宿道:“饮得久了,不禁有些闷气,请准吾退席片刻。”
弃天帝似入耳没入耳地,随便点了点头。
苍缓缓放了杯,吩咐道:“非妙,你带龙首去殿后吹吹风吧。”
“是。龙首请随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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