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宫客
第八章
七拐八绕,非妙将龙宿引至一处僻静之所。向里望去,高低树木掩了小径,似是一个隐秘的死角。若在春天,此地必是个繁茂花荫,如今秋日,只余满目金黄。
龙宿停了步,轻摇着珍珠团扇,打量非妙一眼。
非妙道:“龙首,请去那边吹风吧,奴婢就在这里了。”
听了这充满暗示的话,龙宿不再迟疑,快步走进去,拨开几竿翠竹,越过数枝桃樱,果然见到最熟悉的白衣,立在一株海棠树下。
那海棠树高枝繁,婆娑俏立,纵然春时如何繁花似锦,如今也唯有一身秋色。
龙宿放慢了步子,轻轻走过去,脚下踩着厚厚的落叶发出细微的轻响。剑子闻声回过身来。
黄昏无风,只有秋叶在眼前静静坠落。
“龙宿。”剑子轻咳了一声,“……佛剑可好?”
龙宿笑了:“一开口先问佛剑,汝对惹吾不满真是毫不在乎啊。”
“哎,惹你一向不少,也不差这一点了。”
“不少,是多少?”
剑子叹气道:“上了岁数记性差,数不清了。”
龙宿冷笑:“哈,汝倒是有自觉,但这种态度,格外令人心恼啊。”
“是啊,为这么一个麻烦的剑子,你又何必万里迢迢追过来?”
“意外吗?”
“我坦白承认,的确没料到你会来。”剑子微微笑道。
“哈,不给汝点意外之喜,又如何算是华丽无双的疏楼龙宿。”说到这时,龙宿才摇开了扇子,“佛剑很好,不用汝操心。而汝在此地,倒是叫吾二人惦念了。”
“龙宿,一年不见,你说话变直接了,怎么丢了爱绕弯子的好习惯?”
“无奈,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可有时间给吾绕吗?”
“想不到能从疏楼龙宿口中听到无奈二字,我终于有一点罪恶感了。”
龙宿却不回话,目光落于剑子衣袖上的珍珠,半晌方笑道:“在吾面前汝不肯戴,揹着吾却缝于衣上在他乡招摇,剑子汝啊……”
“哎,龙宿你从来不是小气之人,既然送了我,就随我去吧。”
剑子仙迹与疏楼龙宿相交多年,往来甚密,昔日一同烹茶吟诗,徜徉山水,不知岁月。两人彼此有情,只是心照不宣,未曾挑明。直至剑子和亲魔界,龙宿在临行时送这一颗珍珠,算是不出口的表明心意。剑子收下珍珠,表示收下心意,并不佩戴,则表示这心意已成流水,只能辜负。
暂时静默片刻,龙宿摇扇岔开话题道:“今日之事是谁相助?吾一向不欠人人情。”
“我昨日去找了苍。”
“说了你我的事?”
“只需含蓄暗示,他就明白,和细心人说话果然省心。”
“吾就知道。若不是此地有苍照应,吾怎么会放汝独自来异度。”
“……哈,然而当时也没第二条路给我选呐。”
“吾知道,汝这英雄情怀虽然可恨,吾尊重汝之选择,否则以儒门之力,阻汝前去或抢汝回来也非难事。”
龙宿说着,金眸中似有波光潋滟摇动,令剑子不禁移开了目光。
“抱歉,龙宿。”剑子脸上再不见半点说笑之意,只有一派肃然。
“吾来不是为讨道歉的。”龙宿的声音中忽然有了一种深藏的冷意,“方才席上对诗,为何与当初不同了?”
蜉蝣子,天地依,水波不兴烟月闲
忘尘人,千峦披,山色一任飘渺间
这是剑子与龙宿初相逢之时,两人所对的诗句。
“景已不同,诗自然也要应景”剑子道。
“景不同,但人未变。”龙宿道。
秋日的晴空格外高远澄澈,从黄叶稀疏的枝条间,可见天边排雁远飞。
剑子远望出神,似有移步之意。此刻龙宿忽然上前一步,拉住了剑子,剑子愣了一下,不但没有挣开,还反手抓紧了龙宿的衣袖。
只这一个动作,便再也无法回头。情潮一旦引动便不可遏止,突然就在这最不该的时刻和地点,冲破了多少年来的含蓄矜持。二人在海棠树下,一吻难分。
以为从此无缘,反而相思附骨。若是早知今日,不知当初何如。
不知是下意还是有意,龙宿扯落了剑子衣袖上的珍珠。剑子仿佛于忘情中受到了提醒,微微一僵。
两人微喘着,分开了。
“龙宿,我真是低估了你的胆量。”剑子并不知道龙宿此来是喜是忧,但眼前他已不想顾虑太多。
“彼此彼此。……刺激吗。”龙宿的美目朦胧含笑,直望进剑子眼中。
“是啊,我也刚发现原来自己比想象得更大胆。”
“这种精彩,人生几回……”
“但是龙宿,这是一个意外。”
“意外中总有必然。”
剑子梳得整整齐齐的白发因刚才的动作掉出了几缕,秋风凉瑟而起,丝丝银发轻拂过眼,好似隔世之帘纱。
“龙宿,说认真的,明年莫来了。”
“吾也说认真的,吾不干涉汝,汝也不要劝吾。”
“……龙宿。”
“汝有汝的信条,吾有吾的坚持。吾留不住汝去,汝也管不得吾来,是不是?”
余晖寂寞,海棠无语。秋风缠绵,落叶依枝。
“咳……你还是如此……”剑子轻轻一笑,“其实真的,不用探望。剑子仙迹走到哪里,都不会轻易吃亏。”
“是啊,从来只有你让别人头痛之理。”龙宿华丽的笑容有些勉强,“担心你,真是世上最傻的事。”
日落暮深,夜色将临时,筵宴才散。龙宿谢了款待,神色自若而去。苍看在眼里,带上非妙离席,准备乘辇回宫。来往各宫各殿间,苍通常都是步行,今日只因有伤在身才乘了辇。
“非妙,你回紫霞宫吧,今日多谢你了。”上车前,苍停了步,低声吩咐道。
“能为皇后效力,非妙高兴,想必贤妃也高兴。恭送皇后回宫。”非妙说着低了头。。
“请皇后上辇。”侍从在车辇前摆下垫脚的小凳。苍抬头看了看,正欲登车时——
“站住。”弃天帝从后面走来,抢在苍前面上了车。
也就是说,弃天帝今夜要去青宫了。但放着自己銮舆不乘,跑来和苍同挤一车,仍是少见的举动。苍进了辇坐下,嗅到弃天帝衣服上淡淡的酒气,知道他有些醉了。
好在凤辇中也很宽敞,苍靠着一边窗坐下。弃天帝仰头倚在座位靠背上,余光瞥见苍坐得远,一言不发地伸手一拉。苍被他扯住袍子,只得向这边移了移。
车辇一震,开动了起来,两边的景物开始后退。皇后的凤辇架得很高,车窗外视野开阔高远,越过宫墙,能望见天边的晚霞,宫外的山色。
车中,苍仔细端详弃天帝的神色,见他醉中表情舒展,显然对今日酒席上之事并无疑心,这才暗暗放下心来。
他醉的时候,消弭了戾气,无暇美玉般的脸上染着一点薄红,倒有几分可爱。
“疏楼龙宿……其人如何?”弃天帝美目半阖,忽然问道。
“如你所见,华丽逍遥之人。”苍随口应道,不愿多说。
“哼……苦境唯一的可取之处,就是出色的个体不少。”
“……嗯,你的兴趣范围已扩张到儒门了吗?”
弃天帝只哼了一声,不再言语。靠在座背上,微微闭目。
苍看向车窗外。公正地说,弃天帝并非好色之人。对剑子,他最多的其实是召剑子陪他下棋,很少留宿豁然宫。收集气质出众的道士似乎是他的一种嗜好,仅此而已。
兴致广泛,喜欢品评,却又眼冷心冷,孤高薄情。弃天帝就是这样一位独一无二的帝王,即使聪明如苍,也无法完全理解他的心思。
苍默默望着车窗外均匀后退的景色,这时一只修长白皙、带着繁琐金饰的手伸过来,拉上了帘幔,遮住了苍的视线
“在想什么?”弃天帝问,“朕就在你眼前,不准走神看别的。”
“没什么。……或许是昨日的事”
“哦,你还敢主动提起?”弃天帝转过脸来,“伏婴师说得没错,看来朕对你果然太宽容了”
宽容?苍忍住冷笑的冲动,望向前方。既然弃天帝不让他看外面的景色,他就去看楠木雕香的车厢壁。
就算再如何风度,凶手仍然是凶手。
昨日刺客之事发生后,弃天帝去青宫看了看苍无大碍,什么话也没说就离开去了忘秋宫。他厌烦看到苍那张缺血色的脸,也保不准自己脾气上来会让苍伤势更加重。
弃天帝看着苍毫不领情的神色,道:“对你,果然连偶尔的体谅都是多余。”
“然也,苍确实不需要这种强加的好意。”
“哦,你这么希望朕对你粗暴吗?”
“本就不懂温柔为何物的你,苍何必为难。而以你我的立场,谈这个词……有些荒谬吧”
“哈!很好,这样让朕省事”
弃天帝说着把苍扑倒在描金绣凤的锦缎软座上。车厢狭小,摇晃不稳。急促的动作牵动内伤,疼痛令苍光洁的额上浮起了细汗,眉心蜿蜒的朱砂仿佛更加鲜红。
“怎么了?痛?”弃天帝恶意地冷笑,“这不是你自己甘之如饴的吗?”
有意不避愁落暗尘那掌,这肯定是瞒不过弃天帝的。意料之中的质问。
“正是。”苍勉强开口道,“你不是也……早习惯了这样的我吗?”
“但那人并不信任你。愚蠢的牺牲反被误解,有何感想吗?”
“施舍的关心反被拒绝,你又有何感想?”
所谓的关心,也不过是“没有我的允许不准损伤自己”,所谓的保护,也只是自己的东西别人碰不得罢了。这样高高在上,带着侮辱的关心,不如没有。况且最重要的是,苍没有立场接受。
弃天帝低头,漆黑的秀发如帘垂落,二人近得可以清晰听到彼此的呼吸。
“恨吾吗?想杀吾吗?”弃天帝低声道,“碾死那只蚂蚁,就这么让你耿耿于怀吗?”
苍一言不发地闭上眼睛,避开眼前过近的俊颜。这时还问出这种话,真是无话可说。
“就算你真想杀吾,吾依然会留你在身边。——这样才有趣,是吗”弃天帝带着淡淡酒味的气息在苍的耳侧盘旋。这样的话语,不是深情,只是自信。
苍不再言语,弃天帝仍然压制着他。这样的姿势下走岔的气息无法畅调,内伤隐痛不止,苍冷汗涔涔,忍不住轻轻蹙眉,弃天帝见了,冷笑一声,松手放他起来。
车辇中的视野摇动不停,耳边是车轮前行的干涩响声
“那个人的问题,你还没回答。你当时为何不自尽?”
“你也好奇吗?”
“是啊”
“……无论什么情况下,苍都不会自尽。”
“哼,你和你们那些一般常见的愚勇者并不相同。比如昨天那个送死的刺客。”
苍默默听着刺心的话,片刻后问道
“弃天帝,有力量,就可以主宰他人的生死吗?”
“朕没兴趣主宰他们。朕只是不想看到污秽碍眼的东西”
苍不再说什么。完全不可契合的观念基石,他们在这些问题上始终无法沟通。
弃天帝拉开了遮住车窗的纱幔,外面此时已是夜色四降,深蓝的天幕中数得清星辰。
“终有一天,你会为这轻蔑付出代价吧。”苍望着车窗外的沉沉夜色道。
“你在劝诫我吗?”
“不敢,苍人微言轻。何况,你不可能被说服。”
“哼,这宫中外族来的不止你一个。但只有你,会与朕啰嗦这些。”弃天帝微微笑道,“……朕有资本如此,这不是你说的吗?”
“除了力量和抢来的东西,你还有什么呢?”苍仿佛若有所思,“不过……你本也不需要别的东西吧。”
“不要做出一副很了解朕的样子!”
“人总是需要感情,需要来自他人的暖意与支持。而你是例外。你的不寻常,你的不似人间,也许就在于此吧。”
苍说完,弃天帝没有应声。苍看向他,心中稍感意外,按照弃天帝一贯的风格,难道不该得意地回一句“没错,无所依赖才能强大”之类么
就在此时,车辇缓缓停了下来。
“启魔皇、皇后,青宫已到。”
“下车。”弃天帝抓住苍宽大的宫袖,苍落地时被他拽得几乎站立不稳。不顾众多人在场,弃天帝拖着苍穿过被夜色笼罩的青宫的前庭,宫女侍卫被这情景吓了一愣,随即全都低了头,弃天帝并不进宫,绕到殿前丹陛后的一个拐角停住,手上将苍一带,按在朱红的宫墙上。
被这样折腾,苍感觉喉头甜腥,又有血味。未等他平复喘息,弃天帝开口了,声音中带着一点醉意。
“你说得很对,苍。给吾记住,吾什么都不需要,除了自己的乐趣。”
弃天帝的脸遮在夜的阴影中,看不清他美目中的眼神。虽是酒后之语,但这样不正常的强调,竟似有些可疑的欲盖弥彰之意。苍心中陡然一惊,仿佛隐约捕捉到了什么他不敢相信的东西。
弃天帝在这时伸手抬起苍的脸,苍一贯的疏冷中带着一种惊讶的茫然。初升的淡月倒映在苍的蓝眸中,如月落深水。也许是这难得一见的神情触动了弃天帝,所以低头吻了他,带着一点罕见的柔和。弃天帝的唇上有酒的气息,苍的口中有血的味道。
这个动作更加深了苍的猜疑,弃天帝的感情很淡薄,但也许并不是没有。
爱是什么?自私又热烈的情感。这两点都太不适合苍,所以苍无法给任何人这种东西,尤其是眼前此人。
因为不可能回报,所以承受不起。 若弃天帝真的把什么寄放在了苍的身上,苍也必将利用到底。
“弃天帝,你醉了。”
苍挣脱了弃天帝,向青宫的正殿走去。清淡的长发被晚风卷动,在身后如同烟雨。弃天帝没有强留他,只在原地站了片刻,走之前,将一个无人可见的带着醉意的绝美微笑,丢落在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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