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水 (青宮客同人)
第三部分
半梦半醒之间,苍再次跌入了先前的梦境。这一次他已经沉没到了深处。四周静悄悄的,水流宛如一条手臂,轻轻往上托举着他,又像一道臂弯,在不断轻柔的摆动中渐渐让他陷入更深处。
越是下沉,苍越感到身体沉滞,知觉仿佛随水流走了。突然,一道异常明亮的光线穿透了深深的湖水,径直照射在他的眼皮上。他努力转动了一下眼珠,接着又转动了一下。
“已经巳时了,还不起么。”
苍指尖一颤,终于清醒过来。仅仅稍微动一下,就觉得四肢酸痛,浑身都沉甸甸的,没什么力气。床幔早被放了下来,弃天帝站在床边,掀起幔帐一角,把它向吊钩上挽。
他看着倒神清气爽。没有穿华丽隆重的朝服,只有一袭漆黑的袍子搭在肩上,墨发披散,形容随意,一点也看不出昨夜曾喝得酩酊大醉。
“你今日未去上朝么。”
弃天帝不满:“你不给朕梳头,朕怎么去上朝。”
苍默了默。“……我看是你不想去吧。”
弃天帝有洁癖,尽管也会自己动手,但凡是他留宿青宫的日子,更衣梳洗之事都由苍代劳。苍通常起得很早,恰巧为早朝留足了时间。
今天这样的情况,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苍隐隐有些心惊。
“没有什么大事,他们自己决断。”
弃天帝不耐烦地摆摆手,坐到了镜台前。
这座镜台是前段时日新妃入宫时,随其他三座一道赐下来的。青宫装饰均十分朴素,唯有镜台打造奢华,镜面平整清晰,映照得纤毫毕现。弃天帝的视线从镜中的自己慢慢转移到苍身上。
苍正从一旁的衣架上取下一袭淡紫袍子。无事的日子,他总是一副简朴的打扮。这实际上不合魔界的规矩,不过魔皇不介意他保留一些旧日的习惯,也就再没人说什么。
他的行动过于慢了。弃天帝催促:“还不过来?”
“……”苍静了半晌,“我有些累,陛下静待一会儿吧。”
苍很少说这样直白示弱的话。弃天帝看他慢吞吞地穿衣,确实是一副不太适宜的样子,心底忽地翻起一阵烦躁。
苍终于收拾停当,走了过来。今日等待的时候比以往都要久,弃天帝的不悦显而易见。也不知道大清早哪里来的怨气。苍习以为常,视而不见,拿起台面上摆放的玉梳,为他梳头。
弃天帝的头发柔长顺滑,亮如墨缎,缕缕发丝从梳齿间滑落,在晨光中熠熠发光……
倏而听到一声轻嘶,苍松开手,数根头发形如断折,脆弱地倒在齿列间。
弃天帝的神色像凝在了镜中。“你走神了。”他道,“在想什么?”
“如果我说什么也没想,陛下会信吗。”
苍重执起梳。弃天帝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再过半月就是瑞元节。”
瑞元节是魔界极为盛大的节日,每逢此时,民间万众欢腾,宫中亦要举办宴会。苍参加过一次,这种纯为庆贺新岁的形式,他心中并不排斥。说到底,魔界的子民也只是普通百姓罢了。但毕竟身份尴尬,宴席上只要他在场,场面总显得很诡异。而现在,身体频繁的不适也让他不想再费什么心神去和异度的高官们虚与委蛇。
“我……”
“你必须去。”
“……”
“还有贤妃……和德妃。”
“……在为昨天的宴会,我和贤妃德妃没有现面而不满吗。”
“哼,别忘了你的身份。”
“皇后……吗?”苍微哂,“他们出席与否,我并无资格置喙。”
“没有资格?那朕去哪一宫,你也没有资格过问吧。”
苍一怔,梳发的动作亦随之停下了。他抬起头,弃天帝正在镜中冷冷地望着他。
“你,不就在防着朕,让朕少去紫霞宫吗?”
苍默然无语。
很奇怪,尽管弃天帝点名向苦境要来了剑子仙迹,这段日子却不见豁然宫有什么宠爱。他似乎找赭杉军更多些,这也是苍忧虑的来由。赭杉军个性刚硬,不懂变通,入宫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怎么,被朕说中了吗?”弃天帝恶质地开口,“苍,你现在是异度的皇后,若还心心念念着什么玄宗,朕不介意再次出兵,征讨道境。”
苍淡淡道:“二妃方和亲入宫,陛下就要撕毁和约吗。”
“那又如何。停战或是出征,不过在朕一念之间。”
绝对的力量,带来绝对的自信,也是……绝对的傲慢。即使在过去的三年中,已经经历过无数次这样的对话,但当再一次听到,苍依然感受到一阵难言的愤怒。怒火犹如从身体深处迸发出来,无可控制地往胸腔、往四肢百骸蔓延。正是跟随着情绪的异常发散,所有力气像是瞬间被抽空了,苍眼前一黑,软软地跌坐在了床边。
弃天帝皱眉。苍最近总是病恹恹的,让他心中不快。正想说些什么,苍便支着床柱慢慢站了起来,为他梳全了这个发髻。
苍的沉默激怒了他。弃天帝紧紧抿住双唇,没有留下一句话,拂袖离去了。
-
朱武正在青宫前徘徊犹豫。弃天帝今早没有来上朝,宫人们说魔皇夜宿青宫,尚未起床,要各位大人先散了。朝堂自然一片哗然,朱武想到昨夜伏婴师所说,不由胆战心惊,忍不住偷偷前来探望苍的境况。谁想才到了殿门口,不过片刻弃天帝就带着随行浩浩荡荡地从殿内出来。
“站住。”弃天帝一出门就见到鬼鬼祟祟的朱武,本就不爽的心情更是雪上加霜,“你来这里做什么。”
朱武躲避不及,迫不得已道:“今日早朝未开,朝上众说纷纭……众大臣汇集了几件要事,要我向魔皇禀告……”
弃天帝抬手止住他的话:“一些小事!叫袭灭天来去处理。”见朱武仍杵在原地,又道:“有事?”
朱武偷偷觑他的脸色。
异色双眸一眯。“还是,你来找皇后?”
朱武头皮一紧,忙否认:“呃不,我……”
弃天帝打断他:“再过半月就是瑞元节,你去负责吧。”
“……什么?”朱武愣住,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弃天帝的意思是要他负责瑞元节宴会的安排,这一向是断风尘的职责。“断风尘呢?”
“他另有要事。”弃天帝的眼风凉凉地扫过来,“你在质疑朕的安排?”
朱武苦笑:“不敢。”
弃天帝的仪仗一如来时,声势浩大地离去了。朱武站在寒浸的隆冬晨风中,无限幽怨。
正要离开,朱武忽然瞥见一个从远处行走而来的人影。不过数息,那人已行至十丈以内,白衣绝世,飘然出尘。剑子仙迹站定,微笑道:“太子。”
苦境名人剑子仙迹。朱武听说过他的名号,只是未曾亲眼见过。听闻此人风姿格外出众,令弃天帝在战场上一眼相中……此时一见,倒也不算辱没了传闻。
“德妃。”
“唔。太子也是来找皇后吗?”
“哈。青宫是非之地,德妃还是少踏足……为妙。”
“太子箴言,剑子定当牢记。”剑子道,“不过我自入宫以来一直避居豁然宫,如今踏出宫门,也应当去各宫拜会才是。”
剑子垂眸,笑容淡淡敛去:“……其实,今日我来不光为此。我听……贤妃说,苍近日身体一直不适。总是白日嗜睡而夜晚难眠,四肢无力,易感疲乏……”
“身体不适?”
朱武少来后宫,对此事竟全然不知;但他知晓对苍而言此状并非正常之相,因而更是惊异。
朱武心中升起强烈的警觉,面前之人曾是苦境正道的中流砥柱,秉性未明,目的未知……他强自克制了情绪,漠然道:“此事该告知魔皇才是。”
见抛出的诱饵被无视,剑子也不尴尬,只道:“那是剑子关心则乱了。不过苍如此,实在令人揪心……我想,不若请了名医来为他诊治一番,也好解了大家的心悬。”
“……若要问医,需禀明魔皇。”
“哎呀,这等小事,何须叨扰魔皇呢?太子……”
朱武生硬道:“来日事发,魔皇必问责于苍。想必德妃也不愿见此情形吧。”
“唔……太子此言有理,是剑子失于考量了。”
剑子露出一副十分烦恼的模样。两人间静了数息,朱武终不忍,低声道:“后宫诸事,我在前朝无可插手。他对苍尚算优遇……你让苍自己去说吧。”
剑子无奈。若苍有心为自己求医,赭杉军何苦找他来游说?原闻异度太子同苍有些来往,说不准会施以援手,现下看来,他终究不是魔界的主人啊……
不过,太子也算给他指了一条路。剑子含笑顿首,全了礼数,转身入了青宫。
-
弃天帝带着一帮内侍一路行至天魔殿,推开殿门,桌上满摞的公文,山一样猛地印进眼睛里。弃天帝心烦意乱,正要指挥侍从将它们全部搬去丞相袭灭天来的府邸,忽然,殿内的阴影中传出了一道声音。
“参见魔皇。”
弃天帝回头,伏婴师数年如一日的蓝袍装扮,脸上的面具像蛇的鳞片,在暗影中沁出幽幽的冷光。
“怎么是你?”弃天帝一指满桌公文,“正好,这些东西搬一半去你宫里。”
“……”伏婴师悠悠道,“身为后妃,为陛下分忧是分内之责。只是,断大人是要偷闲了。”
“哼,你的消息倒快。”
弃天帝一甩衣袍,歪靠着椅子坐下。宫女列队而入,安静而迅速地清空了桌面上的书摞。
“说起断大人……噢,如今该称他一声淑妃了。既然添了新人,魔皇可要举办册封典礼?”
弃天帝想起苍的封后大典。尽管时间仓促,但在断风尘的策划下,大典依然办得尤为隆重——很显然,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弃天帝会异想天开到让一个俘虏来当皇后。
彼时苍刚从万年牢放出来,伤势尚且未有痊愈,便被迫强撑着走完了全套繁琐的仪程……虽然他全程神色冷淡,但那样庄重的场合,却莫名契合了他的气质;就连匆忙赶制出来的皇后礼服,穿在身上都毫不违和……这更让弃天帝觉得自己的决定无比地正确。
皇后是抢来的特例。反而是自愿入宫的贵妃,乃至新进的贤德二妃,都不曾专门举办过册封典礼。
转念一想,专长于此的断风尘预备受礼,朱武被他指去安排瑞元宴……目光下移,伏婴师正在嘱咐捧书而去的宫女:“……放在外边桌子上……这么多,内殿恐怕摆不下呀……”
……罢了!魔,本就不是循规蹈矩的生物。何况,这些人哪是真冲着当宠妃来的。
“不必办了!”弃天帝又道,“瑞元节宴会在即,到时候众人都要出席。”
伏婴师稍稍福了一福,而后道:“皇后……也是如此么?”
“自然。”弃天帝睨他,“你们一个两个,怎么都对皇后这般上心?”
“我们?魔皇是说……朱武?”伏婴师尾音上扬,转而轻轻一笑,“……关心皇后,是妃嫔的本分。”
“是你的本分,难道也是他的本分?”
伏婴师不说话。
没有得到确切的回复,弃天帝面色一沉。
“说。”
“是。”伏婴师慢慢道,“皇后不适,听闻太子十分挂心,不时前往探望。”
“他有什么能探望!”
“我斗胆猜测,也许是……叙旧。”
弃天帝冷哼一声:“如此犹豫……你的消息不是一向灵通吗?这可不像你的作风。”
“吾皇恕罪。现今的青宫与往日不同,要我说一句大不敬的话,中宫册立,朝野本就一片哗然;二妃入宫,异度人心更为浮动。而贤妃同皇后本是同修旧识,陛下若有心,亦可感知二人感情甚笃,有他在侧……”
面具下的眼睛紧紧盯住弃天帝那张姝丽到惊人的面孔,不错失它一丝一毫的变化。唇齿开合间,有如毒蛇吐信。
“皇后……更引旧思了。”
弃天帝的脸色已经阴沉到不能再看,伏婴师垂目,克制地不再看他。天魔殿中,一时竟静得连呼吸也不闻。
过了许久,就在伏婴师都以为自己这言语挑拨又失败时,突然头顶砰一声脆响,他猝然抬头,就见弃天帝摔过一个茶杯后仍不解气,霍然站起一脚踹翻了面前的长桌。
“那就让所有人都不准再去青宫!”
魔皇的怒火引来了成群的内侍。伏婴师屈身:“吾皇英明。然而宫中杂事繁多,皇后又一向勤勉内务,恐对疗养不利……不若魔皇下旨,增加青宫守卫,除每日送食水的宫人外无干人等不得出入。也好让皇后安心养病。”
弃天帝听出了他的意思,这实际就是变相禁足了。皇后代表的势力一直为魔界所不容,伏婴师更同他势如水火……短短几刻钟,从苍的失魂落魄,到朱武的心不在焉,再到伏婴师的咄咄逼人,弃天帝那无处排解的躁怒攀至顶峰。他环顾四周,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扔出去的东西。
“就依你所言!”弃天帝大袖一挥,粗暴地打断,“其余的,不准再说了。”
伏婴师默了片刻,低头道:“是。”
-
方出殿门,寒风便同刀一般扎了过来。伏婴师裹紧身上冷蓝色的袍子,心中忽然涌起了一阵冰冷的愤怒。朝臣、太子、乃至魔皇,无不被异境道子蛊惑……长此以往,异度何有复兴之机!
新的守卫很快被挑选出来,亲自领受了魔皇的命令,沉默着列队向青宫而去。宫门前,他们和一个陌生的身影擦肩而过,后者停下脚步,好奇地张望着远去的队伍。
伏婴师对那人的到来十分诧异,略一思索后快步迎了上去。
剑子仙迹目视着那群人,一直到什么都看不见了才收回目光。他一转头,眼里顿时杵进伏婴师那张阴恻恻的冰冷面具。
“哎呀!贵妃这样无声无息地站在人面前,可是会吓人一大跳。”
剑子往后退了三两步,心有余悸。伏婴师微微一笑,道:“稀客。德妃如何有兴致来天魔殿?”
“哈哈,我近日偶得了一棋谱,里面几处残局久思不解。听闻陛下在棋道上颇有心得,特来请教。”剑子扬了扬手中那本封面古朴的书籍。伏婴师的视线在这之上一滑而过,定在剑子脸上时,后者正巧也用诚恳至极的眼神回望着他。
“贵妃这是往哪里去?”
伏婴师扬了扬下巴。“去青宫。”
剑子立刻领会了他的意思:“哦,皇后吗?皇后现今身有不适,贸然来了这么多人,小小一间青宫,只怕无法招待。。”
“德妃有所不知。魔皇刚刚下令,青宫增加守卫,两班轮换,日夜不离。无关人等不许前往探视。”
“什么?!”剑子瞪大眼睛,“……好好的,这是做什么。”
伏婴师意味深长道:“谁知道,许是让皇后好好养病吧。”
“养病?养病更应该请大夫才是。贵妃,您同陛下说了吗?”剑子的表情好像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一般,自顾自道,“陛下既然在此,唔……贵妃,恕我失陪了。”说罢,颔了颔首,匆忙离开了。
伏婴师没有阻拦,盯着他的背影,一路看他进入殿中。收拾完狼藉后,宫人们推合上天魔殿的殿门。在缓缓闭合的双门缝隙中,伏婴师见到剑子的到来同样给弃天帝带来了不小的惊讶,然而,剑子不知道耍了什么小把戏,魔皇竟被逗得露出一丝笑意。
能让赭杉军、乃至剑子仙迹为他奔波忙碌,看来,苍的病比他所想更加严重,只是……
伏婴师仰头,日光微蒙,有乌鹊振翅掠过宫殿的檐角。
……这其中唯一的变数,魔皇。不知道他又如何作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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