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水 (青宮客同人)

第五部分


深夜,寂静无人的宫道上,一前一后两道人影正疾步而行,倘若有人经过此处,一定会惊诧于此二人的忙乱失仪。后宫中向来从容自持的贤德二妃,究竟碰上什么要事,能使他们夜半驰奔?


“贤妃、贤妃……”剑子低声叫唤,几乎小跑着才能勉强跟上前方的赭杉军。在席上听见苍重伤吐血、被弃天帝强行带走的消息,赭杉军心急如焚,连一刻也等不得,径直奔向青宫。

青宫地处偏僻,渐行渐近,四周连烛火都吝啬,仅有三两盏幽如鬼火的宫灯随风轻摆;及至眼前,就见宫门紧闭,原先四五个执戟的卫士具不见了身影。

剑子追得气喘吁吁,焦急之中大喊一声:“赭杉军!”果然见他脚步一停,站在原地。

剑子一喜:“贤妃……”上前拉他,赭杉军却仿佛被人定住,双眼一动不动地死盯着某地。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剑子望到伏婴师裹着他那件从来簇新鲜明的冷蓝披风遥遥而立。白得惊人的面孔上,半幅面具将可供窥探的情绪掩住,只留下红唇边一道冰冷而黏腻的笑容。

身旁,断风尘仍是一身赴宴的华服,离得近了,剑子甚至能闻到他衣袍上的脂粉残香。

“贵妃……还有淑妃,”剑子笑道,“这么晚了,二位不在自个儿宫里歇息么。”

“噢,这瑞元宴热闹非凡,我一时贪杯,酒力不胜。出外更衣恰巧碰上贵妃,便与他一同在这宫内散心了。”

断风尘编起谎来眼都不眨。魔皇中途离席,最大的角不在,兼又闹出这样骇人的新闻,剩下半场草草带过,胆小的避祸,胆大的八卦,几十桌酒菜早被收拾打扫净了!

剑子也不揭穿,顺着他的话:“既然热闹了足一夜,淑妃更该回去好好休息。”

“此言差矣。我等不过在宴席上喝酒吃菜,不比德妃两处奔波,劳碌辛苦。”断风尘语中带刺,“对了,德妃此行又是替魔皇传话的么?”

“哎,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再者,淑妃酒后散心,不也一样散到这冷僻所在?”剑子环顾,“唔,灯烛幽暗,淑妃,只怕夜路难行吧。”

断风尘冷哼一声,伏婴师续道:“德妃说得极是。我刚行到附近,巧遇淑妃,他入宫未久,又恰逢皇后身有不适,闭宫不出,未免遗憾,今日既见皇后痊愈,便邀我一道前来拜见。”

“那贵妃来得可是不巧……皇后突发急症,呕血昏迷,贵妃一向手眼通天,难道不知道么?”

闻言,伏婴师神秘一笑。剑子心中立时升起一股不妙的预感,就见他松开笼住披风的双手,露出胸口那片已凝成褐色的血斑。

“既是重症,合该探望。但德妃所言倒提醒了我,面见皇后,还需整理一番仪表才是。是伏婴师关心则乱了。”

伏婴师拉过不解其意的断风尘准备离开,剑子叫住了他。

“……贵妃,你受伤了?”剑子一面暗暗握住赭杉军越绷越紧的手臂,示意他务必忍耐,一面装作惊讶而关切的样子,“听说魔皇请来了最好的医师,此刻就在青宫之中,等他诊毕皇后,你可让他为你医治。”

“德妃指的若是这个,”伏婴师摸了摸自己的衣襟,“那医师还是留给皇后吧……无端呕红,看着实在是令人心惊啊……”

话说到此处,实在是毫无遮掩了。剑子眉心微皱,来不及思索,他身侧的赭杉军已然冷冷开口,一字一顿,说得如同誓言一般:“你若对苍用什么诡计咒术,赭杉军必不会放过!”

伏婴师的目光瞬间转移到赭杉军身上。金属面具之下,他的视线有如蛇信,意味深长地将赭杉军从头到脚舔舐了一遍。

“贤妃对皇后,可真是情深义重啊……就是不知道在这份情义背后,贤妃你、又对皇后现今的病症……和处境,了解多少呢……?”

“不劳费心。请!”

赭杉军不多纠缠,毅然抽身推入宫门。剑子歉意一笑,亦随之而去。


宫门内一片漆黑,前庭中没有点灯,只有阶下积雪闪着微弱晶莹的雪光。前行的两人很快不见了踪影,断风尘收回视线,却瞥见伏婴师兴味阑珊,转身离去。

“贵妃……?你不进入么。”

伏婴师斜睨他:“淑妃,你莫非真有如此好心?”

“……”

“我的目的已经达到,当前要紧之事,就是脱去这一身血污。”伏婴师打量他一阵,道,“……其实淑妃你,不如与我同去?换下这身衣袍,再来不迟。”


-


另一头,青宫正殿阶下,心焦火燎的赭杉军突然止步,追赶而来的剑子刹之不及,差点滑倒。

赭杉军立刻回神,在对方失去平衡前搀扶住他:“……无事吧?”

“无妨,无妨。”雪路湿滑,剑子半倚着他稳住身形,莞尔道,“穷人剑子,一双鞋穿许多年,穿得鞋底都磨薄了。踩在这光溜溜的石板上,难免足下打滑。”

心知是他的调侃之语,赭杉军勾了勾嘴角,却没有笑出来。纵有夜色掩映,仍依稀可辨他脸上几分无助迷茫。一贯以坚韧端方之态示人的四奇之首露出这样的神情,剑子善解人意,并不戳破,只轻声道:“贤妃这样心事重重……进了殿就跟在我身后吧?”

“不,不是因为这个。”赭杉军抬头,阴云集布,大雪纷扬,缠绕心头多日的牵挂担忧在骤然卸下防备后一齐涌来,令人口中发苦,一时连言语都十分艰难,“我只是想,之前距离千里,我有心无力;如今同在敌营,竟也一样帮不上他……”

剑子心中叹息。这样正直的个性来当妃子,实在是强人所难,然而又想到他来和亲,未必不是抱着孤注一掷的想法。

“既然你我来此,总不至于如此无用。贤妃,来日方长。”

“……嗯,我明白。”

剑子笑道:“……你瞧,现在这用处不就显出来了,换在以前,恐怕连他受伤都不知道,遑论近前探望了。”

赭杉军知道他有心安慰,微微笑道:“……哈,多谢。”


二人并肩进入殿内。正殿空旷无人,北风穿堂而过,扰动一路燃向内室的烛火。苍的卧房素雅洁净一如他在玄宗的住所,连空气中那一点若有似无的茶叶淡香都似曾相识,除了——

剑子行礼: “陛下。”


窗边伫立一道高大的身影。披散的墨色长发下,漆黑的宽大衣袍形如巨鸟,他的羽翼不仅笼罩着魔界,更为整片神州大陆带来了无止尽的漫长黑夜。

不远处的床榻上,苍面色苍白,眉峰轻蹙,似乎在昏迷中仍在忍受极大的痛楚。

“你们,是为皇后而来。”

赭杉军克制着上前质问的冲动,沉声道:“苍如何了。”

弃天帝转身,发冠上的宝石随他的动作粼粼闪光。这位高傲的魔主显然心情不佳,并不想应对旁人,随意摆手,自有跪侍一边的魔医回答他的问题。

“秉魔皇,皇后此症,乃是魔气侵体之故。”魔医的声音异常冷淡,“皇后体质本与我异度不同,魔元在体内日夜吸收宿体养分真元,功体耗损,精气两亏,以致吐血晕厥。”

“魔元?他体内怎会有……”赭杉军看了一眼弃天帝,生硬地调转话锋,“……可有解救之法?”

“解除之法并不难,只消以自身真气引导释出,便可一切如常。”

“……据你所说,办法既这般简单,苍根基深厚,不该毫无觉察,更不会将此症拖延至此才对。”

赭杉军的疑问同样是剑子的不解,弃天帝虽未表态,但他袍袖一挥:“说。”

“秉魔皇,实际上,即使是身无武学的平凡之辈,魔气侵身,若无源源不断的魔力催动,数日后也就自行消散;皇后此状却日益加重,实非寻常。”

言及至此,连续数句具无波澜的魔忽然停顿,礼伏在地:“……依臣愚见,或许,这腹中并非魔元,而是……魔胎。”


殿中气氛瞬变,几道目光在彼此间隐秘地滑动。静默许久,方惊闻窗外枝条断折、坠雪落地之声,灯花恰在此时哔啵爆开。烛影晃摇,将三人那各异的脸色,映照得越发难以分辨。

打从方才起就一直没有开口的剑子发问道:“请问大人,这‘魔胎’……解作何意?”

“魔胎,顾名思义,说的便是……”魔医道,“……皇后有孕了。”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无不如遭雷击。剑子尚算冷静,但他那从未收拢的笑容已经维持不住了;弃天帝脸上晦明不定,不过若再拖下一时半刻,看着便要降下雷霆之怒;连正要入内的断风尘听了这半句脚下都是一趔趄,被身旁的伏婴师扶住才没有失了风仪。

赭杉军更是不可置信:“不可能!苍他……他……怎会……”

他‘你我他’了半天,始终说不出‘有孕’两个字,一张脸憋得通红:“……你有何证据!”

伏婴师姗姗来迟,在一旁凉凉道:“贤妃此话何意,难道要剖开皇后的肚子一观吗?”

“你!”

“哎呀,贵妃何必说得这么吓人呢。”剑子打圆场,“这种事普天之下也没有一件,贤妃个性严谨,自然要出言质疑了。”

尽管两边针锋相对,四人却都密切关注着弃天帝的行动。只见他向前两步,问那魔医:“你,可敢为你的话作下保证?”

魔医恭敬道:“魔胎寄宿于母体内,不光需要母体营养,最好还能有魔力补给。魔皇可将魔息渡与胎儿,同源之间,自有感应。”

终于,弃天帝将视线投在苍身上。灯影幢幢,那张清雅出尘的面庞上,竟被他看出几分脆弱。

他聚气于掌,放在苍腹上,提元渡息。刹那间,那魔胎便同见到饵食的鱼一般,在他腹中欢欣翻腾。

苍不禁痛吟一声,赭杉军在旁急唤:“苍!”若非剑子拉住,只怕当即就要提剑把他们都杀退出去。弃天帝亦收掌,定睛一看,苍并未醒,只是额上沁出一层薄汗,双眉皱得更紧了。

殿内一时无人说话。魔医道:“恭喜魔皇。”

这话简直是盖棺定论。刚刚变故陡生,众人都没来得及辨明真假。断风尘不肯依:“这位大人,魔皇尚未开口,你又何出此言?”

伏婴师未置可否,径自望向弃天帝。他正低头,凝视自己渡元的手掌,少顷,忽地一笑:“哈!”

诸人皆灵慧之辈,还有谁能不明白?断风尘一愣,转而笑道:“既如此,那断风尘恭喜魔皇了。”

话音未落,就听赭杉军断喝:“不可!”

四道目光汇聚此处。“即便确有胎怀腹中,来日,此子要如何降生?”赭杉军说得十分为难,声渐转低,“……难道,真要剖开苍的肚子吗?”

伏婴师幽幽道:“魔皇,私以为贤妃说得不错。皇后育有魔皇血脉,是喜事一桩,可也要这血脉能够平安降生下来……”

“够了。”

弃天帝那对异色双瞳不带丝毫温度地从四人身上一一滑过:“都下去。”


淑德贤三妃不论情愿与否,均告辞离去。伏婴师站在原地,开门见山:“魔皇打算留下苍腹中之子?”

弃天帝转身背手:“你有异议?”

“伏婴师从未怀疑过魔皇的决断,只问陛下一事,这种下魔胎的办法,是否为臣先时进献的折磨之术?”

“……”

“哈,难以回答么……其实,自皇后入主中宫以来,所做的事可不少啊。”

“你在暗示什么?”

“就比如……贤德二妃。若在两年之前、吾皇征战道境之时,可会想到日后接受和亲的条件、与之订立和约?从后宫,到前朝,乃至东宫……朱武如今,可不像个合格的太子。”

“你留下,是为了专门和朕说这些的吗。”

“对苍,魔皇您究竟意为折辱,还是真的想要他,生下您和他的孩子呢?”伏婴师眸中深深,闪烁不定,轻声道,“甚至……让这位道魔之子,成为异度的下一任主人?”

“……伏婴师,看来朕对你太过容忍了。”

“呵呵,魔皇,良言终究逆耳啊。但事出意料之外,伏婴师不得不多说一句,毕竟,您的皇后,始终都是您的敌人啊……”

“退下!”


身后,伏婴师没有再说话,重陷寂静的室内,只有细微的衣摆曳地声昭示他的离去。远处,似乎有人敲响了梆板,悠长而隐约的震动仿佛碎裂了横亘在他心头的某种东西。

弃天帝缓步挪至床前,苍仍未醒来。淡淡的雪光透过窗纱,一如月色的朦胧中,他的眉目也像带上了一缕忧愁似的。烛光渐暗,蹙起的眉头下阴影重重,犹如垂在鼻梁的一滴眼泪。

良久,弃天帝伸手再渡魔息。苍腹中魔胎早感知到同源魔气在旁,看得到却吃不到,焦躁得满腹乱滚。现下见给养送上门来,立时欢喜地贴上去,渡入腹中的纯净魔息,竟被它吞食得一点不剩。

也许是两度以自身魔元饲养的缘故,弃天帝对这“魔胎”的处境状态所思所想,也能感知几分。探知它吃饱喝足、安静沉眠后,他再度伸手,指尖点在苍的眉心,将那些因疼痛而带来的不宁,都渐次抚平了。


-


苍醒来时,天还未大亮,雪天蒙蒙的晨光宛如给室内罩上了一层纱。他感到腹下有些沉坠,却不是习以为常的痛楚。略一动,便发现披散在枕上除了自己的头发之外,还有一片黑发。

转过头,弃天帝的面庞近在咫尺。

昏迷之前的事,苍还有所印象。记忆中那张愠怒面容,和眼前的恬静睡颜逐渐重合。无论动静,都不减其风采。抛开对方的身份,能够端详这样一张完美的脸,倒也是件赏心乐事。

拨开混在一起的头发,苍小心起身。正要下床,背后突然伸来一只手,拉住他的手腕向后一拽,苍反应不及,仰面倒在床上。房中没有别人,诧异间他去看弃天帝的状况,视线还未触及,那手臂便将他圈住,身后亦贴上来一道热源。弃天帝呼吸平缓,湿润的唇贴在他的颈窝。

这种感觉很奇异,苍只觉得耳根连带整片肩颈都被他的气息扰得十分痒,因不清楚他意欲何为,也不敢擅动。过了片刻,弃天帝的手在他腰侧微摩挲了两下,便贴上他腹部。

魔力顺着相贴的肌肤潜入丹田,温热熨帖,一改往常阴冷刺痛之感。苍安静任他施为,同样闭目探之。它一入体便被盘踞体内的魔气捕捉,丝缕缠绕,二者很快融为一体。不多时,魔气旋转的速度越来越慢,它最终安静下来,踞于一隅,仿若安眠。

苍缓缓睁开眼,低头所见,是按在自己身上的、弃天帝的手掌。虽然与他发生过无数次更加亲密的行为,但这样带有体温的亲昵触摸,还是让苍觉得很不适应。

轻轻挪开对方的臂膀,苍挨着床沿坐起。随着他离开的动作,弃天帝的头发从他肩头滑落下来。他早已再度睡着了。


苍来到门前。房门开启,早有宫女听到动静,在外等候:“皇后可有吩咐?”

观察须臾,苍道:“我不曾在青宫见过你。”

宫女低声道:“奴婢非恩,从紫霞宫来。”

听她提及赭杉军,苍神情一动,下意识侧过头,留心弃天帝的状况。他仍在沉眠,只是睡得并不安稳,翻身发出的响动越来越频繁,似乎将要醒来。

苍将注意力再次放回她身上,轻声说:“我明白了,你先下去吧。”

宫女道:“是。皇后有任何事,请务必唤我。”

苍淡淡一笑,这时,忽然听到身后的传唤:“苍。”

非恩悄悄退走。苍忙掩住房门,弃天帝倚在靠枕上,门边的高几挡住了他的视线,睡眼惺忪。

“你在同谁讲话?”

“一个宫女。”

“她有什么特别之处,值得你费心叮嘱?”

苍默了默。“……她是贤妃的宫人。”

弃天帝下床,苍取下一旁悬挂的衣袍,为其穿戴。

“哦,贤妃。”半晌,他道,“贤妃现在的确应该关照你。”

身后,替他整理肩线的手停顿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原状。

“好奇么?”弃天帝的语气里有些许的得意,“朕已经撤下了多余的守卫,解开了青宫的宫禁。”

苍没有反应,顾自轻抚衣袍。

“这就是你们玄宗的礼节?”弃天帝转过身,苍的手收回不及,被他抓在手中,“你不想对朕说些什么吗?”

苍轻轻阖眼,不着痕迹地避开他过于灼热的目光。

“……对于本应所有之物,苍没有什么可感激的。”

“还以为你是玄宗的弦首吗?苍,现在你的一切,都是朕赐予!”

“即使你的赐予,是种错误……么?”

他的话似乎触及了对方的某片逆鳞,弃天帝冷冷一笑:“对,即便是个错误,也轮不到你置喙!”

说罢,他连发冠也不束,气冲冲大步离开了青宫。


魔皇清晨莫名其妙的怒火让宫人们在他离开之后亦被其余威震慑,行动间皆敛声屏气,许久才有宫女敢唤他洗漱更衣。苍后知后觉,移步时肚中有些类似积食的胀痛,想是被方才因弃天帝的愤怒而波动的魔气所影响,魔元亦有骚动。

苍并不急于证实。待收拾停当后,他净手焚香,几案上一张旧琴,是弃天帝先前赏予他的。听闻异度宫中从来未见此物,这琴恐怕已不知是何朝何代所作,却依旧不掩其声之通透。

香烟淡淡,晨雾蒙蒙,苍只意随心走,指随意动,琴声一时似水流泻,一时又如人哽咽,虽不成例曲,仍旧引人入胜。

忽地,指下一颤,弦乱音错。苍抬起头,赭杉军立在槛外,阳光如披,垂挂在他身后。

“好友。”

“苍!看来,你的琴艺又有进益了。”

赭杉军提步欲进,不料行动太急,被门槛一绊,倾身就要跌倒。苍忙起身相扶,然而对方慌忙几步稳住了,让他没有扶住人,反倒搂到了一手抖落的花瓣。

“这是……”

赭杉军颇不好意思,从收拢的怀中献出一捧花枝。

“路途中,我见红梅盛放,便折下几枝。可惜我行动匆忙,震落了不少梅花。”

苍接过。梅枝虬屈,花朵多已开放,只是确如所说,赭杉军的仓促奔波使它们多数仅剩下几片花瓣,纤弱的蕊丝拢住未化的雪,恹恹垂落;零星一点花苞缩在枝叉间,且待来日再开。

“……苍依稀记得,少时,曾与众同修往山中同游,那陡峭的山路旁,也有几株老梅。”

梅枝被轻轻转动,阳光便随这转移,从这一簇红跳跃到那一簇红。光影流转间,梅花之色与他额心的朱砂相映,令赭杉军一时恍惚。

“……当年,你总是闷在房内独自参悟,或是在书阁浏览,要拐你出来,实在很不容易。”

“哈,修行的日子久了,才明白当初一道游玩的时光如此宝贵。”

“……苍,总有一日,我们会回去的。”赭杉军轻声道,“他并未禁止我与玄宗通信,你有什么话,可以一同捎去。”

苍微微一笑。

“多谢。”他转头唤道,“非恩,去取花瓶来,将它插上吧。”

非恩施施然上前,接过树枝,又无声退下。赭杉军的视线跟随她的身影一路远去,苍开口:“是你让她来的。”

“她都告知你了么?”赭杉军回过神,“她是我身边的随行侍女,昨日……事发突然,回去之后,我想你身边还是该有个应对之人才是,便擅自做主,请她前来……抱歉,可是为你添了麻烦?”

苍摇头。“有你为我筹谋,是苍之幸。”

他信手拨弦,旧琴断续发出悠远的单音。

“昨夜我昏迷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赭杉军忽然感到难以启齿。踌躇良久,方道:“昨夜,我同德妃赶到青宫之时,他已请了医师为你医治,医师道你腹中有一魔元寄宿,以吸纳你真元为生,而它根据日久,或已长出灵智,形成……魔胎。”

苍垂目。

炉中香块燃尽,烟香逸散,烟雾却仿佛一直缭绕不去,连咫尺之间的赭杉军,都难以分辨他的神情。

“苍……”

“果然。”

“……果然?你心中早有预料么?”

“在你之前,我也只有一些似是而非的猜测而已。”苍淡淡道,“我想,事情应当不止如此吧。”

赭杉军遂将魔力补给之事一一道来。

琴声顿止。

“同源魔力……”

“苍,事到如今,你有何打算?”

苍不答,只问道:“你的看法呢?”

赭杉军略一沉吟:“我以为,不可听信他们的一面之词,也许,这只是迷惑你我的说辞。伏婴师因我二人之入宫,心下定然十分焦灼,断风尘便是由他说动入宫……他既存此心,说不准也会对你动手……这未必不是他的障眼法。”

苍闭目沉思,对他的话未置可否。整座青宫仿若静止了一般,一时间,竟什么声音也捕捉不到。

赭杉军见他如此,便也不再开口。然而,此事之扑朔迷离、耸人听闻,哪怕赭杉军修炼得早已将荣辱置之度外,仍忍不住为他忧心。


苍被俘两年,流言纷纭,其中最引人遐想者,莫过于他一夜之间,从阶下囚摇身一变成为了异度的皇后。

册封一个俘虏、一名男子做皇后,此事不仅令众看客再度刷新了对弃天帝这位任性帝王的认知,更引来无数对苍的指责:一朝落入敌手,非但不以身殉节,反而贪生怕死、求生害仁,堂堂六弦之首,竟甘愿委身于人……种种言传,实在刺耳。若他孕育魔胎是真,赭杉军可以想见,到时道苦二境又该是如何地群情激沸、议论纷纷。

弦上铮地一响,就听苍道:“好友,你的朋友,现下还在焰都么。”

“你要请她入宫?”赭杉军皱起眉头,“可是如今,后宫内务均由伏婴师这个贵妃代理,在他之上,唯一可做决断的人……”

“我明白。”苍抬眸,那张清冷淡雅的面孔上,浮起一丝极淡的笑意,“不必担心,交给我吧。”


-


赭杉军在青宫待了一整个白日。二者都不是爱好繁闹之人,即使彼此只是静静地坐着,因这难得共处的时光,都觉得心中溢满了淡淡的欢喜。

临近傍晚时分,纷扬扬又开始飘雪。顾及雪天路滑,二人相互道别。苍收拾了琴案,又叫宫女去打听弃天帝今夜的去向,自己则转身回到了卧室。

卧室布置简单,靠窗的一侧摆放着一张书桌,赭杉军折来的梅花,便被插瓶装点其上。苍来到桌前,摊开纸笺,洗笔研墨,本想默写经典,未料写到最后,却成了一封意切辞尽的乡书。

赭杉军的许诺,无形间牵引愁肠,苍隐约之中,竟觉得心痛,连带着那肚腹中的魔物,都烦躁地翻滚起来。

他勉强稳住心神,思及这一封长信夹在赭杉军的信中不甚方便,其中拳拳之语,也怕引起众人不必要的担忧。正想毁去,忽然,就听殿外一道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身前。


“弦首,天魔殿的消息,今夜翻的是朝露宫的牌子。”

非恩风一般掠了进来,低声给他禀报。她行动之机敏灵巧,挑不出一点儿错处。苍放下笔,静静端详,犹记得方才并不是让她前去打探。

“非恩,怎么是你?”

红衣侍女显然未能立刻领会到他的意思,顿了一下才道:“我遵循贤妃的嘱托,是来帮你的。”

苍一时无言。

“你今日才来便这样争着出头,恐怕难以服众,往后会被其他人针对。”他想了想,从头上拔下一支青簪,“你拿去,请他们喝酒玩乐去吧。”

非恩猛地抬头瞪向他。

苍改口道:“既然贤妃让你来帮我,那就麻烦你,先帮我笼络住这一批宫女和侍卫。”

他并未收回手,那枚发簪躺在掌心,光泽细腻温润。非恩直直地看着他,倏而又低头道:“我知道了。”抓起玉簪飞奔而去。


天色已晚,苍自去整理洗漱,返回时发现原本书桌上的梅花改摆在了窗台上。窗户大开,寒风呼啸而入,窗外雪花如席,那梅枝凌寒傲立,不见枯萎之像,反倒越见抖擞。

苍来到窗边,正漫无目的地想些烹雪煮茶的旧事,久被忽略的腹下示警般地一动。他回过神来,略一思索,抬手关窗,躺在床上假寐。

不过片刻,来人便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


“魔皇,皇后已经睡下……”

弃天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退下。”

“……”

“还要朕说第二次吗。”


一阵可怕的寂静后,卧室内终于响起众宫人刻意放轻的离去声。苍背对着他们,悄然睁开眼睛。

数盏灯烛俱已熄灭,比起躺下之前,房中暗下不少。投映在对面墙壁上的影子身量极高,弃天帝,似乎正翻阅着什么……苍忽然想到,桌上那张预备烧毁的信笺,还没有收起。

身后床铺受力凹下,淡淡的雪的寒意包裹着温热呼吸靠近。一只手臂探入被中,苍自知被看穿,就势一侧,对上那双近在咫尺的异色双瞳。墨色长发犹如一缕坠落的乌雨,带着丝丝凉意,划过他的肩头。

弃天帝紧紧盯着他:“你醒得倒很及时。”

“躺下未久,你便来了。”

借助坐起的动作,苍拉开了与他的距离。突然改换行程,是一时兴起,还是非恩探听的行为惊动了他?他的思索尚未有答案,便听弃天帝有些漫不经心地说道:“方才在门外,朕看见了贤妃的宫女。”

“……这样的小事,你也要计较么。”

“哼,他很大方么!肯将贴身的侍女,分给你使唤。”

虽是如此,他却未有追究的行动,而是站在床前张开双臂,等待苍的服侍。

苍无声叹息,看来今夜他是执意要留在青宫了。于是膝行至床边,伸手为他解除外袍。

解开那枚复杂的腰扣时,弃天帝道:“你这里有人到访吗?”

苍如实相告:“午后,贤妃曾来过。”

“噢?你们说了什么?”

“他说,我腹中正孕育着一个胎儿。”

“哈!”弃天帝转过身来,显然十分感兴趣于他的反应,“那你呢?”

“此事闻所未闻,我不敢妄论。”苍平静道,“我有一故友,精通医术,现下正在焰都行医。我想请她入宫。”


弃天帝打量着他。

苍仅着一件单薄的寝衣,披散的浅色长发如飞泉倾泻。他的侧脸尽藏在阴影中,唯有鼻尖一点露在亮处,昏昏烛火之下,宛如一枚勾人的饵食。

“所以,你有求于朕?”弃天帝轻笑一声,语气也变得有些微妙,“这就是你求朕的姿态吗?”

苍一怔,旋即明白了他话中的含义。他的确抱有相邀的意图,但得知弃天帝今夜已有安排,便暂时打消了这个念头。

实际上,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苍动用自己的皇后权柄,一样可以把人带入后宫。走弃天帝这条明路,更多是为了避免后期生事。

不想他如此敏锐。

苍垂下眼帘,半虚半实道:“毕竟我在此,是一无所有的。”


下颌被猛地钳住,苍被迫注视他。那双妖异的金蓝瞳眸中,正闪动着不容抗拒的兴味,仿佛一团永不止息的、侵略的火焰,将要把他吞噬。

然而,苍眼前忽地一暗。额上朱印处,弃天帝落下了一个轻柔而冰凉的吻。

“若它的确有灵,也算是你的众生之一吗?”弃天帝道,“……你会留下它么?”

他的语调低沉得像要随时飘散,落在苍耳中,却如闷雷炸响。苍心头一动,一个荒诞的念头无可抑制地冒了出来。

弃天帝于血缘至亲极淡漠,可是对这个“孩子”,似乎与众不同。如果它被期望留下来,是否意味着,他也并非毫无破绽的特殊之人?而自己又能否凭借它,改变他极端的心性?

“我的想法,可以左右你的决定吗。”

抚上腰腹的手一顿,而后惩罚一般地,倾身压覆而下。

“哼,收起你的妄想……”

危险的气息始终盘旋于耳边,避无可避。苍揪住他的衣角,重心失却,两人一齐倒在了床铺上。


“苍,朕在你这里,好像闻到了兰草的香气。”

“隆冬时节,何来兰草。”

“这有何难?朕欲达成之事,何曾不得偿所愿。”

苍艰难道:“……逆转天时,是你的爱好么。”

“哈,你说的不错。朕想要的……”

相贴的身体围拢成一个狭窄的空间,彼此呼吸的热气糊上了眼睛。苍在蒙蒙的混乱中,只听见他辽远而笃定的声音。


“从来都没有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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