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零一夜
六
“最终,吾儿还是要乖乖为吾所用,哈哈哈……”
伏婴师报告好消息的声音消失后,弃天帝当著苍的面大笑起来。
苍很久没见过弃天帝这么爽快的笑了。此刻天魔像发出的笑声大概足以震动天魔池的池水,苍估计。不过这时候就可以看出弃天帝的美丽非常过硬,这样笑居然也丝毫不损伤形象。
过去道魔大战的数百年间,玄宗一直不知道魔界战神银锽朱武有这么一个父亲。苍被抓来后才了解到魔界的亲属关系混乱复杂到这种程度,而魔在感情上的强烈和极端也令他有所思。
先用箫中剑逼朱武回归,再用九祸逼朱武征战中原。苍不确定这是伏婴师的献策还是弃天帝的高招,总之他们都是同类。最擅长利用感情,并且无论算计敌人还是自己人都同样冷酷。
一直看著这些内幕的苍,对银锽朱武这个昔日的死敌不禁谓叹,甚至恻隐。
“听了很多,有感想吗?”弃天帝笑够了,忽然问苍。
“魔界素来的风格,不意外。”苍整理著手稿,语调悠慢。
“但你看来有所感触”
弃天帝穷追不舍。
“吾不指望你会有身为人父之慈,但如此对待他,是否配得上那一声吾儿”苍似无心又似有心地随口评价道。
弃天帝的神情变得微妙了,他审视著苍。
“哦,你在同情关心他吗,你们千百年的仇敌?”
“朱武吗,那是吾与吾的战友必须铲除的魔物,无论当年与现在”苍避开了弃天帝的问题。
“哼。哈哈……”
此刻弃天帝显然心情很好,虽然他任何时候都可能笑,苍能看得出他此时的笑容舒展得很快意。
很久没见到的情况了。朱武的任性出走让弃天帝一直心情不佳。
在弃天帝因朱武游荡不归而恼火的日子里,他来苍这里的次数反而更频繁。而且态度很多变。有时会不管苍想不想听地拉著苍说很多话,有时是那些花样翻新的折磨苍的游戏,有时就是一言不发地待在苍这里,听听琴或者干坐著。
而苍始终以不变应万变地沉静与淡漠著,弃天帝居然没有对此腻烦。大概因为这是这位大神现阶段唯一可寻的乐趣,苍想。
“想什么?敬畏于吾的手段吗?”弃天帝问。
“是啊,一切终于按照你的剧本上演了”苍道,轻缓的语气中带著“直到这时才”的讽刺。而弃天帝似乎真的是心情太好了,居然没有留意。或者留意却没有追究。
“不提吾儿。”弃天帝看著苍,似在回味著什么,忽然问:“弹琴之外,你还有什么专长?”
“除魔。”苍淡淡道。
弃天帝眯起了眼睛,但看起来没有发怒的意思:“哼,哈,你的勇气真是让吾恼火又心喜……此外呢?”
“医术。”
“医术,是人类面对生老病死微不足道的挣扎,对身为再生之神的吾,毫无意义。还有吗?”
“炼丹。”
“依赖外物,仍然是人类补偿自身弱小的手段。还有吗?”
“预知。”苍第四次答道,语调平静如一
“嗯……”弃天帝沉吟了,带著品味的神情。
苍微微一笑:“有兴趣的话,可让苍为你一占未来”
弃天帝停了停,也微笑了:“你看得到吗?”
“你要尝试吗?”苍淡然道。
万年牢中一片凝滞的寂静,弃天帝看著苍,最后说:“这是你的底牌,吾不急于揭开。继续,你除了这些之外的所长”
“哈。”苍闭目道,“勉强做算的,还有茶艺。”
“嗯……那就泡茶给吾看。”弃天帝优雅地提襟坐了下来。
“难。”苍拒绝道。
“嗯……?”弃天帝扫去威压的一眼,这个苍到现在都学不乖
“品茶需良辰幽境,”苍不紧不慢地解释道,“如清风明月,松吟竹韵,梅开雪霁……”
弃天帝听罢不屑地哼了一声:“难?”
语落时,他们周围的环境瞬间变化,无尽的雪后梅林取代了万年牢的铁栏石墙。
寂寞清冷的美景,枝头白梅带雪初绽,甚至可以嗅到清寒中淡淡的梅香。
“吾说了,此地是吾神力幻化的空间。”
苍向前踏出一步,长久以来只见过万年牢单一的阴暗,眼前乍现的新鲜的白雪令苍一阵轻微的目眩。
“够了吗?”弃天帝问。
“又如何?仍不脱魔界妖氛。虚假的幻像,是对茶道的亵渎。何况……”
“什么?”
“除此之外,尚需佳客。”
苍微微侧头道,梅枝在他脸上投下优美的素影。
“无良辰,无佳所,无好友。苍虽然技浅,也有自重。”
“朋友,愚蠢的名词。”弃天帝嗤之以鼻。
苍轻轻摇头:“烹茶待友,这是人类的乐趣,你无缘体会。”
“哼,人类的喜怒哀乐总要依赖于其他个体。弱小。”
苍闻言默然远望,白梅映雪,蕊寒枝瘦。
“人,确实需要互相支撑才能活下去。人类因此而弱,也因此而强。”苍说。
苍自己就是例子,他之所以是这样一个强者,不过就是因为他有必须保护的人。
弃天帝不以为然地勾了勾唇角:“那,失去这些依靠的时候呢?比如此时,你的琴没人来听,你的茶也没人来喝。”
弃天帝毫不留情地戳著苍最痛的伤口,而苍只是黯然地将目光投向枝头寂寞的素白。一片寂静中,可以听得到枝头碎雪掉落在雪地中的细微声音。
换作是当初,苍必会回敬从容且犀利的反击,但此刻他唯有默然,带著忧伤而隐忍的气息。
所以弃天帝忽然意识到,苍变了。
仿佛是被剥落掉了外面的一层硬壳,憔悴而无奈地露出了里面的柔软。不知为什么,弃天帝认定这才是更接近苍本质的样子。
是的,这么久了,即使是苍也不可能不被留下痕迹。
苍的气质从来都不尖锐,而是和光同尘,如同海之深柔,所以“磨掉了他的棱角”这种话并不贴切。但弃天帝一时想不出更好的形容。
不管怎样,弃天帝心情更好了。
也许他并不是想毁掉他,而是想改变他吧。看自己能把这个强得很优美的猎物改变多少,打下多深的烙印。这是一个很有成就感的过程……弃天帝想著这些,忽然又有了另一个念头
“苍,吾再问一次,你有影响改变吾的意图吗?”
“何以见得?”苍从容应道。
“你会同吾讲话,不可能只是因为无聊。”弃天帝逼视著苍
“你说无人能影响和改变你,那个唯一继承你血脉的人也在内吗?”苍静了片刻,问了另一个问题。
“哼……那个不成材的魔界君王吗?你说呢?”
弃天帝一拍身边的梅树枝干,抖落的积雪掉在苍的衣袖上,渐渐将淡灰的道袍濡出一块湿痕。
苍接住一朵飘落的洁白,竟是真实的梅花。
“吾刚才的问题,回答。”弃天帝追问
“吾只希望影响你对人类的看法”苍说。
“哼,你是指你自己吗?个别有趣的例外,也无碍人类污秽的事实”
苍不再多言。高傲偏激,任性固执的神,仅靠口舌是无法说服的。
手腕轻翻,苍让手中的梅花飘然坠地。
“若有朝一日你真的踏足于你所谓的污秽的人间,若那时你还记得苍的话,可以用你的双眼去验证,究竟何为真实。”
Pagevie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