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中心粮食】神州六记

作者:空谷云客

作者说明

曾用ID:深海鱼雷,Bluebird,汤伴侣

现用微博ID:空谷云客



封锁黑暗的结界,就要破了。

乌云凝重,山雨欲来。格外低沉的天底下,压抑死寂的气氛笼罩整个神州。仿佛感受到即将到来的末日,飞鸟纷纷从林间惊起。

曌云裳手提岁月轮,正在前往藏青云地。


狭小的空间唯有岩壁滴水之声的回音。赭杉军千辛万苦救出的苍,一刻前终于在荒野的山洞中醒来。

灵识离体过久,对身体的控制一时还无法自如,苍静坐在冰床上,听赭杉军向他叙说当前的局势。


“苍已无碍,好友,你速去襄助朱武,藏青云地绝不能有失”

苍知道弃天帝已经准备完全,天魔池中的魔魂随时都会苏醒。

“好,自己小心。”赭杉军点头,转身正欲举步时——

一声遥远沉闷的巨响。

山洞中瞬间陷入可怕的寂静,两人同时感到了天地之气的异变。

“魔氛。”苍说

“藏青云地……!”赭杉军两步冲出洞外,急望第二根神柱的方位,不祥的红光正冲霄而起,照亮半个天空的阴霾。一切为时已晚。

而苍默然将目光投向相反的方向——异度魔界。

弃天帝……已经临世了

苍闭眼,心口骤然一阵疼痛。对自然之气十分敏锐的道者,几乎可以听到此刻天地的悲鸣。

黑暗四降,神州陆沉,天地失序,日月无光。

赭杉军走进洞来,步履沉重。

历经劫难久别重逢,他们都没有笑容。神州末日将临,阔别数百年的二人并没有叙旧的空闲。

“终究还是到了这一步吗……”赭杉军忧心望着洞外暗沉的天色。苍在一边静静出神,无波的面容下不知在想什么。赭杉军对苍这种表情很熟悉,知道他是在思寻对策。

“弃天帝之强,似乎无从下手,苍,你与他接触颇久,可有想法?”

“少有收获,但……”

“哟,醒了?你这一觉睡得够久。”另一个响亮的声音插了进来,补剑缺大步迈进山洞,仿佛很熟稔地冲苍招呼,“很卖力嘛,刚睡醒就开始上工了?”

其实说熟稔倒也没错,苍向昔日的敌手点头致意:“有赖相救,苍在此谢过。数百年不见,狼主仍不减豪气。”

“多讲了。”补剑缺摆摆手,“你倒是也没变,还是这款神棍样子,沉得住气。”

“天意难改,弃天之祸终成定局,本是意料之中。”苍慢慢说道。

“所以如今唯有逆天之路。”赭杉军接过话来,“即使艰难,决不放弃。”

“不错,接受现实很快。”补剑缺粗声道,“有觉悟就好。不打扰你两个叙旧,我再去望风”

“就在此无妨。”苍说。

“是啊,一同商议吧。”赭杉军说。

“免了,听你俩这‘玄宗双璧’一唱一和,我老人家会折寿。”补剑缺说着将大刀扛上肩头,走了出去。

补剑缺的话令苍和赭杉军都暂时陷入了往事,这玄宗双璧的称呼,当年最早还是魔界叫出来的。但两人都没有说话,这不是怀旧聊天的时候。

“苍,弃天帝终究是魔,以玄宗阵法克他如何?”

“嗯,好友与吾所想相同。”

“但弃天帝身为神格,力量悬殊,寻常阵式必然不奏效。”

“弃天帝无弱点,则对抗他的阵法也需无弱点……容吾再思。”苍说完便盘膝闭目,入定一般。

不去打扰苍,赭杉军弯腰从地上掬起一捧沙土,轻嗅着,捕捉地气的变化,推算神州地脉破坏的程度。

两注香功夫后,苍站起身来,赭杉军知道这代表他心中计划已经成形。

“吾推演一阵,不知是否可行。”苍说,眉间一缕忧虑清晰可见。只有在赭杉军面前,他才会允许自己露出没把握的样子。因为赭杉军是可以和他分担的人。

“合并六弦四奇之阵,名曰玄罡剑奇阵,阵式吾已推演好,但这人选,就需要好友提名了。这两年吾不在江湖,不知武林中有哪些可用之才。”苍说着,将阵式向赭杉军解说了一遍。

“嗯……副攻之位,吾建议荒城月漩涡,他是半人半鬼血统,除了鬼族的血眼异能,杀手的机警也十分合适。”赭杉军向苍提出各种人选,二人讨论许久。

“唯剩最关键的阵眼……想来,恐怕唯有刀剑并行的叶小钗可任。”苍最后说。

“……好,素还真曾为吾留下讯息,可以马上联系到叶小钗。”

苍闻言抬头看向赭杉军,忽然说了一句:“抱歉。”

“……你都知道了?”片刻沉默后,赭杉军低声问道。苍刚醒,赭杉军本不愿立刻拿墨尘音的死讯打击他。

“嗯。……从弃天帝处得知。”

“……”赭杉军察觉到这句话中的奇怪,但没有去追究,“总之,既有对策,便加紧行动吧。灾民与群侠想必都会聚往云渡山,吾先去设下防护之阵。”

“好友,这段时日辛苦你了。”苍抬眼道,赭杉军明显是伤上加伤的样子,道袍带着血迹殷然,暖人的红发似乎都黯淡了几分。

“你才是。”赭杉军摇头道,苍的脸色很不好,连气息都有变化,补剑缺或许看不出,却逃不出他的眼睛。再多看苍两眼,红衣的道者不由得暗暗捏住了拳,但万年牢里的事,苍是肯定不会说的。

果然苍微微一笑:“如补剑缺所言,吾不过是长睡一觉。好友,你独撑局面许久,接下来就交吾吧。”

赭杉军听了,一言不发地从袖中托出一把青玉宝剑。

“明玥替你取来了。好友,你的天波浩渺蒙尘太久了。”

苍从赭杉军手中接过明玥,低头看着碧青美玉的剑身,莹蓝的剑光映照面容一片平静 “赭杉,待送走弃天帝,来天波浩渺吧,主人不会再失了礼数。”

赭杉军一笑:“当然,很久无缘喝到你泡的茶了。”

“可还记得味道?” 苍将明玥轻轻并放在白虹旁边。

“有缘得品者,恐怕都不会忘记。”

“只怕吾已泡不出当年之味了。”

赭杉军走过去,一只手轻放在苍的肩头。片刻安静,无需语言。荒疏了几百年的触感,至友的气息依然如此熟悉。

岩洞狭小得令人安心,瞬间有种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两人的错觉。失去再多,担子再重,至少身边还有最后的这个人。

冷风灌进山洞来,拂动两人的道衣。这时赭杉军说了第一句与当前无关的话:“好友,有一事吾要问……当年你把宗主葬在何处?”

当年的大战,赭杉军因被魔界暗算而没能坚持到最后。解除魔化步入江湖之后,回去道境总坛的废墟想要祭拜师尊,却找不到墓碑。

苍垂眼答道:“当年封印,封云山被削去一座侧峰,宗主之墓也随之……”

道魔大战的最后,足以吞噬天地的封印之力强悍得无法控制,苍当时以命硬挡,才保住了众多玄宗道友不被卷入。而玄宗总坛千年仙山也遭到致命毁坏,曾经美如仙境的封云山顶端,至今寸草不生。

“苍,玄宗交你了”

苍和赭杉军同时想起了当年分别时的话。恍如隔世,又如昨日。

“抱歉。”苍说。

“该是吾对你说。”赭杉军回道。

静默中,岩洞顶一滴冰凉的水掉落在苍的脸上。苍没有告诉赭杉军他的剑奇阵是以自己性命为赌注的。苍也无法让赭杉军去退隐,中原无人,自己专心负责弃天帝,其余的都需要赭杉军主持大局。

浩劫已经开始,两人都活下来几乎是不可能的。也不知日后,该是谁对谁说抱歉。

拂去这些念头,苍背起明玥,系好白虹。

“乌云蔽日,吾去山顶开天借阳。好友你小心保重。”

“嗯,云渡山等你。”




怒海沧浪本是一处清幽的海域,此刻翻涌不安的波涛,带着一点不寻常的浊意。虽有苍设下封锁之阵,天波浩渺并没有如神州各地那样染上魔气,也不免失去了几分往日的清静祥和。

苍正带着玄罡剑奇阵众人在此急训,第三支神柱开启在即,这是如今唯一有希望阻止弃天帝的力量。

对躲避魔界追踪很有经验的苍,会选择天波浩渺这个台风眼,也是拿准了弃天帝的轻敌。

“休息片刻吧。”拂尘第三次扫掉月漩涡手中的腾月剑时,苍喊了停。

叶小钗羽人等闻言都收起了刀剑。

“众人坐吧。”

剑阵四人在海边的大石上坐下。一时寂静,唯有涛声。苍将拂尘搭上肩头,目光一一环视,最后落在月漩涡身上。

“月漩涡,你还记得我的话吗?”苍声音温和,却有种让人无法辩驳的气息,月漩涡低头无话。

“失败,成功,是全体的责任,不是一个人承担后果,这才是团体。配合是最关键的一环。默契存在,便能无坚不摧。”对这个容易冲动的月漩涡,苍几乎有些苦口婆心的味道。

“确实如此”黑羽恨长风一边帮腔道,“魔界惯常单打独斗,但玄宗的阵法最强调集体和配合。”

苍看了恨长风一眼:“然而魔界的四枪阵亦是威力惊人,令人忌惮。”

“哈”恨长风沉声一笑,“那是因为吃了你们玄宗阵法的亏,旱魃心中不服,才会学样设计。”

“原来如此,魔界的确擅长创新。”

“玄宗的阵法配合,也确实足以十倍功效。所以能与吾魔界纠缠数百年之久。”

“此话之意,是说玄宗远不如魔界了”苍淡淡含笑道。

“吾是赞誉之意。”

“也是实话。魔界之强,玄宗远不及之。”

“不必谦虚。你们是足以让魔界认真的宿敌。”

“玄宗的荣幸吗”

“哈。戒神宝典记载玄宗所有重要人物的资料,魔将都需熟记。”

“而吾玄宗亦是认真,譬如每个玄宗弟子的入门修行,便是在魔界火焰城外打坐三天。”

恨长风闻言一愣:“……此话当真?”难道过去一直有玄宗人在魔界门口静坐而魔界毫无察觉?

“只是说笑。”

这真是稀罕,过去很少能听到苍前辈开玩笑。紫宫太一这样想着,不禁望向三个同伴。羽人一如既往地沉默,月漩涡的脸遮在兜帽的阴影中,叶小钗低头看着他的赎世净业。明白苍想帮他们舒缓压力的用心,太一对着苍努力笑了一下。

“言归正传。方才你们听到了,当年玄宗之战力远不如魔界,但阵法之能,以一当十,因此最终仍能以封印与魔界玉石俱焚。同样道理,如今我们与弃天帝看似悬殊,但若有天时地利人和,你们四人便足以与弃天帝一抗。切勿灰心。” 清楚他们承受的压力,苍再三宽慰道。

“我们明白,请前辈安心。”太一说道。

苍点头道:“众人稍作调息,各自领悟吧。”

恨长风叫走了叶小钗到一边说话。苍再对月漩涡叮嘱了几句,转头对另外两人道:“太一,羽人,许久不见,你们别来可好”

这时才有空隙说点闲话。

“前辈放心,太一一切安好。”太一清澈的目光迎上苍关切的视线。

“状态稳定,正可杀敌”羽人低头道,海风扯起他头上雪白的发带,与黑发乱缠在一起。

其实他们都失去了很多,但此时只想给出令苍安心的答案。

看着眼前几张年轻的面容,苍一时无言。他也不愿让这样的后辈去面对弃天帝,如果还有其他选择。

苍回过身去面对海面。沧海无边,烟水两茫。寂寞的白浪轻旋,飞起的水沫沾湿他道袍的下摆。

看苍独自静立,良久不动,恨长风走过去,停在苍的身后。

“在做什么?”

“观想天机”

“省些力气较好,劳神之事还有很多。”

“神州断裂,补地之事需从速,才能汇聚正道力量,共同除魔。此外……不知修补神柱的要素找得如何。”

“那不是你的职责范围,就交给赭杉军去操心吧。”

“……”苍忽然轻轻一凛。

“怎样?”

“云渡山吾所设之阵式被启动。”苍低声说,不让其他四人听到。

“……他去了?”恨长风也压低声音。

“……难以定论。吾并未感应到赭杉军有事,但……”

剩下的话消失在唇边,未感应到,但苍有种不安的预感。也许人在压力过大时格外容易焦虑,第四根神柱位置的秘密已陷赭杉军于极度危险之中,苍做不了什么,唯有相信而已。

“苍?”

“……无事。”

天色渐暗,海风开始冷厉。苍收回心绪,站在对抗弃天帝的最前线,容不得分心。

“再练一次吧。时间不多,务必功成。我们没有退路。”

六弦之首一向谨慎为先,但崩毁的末日神州不容他有保守的余地,唯有破釜沉舟,赌注那微薄的希望。

苍回过身来,众人都望着他。他放低拂尘,向剑阵四人深深一躬

“拜托你们了。”




大战之后,剑子等人回到了云渡山。

绝望的北越天海一战,安葬了紫宫太一和月漩涡,又来收埋弃天帝亲临云渡山时死去的战友。

萧瑟悲风,落叶卷地,几天前还云聚了众多中原群侠的云渡山,如今只余新坟数座。

剑子和屈世途在墓碑上刻下名字,苍与恨长风默默站在一边。

没有葬礼和祭文,此时能给英雄的唯有一抔净土。

夕阳暗红如泣,一片肃寂中,天边远远几声黄昏的鸦鸣。

“还有时间,做个简单的超度……”苍低声说着,从肩后取下拂尘。

“让吾来吧。”剑子拦住了苍。

苍不再说话,看着剑子上前念起“闻天格与,告地通狱”。赭杉军之死加上剑阵失败,连续的打击之后,本来就话少的苍更加安静。

四非凡人,莫沧桑,愁落暗尘。

“唉,四非凡人啊……这个弃天帝真是嚣张得夭寿,居然一上来就直捣云渡山啊……” 寒风漠漠中,只有屈世途小声念叨着。

“幸亏有剑子及时赶到”恨长风道,仿佛在特意找话说。

剑子叹了一声,他及时赶到救下的两个人,伯藏主和赭杉军,如今转眼也已化为尘土,甚至无法收埋。

没人知道下一刻死的会是谁。

苍在愁落暗尘的墓前驻足良久,未曾深交,却数次跟随他出生入死的年轻人。

这消息,先不要让重伤的羽人知道。

牺牲已经太多,前路仍然看不到希望,还活着的人唯有继续前行,连为亡者流泪的时间都是一种奢侈。

“眼下云渡山已不安全,灾民需要全部撤离。”苍道,“此外,吾想去探问羽人伤势,也必须尽快找回叶小钗。”否则他心中难安。

“事情一件件来。”剑子道,“还是先等对岸众人前来会合吧。唉,吾那两位好友因何动作这么慢,真正不够意思了”

“太好了,三教流氓要聚首了吗,这日子总算有盼头了”屈世途道,“算了不讲了,我来去疏散灾民”

“让吾帮忙。”恨长风跟了上去。

“弦首。”剑子出声把苍叫住

苍停步看向剑子

剑子踌躇了一下,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业途灵他们自吊尸壁取回的。”

苍无声地接过来,是紫霞之涛的断柄。

剑柄赭红的符纹沾有干涸的血迹,护手上的太极两仪仍残留着银色的道光。

苍一直静静的没什么表情,要么是敛藏得太好,要么是痛极反而成了哀漠。

“苍——”剑子见状担心地唤了一声。

“剑子,多谢你”苍说,将紫霞之涛收入怀里,“……走吧。”


灾民疏散的工作并不顺利。无论怎么劝说云渡山不再安全,一部分灾民仍不肯离开,那是他们心中的苦境支柱清圣佛地,所以紧抓着最后的希望不肯松手。

穿行在临时搭建的棚屋间,耳边充斥灾民们的抱怨和哀鸣。苍以最快的速度疏散一户又一户,没有停下来叹气的时间。

路过一株白杨下时,忽然感受到不寻常的注视,苍停了步。

数尺开外站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瘦弱却倔强的样子,满是尘土的脸上,只有一双眼睛明亮灼然,直直盯着苍。

苍没有闪避,看着胆大的孩子踉跄扑过来,脏兮兮的手扯住自己的道袍。

“仙人,你是仙人对吧?告诉我,现在真的是世界末日了?地震不停,阿爹和阿娘都死了……我还能活下去吗?”

任由少年拉拽着他的衣襟,苍一直漠然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悲伤之色。

神虽降怒,苍生何辜

“你们是来救苦救难的吧,你们是来救我们的吧?为什么有你们在还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你们不是无所不能的吗?回答我,你说话啊!”

苍抬起手来,衣袖轻拂过少年的头顶,帮他理掉了发间的杂草。 “……少年,你相信神吗?”

“……神?”少年一愣,“相信,当然相信,哈,现在除了祈求神的庇佑,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吗?”

苍叹息,人们在灾难面前总会对神格外虔诚。他们不知道眼前并非天灾,而正是神所带来的毁灭。

“听好,虽然天意有定,却不可触摸,生而为人,更应该相信的是人的力量。”

“……为什么要这么说?你不就是神仙吗?”

“我不是……只要有心,你也可以同我一样。”

“真的?”少年抬头看着苍,道者凝含忧郁的凤目,令他不由自主地想要信服。

“嗯。拯救,奇迹,是可以自己争取的东西。而天,也并非不可违。”

残阳正在坠落下去。遮天的魔尘使落日也失去了绚丽,凝血般的暗紫,不祥的末世景色。

直到苍离开,少年还在原地出神。这仙风超逸的道长留给他极深刻的印象,也许终生难忘。

淡远飘渺的气质和积重深刻的悲伤如此矛盾,同时鲜明,终究也不知道,他是仙还是人。




“既然如此,咱们三人便动身前往佛公子处吧”剑子说着,举步要走。

龙宿绢扇一摆拦住剑子。 “不过是问些消息,何须三人同去?剑子汝这喜欢闲逛的毛病,看来是毫无长进”

“耶,好友有所不知,吾不仅云游四方,也爱广结善缘,此乃剑子人生乐事,纵然是龙宿好友你也不可剥夺。”

“那吾更要反对,否则只怕日后佛公子要怪吾荐人不淑,害伊不浅了”

“唉,好友此话真是伤人……嗯?佛剑为何不表态,你必定不会和龙宿一起排挤吾”

“剑子你有伤在身,不宜劳顿。”佛剑正直地点破了龙宿阻拦的真正原因。

“咳……”

龙宿继续摇扇道:“况且汝是豁然之境地主,不应坐镇家中吗”

“耶,无妨,尚有弦首与恨长风好心帮忙看家。”

佛剑见他坚持,不再言语。龙宿轻笑道:“哈,早就知道若能说得动,汝也不是剑子仙迹了,随汝之意吧”

“弦首长风兄,吾的豁然之境就交给你们了”剑子打了个稽首。

“路上小心。若遇弃天帝,万不可与之硬拼”苍习惯性地叮嘱道。

剑子三人走后,豁然之境一下子安静了很多,多数时候只有流水脉脉。几天前还是中原群侠齐聚,如今只剩下一个道境弦首和一个前魔君。屈世途继续忙疏散灾民的事,而还幸存的后辈们都被苍打发走了。

剑子龙宿他们在时,还有些抬杠和说笑的热闹可以看。现在只有苍和恨长风在,除了神州和弃天帝相关之外,两人很少说多余的话。冷清得不像是当前的正道大本营。

摊开白纸在石桌上,苍正提笔勾勾画画,时不时问恨长风一些问题。


恨长风,请你告知吾元胎三魂的原理

恨长风,劳烦你用一下气双流

恨长风,之前你化解吾身上逆反魔源,是如何做到


他们每天每时都在研究圣魔元胎的破解方法,目前的想法是四化为二,需要内力雄浑的一页书,以及速度见长的顶尖剑者默契配合。

正研讨时,飞信忽至,苍接下一读,眉头略有舒展。

“秦假仙依照吾留下的线索,已经找到叶小钗”感受到恨长风询问的目光,苍解释道

现在确知叶小钗没事,在缘荷来境养伤,苍心中的自责总算略轻了一分。

“只是不知缘荷来境安全如何……”苍对着信忧虑道。

“能被伏婴师随意出入,豁然之境又安全如何?”朱武轻轻冷笑道。

苍将信折起,望向灰蒙的天边,“如今苦境之大,可有真正安全的地方?唯一所幸,弃天帝现在心思不在此。”

“没错。他真要来,做什么防护都是徒劳。”

“弃天帝常为求尽兴而不出全力,这是咱们最大的机会。”

“嗯。他太任性自负。否则你我早就不在这里了。”

“苍确实没有让他必须要消灭的价值。”

“你太谦了。有你在,玄宗一直是魔界的难题。”

那只是当年。现在不但玄宗凋零只余一人,魔界也非当初的魔界了。

见对方陷入了静默,恨长风看向苍,后者正转头看着豁然之境的流水,徐徐而动的水面上漂着几枚落叶。

自北越天海一战之后,苍虽然几乎没表达过悲伤,眉眼间却明显染上了隐忍的忧郁。也许正因为从未发泄出来,反而郁结在内。过去的云淡风清就此失落,并且似乎再也无法复原。

恨长风想说什么,又觉得无甚可说。

倒是苍主动说了下去:“如今弃天帝眼中只有神柱,于我们是好事,也是坏事。”

好事是能暂时保住有生力量,坏事是弃天帝目标明确,无可拖延。

“嗯。云渡山之行是立威,亲手消灭人类的新鲜感过去,以他直接的风格,应该是断四柱从而毁神州最为省事。”

“朱武,你断第一支神柱用的是斩风月吗?”苍问,见恨长风神情一滞,又补充道,“苍没有其他意思,只想了解断神柱的要素”

“是。狼叔改进的天炎斩风月。”恨长风道,“关于那根神柱,即使不足以弥补,银锽朱武仍要说声抱歉。”

“何出此言,目标相同,便不谈过去。”

说是这么说,过去是不可能被完全忽略的。朱武不在时众人议论起来,龙宿还曾对朱武持有一点怀疑,苍说他可以担保,因为对这个旧敌尚称了解。

所以这样的身份位置,朱武多少是有些尴尬的,苍总是体贴地抢在他尴尬之前说些“同一阵线”的宽慰的话,同时也微妙地保持着“仅是合作”的距离。

这样很好,不管怎样银锽朱武这个魔,始终心在魔界。

豁然之境中一时风起,落叶萧萧而下。这时朱武忽然说:“苍,想知道么,玄宗宗主的遗言”

“……”苍一言不发,只是脸色忽地苍白了几分,无意识地捏紧了手中的笔。

“谜底留到最终决战前再揭开吧”朱武意义不明地说。

苍默然看着黑羽恨长风难懂的神情,隐约明白了他的用意。

“吾出去看看魔气的走向。”许是感到了此刻滞涩的气氛,恨长风丢下一句,背起剑离开。

朱武一边走一边想着刚才的料是不是下得太猛。苍作为敌人的时候非常难缠,软硬不吃,刀枪不入。没想到作为同盟时,居然这么好对付。

不过也可能是他趁人之危了。


回来时,苍已伏在豁然之境的石桌上睡着了,毛笔掉落地上,落叶盖了满身。

朱武皱眉,苍这样的先天居然会控制不住自己的入睡,可见压力和疲惫非同一般。

做道士也不容易啊。也许每个人都有各自执着得犯傻的地方。朱武漠然地想。他与苍不同,虽然同样的一无所有,朱武没有苍那么大的压力,没有绝对不可失败的责任。他只是在赎一份算一份。

保护神柱也好,消灭弃天帝也好,做这些事的时候,银锽朱武的心是死的。但苍不是。他最爱的苍生还需要他,他就必须鲜活。

所以朱武但求一死,时间问题而已。而苍还要尽量争取活着。

恨长风走开了,没有去叫醒苍。


苍醒来时,恨长风正坐在水边,涅磐出了鞘插在面前的地上,对着清冷的剑光出神。

做了一个梦,梦中有青山白鹤也有末日洪荒。最近的梦境总是很混乱,没必要去解。

道者站起来,身上的黄叶纷纷轻盈地坠落在脚边。

恨长风没回头:“工作完了吗?”

苍拿起桌上墨迹满满的图纸,将几日来的心血折入袖中。 “大致已有结论。吾稍后前往定禅天,与一页书商议。”

就算是失控的入睡,苍也只允许自己在完成责任后才失控。

“累了就休息。道家不是讲究一切顺应自然?”恨长风说

苍走过去,水忽然漫上,道袍的边角沾上了一点湿泥。

“涅磐……”苍念着宝剑的名字,“圣光沛然,庄重清澈,神器非凡。”

恨长风坐着一动不动:“你该早看出了,它并非出自魔界。”

“嗯。虽无依据,苍能感觉到它承载颇重”

“它的来历很长。……想听故事吗?”

“应是动人的故事,才配得上这把天剑。”

恨长风便讲了,武痴传人和朱皇的故事说得很简略,远不及当初朱闻苍日对箫中剑讲故事的热情和闲情。但这已是意外了,他没想到自己还会对什么人讲起这些事。

苍是个很好的听者。不多问也不评价,只是倾听。

涅磐立在水边,流水映不出神器的影子。天剑旁湿润的泥地里,几丛绿意悄悄破土而出。




“待剑子他们回来,吾前往魔界外围,观察弃天帝的动向”

听了恨长风想要进入魔界取回副本的打算后,苍这样说。

所以现在三教顶峰顾守豁然之境,恨长风去找寻引雷之人,苍独自守在魔界火焰城之外,隐匿气息,静候时机。

魔氛妖风荡起苍的袍袖,他的脸映在阴森的火光中,忽明忽暗。这里是除了封云山和万圣岩之外苍最熟悉的地方。

异度魔界。

这个所在总令他格外强烈地想起玄宗。数百年的道魔之争,拖得太久,几乎疲倦,如今终于即将走到尽头。

弃天帝此刻就在火焰城中,强大而熟悉的压力,相隔甚远仍能感受清晰。苍静默地遥望城上的冲天魔焰,六弦之首并非无所畏惧,他害怕弃天帝的气息。因为太多的积累而条件反射般的,渗入了骨髓的寒冷惧意。

不过比起惧意,也许恨意更深,毁了玄宗和道境的罪魁祸首。苍的长发在火光中轻舞,淡蓝的眼瞳中倒映一片朱焰,如同清冷河水中漂溢的彼岸花红。

苍想起万年牢中的事。

弃天帝经常喜欢隔着牢门的铁栏向苍炫耀战果。

“哼,这人间啊,一把魔火就经受不住,吾开始怀疑亲临的必要了。”

“一点胜利便急于结论,苍也不禁怀疑魔神的格调了”苍每次都能给出令弃天帝满意的回击。

“嘴硬,以为吾看不出你的心慌吗?”

“慌有何益?不如相信战友。魔火纵然燎原,总有道法克之。”

“又是这套可笑的台词。你再不变地愚蠢下去,吾就要厌倦你了。”

“求之不得。”苍淡淡一句。

弃天帝冷笑一声:“知道吾现在手中消遣太少,定会留你,所以有恃无恐吗?”

“不是吗?如苍这样自动上门的愚者,怕也难找”苍甩甩衣袖,带动腕上的铁链一阵清响。

弃天帝看了苍片刻 “你不是合格的奴隶,但算是趣味的猎物。”

苍垂了眼不再搭腔。万年牢里两人都太闲,这样的舌战已经够多次了。

片刻沉默后,苍问:“弃天帝,魔为何独钟于火?因为激烈和极端吗?”

弃天帝闻言稍微滞了一下:“先说你这道士为何独钟于水。”

“上善若水。利万物而不争。柔者胜刚,此乃吾道家理念。”

“人类废话连篇的理论,吾不听。”弃天帝挥袖道,“你的问题有趣……吾为何喜欢火?”

弃天帝说着左手轻抬,一团魔火正正落在苍的脚边,苍并不躲闪,纹风不动地静立原地。

火焰并未伤及苍,只是迅速将苍足下的草席吞噬干净。

弃天帝满意地微笑,看来找到了答案:“就是这样。火,是净化腐败最美之光。”


回忆到这里,苍收回了心神,一队巡视的魔兵正在路过,也许是刚才的出神泄露了一点气息,其中一个警觉地看向苍的藏身之处。苍调整了一下护身的阵法,再加上一个符咒保险。虽然收拾个把魔兵不在话下,但苍不想惊动火焰城里的人。

弃天帝还在魔界。

苍已经在魔界外一动不动地守了数个昼夜,魔火炽热,日夜不熄,苍开始感到内息微微不畅了。

在北越天海说的打坐三天完全是玩笑,火焰之城周围的魔气太烈,一般道子根本无法长时间停留。即使是苍,在这样相克的地方待了太久之后,也无法保持绝对的心神安宁。

所以才会不由自主陷入回忆。

苍的思绪又回到了万年牢,缺乏色彩的一段往事,不会说出,也不会遗忘,只由它静静沉淀在心底。


“哼,这次又是玄宗那个道士?”

弃天帝听完断风尘的战事汇报,转过来看着苍

“这个赭杉军,也算是值得吾看一眼的人类了。来,你介绍一下。”

“赭杉军不会喜欢被魔神惦念,苍就代好友谢绝了。”

“你这话倒激起吾的一点兴趣了。你说,吾是杀了他,还是抓来给你作伴?”

弃天帝故意恐吓地说,但苍静如止水 “如此殊荣者,有苍一人足矣。”

弃天帝稍感无聊地冷哼一声,“玄宗早就差不多死得干净,剩下这几个倒都很会碍事。拍不死的蚊子,令吾心烦。”

“这个称赞苍为玄宗收下了,如果可能,玄宗人愿烦你到底。”

“哼,很好……”弃天帝眯起眼睛,忽地话锋一转,“满门死绝,只为保护那些污秽的庸碌者,口号喊得响,就从没觉得委屈和不值吗?”

“为苍生倾尽一切是玄宗的宿命,除魔断罪,大道无悔。……纵然你能将玄宗灭尽,天下有此信念者,又岂止玄宗。”

“哼,痴人。一旦吾临世,神州举手便可灭之。你们种种可怜的努力和宏愿,都将是粉碎的泡影。”

弃天帝异色的双眼逼视着苍,苍从容而冷淡地一笑。

“万物皆有法克之,此乃天地自然的平衡。弃天帝,就算是神,也脱不出这个铁则。”

“哦?你怎么证明?”

“不难。你如今被困在这个寂寞的空间,无法临世,任何平凡生灵都可以踏足苦境的土地,你却只能在此面对一片虚空,那就是对你极端强大力量的限制。”

“…………”

这样的沉默是弃天帝动怒的先兆,但苍仍然说下去

“弃天帝,绝对的完美与无敌不可能存在于世。你强行下界,必不长久,你所不屑的人类,终会完成对你的平衡。”

“……哼!哈哈……此话吾记下了,看你的预言能有几分成真”

“敬请期待。”苍瞥他一眼,“另外,你笑得太早”

弃天帝周身危险的气息一瞬扩张,苍无动于衷,任凭弃天帝激起的气流掀动他的道袍。

“轮不到你来评价吾。倒是你,再不笑,就没机会了”

再不笑,就没机会了

苍的预言尚未应验,弃天帝的论断却已经说中。


“啊……那是!”

魔界内的异动中断了苍的回忆,那熟悉的压迫感猛然强烈,苍不由后退一步,望见火焰城中一道巨大的魔影冲天而起,往万里狂沙的方向而去。

弃天帝终于离开了魔界。

“苍,现在情况如何?”恨长风揹着涅磐出现在苍的身后。

“正是时机。”苍轻声答道,朱武来得实在巧,莫非这父子间真的有什么心灵感应。

“他离开了?正好”

苍拂尘一横阻住恨长风:“伏婴师尚在魔界。”

恨长风不以为意:“除了弃天帝,他们奈何不了吾。”

苍并没有收回拂尘:“朱武,谨慎为上。”

就在此时又一道魔气从城中冲起离去,阴冷的蓝色,是伏婴师。

正所谓天助人也。

“苍,吾要直接进入内殿。”

“后路交吾吧。” 苍一瞬不瞬地看着火焰之城的城门。赭杉军的遗体就在魔界之内。

一直以来,苍所做一切都是为了苦境,为了拯救生者。但这一刻燃起的心火,是为道境亡者之仇,此时的苍要以玄宗弦首的身份,向魔界追讨满门的血债。

朱武踏上前一步,王气引动城门开启,霎时四周魔火高窜数尺,魔界大军蜂拥而出。

苍捏紧了手中的拂尘。

纵然只余他一人也好,玄宗总算能留一双眼睛,见证异度魔界的覆亡。




定禅天的风很冷。

苍望着天际异样的红云,能让清圣祥和的定禅天刮起这样愈来愈冷的风,可见天地之气的流动已经剧变。 这是最后一次前兆。

凛冽的风中能嗅得一缕沙土的气息,苍掐指默算,无暇整理被风吹乱的长发。

“最后一根神柱开启还有多久。”朱武在他身后问。

“……只在三日之间。”

终点将近,一切仍然急不得。

龙宿三人还在忙着破解自万里狂沙读来的二十八字天书。苍收起拂尘,望了望一页书和风之痕养伤的禅房。

“……吾去外围看看。”朱武明白苍是想去探望二人,便借口走开。

苍目送了朱武的背影片刻,而后转身,轻步走至禅房前叩门。

房中风之痕正静坐调息,气色看起来比大战刚结束时好了一点。

“打扰了”苍轻轻掩上门,“稍有起色了吗?”

风之痕惜字如金地“嗯”了一声。

“……一页书仍无好转吗”苍将目光投向内室的门帘。

一页书至今仍在重伤昏迷中。

风之痕摇摇头,也看向一页书所在的内室,“白衣已在寻药。”

他们两人与弃天帝在万里狂沙惊天动地的死磕,双方都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这一路走来众多人的牺牲,成果和责任一起递到苍他们手中,不可辜负。

窗格透进的光线为禅房中铺了一层淡金色,如同河底上好的细腻沉沙。借着窗边的光,苍细致一观,发觉风之痕疗复的速度比预想要慢

沉思片刻,苍忽地了然——风之痕是魔,定禅天的佛门圣气与他相克,想必对他养伤不利。

苍抽出拂尘,眼前沉默的剑者令他叹气,“为何不说明?”

道者说罢默念真言,拂尘催动玄宗秘式,术法屏障降下,为风之痕开出一带隔绝圣气的环境。“是苍疏忽了”

“多谢。”风之痕道,“术法之妙,有时比吾的剑术更实用”

“是啊是啊,所以要不要考虑改投吾道门?”剑子仙迹白衣轻拂,走进房来,“忙里偷闲,吾来隔壁摸鱼了。哦,弦首也在”

“剑子,二十八天字有眉目了吗?”苍抬头问。

“莫心急。猜字谜不是咱们道士的范围,交给龙宿即可”剑子边说边找个地方坐下。

“你们忙吧。吾无事。”风之痕道。

“不用客气。”剑子道,“净琉璃菩萨尚要看顾素还真,吾等闲人就来这边帮衬。”

正说时,寒朔的风扑开了窗子。风中沙土的气息更强烈了,自万里狂沙流动而来的天地的讯号。

剑子拂尘一摆将窗关上。风止息,房中忽然陷入了一种寂静。

“快结束了吧”风之痕丢出一句。

“嗯。神宫将开……无论何种结果,都将有个了结。”苍慢慢道。

风之痕仍然扭头看着窗纸 “最后的……靠你们了。”

“放心吧”剑子说罢,忽然看向门口“哦,看来讲废话的时间到此为止了”

佛剑站在门槛外,手上还提着佛牒 “素还真灵识有异动,速来”


破弃天帝之法竟然就藏在神宫里,而开启神宫则会给弃天帝毁柱的机会,这次的天意像是恶质的作弄。

一众先天为此在圣莲池边站了半晌,两难的选择,如同悬崖边的豪赌,而赌注的风险,是整个神州。

“吾认为,该当开启磐隐神宫”苍说出这句话时,定禅天一直不息的风忽然停了。

一片寂静中,苍向众人解释选择的理由。这样的工作苍数百年前就已经很熟,他总是负责决断的人。 所谓大局者,是否真有资格决定天下人的命运?但这样的事总要有人做,并且一旦挑起便终生难脱。

“吾虽有疑虑,但既然众人已经做下决定,便无悔意”龙宿轻摇绢扇,最后一个做出了表态。

剑子转头安排织音女回豁然之境,佛剑“铿”的一声将佛牒入鞘,背好在身后。

这一去,不知几个人回来。

此时天边忽来一声清鸣,以及鸟类振翅的声音。银白的羽翼舒展,转瞬已至眼前。

苍伸出手,让银鸰栖落在指尖。

灵性的仙鸟,似是感应到主人即将一去难返,从千里之遥的天波浩渺飞来。

银鸰啄着苍腕上的紫纱。走到此处,还余下一只鸟儿的牵绊,但苍无法停留。

“去吧。”苍轻抖手指,银鸰飞起盘旋,不愿离去。

“一同前往万里狂沙。” 随着苍的话音,众先天齐齐化光而去。只余银鸰在无人的定禅天盘旋许久,才长啼一声,飞向远方。


夜底下的广漠,凛冽的狂风中有一种悲壮的味道,风啸间,能听到脚下的流沙细细作响。

磐隐神宫,神州最后的希望,这样豪气苍凉的大漠,果然适合作为一切终结的地方。

东瀛的剑者已经守在神宫外,彻悟般平静的气息令他们无法去打扰。

天字如星光,神宫自虚空中浮现,此情此境,像极了数百年前道境封印的那一刻。苍停止了护持的术法,第一个化光进入神宫。

神宫内部没有风。脚步落地,唯有古老空旷的回音。

连三先天也不再例行的说笑。六人的队伍,一路沉默。

内宫中的秘密呈现眼前,盲佛念出神柱上的留书。很长的文字,众人听得肃穆。

苍至今才得知,远古时的那次魔祸,道境究竟是如何被毁了一次。当年白雪飘他们还是见习道生的时候,为了考证这个课题,还冒险至魔界外围想要挖掘相关信息。如今苍终于知晓其因,道境却早已无人。

太美的事物总是相对脆弱,洁净仙地般的道境,如今只余草木随风,而被称为浊世的苦境,多灾多难,却至今生机不灭。也许该有信心,这样的苦境不会轻易重演道境的悲剧。

“剑子,龙宿,佛剑,吾与朱武守护外宫,人间存亡最后一关,只有靠你们了”


神宫外,弃天帝不紧不慢地观赏柳生剑影留下的剑阵。神宫内,朱武和苍花很多时间来讨论对付弃天帝的计策。

计定之后,朱武坐下稍作调息,苍取出怒沧琴置于膝上,低头调试琴弦,以确保战斗功效。指下偶尔流出清越的铮响,在神宫中荡起空寂的回声。

自弃天之乱以来苍再也没有弹过琴,除了战事之外。

苍拨动琴弦的时候,总让人觉得这才是他该有的样子。纵然风霜满身,依然折不了的气质高华。

“还有时间,要说点什么吗?” 很熟悉的一句话,无论是很久前的战场和谈判桌上,还是不久前的万年牢中,朱武都曾用这句向苍搭话。

苍闻言,仿佛若有所思地静了片刻,“朱武,如今的神州,面貌如何”

“不用担心,其实现在武林似乎更热闹,”朱武轻声评价道,似乎闲闲的口气,仿佛有那么一瞬重影,那个信步江湖,折扇掩笑的红衣书生。

“嗯……?”

“末日当前,仍有心情各忙其事。人类的活力啊,果然旺盛。”

听出朱武话中的讽意,苍缓缓道:“人之天性,当能理解。”

“哈,或许弃天帝关于人类的看法也非完全的无理。”朱武说着,看了苍一眼。本以为苍会说些“各有天命”之类的话,但苍只是垂眼拨弦,什么也没有说。

就在朱武以为苍要以沉默结束话题时,苍开口道:“想不到你对他也会有所赞同”

“不,就算本来有一分赞同,冲着他的面子,也要反对到底了”

“这样好吗……在与弃天帝一墙之隔的地方说这些”苍语气淡淡地,望着神宫的大门。

“最好让他听到”朱武无所谓地说,也随着苍的视线望去。

神宫入口的外面一片风沙晦暗,看不到他们所谈论的神。

“说笑到此为止,苍,记得吾还欠你一个问题的答案。”

突然的话题转换,苍似乎并不吃惊,只是缓缓抬起眼来,“嗯,吾也记得。”

朱武点点头,道:“玄宗宗主最后说的是……”

说的是,除魔卫道,此路不孤,道脉有续,了无遗憾。

苍一时微微失神,一缕发丝被琴弦切断,无声坠地。

宗主留下的话无愧而安详,而如今的继承者只能说,一人独行,有憾无悔。

“玄宗道士的预言都准吗?”苍对琴出神时,朱武冷不防地说。

“预言难出,出则必准。”

“吾有幸听过。你们宗主留下的,似乎是死前得到了什么灵感”

他说,苍将是终结魔界之人。

苍默默听过,也许这并不意外,他总是独留最后、肩起最终重任的那一个。

道魔千年恩怨,延绵两境狼烟。总要有一双手,一把剑来完成最后的血祭,斩断一切烟尘。

苍忽然一瞬恍惚,刚才的预知又一次回闪——朱武以涅磐指向他,说着什么他听不到的话。

玄宗道士的预知,出则必准。

“现在说,还不晚吧?”朱武的话将苍的思绪拉回。

“……何时说,都不晚”

苍在豁然之境当时就明白了朱武的用意,朱武无非是想给苍一个足以支撑到最终决战的动力。不过这其实多余。

魔界是苍的责任,苍从未打算活过弃天帝回家的那刻。同样,在将弃天帝送回之前,苍也绝不会轻易倒下。

与其说是天命,不如说是自己所选择的执着。

执着的代价是巨大的,为此搭上了玄宗,搭上了一切。

一身所有,尽掷于此。仙骨自降,道衣染尘。

翠山行说,师兄早就修得绝俗入道,只差一步便可登仙而去,却为苍生留了下来。

如今历经沧海,这份殷殷挂念依然不变。失去得愈多,却愈放不下这个人间。

“苍,你想什么呢?”

“神州,苍生万物”

“真慈悲……吾在想魔界。”

“是吗……那么你我心念所思,恰好对立了”

“偏见。魔难道不是万物的一部分?”

“哈……也是……”

最后的闲谈中止,自内宫传来异响,剑子三人似乎情况有变。

此时寂静的神宫中,忽然起风了。

弃天帝黑色的身影浮现在神宫入口。柳生剑影以生命为他们换来的时间,终于见底。

朱武提起涅磐,神宫大门灌进来的冷风吹散他一头红发如血。苍顾不上再探内宫中剑子三人的气息,回过身来,手指扣上怒沧的银弦。

人间从不缺少污浊,人间也从不缺少守护者。

逆天之路,最后一曲,奏与天地神州听闻。

END



番外 重生


天邈峰的暮日坠落了,只剩一点余晖低低徘徊在西天的尽头。

银锽朱武之墓。

用最后一点内力在新立的墓碑上刻下了这几个字之后,苍扶着最近的一株柏树,慢慢坐了下来。

还有许多事等着苍,但他已经没有力气。血浸的道袍有些沉重,人都是有极限的,即使是苍。

这里是著名的天险之地,山峭林密,路险风高。从山脚到峰顶,苍没有遇到一个人,但沿路见到了多处人烟的痕迹,可见这座险峰在不久之前尚有人居住。

天邈峰远离战场,但神州陆沉的末日浩劫席卷了整个苦境。苍一边回忆着疏散灾民的工作是否覆盖了此地,一边放眼四望,神州支柱折断使得本就裂过一次的天邈峰崩塌了一角,显得更加摇摇欲坠。草木不正常地干枯萧瑟,远近都蒙着一层冷寂的灰色。即使如今魔 祸已经结束,魔气的侵蚀和地脉的损伤也无法在短时间内恢复。

弃天帝回去了,朱武死了。苍独自见证了道魔千年宿命的终结,玄宗道子们代代期盼的终结。异度魔界终成历史,而玄宗也只余苍一人。所以两边都只有苍来收葬。

漫长的一切骤然结束之时,面对天地浩瀚无声,谁都难免无泪的悲恸。

眼前一排整齐的坟,有的旧一点,有的还很新。多是苍熟识的名字。如今恩怨尽归尘土,敌人与亲友一个都不在了,而苍还要走下去。

劲风吹过,一枝冷杉在眼前挂下来,仍披着带霜的苍绿。中断了回忆,苍开始思索营救神宫中剑子二人的难题,同时恢复一点体力。如今丹田空空,提一口气,只觉得山风格外寒冷。

独自坐在天邈峰的山顶不知多久,仿佛天地间只有他一人。直到他听到了脚步落在软草上的细微声响。

一个带着冰寒气息的年轻人,长而直的黑发,苍白俊秀的面孔。

对方看到苍时显然有些吃惊,原地愣了一愣。苍在心中迅速做出几种推测,而对方已经开口了:“你是谁?”

“……”

“你是谁?你在这里做什么?”黑发的年轻人又问了一句,平平的语调有些呆板。

“吾来送一人回他归宿之地。”

对方闻言,把目光转移到那座新添的墓碑上,一时睁大了眼睛,“银锽朱武之墓……银锽朱武、他死了?”

“是。为了结束弃天帝之祸。”

“难怪、天的颜色变正常了,风的流向也不乱了。”

“……”

见苍一直沉默,对方又问:“你来埋银锽朱武,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吾是……他曾经的敌人。”

“你是他的敌人。那为什么他死了你不开心,还有悲伤的气息?”

“……会出现在这里,阁下也是与此地有关的人吧。”苍看向那一排坟墓。

对方点了一下头:“我是奈落之夜 宵。我来看箫中剑。”

奈落之夜 宵,黄泉杀戮的造物最终杀死了自己的创造者夜重生,这是数年前在苦境江湖上响亮一时的名字,只是不知道原来他与箫中剑也有交情。

“久仰。吾是玄宗的苍。”

“哦,我知道你。这次魔界的灾祸是你阻止的吗?”

“……众人之力。”

宵仔细看了看苍,“你受了伤,能量严重不足,应该立刻补充。”说完没等苍回话,便一手按上苍的后背。感到宵冷冽却澄净的真气源源不绝进入体内,苍闭上了眼睛。 “多谢。”

“现在不要说话。”

一片安静,只有宵的寒气形成白雾在二人身边弥漫。片刻后苍又开口道:“你可知此地的居民去往何方了?”

“天地异变时,我感到地气大乱,认为天邈峰的地形很危险,所以帮他们暂时迁至别处了。”宵答道。

“……多亏你。”

“现在可以让他们回来了吗?”

“再等一等,此地地脉经过历次动荡已经十分脆弱,吾须得开阵稳固地气。”

“哦。但是你现在并没有足够开启法阵的力量,连十分之一都没有。”宵直白地指出,苍没有说话。

“银锽朱武死了,那么涅磐剑呢?” 宵又问道。

“一并埋在……”苍指了一下,“那里。”

宵听了,丢下苍走到最右边的一座坟前。

“箫中剑,你看。”他对着墓碑说,依然是那平板的声调,苍却听得出其中隐藏的波动。

“心愿已了,你现在可以安睡了吗。”

回答宵的只有风吹动林木的轻响。

“他会的。”苍也走过去,在宵身边低声说道。

“你说,为什么人总是得到又失去。”宵慢慢说,“与其这样,是不是从来没有得到更好?”

“这个问题……没有绝对的答案,只有各人的选择。”

“我不明白。为什么做人会有这么多痛苦。”

“那……你后悔成为人类么?”

“……不后悔。”

“如此就可以了。宵,失去是曾经拥有的代价。一切都是公平的。”

“我知道,这种代价叫做孤独。其实我最早的时候一直是独自一人,但是并没有孤独的感觉。只有得到了又失去,才明白什么是孤独。”

带着思考的表情,宵伸手拂去箫中剑墓碑上的一片落叶。这是此地最早的一座墓,坟上已经盖了一层新草,因为地脉受损而有些枯黄。

“苍,离开的人和留下的人,哪个好一点?”

“总有人要留下来。哪怕是为了能有人在他们墓前上一注清香,留下来也是值得。”

“是这样吗……” 宵喃喃自语,品味着苍的话,目光一一掠过墓碑上的名字。

“异度魔界已经不存在了,是吗?”

“嗯。”

“那,你知不知道吞佛童子的下落?”

“朱武并未杀他,其余的吾亦不知。”

宵沉默了。

“你与吞佛童子认识?”苍问。

“嗯。”宵简单讲述了自己与吞佛童子的种种过往。

“原来如此。以你二人来说,有此缘分也属不易了。你为何会告诉吾这些?”苍听完后说道。

“为什么不能告诉你?”宵反问。

“宵,对不熟识之人当有必要的戒心。”

“但你是好人。”

“那也……”

“因为你的元神很黯淡,所以讲故事给你听。”

天邈峰真是个与故事有缘的地方。当年朱闻苍日也在这里给空谷残声讲故事,关于魔界的故事。

苍叹了口气。 “宵,你很体贴。不过吾要离开了。十天后吾会再来稳固地气。”

宵端详了一下苍,认真道:“你应该先休息。”

“吾尚有要事待办。”

宵不解地看着苍:“你受伤很重,精神和身体都处于极度低谷。”

“……”

宵并没有因为苍略显冷淡的沉默而停止追问。

“为什么要勉强?我不能理解这种做法。当初她也是这样,结果……”

他住了口不再说下去。山巅寒风将林木吹得飒飒作响,夜色已渐浓重。

苍的神情凝固着,看了远方一眼。山峦在暗夜中只剩下模糊的轮廓。

“此地的灾民与重建就拜托你了。后会有期。” 说罢转身而去。

宵没有再阻拦,紫眸中带着一点若有所思,站在风中目送苍的背影融入夜色。



踏着冷冽的夜风,苍一路下山,沿途观察着地形,心算着地气的流向。

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并不知道,被浩劫一分为二的神州大地,此刻只靠着仅剩的最后一根支柱支撑着,就像眼前的天邈峰一样岌岌可危。

苍加快了脚步。风越来越急,林木摇动,耳边开始有闷雷滚滚。

一道闪电撕裂了漆黑的天幕。苍骤然停步,巍巍天险之峰在彻亮的瞬间充满令人敬畏的庄严。

一如当年。

当年就是在这样雷电交加的夜晚,苍立在封云山之巅,亲自开启了那吞噬天地、玉石俱焚的封印之阵。

闪电的白光中,眼前的画面和那永生难忘的一刻重叠在一起,令苍一时间无法移步分毫。

无数记忆的洪流突然冲破最深处的严封,如潮涌出,席卷身心。

敌人的号角与刀光,同伴的笑与悲伤,道境每寸土地上的鲜血与战火,以及封云山最美丽的斜阳。而身为以除魔为天命的道子,再多的回忆,都脱不出玄宗与魔界的千年纠葛。

所有的一切,此刻都已成为过去。

苍长啸一声,震动山林。下一刻,大雨滂沱而落。

雨水长久地冲刷着苍,冲刷着浩劫过后伤痕累累的大地,洗去一个漫长时代的积尘。

震耳的雨声中,苍透支般地长吁一口气,眼前一阵虚实明灭,被大雨浇得摇晃了一下。忽然感到一道冰寒之气穿过雨幕袭来,想要躲闪时,来不及也挡不住,被它带入了温柔的黑暗。最后一刻他听到一个平平的声音:“睡吧,你需要休息。”



苍醒来时身处一个不大的山洞。四周静谧,大雨已经止息,黎明的微光从洞口淡淡透进来。

道袍仍是里外湿透,但伤势比昨日恢复了一些。

宵从石壁前转过身:“你醒了。”

“这里是?”

“天邈峰山腰的一处山洞。”

“……雨停了。”

“是的,这场雨下了一整夜。”

二人都望向洞口,天色正在渐渐明亮。

片刻安静,苍问道:“为什么会管我?”

“因为你昨天的样子让我想起那时的她。”

“她……?”

“她叫姥无艳。”

宵念起这个名字时,缺少表情的苍白脸上掠过很鲜明的柔软。

“如果没有遇到她,我可能还是杀戮的武器。是她教我,把我变成一个人。”

苍默默地听着。苍听过很多人的故事,却极少对别人讲自己的故事。而宵除了这两句之外也并没有再说什么。那个女子身上一定有着悲伤刻骨的故事,连宵这样心思无暇透明的人都为她缄口深藏。

“我还是不完全明白人类。”一片寂静中,宵喃喃自语,“姥无艳,箫中剑,还有昨天的你,都有一种不顾一切的……执着,对,执着,应该是这个词。”

“那正是人的可贵之处。宵,你同样也有。”

“我……也有……”

“生而为人的幸运,你还有很多时间去体会。”

那正是人类的可贵,人类的魅力。不懂这个道理的神降下了灾难,懂得这个道理的人结束了灾难。

苍起身走出山洞,一眼就看到了那一排不陌生的坟墓,原来这山洞就在他埋朱武之所的旁边。此时天色已经大亮,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在水湿的草木上,天空澄净如洗。一夜的大雨仿佛将天地都冲刷得干净,也冲去了那一层暗沉的灰色,令天邈峰露出了原本的清秀。

自从弃天之乱魔尘蔽日,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的阳光了。

“你要走了吗?”宵在身后问。

“嗯。”

“我也要回傲峰了。……虽然没有完全听懂,我会记得你的话。”

“嗯。有缘再会。”

“啊,草,变绿了——”宵带着几分讶异,指向箫中剑的墓。苍顺着看过去,昨天还枯黄的坟上草,如今已是青翠欲滴。

神州正在苏醒。人来客往,雨打风吹,永远不变的,是这片土地的生机与美丽。

“苍,你在笑吗?”

“……嗯。”

“为什么而笑呢?”

“为了……神州的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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