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

第9章


苍幽幽醒转时,七窍流出的血还是温热的。

弃天帝沉默地站在一旁。混浊的池水此刻又恢复了一片死寂,水面空荡荡的,只有鬼火般的粼粼幽光无声地浮潜。听到动静,魔神转过身来。

「醒了?」

金蓝异瞳寒芒流转,情绪晦暗难辨。苍是死是活,他本该无所谓,却不知为何,一再未下杀手。

北越天海如此,磐隐神宫如此,现在亦是如此。

大概他确实是人间少有的,令自己不厌恶且能带来趣味的人类吧,魔神漫不经心地想。

⋯⋯毁了他,也未必有更好的玩具罢了。


「吾昏迷了多久?」苍爬起身,虚弱地问道。意识再复清明,恶念贯体带来的余痛仍在,周身倦意沈沈,仿佛劫后余生。

「片刻而已。」弃天帝意味不明地一顿,金蓝异瞳闪过一丝似笑非笑的嘲讽神色。「⋯⋯没有爆体而亡,你倒是让吾讶异了。」

「那些东西⋯⋯是什么?」苍略一踌躇,问出了口。

「哼。」弃天帝倨傲地背手转身。「那是污秽的人间,自创世千万年以来的五浊恶气啊,苍。」


『五浊恶气』。三教顶峰在磐隐神宫修得『天极神光』所必先驱逐之气。


苍闻言修眉低垂,缄默不语,像是在思考著什么。

「哼,到底是人类之躯,只接触了一瞬就伤重成这样。不过,看在你坚持下来的份上⋯⋯神赞扬你的意志。」弃天帝傲慢地说。

「⋯⋯」苍疲倦地苦笑了一下,「这是不打算杀吾的意思了?」

弃天帝转过身,金蓝异瞳似笑非笑地打量了一眼气空力尽的虚弱道者。难得温顺的模样竟让弃天帝莫名有些心情愉悦,优雅地摆了摆手。「哼,看起来乖了很多嘛。下次再试探吾的底线,你不会有今日的幸运。」

「久远前⋯⋯发生过什么?」苍定了定心神,问道。

异色双瞳罕见地浮上一丝讶异的神色。「你看到了什么?」

「你的生与死。」

「哈。」弃天帝听了,只是漫不经心地轻笑一声。「又是这句。」


话一出口,魔神忽然一愣。不知怎的,这句话让他想起他们在阴之间的初见了。

他对时间总是缺少准确的感知。原来与道者的相遇已是三年前的事了。

三年,三年。对于天神无穷无尽的生命,短暂得如同人间朝夕。明明仅有三年,可是不知为何,他却隐隐觉得,那一场初见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你不记得了吗?」苍问。

「记得什么?」

「你有过心吗?」

「神没有所谓的『心』。」弃天帝不耐烦地闭上眼睛,很干脆地道。

「⋯⋯哈,罢了。」苍轻声道。他也不指望能问出什么。

这趟意识之旅耗功尤甚,伤体未复,苍索性靠著湖边的廊柱缓缓坐下,开始打坐起来。

「无趣。」弃天帝晦暗地望著入定的道者,那幅随时随地云淡风轻、不被外物侵扰的模样忽然让他有些烦闷起来。

不知为何,方才与苍的争辩对他有了一瞬的触动,仿佛的确曾有一段尘封的往事,隔著层层迷雾,在远古的洪流中被时间掩埋。


——他有心吗?他有过心吗?

——他有执吗?


孤高任性的毁灭之神很快就否定了这种不著边际的想法。他主导七情六欲,却不为其所扰。

——他没有那种东西,人间所谓的「心」。



魔神的沈思让他们之间有了难得的一刻和谐的平静,可惜这份平静并没有维持多久。像是突然收到外界的消息,弃天帝倏忽略一蹙眉,美目缓缓阖上。

那毁灭之神与外界沟通惯有的动作。苍长睫低垂,不动声色地打量著。

当异色双瞳再次睁开时,覆上了一层千年不化的冰霜。

「不许离开这里,除非你想人间早日毁灭。」魔神简洁地命令道。一条锁链应声而出,把道者扣在了池边阴冷的魔殿石柱上。

他本想把苍扔回万年牢,但是望著道者此刻虚弱的模样,柔软长发无力地流泻在肩头,仿佛气空力尽再难起身,不知怎的打消了这个念头。

「苍不做无把握之事。」苍垂著眼睛并未看他,面色平静无波。

弃天帝皱著眉头打量了片刻,像是认真分辨道者所言是否非虚。

「哼,最好如此⋯⋯」他冷冷地一哼,优雅地转身离去。

话音甫落,水波微荡,黑羽四散,眨眼间已不见弃天帝的身影。偌大的魔界旧址一下子沉寂下来。幽幽魔火,暗光粼粼,阴森荒凉得如同冥府鬼域。

清瞿的身影在天魔池边安静的坐著,安静得如同一座凝固的雕像,让人难以想像他片刻前刚经历过一场锥心刻骨的痛苦。


突然间——

「伏天王,降天一,玄天阴阳化百气——」

道者骤然睁眼,蓝紫双眸锐光一现。随著他低喝一声,道门奇阵腾空而起,炫目的白色光华笼罩了整片浑浊池水,降下一片清净的天地。

在确认弃天帝已远去,此刻的苍哪还有半点虚弱的影子,又恢复了那个昔日气势恢弘的先天道者。

「现在安全了。墨尘音,你可以出来了。」苍沉声道。

方才沈寂的天魔池,此时荡起层层涟漪。一道圣光破开混浊的池水,缓缓升起一丝灰蓝的游魂。

游魂睁开眼睛,灰蓝的眼眸清澈剔透,不减生前的神采。

「弦首方才突然出手,是为了掩护吾吧⋯⋯」墨尘音不安道,「抱歉,连累你了。」

「非也,吾突然出手是另有打算,切莫多想。」苍淡淡道。

上次匆匆忙忙一别,还是道魔之战前夕。苍在封云山设下毁天灭地的封印之阵,墨尘音带著即将魔化的赭杉军逃到苦境。几百年过去,没想到再相见已是阴阳两隔。苍没能护住玄宗,而最后的两名挚友也已不在人世了。

「⋯⋯没能照顾好你们,照顾好玄宗众人,是苍该说一声抱歉。」

「非是弦首之过,莫要把事情都往自己肩上揽。」墨尘音试图宽慰道。他还想再说些什么,犹豫片刻却欲言又止。那段沈重的过去,临危授命者背负的责任以及代价,并非三言两语便能抚平。

过去的便过去了。已成为过往的,他们都无力改变什么。人总要向前看。

「弦首为何出现在此地?突然对弃天帝出手又是为何?」墨尘音顿了顿,「哈⋯⋯抱歉,一时间问题太多,不知从何问起。」

「哈,苍亦是有许多问题想问⋯⋯你为何会在这里?」

两人相视一笑,只是笑中夹杂著淡淡的苦。

「吾先回答吧。赭杉⋯⋯在这里⋯⋯」墨尘音黯然道。

苍听了并未言语,只是骤然收拢五指。

「他总是不会照顾自己。」墨尘音叹了口气,「吾放心不下,于是滞留在人间。吾想著,等道魔纷争平息再走,这样吾也能走得安心⋯⋯没想到,等来的却是赭杉的一缕残魂⋯⋯」

「⋯⋯」苍双拳紧紧攥起,指尖几乎掐进血肉,一言不发。残魂,残魂。无需墨尘音言明,他已经全明白了。

「吾不能就这样丢下他,吾想为赭杉聚集剩余的残魂⋯⋯后来吾顺著那绿残魂的一点意念,找到了这里,才发现了他的⋯⋯」

「墨尘音⋯⋯」

「经历挖脑剖心⋯⋯吾找不到他了,弦首,吾找不到赭杉了⋯⋯」

苍悲恸地一声长叹。「所以,你一直留在他的身体附近,想为他聚魂?」

「然也。可是死后经历过这样的折磨,他的魂魄碎的彻底,只剩一缕的残魂而已⋯⋯弦首,玄宗秘术你修得最精,你可有办法,为赭杉聚魂?」

「墨尘音⋯⋯」

「吾是魂魄之体,能为有限,能尝试的办法,吾都试过了,还是找不到他⋯⋯」

苍伸出手,拽得锁链发出一阵清脆的响声。「给吾看看。」

灰蓝的游魂伸开手掌,一缕残魂在他手心幽幽升起。即使是残缺的魂魄,依旧正气凛然,道光清圣,在阴森寂寂的魔界旧址宛若一盏明灯亮起。

那是昔日一肩担起天下难的道门高人,曾流连人世的最后证明。

他不该是这样的结局,绝不该是这样的结局。

「这一缕残魂⋯⋯过于残缺了。」苍一声叹息,「据吾所知,聚集三魂七魄,至少要以一魂一魄为引。以这种残缺程度⋯⋯怕是难以⋯⋯」

望著墨尘音满怀希冀又逐渐黯淡的眼神,苍忽然不忍说下去了。

「是这样吗,果然是这样⋯⋯」墨尘音喃喃地闭上眼睛。「那吾一人去九泉之下,又有什么意义。」

「墨尘音⋯⋯滞留在人世需要强大的执念。」苍顿了顿,神色严肃地继续道,「但若你坚持留在人世,再强大的执念也会消散,你总有一天会忘了他,成为⋯⋯」

「没有记忆的孤魂野鬼,吾自然知晓。」墨尘音一声苦笑。望著苍严肃的神情,他勉强打趣道:「不过,若能以这种方式游荡天地,驰骋四野,也算是对他的一种陪伴了吧?毕竟,赭杉,也是消散天地了吧⋯⋯」

「墨尘音⋯⋯」苍重重地一声叹息。

除魔卫道之路,虽然每个人都有必死的觉悟,但付出了这样沈重的代价,换来的却是这样的结局。人世蒙尘,四海倾颓,神州陆沈,天地同悲。这,是天意吗?

「弦首,不必再说了。吾其实一直都明白⋯⋯」

「墨尘音。」苍语气突然坚定起来,「明白什么?聚魂不可行,就另寻他法。吾可没说要放弃赭杉。」

「另寻他法?」墨尘音有些诧异地望著坐定的苍,后者依旧低垂著眼睫,面色无波,心思难辨,却不知为何突然让他心中泛起一丝不安的涟漪。

「赭杉的事交给吾吧。」苍平静地说。他缓缓睁开眼,对著灰蓝的游魂微微一笑,蓝紫色的双眸温柔而坚定。「放心。」

「弦首⋯⋯」墨尘音迟疑道,「若这会成为你的负累,那吾想,赭杉定也不愿如此⋯⋯众人并不想成为你的负累。」

「你们每个人都很重要。吾之责任所在,怎能说是负累。」苍笑著摇摇头,「交给吾便是。另外,这天魔池对你魂魄有害无益,吾需要想办法尽快带你们离开这里。」

「弦首不必担忧。赭杉的功体于吾是一道天然屏障。在他的身体附近,这天魔池的水就伤害不了吾。」

「哈,那便好。吾还是会尽快带你们离开,在此之前,你好好掩护自己。」」苍话锋一转,正色道,「⋯⋯墨尘音,答应吾。若没有感应到吾开阵,无论听到什么样的声响,都不要出来。」

「为什么?或许,吾还能为弦首分担些什么⋯⋯」

「吾会顾好自己。」苍果决地摇摇头,「弃天帝未必不能发现你,他或许只是不在意罢了。但若你在他面前现身,那恐怕便是另一回事了。以他的冷血任性,吾实在难以预料,会发生什么。」

「嗯,吾知晓了。」墨尘音点头应允。「回到吾方才的问题,弦首为何要冒著生命危险,对弃天帝突然出手?」

「因为有人给吾留下了线索,让吾去连结他的意识。昔日吾曾用朱武额头上的魔之链开意识连结之阵,助他脱离弃天帝的控制。如今只是碰碰运气罢了,试探能否也能依靠弃天帝额上的魔之链来连结他的意识。」说到这里苍淡淡一笑,「哈,想不到竟然成功了。」

「弦首冒著如此大的风险开阵,真是好险⋯⋯咦,不过弃天帝竟然没有动手。」墨尘音一边说著,忽然发现苍身上金色镶边的黑色斗篷。他微微一愣,移开了目光,随即转移了话题。「弦首为什么要连结他的意识?」

墨尘音没有询问黑色斗篷的来历。苍也很感激他没有问。

随著锁链一阵清脆的碰撞声,苍从怀中掏出了那只血迹斑斑的桃木小匣,在游魂面前打开。「是这个。」

「这是⋯⋯魔之链?和弃天帝头上的那只似乎一模一样⋯⋯」

「嗯,看似相同,实则有一些细微的差别,材质和气息也有几分不同。此外,这条额链上有一种强大的空间术法的痕迹。」

「空间术法?源自魔界的空间术法么?」

「非也。」苍摇摇头,一丝驳杂难辨的神色在蓝紫色的双眸中一闪而过。「此为一种极其古老的术法,吾从未见过,玄宗典籍中也从未有记载。」

「看来这种空间术法,需要两人的意识作为连结的媒介。」墨尘音猜测道。

「嗯。」苍很淡地应了一声。

「若其中一端是弃天帝,另一端是谁?」

「是给吾留下线索的人。」蓝紫色的双眼深海沈沈,古井无波。


停顿片刻,苍平静地补充道:「吾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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