盗心计

作者:西陵歌者

弃天帝一代王族雄才大略,却被排挤就任有名无实的金陵王,畅游山水之时,误入一间荒废道观……


楔子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一曲《玄默》奏罢,等到琴弦余韵终于散去,凝立窗前的道者缓缓张开眼睛,看著院中伸进二层窗户的一株玉兰,半开半谢,临风楚楚,留香满庭。

  望定树顶盛放在清幽晚风之中的玉兰,道者眼中却有一丝无奈与哀痛,长叹一声:“劫数!”

  随后胸口猛地一凉,周身血脉顿时停流,刹那间失去了意识,向后倒落在琴台之前。


第1章


  临近清明,绿荫葱茏的封云山内已经是一片细雨纷纷了。

  弃天帝独自一人,在这春意盎然之地曳马缓行,虽然和随从走散,又迷失了路途,只怪眼前这春日山雨著实可人。便是如斯狼狈的境遇之下,弃天帝仍是半为寻路,半为赏景,随心所欲,步由性遣,反而渐渐向封云山深处走去了。

  等到日渐西坠,微雨方停,弃天帝才渐渐想起了自己处境,只是眼前已是密匝匝的松林,一鸟不鸣,苍山更幽,“哈。”倒也并不在意,四下看看,却见不远处铺著厚厚松针的泥土地上,隐隐约约露出一条条青石,如同一径小路蜿蜒。

  有路必是道,哪怕前面有间破败凉亭,让自己这湿漉漉的一人一马略作休息也好。

  怀著如此想法,弃天帝循路走到那间小小的“封云观”前时,异色眼中满是惊喜。

  “吾乃迷路游人,行到此处天色已晚,借宿一宵,未知有缘行个方便否?”朗声发问,震得院内破败房舍屋瓦上的泥土扑梭梭掉落。再问一句,仍无回答,此时正是倦鸟归巢,人间烟火升腾之时,弃天帝左右看看这间一目了然的道观,却是连一缕炊烟也无。

  “怕是废弃了……”嘟囔一句,已经抬手推上了门环,山门虚掩,略微使劲,就听见“喀喇”一声。

  “……”手中拎著脱落的半扇山门,弃天帝有些哭笑不得,只得轻轻将山门靠在一旁松散的土墙之上,牵马进入。

  看来院落顶多两进,前院乃是一座小小正堂和两座偏殿,只见建筑破落,遍地青苔杂草,连立在院内的简朴黄铜香炉也已经是锈迹斑斑,一支野藤攀著香炉支脚而上,想是去年秋天年景不错,竟在香炉口处结了一只拳头大小不知名的青瓜,经过秋霜冬雪,此时却也干瘪了。

  将马拴在偏殿檐下,弃天帝看看这三间屋子已经弯下的正脊,决定暂不进入,只在门口望望内中狼狈不堪满身雨水的武曲文曲以及三清坐像,赫然瞥见,正殿左边一个角门通向后院。

  前院如此,本对后院不抱什么希望,只是无聊之下,忍不住抬步穿过角门,眼中所见却如另一个世界一般:院内植物一片繁盛,旧疏打理,倒是一片生机勃勃,想来此地地气倒是不错。院底两层小楼之旁,高却有三层的玉兰树上繁花绽放,随风送来阵阵馨香。偶尔一两片洁白花瓣坠下,落在树下水坑中,倒是名副其实的小小“兰舟”了。饶是见多识广如弃天帝,也被这天然野趣又不失清雅的情景煞了一下。

  “哈,人间哪得此等景致啊。”赞叹一声,也不顾地面陈年枯叶、荒草狼藉,踏上了院内被荒草掩埋的石子路。

  小楼乃是木构,看著倒是比前院几栋泥墙瓦房结实很多,几场春雨下来,石阶木槛早就冲涮得一尘不染,推门进入,竟连屋内也是没有多少灰尘,想是山里湿润,这等清净修行之地,更难沾惹红尘。

  见到楼内陈设亲切,弃天帝不由自主一足踏入,见到粘满靴子的泥泞,虽是立刻收回,却也在干净的石板地上留下一个突兀的脚印。“啧”,似乎是有些惋惜,弃天帝将走了一路山道,已经沾满泥泞貔貅百岁靴脱下,放在门边,赤著袜底踏入。地面虽是石板,却出乎意料的有一丝温暖,如这楼内空气一般,虽是久无人居,却不觉得阴冷。

  小楼想来当年乃是观主的居所。正中厅堂放著一只丹炉,炉火早息,却不知如今观主是已经得到成仙抑或早已投胎重入轮回。左右各有一间,弃天帝先探头进左边房间看看,只见药柜铺满三面墙壁,上百抽屉都在左上角同一位置贴了字条,端端正正写著药名,弃天帝并非手闲之人,也便没有拉开抽屉,看看那些药材如今在否,不过屋内浓烈药气混著霉味,也是他不喜,摇头退出,将门关好,转身走入右边房间。此间屋子想来应该是主人日常起居之所,临窗一张书桌,简朴的文房四宝摆放整齐;后面贴墙安置一张窄榻,弃天帝伸手摸摸,倒也没什么尘土,不禁面露微笑,庆幸终于找到今夜休憩的所在了。床的对面,乃是一条狭窄楼梯,弃天帝登上,只见头顶地板合起,用手推推,但听到轻微金属撞击声响,看来是上了锁。心中掠过一丝蹊跷,不过,没有其他异状,也就没有深思,只是遗憾不能登上楼台,站在楼栏之旁,近处欣赏这令他惊艳的玉兰。

  此时,天色越暗,弃天帝也觉得有些饥肠辘辘了。走到门边穿好鞋子,返回前院,先从马背上解下随身行囊,取出干粮清水,又将马撒开,任他在院内取食。等到吃饱喝足,走出道观在墙角方便一下,才回到观内,将被自己卸下的山门安放回原地,象征性的把门拴好,自己回到后院小楼,照旧脱靴,走入卧室,就大大方方在窄榻上和衣而卧。


  陌生地方本就睡不安稳,门声稍动,便即惊醒,只是刚刚睁开眼睛,便见一青面獠牙的厉鬼冲入屋内。

  张口欲呼,竟是发不出声音,肩膀一震,才察觉动弹不得,此时厉鬼已经来到床边,一只如鹰爪般的利爪已经插入左边胸膛!

  “啊~~”一声大叫,弃天帝瞬间惊醒,坐了起来。

  “原来……是梦。”额头汗水淋漓而下,察觉出一颗心还在胸膛内“扑通扑通”乱跳,才叫他渐渐松了口气,“看来此地还是不干净。哈,弃天帝的魂魄,却不知滋味如何啊。”说著,转身下地。双足甫落,一阵悠远琴韵却从头顶传来。弃天帝文武双全,只响了几声,便已听出,乃是一曲《玄默》。


  “……”留宿荒山野观,午夜梦魇,又闻悠悠琴韵,若是常人,只怕连胆也吓破了,然而弃天帝却只是静坐床边,凝神静听,琴音悠远,古意盎然,竟听得他痴了,不由自主起身,登上楼梯,琴声从楼板缝中传下,愈加清晰,看著头顶木盖,心中一动,再伸手推推,本不抱希望,然而此次,楼板竟是,开了。

  “夸哒”一声,楼板木盖翻起,落在一旁,弹琴人顿时一惊,琴音戛然而止。

  等到弃天帝慌忙从地板上探出头时,却只见一个紫衣道士立在洒满月色的窗前,也是愣可可看著这如雨后春笋一样从地面长出的一颗人头。

  “别走!”弃天帝慌忙手脚并用爬上二楼,见那紫衣道士仿佛受了惊吓一般,正要后退,连忙出声招呼,话音落是,人已经窜到了对方身前三尺之地,“你是……”藉著月光照耀,看得清道士身后墙壁,弃天帝脚步骤然一停。道士将手覆在琴弦之上,看著透过手掌映出的丝丝琴弦,黯然点头。

  “……别怕,我不会伤害,不,……我不怕你……”一句话说的结结巴巴,虽然已经知道对方非人,但是,见到那清秀脸上隐忍哀伤的表情,弃天帝张嘴仍是一副英雄好汉安抚良家妇女的口吻。

  道士魂魄一愣,低垂的眼睑抖动了一下,轻轻颔首。

  “我昨日傍晚迷路山中,找到此处,……你,都知道吧……”突然觉得这个魂魄怕就是此地主人,自己的一举一动自然都被他看在眼中。

  道士仍是默不作声的点一下头。

  “我听到你抚琴,不由想上来看看,吓到你了?”盯著这道士清秀平静侧脸在月光下笼上了一层乳白色柔和的荧光,弃天帝丝毫没有意识到,他身为一个凡人,在探问自己是否吓到了一个鬼。

  道士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变化,十指轻抬,虚按琴弦,轻微的铮铮琴音又响了起来,这大约是他能发出的最大声音了。

  琴音响起之后,弃天帝便在没有出声,静静立在一边,聆听琴韵,看月色,看廊外玉兰,看道士覆在琴上半透明的修长双手,更多的是看这道士,看他精致的眉和睫毛……

  

  “深芽院,小亭台,任汝去还来。来,玄默如呆,时世任疑猜。葛天也无怀,太古风回,古风回。”

  

  琴音听了良久了,弃天帝还在轻声吟唱,道士将手放在琴上,仿佛知道那个异色双眸的人一直在看著自己一样,静立不动。

  

  “三缄今不发,有日好怀开。”唱完最后一句,弃天帝微微一笑:“在下金陵王弃天帝,今日幸会道长,聆听雅奏,虽知人鬼殊途,却也想斗胆结交,未知是否有幸?”

  道士嘴唇张了一张,依旧无语。

  “道长。”渐渐看出了那鬼魂的去意,弃天帝不由得又踏前一步,“道长纵使不愿结交……可否赐下道号?他日在下回去,给道长烧上一刀纸钱,以筹今日琴音。”

  紫衣道士却是后退一步,始终与对方保持著三尺的距离。

  “道长……纵使不留名姓,能否睁眼看看在下!”察觉出对方去意更甚,弃天帝心中一急,说话同时不由自主伸手去抓那道士手腕。

  道士原本平静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快,眉峰一挑,衣袂发丝竟是无风而起,一股捉摸不透的气劲将欺上来的弃天帝推开丈余。

  “碰!”的一声,后背似乎撞上墙壁,弃天帝眼前一黑,睁眼时,却见东方既白,屋内朦朦胧胧,照见自己四仰八叉躺在楼下窄榻旁的地面上。

  “哈。”一面揉著肩膀,一面盘腿坐在地上,脑筋渐渐清楚,回忆方才之事,回望背后楼梯尽头那依旧封得严严实实的楼板,弃天帝嗤笑一声,“原来是梦中之梦啊。”说著站起身来,走向窗边。

  “……!”只见桌上一方白纸墨迹宛然,洇洇然闪著水光。


  得缘见君,亦苍之幸,虽双目如线,然君颜亦清晰在望,莫再取笑。


  “哈,哈哈。”弃天帝开怀大笑,不想被流放到此当这有名无实,有禄无权的金陵王,竟能有如此奇遇啊。


第2章


“殿下,殿下!”道观外面先是亲信断风尘的焦急声音,随后只听“喀喇”一声,不用问,山门再次被卸了下来。

  “哎呀。”走出角门,看见自己随从狼狈万分的踉踉跄跄冲进道观,弃天帝嘴角挂上了别样的笑意,“断风尘,当真辛苦你了。”

  “殿下啊,让我们找的好苦。”断风尘满眼通红,“幸好殿下无恙,末将这就备马,护送殿下回府。”

  “嗯~”弃天帝沉吟一声,此时晨风阵阵,后院飘出隐隐玉兰花香,“断风尘,你自己回去,命人送些日常用度过来,我看这里风景秀丽清幽,想多住几日。”

  “啊?”断风尘一愣,实在是看不出眼前三间破庙,到底有啥秀丽清幽的地方。

  “速去,速去,天黑前送来。对了,身上还有干粮么?给本王留下。”


  遣退了断风尘,弃天帝抱著两个冷馒头和半满的水囊回到后院的卧室,坐在书桌之前,看著窗前翩翩玉兰花落,一口冷馒头就著一口山泉咽下,倒也吃得有滋有味。

  “深芽院,小亭台,任汝去还来。来,玄默如呆,时世任疑猜。葛天也无怀,太古风回,古风回。”又想起昨夜奇遇,弃天帝再次轻轻吟唱起来。吃过了早点心,弃天帝放下高高翘起的椅腿儿,视线落在了面前白纸之上,捻起那字迹整整齐齐的留书,“苍,他叫做苍么……哈。”如此想著,看见院内草丛中沿著半边长满青苔的井台,当即端起笔洗走出,只见井水满溢,竟是山泉眼,“哈,倒是省却了麻烦。”挽起袖子,弯腰舀起一洗清水,回到桌前,砚台之内墨尚未干,将笔润湿了,几下勾勒,轻描淡写,月下弹琴人的身影的跃然纸上。

  “哈,”画得开怀,横过笔锋将衣褶再描几笔,弃天帝在砚台旁顺顺笔锋,轻轻捻去笔端脱落的一丝,预备勾画眉眼。

  “嗯……”鼻若葱白,唇如花蕊,到了眉眼,弃天帝竟是愣住,“双目如线……”他再顺顺笔锋,却仍是不忍落笔,“也罢,稍后再画……”随后,焦墨皴笔,在那道士身后,添上了黑袍金陵王的身影。

  

  “哈,哈哈哈。”弃天帝将笔放下,看著自己这幅墨宝,颇为满意,心中一动,想到那月光之下静静飘落的玉兰,提笔在画幅一角写道:

  

  梦染紫君兰玉风,窗前挥毫寄芳踪。

  有心常忆月下客,无言已忘隔死生。

  

  正凝神琢磨下句之时,只见一团火光从“心”字烧起,眨眼之间一幅好端端的月下听琴图,瞬间化为灰烬。

  “哎呀呀,想是在下画得拙劣,唐突了,见谅。”想到那只鬼魂许是就在身边,弃天帝哈哈一笑,倒也并不以为意,再度拾笔,重新描画,只是此时学乖,画得乃是一个背影,犹豫片刻,复又加上了那棵玉兰。

  略微沉吟,还是忍不住题诗:

  

  玲珑鹤翅展,华阳玉道冠。

  不言君似兰,只道兰若君。

   

  题诗完毕,心中惴惴,而那道士鬼魂此次不知是颇为满意还是懒得再陪弃天帝风雅,总之是没有再烧了。


  兴来无早晚,意起不知时,当满屋挂满金陵王弃天帝的墨宝之时,天边染满红霞,观外已经传来噪杂人马之声。


  是夜,在屋内点燃蜡烛,将窗前书桌收拾干净,相对摆上两只银盅,长乐坊美酒金陵春的香气,随著汩汩斟酒之声,散满房间。

  “道长,请现身吧。”弃天帝微微一笑,合上双眸,周围清风一阵,玉兰香气混著酒香,竟是分外醉人,张开眼睛,果见那紫衣道士已经立在门口距自己三尺之处,依旧双目低垂,一袭紫袍微微飘荡,原本惨白毫无血色的脸上,被屋内温暖烛光一照,也柔和了许多。

  “道长,昨夜失言,今日赔罪,未知有幸与道长对酌否?”不知是受了对方感染还是嫌弃光线太弱,弃天帝也眯起了眼睛,重新打量这半身透明的魂魄。

  桌上白纸出现字迹:

  吾不饮酒

  “哈……”略有些尴尬,不过心思缜密的金陵王倒也不会因为这个不软不硬的钉子就放弃,“道长不饮酒,那么未知是否有兴尝尝今年新摘的虎丘白云?”

  道士眉毛微微动了一下。

  “只是……没有炉火,不知何处烧水……”弃天帝话音未落,中厅的丹炉“呼”的一声,已经透出了火光。


  “哈哈,”一阵茶香飘出,弃天帝看看面前浮在空中的茶壶,“想不到道长沏得一手好茶。”

  鬼魂的眼睫微微一挑,不置可否,见那神情,依旧专注于控制面前凭空飘起的茶壶,缓缓将不浓不淡水注入杯中。

  端起茶杯,轻啜一口,一股馨香萦绕齿颊之间,弃天帝只觉得心旷神怡,再度抬头,看向依旧站在三尺之外的紫衣魂魄,“敢问道长法号是叫做苍么……”

  鬼魂缓缓点了点头,桌上的茶杯瞬间空了又满。

  看看面前人似乎对与自己聊天没多大兴趣,弃天帝只得按捺满腹疑虑,换了话题:“道长,今夜还弹琴么?”

  随著对方眼神,抬头顺著楼梯看去,弃天帝惊见,那白天还关得严严实实的楼板,此时又打开了。还未说话,对面魂魄已经飘身上去了。

  弃天帝跟上楼去,却见月光之下,紫衣飘荡,晶莹手指如同竹影扫阶,月轮穿沼,缓缓拂过琴弦,仍是那曲《玄默》。

  缓缓走近,跨过三尺界限之时,紫色身影一震,立刻住了琴声,向后飘了一尺。

  “苍,你……为何……”若说对方躲著自己,却又不像,只是不让刻意自己近身。想到对方可能是把自己当做色狼一样防范,弃天帝心中也是不快,眉头一皱道:“在下并无恶意,道长为何如此拒人于千里之外?一直不愿开口,又是为何?难道认为弃天为人不可交么?”

  魂魄黯然摇头,身形却是渐渐退向月光照不到的阴影之处。

  “苍,别走!”弃天帝见他又要退走,心中一急,抢步上前,竟是一把抓住对方半透明的手腕!

  “啊!”触手如水般冰凉,然而却是实实在在的存在感,弃天帝虽不是修道之人,却也知道如此情形不甚寻常,眼神一亮,“你……你到底是人是鬼!”

  又是一阵风起,如昨日一般将弃天帝推开。

  “苍,别走!”弃天帝一声大呼,只听“咣当”一声,睁眼看时,只见自己还是躺在一搂地上,书桌前的椅子翻倒身侧,想来自己是从上面掉了下来。

  桌上,半壶香茶尚有余温,屋外的丹炉内,点点星火,慢慢熄灭了。


第3章


天亮之后,弃天帝发现自己抓过苍的那只手臂阴痛刺骨,已经抬不起来了。于是,只好苦笑一声,跳上马鞍,单手控缰,驰回王府。

  

  “殿下……”

  金陵王府角落里有一间小院,传说是全府阴气最重的地方。

  此时,正当午时,小院主人伏婴师正坐在屋内,用一把剪刀裁剪手中纸片,只听咣当一声,房门已经被一脚踹开。

  虽然知道自己东家大而化之,不拘小节,但是也是头一次见他用脚开门。

  “狐狸!”毫不介意坐在对面,“看看我的手!”左手将已经失去知觉的右臂托上了桌案。

  “……”伏婴师放下手中剪刀,看著那已经发紫的手臂,眼神一瞟,“这几日,殿下碰了什么不该碰的?”

  “不该碰的……”弃天帝难得抚额,这只狐狸,说话不能婉转一些么?


  “封云观……?”伏婴师低头沉吟了一下,“吾只听闻百余年前有位道者在那里得道升天,却不知这魂魄……又是从何而来……”

  “你也不知么?”

  “但是听陛下描述,这道士只怕不是死魂,乃是……生魂。”

  “生魂?”弃天帝微微一愣。

  “先不提这个……”伏婴师嘴角露出一个标准的狐狸笑,“倒是殿下这条手臂,”他轻轻掀起金陵王的衣袖,只见青紫之色一直蔓延到臂弯之处,“殿下乃是当今天子血亲,自有龙气护身,慢说寻常怨灵恶鬼,便是厉鬼想要伤到殿下,也不是这么容易。此状乃是因为殿下震惊过度,一时心虚,以致血脉闭塞而已,倒并非是什么阴气作祟。”伏婴师说著,拿起剪刀,用尖端在弃天帝右手无名指尖轻轻一戳,片刻之功,一点暗色血红滴下,血脉通畅,渐渐恢复了知觉与本色。

  “啊,”长出口气,“我也觉得他不像是恶鬼啊。”

  “殿下。”伏婴师还要再说,却见弃天帝看看外面天色,竟是起身,双手背后笑眯眯走出门去。伏婴师一愣,突然追出房间,道:“殿下!”

  “还有何事?”已经是心猿意马,漫不经心的回头问道。

  “……吃过午饭再回去吧。”


  夜晚时分,明月分云而出,默默听完那曲《玄默》,弃天帝终于不再鲁莽,安安静静立在苍身后三尺。

  “苍。”小心翼翼轻唤一声。

  紫色身影依旧只是一颤。

  “你……是不是出不了声?”

  琴弦发出几不可闻的柔和“铮”声,大约算是回答。

  “……”心中酸酸楚楚的不知是何滋味,数片玉兰花瓣落下,也能发出“沙沙”的声响,而眼前这魂魄,竟只能发出这微弱的声音,不知不觉的又渐渐靠近,紫色的人影微微颤动了一下,并没有躲开。

  “……很寂寞吧?你在这楼上,呆了多少年呢?”

  琴音又是“铮”的一响。

  “……十年?”不是猜不到,而是实在不忍心出口。

  苍没有动。

  “为人所害么?”实在问不出口,只好换了话题。

  苍转过身,用手指了指心口,身影就在弃天帝的眼前消散。


  没有叫嚷,弃天帝缓缓闭上眼睛,等到身体的感觉恢复正常,再度张开,淡淡晨曦洒在窗前桌案之上,屋外飘著大雨,一张白纸,慢慢留下墨迹:

  吾本是……

  最后一笔拖得很长,便再也没了下文。

  “你是谁?出来!我知道你在,出来,告诉我你是谁!”弃天帝从未有过如此暴怒,洪亮的声音震得小楼一阵颤动,看到那短短的一截楼梯,弃天帝几步蹬上,“下来,我知道你在上面!”双手推动头顶的那块翻版,就在似乎听到锁头松动的声音时,一股莫大的压力抵住了自己的力道。

  “你下来!”透过那细如发丝的楼板缝隙,似乎有一点熟悉的紫光闪过,弃天帝举起双手,更加用力的推动头顶的翻版……终于,一股熟悉的压力袭来,将他推下了木梯。

  仰天躺在地上,想著自己这是第三次被这个弱不禁风的道士推到,弃天帝竟是自嘲的笑了起来,窗外“沙沙”的雨声,让人觉得格外沉重。


  “殿下……”伏婴师看著落汤鸡一样冲进自己书房的东家,“殿下又做了什么不该做的?”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不是他?”

  “……”伏婴师顿了一下,随后道:“要是有人不依不饶的问殿下身为帝胄,空有满腹经纶万夫不当之勇不去为国尽忠,却来到金陵做这个金陵王的虚职,殿下也会生气吧?”

  “狐狸……”嘴巴张了张,颓然坐在一边,“他一定有……”

  “自然是有隐情啊。”伏婴师继续剪裁手中的纸片,“生魂乃是天地不容的存在啊。”

  “啊?”

  “生而为人,死则为鬼,除非超脱生死的神仙妖怪,否则这是万古不变的道理,人未死,魂已离,生不能,死不得,个中痛楚,只怕是阴阳两界莫能体会的。”

  “……为什么会有生魂?”

  “既为另类,成因便各不相同了。”伏婴师皱皱眉头,“吾没有遇到过,具体情形,不太了解,不过,殿下说他道士打扮,或许修道之时走火若魔或是炼丹失误也说不定……”

  “查!”弃天帝起身,抛下了此字,出了门。

  

  伏婴师当天下午就出了门,据说是出门访友。

  


  破落的封云观内,此时依旧静悄悄空无一人,苍默默立在琴台之前,一日大雨,窗外的玉兰已经寥寥无几,应该还是有香气的吧……色觉早就没了,嗅觉和味觉也慢慢消退,那日也是,看那人的表情,那壶明前,自己应该还是沏泡得不错的,可惜,喝在嘴里,已经毫无感觉了……那个人不会再来了吧。

  我也……画一张他吧……苍闭上双目,穿透楼板,缓缓落入那墙上贴满自己画像的起居室。

  

  “啊……苍!”刚冲进屋内,那个紫衣道士便突然从天而降,就落在自己触手可及之处,弃天帝先是一愣,随后咣当一声,怀里的东西落在地上,双臂一张便将眼前还有些惊诧的身形拥在怀里。没有体温,没有脉搏,弃天帝觉得自己抱住了一尊寒冷刺骨冰像,尽管如此,他仍是不愿放手,似乎能用自己的体温温暖他,让他变回活生生的凡人。怀中的躯体从震惊的僵直中渐渐恢复,开始剧烈的颤抖起来。

  “苍,我不会问,再也不问。”苍的眼神,虽然微弱,却能看出隐忍和痛苦,弃天帝嘟囔著,越抱越紧,“我不在意你是人是鬼,我只要你,要你的人,要你的心……”

  虽然心里有所准备,但是这股大力还是来得突然,竟将意乱情迷的弃天帝推出房间,撞得丹炉摇摇晃晃。等到弃天帝回过神来,那紫色的身影又不见了。

  “哈……”弃天帝摸摸后脑不自然的隆起,望天无语,“提不得么……”说著,回到门口,捡起方才抛落地上的琴袋,将自己的琴取出,修理好琴弦,来到洒遍月色与玉兰花瓣的院内,坐在石阶之上,轻轻弹奏起来。

  不知何时开始,小楼之上,响起了轻微的合奏之音……



  一日醒来,弃天帝缓缓起身,犹在含笑回味著昨夜月下,和著自己琴声舞剑之人紫衣飘动袖风化雪乱的风姿,缓步走到窗边,但见玉兰终于落尽,遍地白华。一页白纸之上,一行颤颤巍巍的墨迹赫然在目:

  

  缘尽,君且去


  “这算什么!”抓起桌上字笺,一把揉碎,“这算什么!” 愤怒的看著楼上,再次爬梯而上,“我这次绝对不会让你再推开……”愤怒的直接冲了上去,仿佛是在对方还没有来得及应对,就已经撞开了早已生锈腐朽的楼板。

  陌生的楼上,并非如弃天帝每晚所见那样,空荡荡除了琴台一无所有,而是垂直窗口摆放著一排又一排的书架,而在在唯一开著的窗后,一片日光射入,书架之后,竟露出一双穿著道鞋的双足。

  “啊!”爬起来跌跌撞撞的走去,苍如此真实的倒在冰凉的地上,衣衫微乱,砂色的头发散乱的如同一张蛛网覆盖在脸上。弃天帝扑倒在苍的身边,颤颤巍巍的拨开盖了满脸的乱发,露出莹润饱满的面颊,……竟是如常人一般的温热柔软。

  “苍……”轻轻呼唤,“苍,是你么?”眼前的人如此真实,才知道过去的十天,看到的全都是幻影,如今,这人就在面前,清楚地连那浓密的睫毛都数得清楚,眉间那如同用蘸著朱砂的毛笔轻划而过留下的印记,也是如此动人。然而冷静之后,弃天帝渐渐发觉了蹊跷所在,没有呼吸,没有脉搏,虽然宁静安详如同入梦,但是那颓然倒地的凌乱,几乎能立刻想到,这道士,是在一瞬间就被夺去了所有的生气。


  人未死,魂已离,生不能,死不得……


  轻轻摸著那毫无生气却是温热的面颊,弃天帝突然觉得一阵失心之痛,穿透胸膛。

  “苍。”  


  “找伏婴!”想起住在自家后院的狐狸,弃天帝抱起地上的身躯,楼梯狭窄,索性从窗口一跃而下。


  “啊……”立在窗口,看著那人怀抱自己的身躯打马远去,紫衣人影脸上露出一个惨然的微笑,“这样,也好……吾,不奢求。”双手再次复上七弦,传入耳际的琴音却是渐渐微弱了,发冠消失,砂色的头发披散在脸前……


第4章


是夜,伏婴师刚刚窜回金陵王府的后院,就被人一把抓住尾巴,龙气临身,让他只能无奈的被弃天帝拎在手中直奔后宅。

  “快快,”把手中的白狐往椅子上一丢,弃天帝竟是急得团团乱转,“我找到苍的肉身了,你要帮我助他!”

  抖抖尾巴,看著床上静卧的道士,伏婴师一跃,落在苍的胸膛。

  “……”将爪子按在苍的印堂,沉默片刻,眼中突然露出一丝惊慌,“殿下将他带回王府多久了?”

  “已经……六天了吧!”

  “不妙,殿下快将他送回原处!” 

  “为什么啊?”

  “难道陛下想让他魂飞魄散么?!”说著已经跳下了地,“我先去准备,殿下尽快!”随后,一道白影窜入夜空,化作流星而去。


  赶回封云观,迎接他的是已经穿戴整齐的伏婴师,两人合力将苍的身躯抬上二楼。窗前,淡色的月光照耀,却不见那每夜抚琴魂魄。

  “苍,苍?”弃天帝轻轻叫唤了几声,却没有回应。

  “殿下,他就在这里。”伏婴师俯身在苍之身躯倒下的地方画了一个法阵,此时已经接近完成。

  “在哪里?”

  “无处不在……”伏婴师丢下手中所剩的半块白垩,半蹲在地上,扭回身道,“魂飞魄散如同烟岚氤氲……”

  “住口!”看伏婴师那不像是说笑的表情,愤怒稍退,但是担心更甚。

  “殿下请将肉身放在阵中。”伏婴师站起身,踢开了脚边杂物,“我要发动‘四方锁命阵’助他凝魂聚魄。”

  呼出又深又长的一口气,弃天帝看看冰冷地面,单手扶著渐渐变凉的身躯,只手除下了身上丝绒斗篷,铺在地上,随后才小心翼翼将苍的身躯摆好。

  “殿下退开!”伏婴师将一根手指轻轻压在唇上,双唇翕动,“天地玄阴,赦命封间……”完全听不懂的咒文渐渐融入周围空气之内,眼前毫光慢慢凝聚,原本一无所有的空气里,也渐渐出现了如星光一般的点点萤芒,向著法阵中心聚拢的时候,彼此也在相互吸引中,如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团团块块,粘连成片,渐渐在苍的身上组成了一个人形。

  “这……苍,是你么?”看著眼前衣不遮体,长发散乱,匍匐在地的透明魂体,如果不是头发特别的颜色,弃天帝又怎能相信眼前这只野鬼一般的魂灵,便是那清秀整洁的道士。

  缓缓的点了一下头,却是无力的将头别过。

  “怎,怎会这样……”想要靠近,却被伏婴师一把拦在一丈开外,“殿下,此时他魂魄不稳,你且不要靠近。”

  “怎会变成这样!”转头问向施法已毕的狐妖。

  “他乃生魂,虽然魂魄不得归体,但也不能离开肉身太远,否则七日之内,必定飞散。而魂魄本为精神所化,外观自然也随著精神转换,魂魄几近飞散,再度凝聚之时,如此狼狈也不奇怪……是也不是?封云观主,苍?”望定眼前魂魄,伏婴师慢慢说道。

  听到自己名字,苍浑身一震,但仍是缓缓点头,“正是。”

  “啊!”听到那微弱如琴弦一般的声音,“你,你能发出声音……”弃天帝又想向前,却仍被伏婴师一条胳膊拦著不得上前。

  “殿下!你身上龙气,倘若靠近他……”

  “别说!”苍微弱的抗声。

  伏婴师顿了一顿,却继续说道:“生魂之体,不同至阳人体亦不同至阴鬼魂,介乎两者之间,阴阳二气交互冲突,本就不甚稳定,若非他乃是修行数百年的得道仙者,这魂体连一个寒暑的阴阳流转也耐受不住。而您身上的龙气至刚至阳,只要靠近,便会扰乱他的阴阳,之前只怕苍观主见到陛下不能出声,便是因为殿下阳气太盛的缘故。”

  “啊……”只是靠近便是伤害么……弃天帝心内一颤,随后大声抗辩道:“怎有可能,我还拉过他,还抱过他……他……苍……你……”话到后面,已经不再那么理直气壮,眼中满是懊恼痛心。

  “被殿下触碰之处,只怕都是如烈火烧灼一般吧……”伏婴师偏过脸。

  弃天帝呆立当场,那令自己爽然若失的拒绝和躲闪,原来于他也是同样无奈;那令自己宁愿忍受刺骨之寒的亲近和爱抚,原来于他竟是更甚于己的痛苦……

  “苍,抱歉……”

  苍缓缓摇头,虽然痛苦,却仍是忍不住想要亲近,原本以为只是百年未见生人的好奇,但是……当一次次站在窗前看他去而复转,失落和喜悦充满空荡荡的胸膛的感觉,怎会如此强烈;扑在楼梯口处,用尽寥寥无几的法力,抵挡那愤怒之下,龙气四溢的冲击,将他推开之前,难道就没有犹豫?当他抱住自己的那一刻,才察觉,原来烈焰焚身,带来的不只是烧灼刺痛,还有从未经验的温暖;颤抖著双手,写下“缘尽”二字,眼睁睁的看他终于将自己的肉身带走之时,有没有期盼能够眼见他亲手将自己埋葬的景象呢?

  “殿下,此时伏婴阵法已结,究竟要多久才能恢复,只有看苍观主自己的造化了。”

  仿佛如梦初醒一般,弃天帝突然微微侧头,“你称他什么?” 

  “封云观主,传说中一百年前在此地得道升仙的修道之人……”伏婴师嘴角露出一丝嗤笑,“然而,……”

  “让我……自己说吧。”苍背对两人,略微直起身子,此时身上中衣已经凝成,一条紫色长绦也翩翩然飘落地上。


  

  “……”明明是生前最后一个记忆,苍却不知从何启齿,“吾本是……这封云观内修真之道者,待到百年之前,已臻大成,几近飞升之时……吾心……被盗,从此失落……吾拼尽最后一丝法力,将肉身化入胎息之态,保住百年不腐……然而魂魄却是脱出,自此成为游离身外的生魂。”

  “难道……竟无可破解么?”弃天帝忍不住问道。

  “若是寻常人失魂,当然可以……”伏婴师望定苍之背影,淡淡道,“然而观主……非常人也。”

  “吾身失心,血脉虽无破损,然而精气已失,纵使回魂,也只是没有心跳的不腐尸身一具而已……吾亦想过,索性舍却这百年修行,魂归阴间,再入轮回,然而,吾名早从生死簿上一笔勾销,竟连鬼门关也是过不去……无奈之下,只有徘徊此地……”

  “苍……你……的心……”

  “兰玉之心。”伏婴师看著窗外的已经生芽的玉兰树,淡淡道:“心如玉兰,万年余馨。”

  “啊?”一旦涉及怪力乱神之事,纵使万能的金陵王,仍是一头雾水。

  “正常人心,皆如拳握,唯有寥寥几人,天赋异禀,其心大异常人。如:商之比干,因一颗七窍玲珑而受剜心之苦;佛经亦传,目犍连之母,其心生如莲花;百年前历经数十次大劫而不死的武林奇人素还真,皆传说他胸中乃是一颗九转灵心;而这位苍观主,蕙质兰心,正是绝佳形容。”伏婴师婉婉道来这数日调查所得。

  “啊……这心,难道别有功用?”想到当年在路边捡到伏婴师的时候,这条狐狸也是因为被一群要杀狐取心的术者追杀而奄奄一息,弃天帝首先想到的是,这兰玉之心,莫非也是什么延年益寿增进功体的大补之物?

  “无用,除了时常心悸骤停,胸闷气短,本身略带些香气之外,别无用处。”伏婴师冷冷一笑,苍不忍出口话,在他说来毫不费劲。

  “啊?那是何人如此……”弃天帝说到一半,却是将拳头一握,“简直罪不可恕!”

  “吾……不知。”此时苍已经穿戴整齐,伏婴师心中暗暗赞叹一声,得道仙者,果然不同凡响,不过,听到这句回答,脸上又现出鄙夷,冷笑道:“苍观主……你不该对我主公说谎啊,观主之心为谁所盗,你当真不知么?”

  “……”苍静默无言,终于还是缓缓摇头。

  伏婴师看看静默不动的苍,又看看一旁浑身颤抖的弃天帝,道:“殿下……现在天将破晓,观主魂魄方才重新凝聚,尚需运功调息,殿下在此,只怕……”

  “我知……”强自压抑心中冲动,弃天帝转身下楼,行至梯口,忽然转身,道:“今晚听不到你之答复,我当自尽,亲自去阴间问问阎王,纵使化身厉鬼,也必将兰心追回。”

  苍浑身一颤,突然转头,却见那魁梧英气的人影,已经踏著楼梯而下。


第5章


等到从窗口看著自己主公在蒙蒙晨雾之中出了后院,策马入山,伏婴师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张纸符,弹向窗口,屋内顿时一暗,遮住的不仅是初升的朝阳之光,也是流转替换的阴阳二气。

  “金陵王说一不二,他想做的事,无人能够阻止……”感慨之后,转头看向面前衣衫齐整,盘腿端坐的道者,伏婴师轻轻一笑,“而况,龙气加身,不惧阴气,武功卓绝,神鬼难敌,若要夺回你心,他不是最佳人选么?”

  苍缓缓摇头,道:“此事太过凶险……”身处伏婴师法阵之内,魂魄得到护持,渐渐稳定下来,“吾……不能让他冒险。”

  伏婴师又露出了少有的狐狸笑,道:“观主既知今日何必当初呢?那日你现身吾主面前,难道不是想让他相助?”

  苍平静面容微微一颤,道:“那是吾之过错……”

  伏婴师看向窗外,道:“言不听,计不从,空怀大志,无处得伸;忠心一片,竟至去国离乡,孑然一身,虽名为亲王,又与流放何异?得遇观主之前,金陵王亦是失心之人啊。如今,难得见到吾主脸上又现生机,难道观主还要再夺他心么?”

  苍紧闭双目,一直以来,犹在反复回忆与弃天帝的初遇,原来当时此人并非胆大莽夫,乃是与自己同样再无挂碍的失心之人么?只是……

  “取回吾心又能如何?吾精气已失百年,纵使血脉重行,怕仍是……”

  “哈,观主,唯有此事伏婴师难替观主斟酌……唯一可为之事,乃是一旦观主首肯,伏婴必能达成而已。”伏婴师脸上露出一丝狡黠。

  “容我深思……”

  “再过几日便是清明,观主务必早做抉择。”伏婴师说完,亦在法阵之外盘腿坐下,默念狐族密咒,加持法阵,相助苍之魂魄尽快复原。


   

  日头西坠弃天帝策马而回,看见立在小院门口相候的伏婴师,脸上也无甚表情,问道:“怎样了?”

  伏婴师转脸看向小楼,一笑道:“观主已经复原,就在二楼等你。”

  弃天帝脸上露出一丝迟疑,道:“我如此进入……”

  “我会在旁边,为观主魂魄加上一道咒术,可以暂时隔绝外界影响,只要殿下和观主不太过亲密,正常交谈,并无不适。”伏婴师轻笑一声,入暮时分,竟然隐隐约约看到金陵王脸上挂著一抹淡淡残霞之色。

  “哼”了一声,缓步走入小院,立在门口,轻叩门扉。

  

  “苍。”一只脚才踏上二楼楼板,便看见那紫衣魂体如往日一般立在窗口,听到有人上楼,缓缓转身。

  嘴巴微张,竟不知该当如何称呼眼前之人。

  两人对视,半晌无言,直到被堵在楼梯上的伏婴师轻轻咳嗽一声。

  “哈……”突然想起了自己那首被烧掉的七绝,弃天帝忽然失笑,又叫了一声:“苍。”随后轻步踏上,停在楼梯边不动,看著伏婴师从自己身边走过,掐诀施咒。

  “金陵王阁下……”斟酌了半天,苍终于缓缓开口,只叫了一个称呼,便被对方喊停。

  “苍……”哭笑不得,弃天帝心中也再斟酌究竟让苍如何称呼自己:弃字不吉,帝字不敬……至于这个天字,渊博如他,怎不知此字乃是寡妇上坟专用……正迟疑间,只听对方又是平平稳稳一声:“金陵王阁下……取回吾心,全仗阁下了。”

  “啊?”闻听此言,心中竟是一阵狂喜,“苍,你……终于……”

  垂著双目,装作对对方脸上表情视若不见,继续道:”盗我心者,乃是十殿阎罗之中,五殿阎罗秦广辉。”

  “啊!”惊讶了半晌,说不出话来……“阎罗盗心……何用啊?”

  苍低头无言,伏婴师却在一旁插言道:“只怕仅是一时好奇……”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一拳砸在桌上,“真是……岂有此理,想不到,阴曹亦是如此污秽之地啊!”弃天帝恨恨咬牙,道:“戕害生灵,秦广辉不配阎罗之职!苍,我这就自刎,杀上森罗殿,替你讨回公道!”

  “……”看著对方那孩子气的认真,苍感动之余,竟是想要失声而笑,然而毕竟忍住,依旧面不变色道:“阁下不必为苍牺牲至此,虽然跨过鬼门确实非魂魄不可,然而也不是只有死者才能进入。”

  弃天帝一愣,问道:“可是,你是生魂,不就进不去鬼门关?”

  苍慢慢点头,道:“只因苍乃是生死簿上除名之人,且秦广辉畏惧我进入阴司告状,故此设下术法,将我阻隔在外。然而阁下既然薄上有名,纵使阳寿未尽,擅自前来,也是需要在森罗殿上过上一堂,才能放归的。再过两日便是清明,届时鬼门大开,百鬼出门讨索,子时方归,……”

  “我便趁此机会混迹其中,闯入森罗殿上,将你心夺回!”弃天帝抢先道,脸上已经显出快意之色。

  “……届时应该不是秦广辉当值,殿下只需偷入森罗,将心盗回即可……”虽是数字之差,却与自己计划相差甚远,伏婴师无奈再次打断两人谈话,出言纠正。

  “阴曹地府,苍亦走过几次,届时会随阁下同往……”

  “咦?你的魂魄不是不能离开此地?”

  “有伏婴相助,离开六个时辰尚能支持。”

  “……苍,你……不必去冒险……我必将你的心带回!”正说到动情处,却听伏婴师又是哼了一声。

  “狐狸,有何高见啊?”弃天帝有些不快了。

  “殿下,若论魂体。苍观主只能为只怕还在殿下之上啊。”

  “啊,疏忽了!”弃天帝一愣,看了一眼立在一边仍没什么表情的苍,心不在焉的问道:“那么……我该如何做?”

  “目下,还有一个难处……”伏婴师不理会其实还在自行想象苍观主能为的弃天帝,目光落在窗口的道者身上,“届时殿下魂魄出窍,肉身须人看护,而两位前往阴曹,只怕尚需一名术者一道前往,打通结界,并在出口外守候……”

  苍缓缓抬头,虽有迟疑,不过还是说道:“吾友紫霞观主赭杉军,如果日子算得不错,应该已经出关了……”


第6章


看著面前并排仰躺的两具肉身,伏婴师点著窗台上的油灯,拿起剪刀,开始裁剪手中的纸片,反正不过六个时辰而已,天亮之时,倘若这二人的魂魄还不回归,便施展狐族秘术将二人冰封起来,等待下个有缘人相救吧。

  清明之夜,百鬼夜行,前往人世索讨供奉,这不见人迹的山内,反而清净了许多。

  大约过了个把时辰,只听外院那两扇人人皆可推到的破门吱嘎一响,又是轰然倒地,一阵浩然得有些过头的正气飘入院内,伏婴师微微一笑,手扶窗台向下一望,果然看见一身红色道服的紫霞观主赭杉军浑身透湿归来了。


  “已将他二人送入阴间了。”缓缓登上二楼,看了灯下狐妖一眼,赭杉军的眼光,落在了好友身躯之上。虽然已从当日初见时的震惊暴怒中平复下来,但心中仍有一丝懊恼,原本以为好友已经先他一步修得正果,却不想在自己闭关百年期间,竟是徘徊于这间小楼之内忍受煎熬。

  “紫霞观主为何还要回来,六个时辰后,吾主与苍观主还要仰赖观主援手,如此来往奔波岂不劳累?”伏婴师看著那道士无论如何也不肯有一丝弯曲的脊背,突然觉得这人很有趣。

  “吾不放心你。”赭杉军没有回顾身后说话的狐妖,毫不犹豫的回答,语义虽有歧义,然而语气却决不会引人遐思。

  “观主不放心我何事?”伏婴师微微一笑,放下手中剪刀。

  “我总觉得你会趁我不在,做些什么手脚。”轻易怀疑旁人不是赭杉军的性格,但是好友姓名悬于此刻,也不由得谨慎起来。

  “哈。”伏婴师一笑,竟是不置可否,拿起剪刀继续埋头做偶人了。

  赭杉军也便在地上盘腿一坐,调息行气。

  “金陵王于我有恩。”伏婴师突然说道。


  

  “苍。快找,我已经嗅到玉兰香气,快找找你的心在哪里?”手持明玥剑,冲进五殿阎罗秦广辉的银安殿,果然空无一鬼,一股熟悉玉兰香扑鼻而来。立在殿口,不时向外张望,但见大小鬼卒全都忙于将不愿回归的死魂押走,一时倒也不会来此。

  “在这……”苍伸手向著殿上书桌一角一指。

  “……”弃天帝看著眼皮底下,一颗发出异香的血红玉兰花静默片刻,道:“苍……你的心……当真好小……”

  “是,苍日后一定改过。”不理会对方的揶揄,随口答应一声,已经轻轻捧起久违的心,按在胸口,默念真言,一颗红心,渐渐没入体内,“大功告成,吾心此时已经安放回体内了,阁下……?”正要转身而去,却见弃天帝看著秦广辉书桌上一摞书册,嘴角微微翘了起来。


  后半夜小雨一停,山中更是寂静,万籁无声,伏婴师与赭杉军似乎是话不投机,早就各怀心思瞑目打坐,突然,一声清晰脉动传入耳中,两人同时睁眼。

  率先搭上苍的脉门,感觉到律动渐渐清晰起来,赭杉军紧绷的脸上露出一丝舒缓,随后道:“吾去接应!”说罢,抢步走下楼梯出门,直奔东北方向而去。

  伏婴师靠在窗前,看著在星光中远去的红衣身影,突然来了兴趣。

   

  “道无兢妙无穷·玄流紫气·天柱开化”立在六个时辰之前自己施法之处,赭杉军咒罢,手中长剑一挥,已经破开虚空,只见彼端两人各挥长剑,且战且退,而身后沿途追来的鬼卒何止数百。

  “好友,这边!”左掌一挥,一只小鬼已经飞出战团。

  “苍,你先出去。”弃天帝回头望望,一把将身边的紫衣道士推入了出口。

  “你……?”诧异回头,明明已到了出口,此人为何停步?

  “我想再玩一次,你教我的那招。”说著手中明玥还鞘,双手环抱,龙气运出,缠绕在手腕之上如同金龙翻腾,想到离开此地,只怕就再难见到此等场景,弃天帝心中还真有点不舍,“哈哈,阴间的小鬼们,你们尽力了!”说著,仰天一笑,手中龙气挥出,化作八条金龙,瞬间冲入鬼群。

  看著眼前名副其实鬼哭狼嚎的景象,赭杉军看了一眼将头偏过的苍,道:“好友,你将八部龙神火传给此人?”

  “权宜之计……”苍嘟囔一声。

  “又怎落得如此狼狈?”赭杉军皱皱眉头,苍不是那种喜欢惹事的性格,但是看追兵声势,怕只怕阴曹鬼卒已经倾巢而出。

  “篡改生死簿,暴打秦广辉,剑劈鬼门关,脚踹油锅,剑扫刀山,森罗殿匾额留字……”苍将手复上额头,虽然遭劫百年,这是头一次觉得往事当真不堪回首。

  此时,心满意足的弃天帝昂首跨出结界,赭杉军双手一合,收了法阵,眼前又只是幽林一片,再不见那一瞬间被搅乱的鸡飞狗跳的阴曹地府。

  “哈……”赭杉军干笑一声,道:“我先送你二人魂魄回归。”说吧,宝剑还鞘,手掐天印,念动真言:“伏天王·降天一·元灵归一·灵识渡体”,眼前两道金光划过,想是平安送归。

  “终于……圆满解决啊。”感慨完毕,突然心中想起一事,不由得叫了一声:“糟糕!怎的一时疏忽,将他二人一起送回去了!这下……”看看东边破晓朝阳,又是一叹,“好友,赭杉还是对不起你啊。”



  猛地睁开眼睛,弃天帝竟是一跃而起。“苍!”看见身边静卧的紫衣道士仍无动静,弃天帝心中一急,已经将那温软身躯抱在怀中。

  “恭喜殿下大功告成。”伏婴师笑眯眯立在一边,一揖到地。

  “苍还未醒,这是何故?”怀中之人分明已经有了脉动,却为何仍是紧闭双眸。

  “观主当日为保肉身不腐,自行封闭七窍,如今血脉已经回复,只是精气久未补充,几近衰竭,若是置之不理,只怕……”还要继续说下去,就已经被对方打断。

  “直说!”

  “上窍补口阳气,下窍补道阳精,贯通任督二脉,恢复大周天行气,自然醒转。”

  “……”弃天帝沉吟片刻,突然一愣,“狐狸,你这是叫我……奸(诚彼娘之非悦)尸……这等趁人之危……”

  “耶,”伏婴师微微一笑,道:“殿下不肯也就罢了,也可以等赭观主回来处理……。”

  “不早说!”一脚将对方踹下楼去,“孤王需要凝神救人,你在前院替我护法!”


  “苍……今天便是你重生之日啊。”弃天帝微笑一声,已将怀中身躯缓缓放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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