质子
第二十二章
“嗯?”苍将手中的银勺木碗放下,看著对面早就停箸不食的弃天帝,“怎么不吃了?”
“……无,想起了一些国事而已。”一对异色双眸直勾勾盯著对方右手蜷曲起来的无名指与小指,眉毛也在不经意间蹙了起来——老师……吾记得……您以前用餐都是一对木著,怎么几日不见,换了勺子?好几次都想问出口的话,却又觉得关心这等小事实在无聊。
“嗯。”苍抬起左手,轻轻整理了一下有些散乱的鬓发,“天子旨意又降,陛下需多加勤勉才是啊。”
“哈,老师久在深宫,消息倒是灵通啊。本想一会儿问问老师意见,看来……”弃天微微一笑,再次单手端起饭碗,将其中伴著羊肉汤的米饭一饮而尽。
“天子之令,照之执行便可,为臣之道,不应怀有擅专僭越之心啊。”似乎是漫不经心的说了一句,苍看看弃天垂在身侧的左臂,略有些迟疑的问道:“还不方便么?手臂……”与朱闻苍日论史那日,只因厅堂年久失修,屋瓦突然坠落,弃天抬臂一挡,纵使隔著厚皮护臂,筋骨却仍是受了些损伤,虽不需夹板,前几日却也谨遵医嘱一直吊在胸口静养,今日才看似恢复正常。
弃天闻言一愣,随后缓缓抬起左手,一并端著碗,道:“哈,几日不用左手,习惯了。”说著,右手拾筷,将碗底残羹拨入口内。
苍脸上虽没有表情,口中却道:“无须勉强,此时还使不得力吧?”随后顿了一顿,道:“伯藏主慨然赴死,过几日正是三七之日,吾想郊外遥祭一番。”
“……”提到伯藏主,弃天脸色骤变,静默半晌道:“伯藏主虽有壮举,然在弃天看来,其行为实不可取,老师身体尚未康复,不需要如此兴师动众吧?”
苍缓缓摇头道:“吾倒是以为伯藏主其人堪为苍之楷模。”
弃天表情一震,一对落在对方身上的眼睛瞳孔收缩,目光更显得犀利起来,然而,瞪视良久,终于还是轻轻吐气,道:“学生愚钝,平定功过乃是后世史官所作之事。既然老师想要祭拜,那当日学生陪同老师一道出城。”
苍垂头捋发,同时道:“以魔侯之身份立场,拜祭他国储君于礼不和,还是不必去了。”此时,戒神老者已经端著一杯鹿血酒走入,将之放在苍的面前,同时将两人餐具残羹收拾,遥遥一声钟响,正是午时已过。看著面前鹿血酒几眼,苍轻轻偏过头。
“老师,良药苦口,请饮。”钟声催紧,虽然在未时在后殿约见今晨前来的玄国来使,弃天脸上却没有丝毫焦急,含笑看著面前的汤药和病人,一副你不吃药我就不走的神情。
“唉……”端起面前酒碗,皱著眉头一饮而尽,脑海中难得轻松的闪过:逆徒欺师四字。
弃天起身,哈哈一笑,道:“老师身体见好,千万莫要反复了。”说著一揖,后退下堂,转身匆匆向著前院去了。
“伏婴大人,您说天子这份旨意该当如何是好呢?”
代表魔侯送盘桓数天之久的天子传旨官离开火焰城之后,伏婴师与算天河临时兴起,也不带随从,离开了大队人马,去巡视已经是一片青苗的王田,等到在田间用过午饭之后,方才缓缓回城。
“这么……最终还是要看陛下裁决。”伏婴师嘴角不著痕迹的抽动了一下——自己先斩后奏,那份愿为秋尝日祭酒的表章,虽然弃天没有说什么便痛痛快快将玺戒之印盖上,但是……是自己多心了么?
“陛下好像对此兴趣不大啊。”算天河感慨一声,“还以为弦首近来身体略有好转,陛下便不用再分心了……”算天河这些时日倒是时常进王宫去向苍请教,昨夜灯下读书,倏地灵光一闪,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那个人竟成了他们这些魔国臣子处理政务时优先考虑的对象。
“嗯……”伏婴师缓缓点头,随后道:“神国地小人稀,又在天子与昭、尹两国包围之内,于魔、耀来说,即便攻下,最后也没有任何好处,更何况大军穿越他国国境,再有什么变故也未可知……天子这计策,摆明了便是要消耗诸国国力而已。”
“这……难道是奇首定的计策?”算天河心中一动。
“哼,”伏婴师嘴角现出一抹嗤笑,“魔、耀两大强国在天子脚下用兵,这等冒险事,即便是我也断不允许。倘若是赭老师,只怕一句:昭侯治水有功,天子已经先行允诺,不可失信,便将这表章置于一旁了,何须如此动心机呢?”
算天河缓缓点头,道:“既是如此……”正要再问,却见旁边马上的伏婴师低头思忖,脸上五官却是几乎分辨不出的颤抖了一下。这时,两人已经到达火焰城东边的青阳门,却见城门口微有骚乱,似乎是守门军士盘查到了什么可疑人物,声音虽然不大,但是其中阵阵咳嗽之声,倒是吸引了两人注意。他二人骑在马上,一览无余,只见兵士正拦著一名瘦弱的中年文士,连连摇头道:“不行,不行,你没有正当营生,不能放你入城!”
那名文士身上一件破旧本色夹袍,脸色竟灰败的如同身上衣衫一般,手中牵著一头灰白小毛驴的缰绳,说上几句话便是不由自主轻咳一声,“两位军爷,在下乃是慕名求医而来。”他声音本就低沉,此时大概是因病无力,更显得微弱含糊,虽然语速缓慢,一字一顿,但想听清还要费一番力气。
“不行,不行。”一名门军连连摇手,道:“放你进去也是没用,断夫人在家安胎,没工夫给你看病,还是赶紧另投他处吧,省得耽误性命!”而另一名军士已经走上前,伸手便要推开此人。
“咳咳,咳咳。”那人脸上看不出半点情绪,只是咳得更加厉害,似乎是不想让对方碰到自己,踉踉跄跄后退几步,险险摔倒,谁料后背却已经被一人扶著了。
“啊……伏婴宰相!”几名军士看清立在面前一手牵马一手扶著那中年文人的身影,吓得慌忙跪倒。
“嗯……”在马上已经静静看了一会儿,知道军士只是职责所在,并无仗势欺人,是以伏婴师也只是略微点头,并未作色,静静道:“这位先生是我朋友,只因落魄了前来投奔,又不好意思开口,并无可疑之处。”
“是,是。宰相大人的朋友,自然放行。”军士们说著,纷纷让开,而一边即匆匆赶路的商贾百姓,倒是也没有对这小小的骚乱给予太多关注。
当日下午,魔侯约了几家大臣共议出兵神国之事,议到傍晚时分,大概有了结果,众人散去,唯有伏婴师却不著急,等到书房内只有自己与弃天两人之时,方才一拱手道:“陛下,臣尚有一事启奏。”
“哦?”看看宰相脸色,弃天脸上倒是轻松了问道:“何事啊?”
“再过两日便是玄历端阳佳节,臣前几日教会挽月包粽子,倒是想请陛下与苍老师一起到府上尝尝。”
“哈……这么快么?”弃天一愣,算算日子竟已经进入五月,难怪班师回来,记忆中尚且嫩绿的田地,一下子变的浓绿茂密起来,“老师明日后要去祭拜伯藏主,这日期正好啊。”
“谢陛下赏光,臣还有一事……”伏婴师不动声色,道:“今日城内来了几名玄朝商人,吾从起手中购得一面古镜,看似颇有灵性。臣曾闻古镜避邪,将祈福之人名姓共生辰八字刻于背面,悬在床头,可得佑护,臣斗胆请……”
“老师的生辰八字啊,且稍等!”弃天不等伏婴师说完,已经插言,提笔在一支竹简上写几个字,递予伏婴。
伏婴师一笑,道:“多谢陛下。”
弃天也是一笑,两人各自心照不宣。
“伏婴宰相,请问……”回到宰相府内,九江春竟在书房等候,见伏婴师近来,立即起身相询。
“九江先生稍安勿躁,今日时机不对,明日我且再向陛下请求弦首之生辰……”伏婴师缓缓说道。
九江春缓缓点头,道:“还请大人尽早,再有拖延,我怕便成千古之恨啊。”
伏婴师点头,道:“我知,然而此事旷日持久,凶险异常,伏婴贪功,总想能查出元凶,一劳永逸。”他轻轻摇头,随后问道:“九江先生,寂寞侯阁下现在何处?”
九江春道:“寂寞大人身体孱弱,午后同不才闲谈片刻,便休息了。我虽曾想探问他来意,奈何学识心机相去甚远,不得要领,此事,只怕还需宰相您亲自出马啊。却不知今日下午,大人与魔侯谈得如何?”
伏婴师慢慢颔首,道:“先生辛苦,魔侯与诸将皆不愿出兵,我却……如今天子迟迟不纳白狐顺表,只下一道命令,让魔国大军协助刑无错暂管白狐国,倒叫朱武与黑羽恨长风脱不开身了。哈……”伏婴师无奈耸肩,道:“只怕这是奇首的主意啊。”听闻神国虽然兵弱,然而神玺王与王叔南宫连城(我个乱牵家谱的抱头逃跑……)均是猛将。如今银锽朱武与恨长风不在,断风尘与暴风残道需要兼顾国都与内廷安危,四枪稍显分量不足,倘要取得全胜,唯有弃天御驾亲征……届时,只要天子一声令下,萧中剑出兵萧关,试问何人可挡?伏婴师每每想到此处,总是一阵眉头发紧。此时,日头西坠,眼看便到了晚餐时间,伏婴师微微摇头,道:“九江先生,我欲在花厅款待寂寞侯,烦您相请。”
……
花厅内中,三人共酌,虽未谈及大事,然而却是江山在怀。
伏婴师轻轻提起酒斗,替寂寞侯与九江春斟满,随后笑道:“耀国宰相微服前来,却不知是奉了六祸国君之旨还是有意转投我魔国啊?”
寂寞侯轻咳一声,推开面前酒杯,道:“但看伏婴宰相想法了。”
伏婴师双眉一挑,道:“吾不明白。”
寂寞侯缓缓点了一下头,道:“天子治下,玄地与异族附庸不算,诸侯尚有狱、昭、尹、奇、弦、魔与鄙国七国,只怕伏婴宰相一心朝政,却不知七国之内七个相位,七名国相,唯有魔国宰相,言必听、行必从,如鱼得水,游刃有余,最是惹人欣羡啊。”
伏婴师哈哈一笑,道:“世称先生文武冠冕,才学高小子十倍,先生有意此位,伏婴即刻让贤啊。”
寂寞侯摇摇头道:“非也,寂寞侯羡慕者,乃是魔国宰相伏婴师而非魔国相位啊,故此,还是本分作耀国宰相寂寞侯便可。”
伏婴师头颅轻晃,似有微醺之意,道:“据我所知,耀侯对阁下之信任倚重与魔侯之于吾有过之而无不及啊。耀侯未登基之时,便已经采纳先生建言,面壁请罪,甘受鞭笞之辱,此事于伏婴,便已经是想也不敢想的了。”
寂寞侯沉声道:“言听计从固然难得,奈何魔侯先于阁下建言,已经身体力行,此等君臣默契,寂寞侯望尘莫及啊。”
伏婴师微微一笑,不置可否,道:“却不知,耀相国此来,是为默契还是奉命呢?”
寂寞侯缓缓转头,望定对方,道:“乃是为国君之意。”
伏婴师嘴角含笑,道了一声“哦?愿闻其详。”
“替公主沐紫瑛求亲而来,嫁妆便是神国之胜与秋尝日天子祭酒之位。”寂寞侯难得望定伏婴师,话音方落,却又不自觉咳嗽一声。
伏婴师瞳孔略有收缩,不过马上便恢复如常,眼珠微转,含笑问道:“那不知魔国却要奉上何等聘礼呢?”
寂寞侯道:“耀侯嫁女,但为乘龙快婿,聘礼一事,无需魔相操心。如真觉得过意不去,寂寞侯只要一份盟约即可。”
伏婴师一笑,端起面前酒盏,凑在口边道:“既如此,伏婴岂有不乐见其成的道理,却不知耀侯看上银锽朱武殿下三位世子之中的哪一位呢?”随后,仰首饮酒。
寂寞侯遥遥头,道:“吾皇乘龙快婿,非是三位世子。”
“哦?”九江春插言道:“莫非是苍日和黑羽两位殿下之一?”
寂寞侯缓缓抬眼,看了一旁的缓缓将酒杯放下的伏婴师一眼,静静回答:“非也。”
“……!”伏婴师与九江春倒吸一口冷气,过了片刻,伏婴师才道:“耀相,此事伏婴不得擅专……还需明日魔侯亲自裁决。”
寂寞侯不置可否,望定对方,道:“请魔相务必玉成。”
伏婴师连连摇头,道:“确实不能答应耀相,倘若不成,伏婴岂非做了不忠不义之人?”
寂寞侯倒是一个浅笑,道:“吾相信魔侯必能应允,怎么魔相反而没有信心呢?”
伏婴师苦笑一声,道:“先生无妨,一言不善,拂袖走人,何等潇洒;而伏婴身家性命,全在魔侯反掌之间啊。”
寂寞侯含笑不语,最后道:“明日吾想亲自一见魔侯,未知魔相可否安排?”
伏婴师一揖到地,口中连称:“求之不得!”
……
宴罢,已经半夜,待到送寂寞侯客房休息,九江春同伏婴师一并走回之时,不由急道:“寂寞侯求婚魔侯陛下,此事断不能成,大人为何答应让他觐见?”
伏婴师冷笑一声,道:“传闻耀之公主沐紫英同紫宫家公子太一两情相悦已久,而紫宫家封地,恰是魔耀往来必经之地,寂寞侯此举,乃是舍虚名而图实利了。也罢,正好魔侯正需这个霸主之名,不如就顺水推舟。只是……”说到一半,眉头又皱了起来。
“这……在下以为,即使是计,魔侯也必不答应啊。”九江春缓缓摇头。
“先生无须挂怀,此事伏婴烦恼便可。”说著,已经行至九江春所居之西跨院,两人拱手做别。伏婴师略微转身,迟疑片刻,还是轻挪脚步,向著书房去了,路上不禁自语道:“寂寞侯,魔耀结盟、出师紫宫,还有……离间我伏婴与魔侯么?哈,只是听闻六祸苍龙爱女情深,寂寞先生此举,可千万别是与伏婴两败俱伤的结果啊,哈哈哈。”
翌日清早,魔侯早朝已毕,吞佛童子与银锽黥武领魔侯旨意,陪同弦首出城祭奠;滕邪郎也拉著赦生童子出城射猎为乐。伏婴师沉吟良久,仍是跟著步履匆匆的弃天走向了书房。
“伏婴啊,你那玄朝友人的身体如何?”弃天知道自己宰相跟在身后,是以头也不回的问道,“我却也想不出来,你我在玄朝交往之中,有谁需要前来求医啊。”
“陛下,臣正要向陛下奏明此事。”弃天身高步长,大步向前,伏婴师却要稍微稍微加速才能跟上了。
“嗯……进去再说吧。”弃天点点头,已经推开书房之门。
……
“……你所奏之事,确定么?”魔侯沉吟良久,静静问道。
伏婴师双眉一扬,看著眼前神色自若的弃天,一时竟有些游离了,“陛下……不生气么?”没有预想中的暴跳如雷,也没有断然拒绝,突然意识到眼前魔侯已经不是半年前的弃天,伏婴师心中竟是一阵欣慰。
“伏婴师,你很期望孤王发怒?”弃天嗤笑一声。
“臣……著实有些意外。”
“哦?那说说你心中是何等想法呢?”
“臣……只感……受宠若惊……”
君臣二人相视一笑,弃天帝道:“孤王‘终身大事’,信你不会草率,将寂寞侯请来一见吧。”
伏婴师躬身道:“臣遵旨。”说著,缓缓退至门边,待正要转身跨国门槛之时,却被弃天一句“且慢”叫住了,伏婴师回身,问道:“陛下还有何吩咐?”
弃天脸上含笑,道:“要是让吾做了对不起老师的事情,孤王真正一剑砍了你。”
伏婴师轻轻抬袖,假意擦了擦光洁的额角,道:“臣惶恐之至。”说著在弃天哈哈大笑声中,转身出门。
回到府内,略微休整更衣之后,伏婴师亲自请出寂寞侯,两人出了相府,骑在马上,一面闲聊,一面缓缓出了巷子,向著天魔宫而去。刚刚出了门前巷子,转上火焰城南门直通天魔宫正门的大道,此时,正是晌午,路上车马人群熙来攘往,一派繁华。
“吾今日早朝之时,已经将耀相来意禀告陛下,陛下虽未应允,但却也不见拒绝,大约此事必谐。”伏婴师面不变色,缓缓说道。
寂寞侯轻咳一声,道:“有劳魔相,想必也是费了不少口舌吧。”
伏婴师侧头,讳莫如深的一笑道:“虽有些意外,却也在情理之中。”话音刚落,却听得后面一阵大乱,百姓走避声中,急促蹄声和魔国将领特有的銮铃声震得人心阵阵发颤。伏婴师一惊回头,却是正好和策马狂奔的来人打个斜斜的照面。骏马如飞,一瞬间已经与路边两位国相擦肩而过,竟是浑然未觉。
“啊……”伏婴师一声惊呼还未出口,便看见紧随其后的银锽黥武也是满脸焦急,目不斜视骑在马上狂奔而过,伏婴师此时才能相信,方才驰过身边的乃是:“吞佛童子!”而怀中横抱之人,紫色前襟斑斑点点的血色也竟是格外显眼。
“……”等到路上漫天烟尘落下,伏婴师才发现自己竟一直保持著身子朝南而面孔扭向北面的姿势良久,他轻轻闭眼,沉沉心思,才缓缓一拎缰绳,将马头掉转,朝向用袖子掩著口鼻,一双眼睛却是眨也不眨望著天魔宫方向,脸上毫无表情的寂寞侯,道:“耀相,只怕今日不宜拜见魔侯。”
“……”寂寞侯缓缓将抬起的手臂放下,慢慢点头,道:“那人眉心黑气凝滞已久,倘若置之不理,即使真龙在侧,最多也只有一日的性命了。”
伏婴师嘴角微微一翘,道:“耀相倒是好快的眼力,受教了。想来魔侯召见在即,吾先送先生回府吧。”
安顿了寂寞侯,伏婴师仿佛换了一人一般,步履匆匆,疾奔天魔宫内弃天帝寝宫,还未跨入院门,远远已看见内中跪著的身影并非吞佛童子与银锽黥武,竟是带著滕邪朗与赦生童子的朱闻苍日。
“二表兄……”伏婴师脚步略微一缓,走入院中,轻轻唤了一声。
“伏婴……”朱闻苍日脸上不见往日高傲,却是带著几分惊慌,几分紧张。
“我听闻弦首出事,急急赶来,却不知……二表兄与两位侄儿与此事有何关系?吞佛将军与黥武何在?”
“……”朱闻苍日尚未答话,却听堂内弃天一声急匆匆的呼喝:“伏婴来了?进来!”
“是。”伏婴师答应一声,又看了院中跪著的苍日三人,却听屋内弃天又是一声无奈:“苍日也将他二人带下去吧,此事没有他人的责任,但是吾此时也不想见到他二人,你们去吧。”
朱闻苍日想著身后两个侄儿使个眼色,三人默默叩首,默默起身退出了院子。
伏婴师走入堂内,才将眼光落在屏风前的几案之上,便是一惊,刚刚抬起的左脚重重向后跺了一步!
只见几案之上,放著鲜血淋漓硕大一只死鹰,鹰身之上,两只锋利雕翎贯穿前胸后背,角度虽异,然而瞄准却是一处,看来乃是两人双箭同时命中,想那雄鹰翱翔高空,能够射中已是不易,而命中心脏,更是难得。伏婴师看看箭尾朱砂染红的箭羽,心中已略微有数。血色刺眼,又有了定见,也将头转过不愿再看,绕过屏风,直奔卧室。
卧室之内,竟是难得一眼便看见躺在榻上的苍:形容惨淡,面容枯朽,一对眼睛半睁不睁,眨也不眨,愣可可不知看向何处。见此情景,竟连伏婴师也是呆立原地,心中阵阵发紧,却也怎么也移不开眼神,一时竟忘了向立在一边的魔侯行礼。
屋内,只有或急促或艰难的喘息声,默默显示时光流淌。
突然,又是一阵噪杂,伏婴师一惊,回头看去,却是吞佛童子与银锽黥武一左一右在前,护著被两名侍女搀扶的断夫人绯羽前来。黥武脸上已现焦急,头盔歪了许久,也想不起扶正;而吞佛童子脸上虽无特别表情,可是从进院门之时,两人同时抢入,竟不知避让对方,双双卡在门洞之内,好不容易才挤进来的情况来看,方寸之内也已是一团乱麻了。
变故既生,他两人首当其冲,责无旁贷,将苍放下,立刻转身出去,此时二人皆已通晓御车之道,便架著同一辆战车,将在家安胎的绯羽请来。
绯羽身子不便,然而却也是满脸焦急,尽全力拖著脚步疾行,倒叫后面不放心一路跟来的断风尘为妻儿时时捏著一把冷汗。
“陛下,伏婴师大人……”绯羽走入屋中,勉勉强强行了一礼,眼睛却已经落在榻上病者身上,脸色也是瞬间骤变,花瓣一般的双唇竟似风中舞动,抖个不停。
“义妹……老师他外出之时,受了惊吓……”弃天缓缓说道,“……一切有劳了。”伏婴师此时方才发现,自从自己走入屋内,魔侯一直面窗而立,竟是从来未将脸转向榻上。
“陛下……绯羽只能……”绯羽紧咬下唇,“尽人事,听天命”六字虽然简单,却是无论如何不忍心出口。
……
绯羽诊脉,余人出去,屋内只留弃天与断风尘。伏婴师看看颓然坐在屋角,无精打采垂著头的黥武,一把扯过正要走去宽慰的吞佛童子,问道:“吞佛将军,你们护送弦首出城祭祀伯藏主,究竟发生何事?”
吞佛童子终于一蹙眉头,道:“我与二世子在旁相陪,弦首祭文读罢,正在上香之时,一只死鹰从天而降,落于供桌之上,弦首一惊摔倒,只是隔了一瞬,吐血昏厥,便成了现在这般模样。”
“……这是为何?”
“那鹰爪内,尚抓著一只白鸽……”黥武突然抬头,“我在旁片看的真切,虽然内脏已经被爪得稀烂,但是落下之时,尚且挣扎了一下。弦首便是在那白鸽咽气之时……”黥武说到一半,突然浑身打个寒颤,脸色白了一白,将头偏过。当时吞佛童子抱起苍策马回宫,他也一把抓起供桌上的白布包裹那两只死鸟,紧随其后,虽然一直对自己说手中所感应到的挣扎只是错觉,但那感觉却是无论如何难以忘怀。
“嗯……?”伏婴师再度抢步绕至几案旁边,再次看向那只死鹰,果见双爪死死抓著一只白色飞鸟,虽然极似白鸽,然而额头尾端几根长翎,隐隐泛出金属之色,竟是熟悉不过,“银鸰!”伏婴师认出这只白鸟,突然感觉到一阵莫名气氛懊恼,咬牙摇头,狠狠一锤桌面——银鸰还是要来找你,倘若当时不将它放出,一并带来魔国……
“伏婴大人……?”吞佛童子见到伏婴师反应激烈,一时不解,走过来探问,连一只懊恼的黥武也站起身走近。
“银鸰乃是陛下在封云城第四年末,从山猫口中救下的雏鸟,当时大鸟已亡,陛下爬上树巅,从鸟巢之内将它取出,带回城内送给苍老师喂养……”伏婴师一面说,一面再度鼓起勇气,细细观察那只白鸟尸体,惟愿找出哪怕半点与记忆之中的银鸰不相符合之处。
……
“点灯!”弃天坐在榻边,目不转睛看著榻上之人。
此时已经酉时前后,屋内高高低低已经点了十几盏油灯,然而,却仍然觉得面前光线昏昏暗暗照的苍的脸色越发难看。
“陛下……伏婴宰相求见。”戒神老者将手中的两盏油灯递给傍晚时分携带著刚刚重铸完成的雷天剑赶回王宫的补剑缺——雷天剑已因“此物于老师大大不祥”而拿到远远的所在。
“进来!”想起伏婴师中午临出门时,曾说要去催促那面铜镜早日完工,弃天虽然藐视神鬼,然而此时却是不得不寄望于此了。
“陛下……”伏婴师走入,双手将裹著素色绫缎的铜镜双手递上,“陛下,铜镜已经錾刻完成,请陛下将之悬在苍老师床头,但愿能有些作用。”
“恩……”弃天接过,除去素绫,小心翼翼挂在榻侧靠山之上。
“臣……”
“伏婴……”
两人同时出言,又同时收声,伏婴师微微躬身,以示聆听之意。
“伏婴,早做准备,只怕不久便要与玄开战了。”弃天直起身,轻轻吐气,无奈闭上眼睛。
“陛下!”伏婴师脸色一变,“此时六国尚存,贸然对战天子,只怕为众矢之的啊!”
“难道孤王不战,天子便会放过魔国么……”弃天突然暴怒,大吼一声!
伏婴师跪倒在地,道:“陛下,苍老师尚在,此事还有转机……”
“住口!孤王足够清醒,不要再听你们的虚伪善言!”一日之内,众人纷纷劝慰,然而弃天又怎是能被客套寒暄说服之人,只是心中却又忍不住想要相信——心身皆疲之下,终于控制不住,将载沉载浮的厌倦愤怒一并爆发出来,正要甩手之时,却觉得袖子一紧,猛然回头,却见一只枯干惨白的左手,虽是不住颤抖,却仍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抓著自己袍袖。
“苍!”虽然知道自己轻轻甩手,便能将这已经微弱之极的羁绊摆脱,弃天身体却仿佛被什么定住了一般,动弹不得,唯有一对异色眸子,闪烁犀利光华,看著榻上,勉力将头转向自己,嘴唇蠕动,却无论如何发不出声音的苍。
“苍!”弃天帝再叫一声,看著眼前人头颅微微晃动,应该是想要摇头。
“……”弃天双肩不住颤抖,脸上五官更是抖动得厉害,终于摇了摇头,道:“老师,此事吾不能答应。……苍……你别这么看著我!”沉静片刻,弃天猛的一声大吼,抓起苍因为用力而筋骨凸显的手,怒道:“不想开战,便活过来啊,活著来阻止我啊!”
苍似乎是望定狂怒无措的对方,无声的张了张嘴,最后仍是阖上了眼。
“苍!苍!”抓著对方孱弱双肩,指甲几乎要陷入肉内。
耳边全是魔侯嘶吼,伏婴师来不及起身,跪爬几步,一把拉著弃天手臂,“陛下,伏婴师以命相保,苍老师此劫有惊无险,定能平安无事!倘有不济,伏婴师情愿以身殉葬!请陛下再忍一晚,切莫离开苍老师身边,待到天明,必能好转!”
弃天双手缓缓松开,眼神中带著仅有的一次害怕的神色看著对方,道:“伏婴……我再信你一次,千万莫要骗我!”
伏婴师叩首在地,心中亦是一片酸楚,道:“臣断然不敢欺君!”说著,不等对方吩咐,已经起身,急匆匆走出。
……
同九江春从设在花厅下的密室出来,东方已经泛白,看看一片平静的花园,伏婴师只觉得浑身困乏,几乎就要软到在地。
“总算赶上了……”九江春亦是惊魂初定一声长叹,“没想到,所谓距离越远咒力越强竟是指咒发时间而言,当真失察……”正说著,只见一人快步走入花园,九江春认出乃是伏婴师心腹佐门佑军,当下拱手道:“如今尘埃落定,不才先走一步,大人也请及时安歇吧。”
伏婴师点点头,躬身一揖,道:“有劳先生,救命之恩,伏婴代替陛下说谢。”
九江春道:“此时要竞全功,旷日持久,不才现在不敢居功,待到解咒之日,必要向丞相逃赏了。”说完拱手,转身走过花园回到西厢休息去了。
“何事?”待到佐门佑军靠近身边,伏婴师皱眉问道。
“任沉浮大人飞鸽传书,奇首三日前在府门前遇刺,刺客走脱,凶器之上喂著剧毒……”
“……”伏婴师无言苦笑一声,道:“不必惊慌,老师一身正气,绝不会死于宵小鸩毒之下。”话未说完,已经是忍不住的惨笑出声,连一向面不变色的密探也被这骇人的反应震慑的脸色微变。
Pagevie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