质子

第二十三章

  封云城,奇首赭杉军府内,黄昏。

  “什么?!”墨尘音赫然起身,看著前来传旨的任沉浮,“奇首命在旦夕,天子怎能命我此时点兵!”

  “墨将军!”任沉浮略微提高了声音,“天子之命,怎能质疑?而况,此乃天子依照奇首未完之奏章下令……”话说到一半,已经轻轻叹了口气,道:“墨将军放心去吧,魔、耀相争,玄、神边界万万不能有失啊。我且先回去交旨,随即便赶来接替将军照应奇首。”

  “……”墨尘音低头无语,隔了片刻才道:“也罢,此亦为奇首之意,墨尘音不敢怠慢,任大人速去交旨,吾在此等你回来再去点兵!”

  “也好。”任沉浮看看已经将头扭去的墨尘音,又顺著他的目光看看塌上面色发黑昏迷不醒的赭杉军,无奈的点了点头。随后,转身出去了。

  “奇首……”墨尘音缓缓坐倒塌边,满腔懊恼再次溢满心头,那夜之事仍旧历历在目……

  ……

  “尘音,放她走吧。”赭杉军手捂胸口,暗色鲜血已从指缝中不停溢出,然而当藉著滚落地上的灯笼所燃著一丛枯草的烈烈火光,看清那乔装成老妪行刺之人的面容之时,他脸上的痛苦似乎一下子从皮肉扩散到了内心深处,“吾罪有应得……”一面重重喘著气,一面从牙缝中挤出了这几个字。

  “奇首!她匕上有毒!”虽然第一刀猝不及防,然而玄朝的大将军制服一介女流还是易如反掌。

  “痛么?”双手被反背在身后的允爱君双目充血,看著跌坐在墙角的赭杉军,神似疯狂,“一会儿便觉不出痛了!这是君早已备好的毒药,可惜,你们连让他从容赴死的机会都没,留到如今,正好用在你的身上啊!”话虽疯狂,然而却已是泪流满面。

  赭杉军面容抽搐,也不知是伤重毒发痛苦难当;还是想起伯藏主,内心更似油煎,仍是缓缓摇头,道:“放她走……”只说了三个字,嘴唇已经颤抖难言,强撑伤体看著墨尘音无奈松开双手。

  “哼,此毒已无解,你此时行善,迟了!”允爱君恨恨说完,扶著院墙蹒跚没入黑不见人的深巷之内。

  “我……当受这一刀……”看著惶急过来的墨尘音,赭杉军咬牙吐出一句,双眼翻白,昏厥过去。

  ……

  “奇首,您这一刀,是替天子所受啊!”墨尘音握紧了拳头,白狐国之事,因为与伯藏主交情匪浅,墨尘音虽未参与却也熟知内情,但越是如此,便越发懊恼,一腔无名怒火更不知何处宣泄。允爱君一个弱女子,那一刀虽然使出了全力,毕竟刺得不深,若非刃口喂毒,赭杉军本应无性命之虞。然而此毒是域外奇毒,几家太医束手无策,只能开些寻常驱毒药方,延缓毒发,勉勉强强拖了三日,眼见便是极限了。

  “奇首……墨尘音定不负您之期望,为国尽忠!”听到外面车马声再起,心知是任沉浮交旨回来,墨尘音下定了决心,毅然起身,此时,却见任沉浮急急奔入,道:“墨将军,吾突然想起一事,故而先行折返!”说著,已经著著急急甩脱方屦,踏上厅堂。

  “任大人?”看到对方焦急之中还带著积分欣喜和期望,墨尘音心中一动,赶紧迎上。

  “吾反复考量允爱君离去之语,觉得此毒未必无解。这解药,只怕藏在伯藏主殿下居处‘春园小柳’内中,此地事后即被查封,允爱君无法进入取走……”

  “有理!我即刻带队前往搜查!”墨尘音眼睛一亮,人已经如一阵风一样冲了出去。

  虽然未曾托付,然而任沉浮心领神会,等到墨尘音马蹄声远去,却也不离开,缓缓坐在榻边看看塌上的赭杉军,抓起一旁手巾轻轻拭去他滚烫额头之上的汗滴,同时一声苦笑,自言自语道:“伏婴大人,您之所托何其之重,任沉浮当真要不堪重负了!”

  ……

  “大人,任沉浮大人!解药已经找到了!”

  天近破晓,墨尘音满肩尘土蛛丝,一身狼狈,手中攥著一只精致玉匣冲入。却见赭杉军塌边,唯有白雪飘趴在一旁打盹,不由得一愣。

  白雪飘被他惊醒,慌忙起身,揉著眼睛看清来人,赶紧道:“墨将军啊,任大人忘了交旨,昨夜被天子拘去训话。进宫时,托我前来照顾。任大人自己……只怕现在还跪在御书房前……”

  “……”墨尘音心中感激,道:“先给奇首解毒,之后随我入宫解救任大人!”



  魔国,银安殿上。

  “……”

  本以为弦首重病,今日应无早朝的魔国众文武,大多数都是被钟鼓之声从睡梦中叫了起来,著著急急冲上银安殿之后,看著宝座之中怀抱老师的弃天,竟都是不约而同呆立门口,忘了进入列班。

  “列位大人,聚在门口并不进入是为了何事啊?”朱闻苍日几乎来得最晚,看见门口黑压压一群大臣,挑起眉梢朗声发问,同时,凤目一扫,却见伏婴师也正不疾不徐,从御书房的方向走来,想来应是一早便在处理公务了。

  “列位大人,”伏婴师向著朱闻苍日用目示意,随后也是扬声道:“如此围观与市井平民何异,请列位大人莫失身份,即刻进入殿内站班。”

  两位重臣均已发话,众文武即便再有惊讶也只得暂且忍下,低头走入。

  “……”伏婴师与朱闻苍日倒是从容,等到众人进入,方才同时抬步,并肩昂首入殿,只可惜,才只跨入一足,便都从脸上表情一直僵硬到身上,呆立片刻,再度涩涩扭头,对望一眼,随后又将头转向另一边,缓缓走入。

  等到殿上安定下来,弃天帝才将目光从苍的安详睡颜,转向气氛莫名的殿内,缓缓道:“今日众卿家姗姗来迟,却不知是为了何事啊?”绯羽昨夜再次给苍诊脉,留下话来,倘能过得了夜,或许尚有转机。弃天在床榻边目不交睫守了整夜,只觉苍之呼吸终于渐渐平稳,日出之时,又没有什么变故,怕是已经熬过此劫,故此现在心情不错。

  “陛下见责,臣等知罪!”

  众文武将头垂得更低之时,回过神来的朱闻苍日已经怒上眉山,抢先出班,将手一拱,道:“陛下,朝堂之上乃是商讨军国大事之地,严静肃穆之极,陛下却将月阴之交带来这正大光明之所,岂是为君之道?”话音刚落,满朝堂之上已经是齐刷刷吸了一口冷气。

  “哦?”不等一旁反应难得有些迟钝伏婴师出言,弃天帝嘴角微微翘起一个弧度,“老师重病,孤王本应寸步不离,然而处理朝政不敢因私废公,故此才委屈老师拖著病体随我一道上朝,有何不妥?苍日贤侄,未知为君者该为之事,孤王还少做了哪一件呢?”

  朱闻苍日强压怒火道:“白昼宣淫,难为群臣表率!”

  弃天眉头微微一蹙,道:“群臣表率?难道早朝之后众位爱卿便要争相效仿孤王,今日开始都要怀抱心爱美人办公么?”

  众人只觉得冷汗滑落,齐刷刷躬身道:“微臣不敢!”

  朱闻苍日气得脸色泛白,回头看看几乎猫下腰的大臣们,再度回头道:“纵使如此,此事传出,于国体有碍!”

  弃天脸上笑意更浓,道:“众位爱卿难道要将此事大加宣扬么?”

  “微臣不敢!”再次齐刷刷的回应之声,弃天放眼望去,只见几十个平坦的后背朝天。

  “哈哈,孤王记下了,倘若日后此事外传,为他人所知,孤王定要治尔等欺君之罪!”朗声一笑之下,只觉得大腿又被人狠狠一拧,倒是疼得钻心。

  “陛下!”

  立在朱闻苍日背后的伏婴师突然觉得眼前红色背影似乎青烟直冒,便悄悄将手中笏板举起半分,挡在口边,忍俊不禁,将本来要出班理论的心思打消了。

  只听朱闻苍日继续道:“臣冒死上陈,请陛下慎防认萍生之神朝之故!”

  “耶~”弃天只觉得怀中之人微微颤抖一下,嘴角含笑道:“苍日贤侄,孤王派任沉浮往玄朝为官,可并无吩咐他去勾引天子啊。任大人兢兢业业,这个名声于他不公吧?而况,认萍生忍辱负重,为国屈身,乃是天大的忠臣,无论在玄在魔,若是当今有此奇人,孤王定是由衷敬服!”

  “陛下!臣所指并非任沉浮,乃是……”

  “苍日殿下!”伏婴师突然出班,疾声道:“陛下大朝,乃是讨论军国大事,殿下想要议论古今,不如下朝之后,微臣奉陪。”随后不等苍日答话,已经转身向著王座一揖道:“臣乞陛下,耀国使臣,国相寂寞侯已经在臣府上等候多日,未知陛下今日可传见否?”

  “哦?”弃天微微一笑,道:“快请进入!”

  不多时,寂寞侯从容步入,目不斜视,径直来到弃天面前,卓然而立。

  “耀相见到本王,不行礼么?”面对此人,弃天竟有些下意识的将怀中的苍抱紧了几分。

  “寂寞侯不知以何礼相见魔侯。”寂寞侯惨白脸上没有表情,不卑不亢缓缓回答。

  弃天抱紧了苍的身躯,倒也安下心来,微笑道:“此话怎讲?”

  “国相位极人臣,仅次诸侯,而久闻魔国于六国之内最是重视玄朝规仪,寂寞侯远来为客,自当受尊,与魔侯分庭抗礼,然而若是以诸侯之礼相见,又有僭越于耀侯之嫌。”

  “哈,”面对满朝怒气,弃天倒是洒然一笑,道:“先生,弃天帝幸会了。”倒是一派士大夫平辈论交的口吻。

  “在下才是,久仰魔侯英名,如雷贯耳。”寂寞侯心领神会,依照士大夫相见之礼,一揖。

  “先生远来敝国,未知有何见教?”

  “臣奉耀侯之意前来,乃是为公主沐紫瑛向……弦首提亲。”

  ……

  “伏婴师!”

  下朝之后,先将苍带回自己寝宫,安放榻上之后,弃天愤然转身,看著随后跟来的伏婴师,“你竟与寂寞侯联手算计老师么!”虽然在朝堂之上,朗声大笑,慨然应允,然而下朝之后,压抑许久的怒气终于爆发出来。

  伏婴师“扑通”下跪,道:“臣不敢!此乃寂寞侯之计,臣一时不查,也被他算计了!”虽然不愿承认,但是回想前言,确实未曾亲耳听见寂寞侯确切说过乃是求亲魔侯。

  “哼……”弃天冷哼一声,“起来吧,你既然如此说,孤王怎能不信。此事后续该当如何处理,不用孤王交代了吧?”

  伏婴师伏地叩首,道:“谢陛下不罪,臣早有腹案在胸。”

  弃天缓缓点头,道:“不必说了,全权交你处理了。”

  伏婴师道声“领旨”,随后起身,道:“陛下,与耀国盟约已成,等到苍老师身体好转,臣请陛下御驾亲征神国。”

  弃天一怔,道:“莫非萧关你已有了万全之策应对?”

  伏婴师道:“臣今日得了消息,萧振岳重病卧床,箫中剑孝子,必在近日内向天子请旨回家侍奉老父;倘若天子应允,没有了箫中剑,萧关其余守将,留下断风尘、暴风残道与螣邪郎几位世子绰绰有余。即便玄天子不允,依照赭老师性格,也断不敢也不忍再在此时委以征伐之任。而神国神玺王与王叔南宫连城均为猛将,朱武与黑羽两位殿下不在,欲破神国非陛下不可啊。”

  “哈……”弃天不置可否,道:“先等老师病况稳定再说,嗯,说到此,给老师定下婚约冲喜也是好事,还有伏婴你的铜镜也是灵验啊。”

  “都是陛下龙气庇护,苍老师方能转危为安,臣不敢居功。只是……今日争执实难怪苍日……”伏婴师拖长了声音道:“天子尚且三日一朝,陛下以后若不方便,偶尔不上朝也无不可。今日得见弦首,群臣皆是受宠若惊啊。”

  “这么……”弃天轻轻摸摸还在隐隐作痛的大腿,道:“吾自有分寸。”

  伏婴师一揖到地,道:“臣告退。”

  弃天点点头,道:“去吧。”

  伏婴师才走出几步,忽然回身,道:“陛下,今日便是端午,倘若苍老师身体康健,臣本想请陛下与老师屈尊府下,尝尝挽月手艺,如今,陛下不便,臣一会儿便将粽子送来,请陛下一尝如何?”

  弃天微微一笑,道:“宰相倒是齐家治国,两相兼顾,多谢款待了。”


  鬼门关前去而复转,朝堂上浑浑噩噩听了大概,当时虽然著急,偏偏又是无论如何开不了口,起不了身,情急之下力气用尽,竟是不知不觉又睡著了,直到日头西坠,金色阳光射进屋内,苍才终于再次清醒了起来,还未睁眼,已闻到粟米飘香,想那一枕黄粱,大约如此。

  这时屏风已经挪在一边,视线越过眼前那熟悉背影,穿过两层敞开房门,一直落在院内。春日景隆,院内的梧桐已经成荫,一片盎然。痴痴望了一会儿那片新绿,才将目光放在一身便装,箕坐几案端头那人身上:

  此时弃天帝面对一只颇大木盘,正在专心致志剥粽子,暖融融的阳光射在身上,翠绿苇叶拨开,露出其中金黄色粟米松子,一阵清香扑面,与他来说,倒是久违的惬意体验,竟连有人开始注目自己都没有察觉。

  “嗯?”

  听到这一声轻哼,弃天浑身一震,又惊又喜抬起头来,“苍,你醒来了!”

  一刹那之间的目光相对,两人似乎又同时回到了遥远的封云城内……

  ……

  “苍,你醒来了……”

  不知多少次,也不记得都曾在何时?

  满脸期待的目光,便是在等他醒来的那一刻……

  ……

  “咳,老师……学生一时失礼了。”见对方久久没有回答,最后又缓缓将眼睛闭上,弃天只觉得眉间发紧,“……老师,今日乃是端午,……”

  “粽子是……伏婴师送来的?”苍的眼睛微微睁开到了勉强可以区分梦醒的程度,轻声问道。

  “正是!原来老师听到了……”

  “……”苍缓缓摇头,脸上表情却是微微一僵,将已经侧过去的头再次转正,看著屋顶,道:“只有大哥一人这样裹粽子……”

  “啊?”弃天拿起一只,仔细端详一下,“学生孤陋寡闻了,原来粽子还有其他裹法……”封云十年,好像每年吃到的粽子,都是这样裹法,竟没想到乃是赭老师独创。

  “哈……”苍干笑一声,却不知又想起了什么还是要忘记什么。

  “戒神,老师醒了,去准备晚膳!”将粽子剥完,弃天早就饿了,迫不及待拿起一只,塞进嘴里,“可惜,方才请教过太医,老师身体虚弱,脾胃不利,尚吃不得粽子,只能喝粥了。不过老师总算熬过此关,这几日真是吓死众人了。”对谈了几句,方才想起不久前对方还是是病危之人,弃天这句话倒是说得不假思索。

  “……”苍缓缓摇头,长出口气,脸上突然露出了一片肃然,一字一顿道:“弃兄……”

  “……”虽只是一个称呼,弃天帝却也听出了对方情绪,放下手臂,转身凝神。

  “弃兄,于公于私,魔侯弃天究竟有何资格,替天子辅国应允婚事?!”言语之中,已经带著少有的怒气。

  “……”瞳孔收缩,手中的半只粽子瞬间变了形状,强压满腔情绪,弃天亦一字一顿说道:“吾想不出老师会有拒绝的理由。老师若觉得不妥,尽管说出,吾这就去找寂寞侯取消此约。”同时,眼睁睁看著对方再次抬起左手,挑起脸旁一缕乱发,似乎是在无意识的缓缓理顺,同时嘴角微翘,双目已阖,道:“弃兄误会,吾只是责怪魔侯越权行事而已,这婚约,吾……”

  虽只是言语之间一个喘息,然而两人却都觉得仿佛时间停滞一样窒息,弃天已经情不自禁站起身来,当听到,“……需深思。”三字之后,仿佛人都放松了下来,长出了一口气。

  “吾之浩渺居,听闻已经完工,一介质臣,久居魔侯寝宫,失礼僭越,只怕有损阴功阳寿。”

  “啊?!”仿佛没有听清一般,弃天问道。

  “吾要搬回浩渺居。”

  “至少……过了……今晚吧。明日朝罢,学生亲送老师。”毕恭毕敬回答完毕,却不知为何,只觉得屋内再也呆不下去,弃天竟也不再告退,霍然转身,拂袖匆匆冲出了寝宫。

  “……哈,认萍生……吾,吾却是怎么也……”苍一声惨笑,躺了良久,在嘴边盘旋了千遍万遍的明明是一句“吾应允。”然而当时耳边听到那人约见急促紧张的呼吸声,却不知为何连自己也喘不过气来,“苍,汝的决心,也只有如此而已么……”


  是夜。

  端午过后,转眼便要入夏,似乎夜晚的空气也燥热起来。魔侯寝宫,榻上两人难得向背而卧。

  一句应允,谈何容易,所要牺牲的怕是一个陌生女子毕生幸福,虽然一再强调:谦谦君子,倘若对方真是窈窕淑女,相敬如宾,凡是夫妻种种,自己也皆能做到;然而心底另一个声音却在不停提醒,这无非是一厢情愿的自欺欺人罢了。

  无意识的将身一转,身边另一个无眠之人竟也在此刻同时转过身来,四目相对,呼吸相闻,只觉得黑暗中,那对闪亮的眸子突然射出了野兽一样的光芒,有力的臂膀猛地一紧,略有些天旋地转,等到再次清醒,身已被压人下。

  “苍……”轻声一唤,低下头一口衔著那两片微有血色的薄唇,再不松开。

  “嗯。”喉咙里哼了一声,双唇微张,已经接纳了对方,同时缓缓抬手,从对方敞开的亵衣领口探入,攀上了那微微汗湿的宽阔脊背。此时,那一对滚烫的大手,也已经伸入自己的衣襟,在腰肋处摩挲起来。

  触手之处:伤痕累累;瘦骨嶙峋。

  两人心中同时一震刺痛,却仿佛要相互安慰一样,拥得更紧。肌肤相贴,仿佛连心跳也渐渐同步了。

  “苍……吾,不放你走。”微微抬头,看著已被吻得有些恍惚的苍偏过头去喘气,弃天略略直起身,掀开他已经凌乱的衣襟。

  “吾……在此陪你……”侧头之时,看到了丢在旁边几案上的朝服,苍长睫轻抖,喘著气说。同时,轻轻抬起双手,推在对方再度压下的胸膛之上,转头望定那双熠熠发亮的异色双眸,“弃,吾可在此陪你一生一世,你,便将天下留给……”

  “苍!”爆然起身,眉头几乎拧作了一团,又痛又怒的烧灼从心口扩散至全身,烈焰一般的目光,竟真的让苍将后半句话吞了回去,只能鼓起全身勇气回望。“苍,为什么?为什么要我先放弃!”

  “……”那目光烧的自己浑身刺痛,苍缓缓闭眼,道:“是你……是你先要苍放弃……”

  “……”看著眼前之人数得清肋骨的身躯在夜风中微微颤抖,却又绝不示弱,弃天苦笑摇头,缓缓收回已经跨在对方身上的腿,赤足立在地上,替他整理衣襟被褥,同时道:“苍……这不是可以交易之物……吾,不能……也……做不到……”

  被褥盖得严严实实,然而身体却是不由自主的轻颤起来,耳边,听得到那人穿衣穿鞋的声音。

  “同耀国公主沐紫瑛的婚事……吾……应允了。”不知是何处来的勇气,然而启齿之后,双手更是死死攥拳,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那指甲刺进肌肉的剧痛掩盖其他一切,将这话说完,“不仅如此……,吾,苍……请魔侯陛下恩准,苍暂离职守,亲往耀国就亲。待婚礼完毕,必然携妻……”

  “够了!”一声嘶哑怒吼,随后,重重的脚步声开始飘远。

  “弃!”涩声呼唤,却是眼睁睁看著那高大背影竟没有一丝一毫的停滞,没入浓浓夜色,等不得自己唇间的吐出两字:抱歉。

  “哈……原来……你连认萍生都不叫吾做啊。”双唇还未合拢,咸涩液体已经涌了进来——哭?吾还有痛哭的资格么?


  “伏婴大人,伏婴大人!”

  “恩?”朦胧中,竟是有人直接猛砸自己的书斋房门,伏婴师哼了一声,已经分辨出来是银锽黥武的声音,心知不对,即刻跳下书斋内的矮榻,赤著脚去开门。

  “大人,陛下……”银锽黥武满脸惊慌,“陛下要跳井!”

  “……”

  ……

  “陛下!”还没走近宫苑一角的井院,便听见大股水流落地的声音和吞佛童子的嗓音,“陛下不可……”

  “闪开!”弃天帝挥手一推,竟连吞佛童子也踉踉跄跄后退几步,随后弯腰,拎起脚边大号木桶,“哗啦!”不知是第几桶冷水,已经兜头浇下。

  “陛下!”

  拎起另一只木桶时,双腿已经被人抱住,侧头看去,伏婴师发髻蓬乱,双膝跪在一片水渍之中。“……闪开。”冷冷说了一句,木桶已经举过肩膀。

  “陛下!”手臂抱得更紧,刺骨井水已经浇了下来。

  “……”再度弯腰,手边木桶却抢先被人一脚踢翻,“吞佛!”怒斥了一声

  “陛下,臣伏婴师不才,请为陛下分忧!”虽然浑身湿透,牙齿打颤,伏婴师的语气却是从未动摇。

  立在一片水汪之中,弃天终于渐渐冷静下来,仰天道:“……与耀国的婚事,老师已经应允了,并要亲自前往耀国就亲。”

  “……此事……臣必会劝服苍老师打消此念。”伏婴师低头,发稍滴水,落在面前水镜之内,人影晃动,两条纤细的眉毛似乎也要斜斜向上,挑入云霄之中了。

  “哈……”弃天帝似乎是突然清醒了过来,傲然一笑道:“不必,伏婴你还是去忙国事吧。老师他从来言不由衷……即便他真做如此想,孤王不允,又能如何?!”说著转过身看看前面三人和聚在远门之外随吞佛童子与银锽黥武一道而来的巡逻军兵,只见伏婴师与吞佛童子浑身湿透,银锽黥武的战裙下摆也湿了一半,不由得皱皱眉头道:“赶紧回去换衣,眼看便要上朝,湿淋淋的成何体统!”说著抬手抹去顺著发髻淌下来的成股水流。

  “陛下……”吞佛童子与银锽黥武将落汤鸡一样的宰相搀扶起来时,伏婴师看著魔侯转身将要离去的背影说道:“臣斗胆提醒陛下,虽然苍老师已过险关,然而陛下莫要忘记,他前一天还是垂危的病人啊。”

  弃天帝身形一听,也不回头,颔首道一声“谢。”随后大步而去。


  拖著一条长长水渍回到自己寝宫,正巧看见戒神老者从卧室内出来,见到魔侯满身湿透进来,惊得倒退了一步,“大王啊,您这是……”

  弃天轻轻摆了摆手,问道:“老师他……睡著了么?”

  戒神老者皱著眉头,道:“苍先生身子虚,陛下走不多久,床便冷了,老奴进去,只见苍先生缩在被中发抖,刚刚才加了被子,老狼仔已经去端火盆了。”他一面说,一面担心的看著弃天还在滴水的头发衣襟,“陛下啊,晚上凉,赶紧换了衣衫吧,这要是再著凉……”本来想继续说:再著凉生病,你和苍先生谁暖和谁啊,但是话到嘴边,觉得不妥,急忙收回了。

  “……”弃天无言,此时屏风已经被挡在了门前,戒神老者刚才为苍盖被时点燃了油灯,投射在屏风的剪影除了堆得老高的被褥,竟看不出那人的轮廓。

  换过一身干衣,弃天坐在榻边,补剑缺已将火盆放下,戒神老者立在身后持著鹿皮巾替他擦干头发。

  “老师……方才学生情急失礼了。”看著面向里而卧,被成堆丝絮锦被“掩埋”的苍,弃天帝抬了抬手,见他盖得严实,不需整理,只得又放下了。

  “……无妨。”没有回头,被子里飘出微弱的声音。

  “老师,既然……”沉吟了一下,将到嘴边的话又收了回去,“老师现在大病未愈,浩渺居落成不久,湿气尚重,不是养病之所,请老师稍安勿躁,再多将养些时日,等到日阳晒透之后,再搬入吧。”

  苍没有回答,只是用对方看得到的幅度,缓缓点了点头,嘴唇动了动,也是轻轻闭上。

  此时,东方现白,虽然再过不久便是上朝时间,弃天却觉得莫名困倦,身子一歪躺在榻边,扯过丝被一角盖上小腹,缓缓闭眼——来日方长,这一夜,别再用言语伤害彼此,便这样安静的度过吧——然而,似乎只是一瞬时间,再次睁眼,金色朝阳光芒已经射了满眼。


  “既如此,便依苍日之意见,众卿还有何建议?”朝堂之上,平静得有点反常,弃天帝问出一句之后,瞥瞥文班次席的伏婴师,沉默了片刻,还是没有什么动静,连出班立在朝堂正中,奏事的朱闻苍日也不由得微微侧目,用眼角余光瞟向安静得出奇的宰相,此时,弃天帝再道:“既无异议,奉旨执行去吧。众卿退朝,伏婴师留下议事。”

  “……”

  “伏婴大人……”后面的算天河见等了良久自己前面的人都没有动静,大著胆子横过手中笏板,轻轻戳戳对方后背。

  “啊?”伏婴师浑身一震,竟然惊呼出声。

  “伏婴,我傍晚欲在后宫宴请耀相,替老师谢媒,届时你与苍日一起作陪。”弃天脸上虽露苦笑,然而眉宇间却带著一丝关切,“宰相近日辛苦了,莫要操劳过度啊。”

  “臣遵旨,多谢陛下关心,臣告退。”只觉得整个屋宇都开始旋转,伏婴师微微晃了晃头,起身退出。

  “……”没听到那句“受宠若惊”弃天还真有点爽然若失,此时朝堂上众人皆已退走,还有些潮湿的头发被头顶冠冕一箍,说不出的难受刺痒,弃天也不再多想,亦转身回去后面了。

  走入寝宫,正看见补剑缺将早餐放在几案之上。弃天随手摘下头上沉甸甸的冠冕,还是觉得水汽蒸得难受,便将发髻解散,抖开长发披在肩头,脱鞋上堂,只觉得袜子也有些潮湿,索性也踩落了,赤足走入后厅,不由得哑然一笑,却见苍已起身,披著长袍,坐在铜镜之前,也是垂散头发任由戒神老者梳篦。

  “大王……”戒神老者见到披发赤足的弃天突然进来,震撼之下,手中牛角梳子也落在了地上。

  “……”苍微微抬头,看看对面之人,眉头皱皱,却也不说什么,轻轻拾起落在身边的角梳,放在面前镜台之上。

  “……”弃天呆了一呆,缓步走上,挥了挥手,戒神老者知趣退开,他便单膝跪在苍的身后,将那如水的沙色长发拢在手中,还没来得及捻起角梳,一眼瞥见铜镜中两人朦胧身影,眼睛不由得眯了起来,将发梢凑在口边,眼梢却仍是禁不住在铜镜中苍肃然的面孔上流转不住。

  背后之人的举动已在镜中看得清清楚楚,苍端坐不动,缓缓闭上眼睛,任由那手指缓缓放松,又顺著长发走势,将自己后颈耳根处的碎发全都轻轻抓在手中,却是良久都再无举动,“弃兄……”

  “老师……先将头发束起,吃过早餐再仔细梳理吧?”弃天看看镜台之上的各种发簪头冠,一时有点摸不清头绪。

  “嗯。”苍也不多说,左手捏起镜台上一根紫色丝带,递过肩头。

  弃天帝将苍的头发小心翼翼束好,此时守在外面戒神老者倒是知趣的将苍的粟米粥碗端了进来。“戒老倒是体贴啊。”弃天起身,还没抬步,紫色丝带已经滑脱,发丝又飞散开来。“唉……”弃天摇了摇头,心道:以前还嘲笑伏婴拘泥小节,对著梳头穿衣之事,都格外上心;如今看来生活起居,皆是学问啊。他已经十分沮丧,也无心再行尝试,端了粥碗回来,就坐在镜台旁边,捻起银匙,道:“温度刚好,老师请用。”

  苍将垂落眼前的几缕长发掖在耳后,身体微微前倾,衔著银匙边沿。

  “哈。”看著面前之人低垂双睫,弃天帝忽然笑了起来。

  “嗯?”睫毛抖动了一下。

  “学生突然想起,老师来到魔国,所吃的第一顿正餐,便是这粟米粥吧?”

  “那已是……半年前之事了啊。”

  “只过了半年而已?学生却总觉得,这短短半年,竟是比封云城的十年还要漫长啊。”

  “逝者如斯,若说有何区别……怕是人心吧?”虽如此说,然而往日种种,竟也是一瞬间涌上心头,“……在苍心中,倒是封云岁月更值得怀念啊。”

  弃天用手中银匙轻轻搅了搅碗中的粟米粥,同时微微一笑,道:“生死操于他人之手的日子,吾不喜爱。”

  苍不动声色,淡淡地道:“弃兄喜爱手握他人生死的感觉吧?”

  ……

  “苍!苍!打个赌吧!猜我手里这只鸟是生是死!”

  看清了那大手中不松不紧抓著的无辜麻雀,苍先是一惊,随即又挂上了一丝不快,然而,却是毫不迟疑吐出一字:“死。”

  “哈,你实在是……”弃天帝轻轻撒手,颠了颠手内受惊的生灵,鸟儿终于抖抖凌乱的羽毛飞上天空,“真是无趣的紧啊。”

  “结果满意就好。”苍缓缓抬头,同弃天一起抬头看著头顶晴朗的天空。

  ……

  “哈,苍,你还在记著那只鸟的事情?”

  “虽是小事,然而并非所有人出手均能生死在握啊。”

  “吾倒是觉得……”弃天轻轻把银匙送到对方唇边,“也并非所有人都能如你一般,不计宠辱,却又轻言生死吧?”

  “吾不为胜,为生也。”

  “……倘若那时天子欲杀我,老师会救学生活命么?还是……王命不可违也?”

  “当时天子尚未亲政,弃兄杞人忧天啊。”

  “哦,原来学生性命,一直是握在老师手中。敢问老师,可想到过处死学生的一天么?”

  “吾与兄长……均不是会杀质立威之人。”苍停顿了一下,语气似乎有了一丝不知被什么情绪带起的波动。

  “……那伯藏主之事呢?还是说,天子亲政,便将两位师长宽厚怀柔之风扫荡一空了?”

  “……天子自有他的想法。”苍的眉头终于皱了起来,“天子已然亲政,吾与大哥再多加干涉便是专权僭越了。”

  “原来如此。”粥碗已空,弃天轻轻将餐具放下。

  “今日傍晚,吾将宴请耀相寂寞侯,苍日与伏婴作陪,老师倘若身体尚可,未知……”

  “谢媒之宴,吾自当出席。”



  下朝之后,伏婴师更觉得浑身无力,通身热汗,勉强走出朝堂,却已经扶著殿外栏杆微微气喘,他方才耽搁了片刻,此时众文武已经走远,竟是无人上前探问。再行几步,更觉得升起的朝阳刺眼,眼前阵阵发黑之时,手臂突然被人扶著了。

  “伏婴叔父,您脸色不对,树下坐坐吧。”耳边响起的竟是银锽黥武的声音。

  “黥武……还没回去么?”有人扶著,伏婴师顿时松了口气,随口问了一句,却已经瞥见一旁树荫下靠树而立,瞑目不动的吞佛童子。

  “吞佛将军也有些头疼,故此站在这里歇息。”银锽黥武倒是毫不隐晦,“叔父且先歇歇,吾去将车马驾来宫门。”银锽黥武一拱手,看了一眼已经睁开眼睛的吞佛童子,转身去了。

  “大人……”

  “将军……”

  两人同时开口,却又同时苦笑摇头。

  “大人,”吞佛童子此时似乎是头痛稍有缓解,银锽黥武亦不在身边,才缓缓开口道:“出征神国,末将与二殿下愿随随陛下一起。”

  “……”伏婴师虽然有些喘不上气,然而这样的大事早在他脑海中盘旋了无数次,回答也不费什么力气,“正合我意,只是……”

  “奇首只怕看不出将朱武殿下留在白狐国,乃是帮了陛下啊。”

  伏婴师轻轻摇头,道:“纵使奇首看不出,难道弦首也看不出么?何况老师虽无急智,却有大才,此时没有想到,迟早也会想到。”

  “哦,还是丞相大人了解两位辅国,倒是吞佛妄断了。”

  “而且,此时不放朱武,能逼得陛下御驾亲征,并不算错……”伏婴师低头不语。

  “昭、尹与玄朝三国夹攻,神国反噬,纵使陛下神勇,也难全身而退啊。”

  “……”

  “大人心中已经有了应对之策了吧?”

  “不可说啊。”

  “只是此事,无论哪一点出了差池,陛下总是无恙,于大人你只怕便是一场杀身大祸啊。”

  “……伏婴性命寄在弦上啊。”

  “末将一介武夫,却也知道无性命,便什么也无啊。”

  “哈,多谢将军关心了。”

  “区区言语,何必言谢,大人谢意,留待日后再说吧。”说著,吞佛童子看见拎著马鞭急急赶回的银锽黥武,直起了脊背。

  被银锽黥武和吞佛童子送回府内之后,伏婴师先去探望仍旧住在自己府内的寂寞侯,将魔侯邀请转达之后,随便闲聊几句,仍是隐隐觉得乏累难支,当即告退出来。此时已经是晌午时分,挽月知道丈夫不舒服,特意吩咐厨下做了清凉爽口的小菜,可惜伏婴师毫无食欲,勉强吃了几口,便走入内堂一头躺倒在榻上。

  “婴哥……”挽月丢下筷子,慌忙追了进来,伸手一摸伏婴师额头,却已经有些烫手了。

  “挽月,吾浑身无力,抱歉了。”伏婴师闭著双目,只觉得左右太阳穴涨得难受。

  “这……”挽月一时无措,“我去请大夫前来!”

  “挽月!”伏婴师只觉得头脑沉沉恹恹欲睡,突然想起一事,慌忙叫住妻子仓皇身影,道:“九江先生亦懂得医理,请他前来便可。你且先去二表哥处一趟,我若一病不起,晚上陛下宴席,还请二表哥陪同耀相一起前去。”

  “知了,知了,你别再操心,让苍日哥哥忙吧!”挽月连连点头,突然想起将伏婴师鞋袜脱下,扶上床榻,拉开被子盖上,转身出门去了。

  伏婴师在床上躺了片刻,猛然想起一事,挣扎著起来,摇摇晃晃走到书桌旁边,捻过一张素帛,寥寥草草写了一封书信,随后道:“左门佑军,急速将此书信送去吞佛将军处,请他无论如何,赶在傍晚宴席之前,交到陛下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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