质子

第二十九章

  银锽朱武归国后又过了七八日,黑羽恨长风与朱闻苍日也陆续领兵归国,重新整编,清点人马,竟是不减反增,却是两人分别在白狐与神国收容逃难的玄朝灾民,带回本国。此时,火焰城北面被凌汛掩埋的王田冰雪早融,只因误了农时,一直无人耕种,伏婴师进言,便将这些田土分给难民认耕,不仅发给他们口粮直至收获,更免了三年税赋,言明收获之时,所有余粮魔侯均照价收购,这些人都是勤于耕种的农户蚕妇,更有揹著宁愿挨饿也不舍得吃掉的上等粮种菜种,如今倒都是播撒在魔国新垦的土地之上了。

  “陛下,需上呈玄天子的谢恩表已经完成,请陛下御览。”下朝之后,在御书房内,伏婴师将一卷竹简递给刚刚落座的魔侯。

  “既已完成,直接誊写送去便是。”弃天已经抓过一本奏章,皱眉看了看,又丢在一边,自从将玄国灾民安置于城北之后,便隔三差五有人上奏所谓的魔玄冲突,虽不爱看,却也知道成见非一日可破,弃天也唯有耐著性子一一批回了。

  “陛下,此表乃九江春先生执笔,臣觉得颇妙,故此请陛下一观啊。”

  “哦?拿来我看。”既是伏婴师推荐,弃天也来了兴趣,伸手接过,迫不及待展卷一观,才看了几行,便已露出笑意,抚掌道:“妙哉!”说著,将卷轴在桌上一放,道:“伏婴啊,请九江先生再辛苦辛苦,将这表中主旨改写成文,孤王将之发给众文武百姓阅读。”

  伏婴师微微一笑,道:“臣亦有此意,已经请九江先生动笔了,想来近日便可成文啊。”

  弃天哈哈大笑,道:“哈哈,孤王等不得了,这表章,孤王要拿给老师一观啊。”

  “这……”伏婴师虽有些想法,然而见魔侯兴致正浓,也不便多说,只道:“但愿苍老师见此表章,莫要不快吧。”

  弃天一愣,心中了然,淡淡道:“此等大势,由不得他。”不过,迟疑片刻,还是道:“……那便等九江先生大作初成,再请老师品评吧。”


  “吞佛!”

  三天后,揣著魔侯下发的《魔都赋》的银锽黥武一身便装,推开城中一处中等院落的大门,看见剑灵正在院内整理花草,见他进来直呼主人名讳,便向屋子旁边瓜架之下努努嘴,自己走到井边打水去了。

  “二世子大驾光临寒舍,有何见教?”吞佛童子听见呼声,抬起头来,随后才欠身离座,走出被藤蔓瓜叶遮蔽的阴影。他大部分财产都在城外牧场,城中这处紧挨著银锽朱武王府的宅院,一向只是暂时的容身之所,只是这个夏天开始,才在这里长期居住,剑灵幼童,耐不住寂寞,向左右邻居讨来一些花籽菜种,每日便在不大的小院内种植为乐,眼见院内花花草草渐渐茂盛,吞佛童子倒也不置可否,任由他去了,其实也是乐得在此等闷热夏日,有个在院内遮阴避暑的好所在。

  “少来客套,”银锽黥武踏上一步,从怀中取出沉甸甸的竹简,直接问道:“陛下这篇文字,什么意思?”

  “哈,”吞佛童子一笑,道:“日下炎热,二世子这边坐。”说著,向著挂架下两张马扎一张矮几摆手。

  “哈,你倒是得了个好所在。”银锽黥武一笑,走入阴影之下,便觉一阵清凉,不由得夸赞一声,绕在马扎之前刚要坐下,却突然被随后抢步跟上的吞佛童子从后一把抱住。

  “吞佛……”他愣了一愣,低头只看见吞佛童子紧紧抓著自己手臂的左手背上那块被利箭穿过所留,刚刚拆掉包扎丝绢,目下尚呈粉红色的触目惊心的伤疤,心思已经不知在何处沉浮,却听后面低沉的声音道:

  “剑灵,莫要玩笑,二世子这一下坐空,摔坏了怎么办?”说著脚尖一勾,将对面一个马扎拖过来,才缓缓放手让银锽黥武坐下。银锽黥武愣了半天,总算回神,望向正登上刚刚放在院内树下的马扎轰赶知了的剑灵,苦笑了一声,道:“多谢了。”

  “二世子客气,看你双颊通红,一路行来著实热得够呛啊,以后有何吩咐,差个下人来召唤一声便可啊。”吞佛童子靠在藤架的木柱之上,也不知是真是假,缓缓说道,随后也不等对方回答,转头道:“剑灵,上茶。”

  “吞佛,陛下上朝时发下的这篇《魔都赋》咬文嚼字,引经据典,究竟何意啊?”

  “嗯,是啊,究竟何意呢?”吞佛童子手指捻著下颌,若有所思,露出不知所谓的神色。

  “嗯?”


  “万圣故地,天魔新都,贤者西出,道德传经之地;圣君东向,春秋起笔之国……”(别逼我,就这样吧……)


  再将放在书桌上的卷轴仔细看了一遍,苍轻阖双目,却也不知心中想些什么,此时,戒神老者已经指挥宫人将午膳摆好,他回头看看,果不出所料,乃是两副碗筷。正在看著盘中少见的两碟新鲜翠绿的蔬菜出神,弃天帝已经兴冲冲走入天波宫了。

  “老师,哈,果然,”叫一声,看见几案上两碟青菜,倒是忍不住笑了起来:“老师,春季百姓下种的菜苗,如今收获,从今之后,老师便能吃到学生魔国土地上出产的青菜了啊。”

  “嗯,”苍将身转过,看看满面春风的魔侯,轻轻一捋鬓发,道:“弃天曾祖费心了。”

  “啊?”听到这等奇异称谓,弃天帝猛地抬头,呆呆望著端坐堂前也是看著自己,脸上混没有表情的苍,迟疑半晌,愣愣问道:“老师……是在说笑么?”

  “晚辈怎敢……”苍轻轻晃头。

  “那……这声曾祖……”看著对方表情,到当真是一本正经,回想往日,即使是在封云城为质的时候,也不曾见到苍如此露骨玩笑。

  只听苍继续道:“方才拜读《魔都赋》,内中引经据典,追本溯源:上古玄、魔本为同宗,倘若晚辈心中所记两国氏族谱系并未出错,传承辈分,正该称魔侯一声:曾祖啊。”

  “老师……”弃天哑然失笑,道:“九江先生一家之言,况且年代久远,怎能以此作数啊。”说著,脱鞋上堂,道:“老师莫再玩笑了,赶紧用膳吧。”

  苍双目一垂,也便移坐几案之前,道:“九江春出山之前,便是玄朝名士,料想也不是会无凭无据信口开河之人,只是这篇《魔都赋》内中说法,闻所未闻,倒叫苍一时迷茫了,诸多疑问,想要当面讨教。”

  “嗯?”已经将饭碗端起的弃天一愣,道:“老师的意思是……”

  “倘能登门造访那是最好……只是又怕打搅了伏婴……”

  “这……孤王派人将九江先生请进宫来,与老师单独会晤,也好畅快一谈。”

  “如此最好。”苍说著,捻起手边银匙。

  ……

  “戒老……”饭毕,戒神老者上前收拾之时,一直沉默不语的苍突然轻轻叫了一声。

  “啊?弦首有何吩咐?”戒神老者闻言抬头。

  “戒老你气色有异,莫不是身体不爽?”苍眉头微蹙,关切问道,连在一边静坐廊下消食的魔侯也抬头看来,插言道:“戒老年纪大了,前些日子虽孤王出征,也是著实辛苦,最近天气太热,……嗯,不如这样,戒老你且回去休息数日,等到体力略为回复再来陪伴老师吧。”

  “啊?”这几日太热,戒神老者的确有些中暑无力,然而此时,却仍是放心不下,看看缓缓点头的苍,道:“老仆身体尚可,况且下人们只怕照顾不好苍先生啊。”

  “无妨。”弃天看看立在院内的补剑缺,道:“狼叔这几日先替你照顾弦首,孤王正当壮年,倒也不需太过讲究了。”

  “是。”院内的补剑缺躬身领命。


  “补剑缺。”是日下午,在书房内提笔书毕,苍看看窗外透过的魁梧身影,轻轻召唤。

  补剑缺闻声进入,拱手道:“苍先生,有何吩咐?”

  “将这封密信送至朱闻苍日殿下处,莫要让魔侯与伏婴丞相知晓。”

  “弦首啊!”苍的话音刚落,补剑缺已经是大惊失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弦首,您这是要老狼的命么?”

  “狼叔请起,”苍缓缓说道,略微转头道:“此事竟叫狼叔如此为难么?当日,苍窃马出宫,追赶三位世子之事,狼叔怎地通报得毫不迟疑呢?冬猎之时,弃兄要猎熊之事,苍日殿下又是如何得知呢?还有……”他还要再说,却见补剑缺已经叩首在地,声音哽咽道:“弦首赦罪,弦首初来,见到大王对弦首、伏婴宰相言听计从,老仆确实心中有些别扭,只是……实在是不忍见大王与三位殿下同室操戈,血亲相杀……况且,老仆真的没想到……”

  “陪伴三位殿下长大成人,心中有所偏向也是人之常情,吾心亦同,狼叔不必害怕,吾与二殿下所谋者,对魔侯性命无害,只是不方便叫他知晓罢了。”苍说著,转身而起,轻轻搀起补剑缺,道:“此时魔侯与伏婴宰相应该还在书房公务,狼叔快去快回,万无一失。”

  “苍先生……”虽是盛夏,烈日当空,补剑缺只觉得浑身没来由的一阵毛骨悚然,然而,心知推却不得,也只好将密信收在贴身,急急出宫去了。


  “弦首,罪臣九江春告进。”

  次日一早,下了早朝的伏婴师回家传达了魔侯召见的旨意,陪同一时有些惶恐的九江春来到天波宫门口,便转身往御书房去了。

  站在门口踯躅良久,终于还是鼓起勇气,报门而入。院门略微打开之时,只听得一直以来隐隐传出的些微琴声一下子清晰起来,看清紫衣人正坐在廊前抚琴,九江春也便缓步走入,才迈出一脚,已经分辨出来,从玄朝弦首指下飘出的竟是已故白狐国太子伯藏主常常弹奏的乡曲《敦盛》,此时,琴曲已经进入中段,苍随著琴音,竟是漫声吟唱:


  人生五十载,纵观众生诸相,一切恍如梦幻,享生于世之人,岂有不灭者!


  正是故人生前最喜爱的和歌。

  故人已不再,故曲尤绕梁,这突如其来的怅惘,九江春不由得心中亦是一酸,竟是呆立院内,茫然不知所措,直至曲终音渺,方才如梦初醒一般,向著缓缓抬头的苍毕恭毕敬一揖到地,道声:“九江春见过弦首。”只是开口竟是哽咽,几乎发不出声。

  “九江先生不必多礼,适才心有所动,缅怀故人,一时忘情,倒是怠慢了高士。”苍推琴而起,欠身换礼。

  “能闻弦首雅奏,九江春受宠若惊。”将心神定了一定,随后问道:“拙作劣文,弦首不吝赐教,九江春惶恐之至,未知内中有何纰漏,请弦首指点。”

  “嗯?”苍缓缓转头,道:“先生请上,昨日拜读大作,心思澎湃,不能宁定,一时兴起,邀请先生来此,本欲一谈;然而午夜梦回,文星点化,豁然开悟,现在已是再没什么疑问,倒叫先生白走一趟了。不过,难得会见先生,何妨天高海阔,闲聊一番,料想也是必有所获啊。”

  “这……”九江春望定面前之人,只觉其心思竟似双眸一般,叫人根本无从窥探一分一毫,也只得小心翼翼答道:“讨饶了。”随后,脱鞋上堂,便在客位席上一坐。

  “先生……”

  “弦首……”

  两人同时出声,苍噤声,九江春随后道:“弦首请说。”

  “九江先生亦是善琴之人,未知方才听得半阙残曲,感觉如何呢?”苍并不客套,轻轻揽过身边怒沧,淡然问道。

  “这……”九江春眉头一簇,似是在心中权衡,盘算已定,才道:“弦首雅奏,九江春浊音劣耳,本难以置喙,只是……弦首右手四指尾指,未知有何不适?”

  “哈……”苍将怒沧置于膝上,用左手轻轻拂过右手混无知觉的两根手指,道:“看来如此,尚是勉强啊。”随后道:“既然被先生看出,苍也不再隐藏,吾生辰之日为赤练蛇咬中手腕,后经医治,虽无性命之忧,然而,大约不知是何环节伤及筋脉,这两根手指,终日麻痺,早就不听苍之使唤了。”

  九江春吸口冷气,心念电转,欠身问道:“弦首,此事魔侯竟不知情?”

  “魔侯性格使然,虽对吾之照顾无微不至,却总也有注意不到的小节。”苍平静回答,虽后将手放下道:“此事倘若被他知道,又要迁怒,怕是当日在场之人,上至伏婴宰相,下至太医护卫,无一幸免,吾自等待合适时机,再让他知晓吧。”

  “是。”九江春心中莫名,然而却也不敢多言。

  轻轻拨弄琴弦,似乎是随口说道:“伯藏主殿下,过身也已过了两个月了吧……”

  九江春心中一酸,强压心中悲念,回答道:“正是。”

  “……此乃苍之过错啊,唉……当时正在伤中,力不从心,倘若能在魔国兵马聚集当日便劝说魔侯立即起兵,虽然白狐国终不免落败投降的下场,然而却总也免却殿下一死啊。”

  “弦首……身在异国,处处掣肘,弦首无需太过自责啊。而况,伯藏主殿下随军而来,只怕于魔侯也是始料未及,如此做法,避免本国伤亡,并无……错处。”九江春脸色刹那一白,然而还是勉强将话讲完。

  苍一直低头弄琴,似乎对九江春脸上变化毫无察觉,似乎听得他语气有异,也只道他回想往事,心中难受一般;继续道:“人死不能复生,事后惭愧,倒显得苍矫情了。先生可有兴致,听苍再勉强抚弄一曲,缅怀故人呢?”随后不等对方允可,已经反手弄弦,弦下之音,非是故人、招隐,竟是一首《获麟》。


  “麟兮麟兮,合仁抱义,出有其时。……贤君,辨政耶,齐鲁兮,裔不谋夏,夷不那乱华,君对而无暇。……世事无常,子钮商薪,于野获麟兮以为不祥。折其足而堪伤。夫我其将辨物而推其详,……麟之至时当其当,斯出也知为明王。……仁而有德,不为明王获。麟之不荣,苍苍减色。那时无明王,叔孙心何感,为虞人所得。空自那呈文邹邦鲁国,邹邦鲁国。四兽之灵依谁识,依谁为识。……”


  苍两根手指不能弄弦,断断续续的琴声,幽咽哽噎,更添神伤。


  离开了天波宫,宫人将九江春引至火焰宫旁门,待到缓缓走来的一辆牛车过去,九江春方才踏过土路,来在早已等在那里的马童面前。

  “先生,这便回相府么?”

  “……”九江春上马,沉吟片刻道:“且慢,既然出来,吾想再去拜会一下三位殿下。”

  “是。”既然伏婴师曾有吩咐伺候先生,马童也不再多言,牵了缰绳,向著王府而去。



  封云城内,先天子一步回到封云城的墨尘音正坐在奇首赭衫军府上正堂之内,讲述北地变故。

  “嗯?”赭衫军眉峰一紧,“一路追下,尚有二人护卫?那太一公子与耀国公主殉身之后,这二人又是何下场?”

  “其中一人,中间曾经假扮公主,引开大军,最后被吾军围在荒林之内,自焚而亡。另一人,直至最后在崖下发现两位殿下遗骸,也未曾找到,想来已经混迹平民之内,隐遁起来。”当时,耀国已灭紫宫,听闻两人逃进玄朝,更是陈兵边界,墨尘音权衡之后,擅作主张,玄耀合兵,在北方山中搜寻两人。

  “……”沉声不语,“这事来得突然,了结的又太过简单……”

  墨尘音道:“奇首,末将心中盘算,权谋争斗心机无穷,虚虚实实,不如只看此事结果,最终乃是何人受益啊。”

  赭衫军并不抬头,只是沉默片刻之后,缓缓颔首道:“此事虽然牵扯甚广,毕竟乃别国家事,多做推测,终究无益。”

  “奇首?”墨尘音面露疑色,只觉得对方这个反应,大异平常。

  “尘音,我有些累了,你也一路跋涉辛苦,先恢复休息吧。先行官适才已经报知,天子圣驾,明日便可回到封云城了。”

  “是,末将告退。”

  送走墨尘音,赭衫军缓步穿过层层院落,脸上虽然平静,心中却似乱麻,路过东厢侧书房的小院时,缓缓驻足,沉默良久,最终还是走了进去。屋内整洁如故,笔墨简册也都收拾停当,浑不似当年那日自己巡查回来所见的凌乱仓促,心正迟疑,才想起,此屋主人,仓皇回国之后,亦曾堂而皇之回来一次,大约是那时故地重游,收拾过了吧。

  “一丝不苟,有始有终,果然是你的风格啊。”

  念及此处,看到桌上笔砚,便侧身坐在席上,研磨提笔,扯过一张白绢,虽是书信,却无台启,直入正题:

  “人生天地,必有所为,然亦有所不为。君子非无智也,是不为也;非无计也,是不为也;阴谋奸宄、狡言诈行,非不知也,是不为也……一人之心,天下人之心也。欲不人欺,是故欺人,又怎知吾不欺人,何人欺吾哉?今世荒乱,华胥不复,以是为常理。然欺人者,必为人所欺;杀人者,必为人所杀,亦天理也。吾尝言,身正履直,勿存侥幸,望君慎之,勿悖君子之道。”

  一挥而就,看著漫卷密匝匝的墨迹,虽是句句心声,竟是不忍再行审视。此时,管家来找,便就势将白绢折好,吩咐道:“将此私信,送予魔国宰相伏婴师吧。”随后,走向正院,前去会见先行赶回的白雪飘了。

  ……

  “……耀侯六祸苍龙,教女无方,公主沐紫瑛,行止失仪,自甘堕落,虽死亦不足弥罪……”

  看了一半,赭衫军便觉两边太阳穴涨得发疼,放下手中草稿问下手白雪飘道:“陛下送去的旨意,当真是如此写的?”

  “是。”白雪飘愁眉苦脸的回答,陛下亲自拟旨,名他誊抄,他抄了几句便觉得不对,因此冒险,将草稿藏在一堆文卷之内带出,等到一旦随天子回到封云城,当即跑来交给赭衫军观看。

  “唉……”赭衫军长叹一声,此时是当真知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滋味了。

  “奇首……”

  赭衫军摇了摇头,道:“既然已经送出,多说无益。以天子立场,如此说话倒也无甚特别差错……唉,却说,做前几日转给陛下的萧中剑乞假归家探望老父的奏章,天子可有批示?”

  “这……”虽未回答,但只看脸色便也知道得一清二楚了,白雪飘见到赭衫军眼中光线黯淡下去,慌忙说道:“天子虽然未准,却是已经派了两名御医前往荒城,为萧震岳老将军看病。”

  “……”赭衫军不语,隔了半晌,才叹道:“白雪飘,修书萧中剑,提醒他此事,千万别心存侥幸,擅离职守,私自回家,倒叫陛下使者抓个正著啊。”



  “……虽远在封云,于君夙夜不曾相忘;君之所为,虽取利以巧,获惠自微,吾实实不敢苟同欣羡。吾君子之门,奈何纳君,午夜梦回,愧然难眠。……先贤有言:喜不予人物,怒不予人书,然吾非心机深远之人,烦言碎语,唯愿迷途知返。一人之心,……”

  “哈……”正襟危坐花厅之内,展信一观,孰料字字如刀,刺入心间,伏婴师看到一半,竟是不由自主一声惨笑。

  “宰相大人?”背后九江春走入,语带询问之意。

  “九江先生啊,”伏婴师嘴角虽然仍是翘起,然而颜色如冰,望定面前窗外近在咫尺的高墙藤蔓并未回头。

  “听闻奇首来信,可是内中说了什么,竟令大人心神激动若此?”九江春缓缓走上,轻声问道。

  “老师窥破紫宫太一与沐紫瑛之变故,为此责备于我。”虽然信中内容的确只有如此,然而那郁闷心内,不得排遣的苦涩刺痛又如何道出,又可与何人道呢?

  “奇首也太过苛求大人了。朝堂争斗,宰相大人此举利国利民,更免去了一番激战,仅是牺牲两人,也算是微不足道了吧。”

  伏婴师摇头道:“九江先生此言差矣,虽言无奈,实则无能,倘有两全之策,伏婴断不会出此下策啊,奈何……唉,事已至此,的确是伏婴过错,辩解无益,老师这封信虽然严厉,却也是正人君子当说当做之事啊。”

  九江春淡淡一笑,人已经走到伏婴师背后一臂之地,道:“大人身居显位,尚能时时自省,倒叫学生钦佩。只是,不知当日伯藏主殿下自刎身死之日,宰相大人脸上,可有露出如今日一般的表情,感慨没有早早出兵呢?”

  “唉……”伏婴师长叹一声,突然心中陡然一惊,转身问道:“九江先生何出此言?!”然而迎面而来的,已经是一把寒气刺骨的匕首了。

  “九江先生!”伏婴师身形一动,然而他在矮几之畔盘腿而坐,起身本就不易,九江春又是自上而下刺落,更叫他避无可避,随手从腰间抄起一物,横在手中一挡,堪堪架住了对方直刺面门的一击,眼神方定,九江春已经是抽匕又刺,口中道:“道貌岸然,暗中施谋,吾今日为殿下报仇!”然而一击不中,又怎会给他第二招的机会,扬手翻腕之时,匕首已被击落在地,同时一柄短刃已经横在劲边。

  “大人……”佐门佑军一手按著行刺之人,抬头看向凌乱桌前,盯著手中书刀愣愣发呆的伏婴师。

  “杀。”手指缓缓拂过斩断刀脊镌刻的铭文的一道刺手的刀痕,伏婴师将眼一闭。

  护卫死士,只听命令,不问缘由,一番苦心权衡,顷刻便被这一腔滚烫鲜血淹没。



  “伏婴大人……”

  次日下了早朝,目送两名使臣将盛了九江春首级的木匣送往玄朝,伏婴师面色如常,缓步走下丹墀,却听后面一声低沉呼唤,立身回首,道:“吞佛将军有何见教?”

  “以大人之能为,生擒刺客,也非难事吧?”

  “嗯?既已心生杀念,留之何益?”

  吞佛童子难得愣了一下,道:“嗯,末将倒是没有想到此节。只是,九江春为玄朝通缉,将之生擒,送交天子,岂不是免去大人双手染血?”

  伏婴师颜色一整,道:“伏婴缩于阴暗之地,手握权谋,何畏血光呢?”说著,转身拂袖而去。

  “……”

  “难得见到你脸上也会露出如此神色。”此时,银锽黥武走过吞佛童子身边,微微回头,便已经停步,认真说道。

  “哈……”吞佛童子心中似乎还在思忖,这一笑倒是格外勉强,随后扭头,似是饶有兴趣的上下打量了银锽黥武一番,道:“吾还以为宰相大人另有高见……却原来他其实也是常人啊。”说著,已经抬步走下了。


  半个月后,玄天子与魔侯同时昭告天下:

  “辅国赭衫军,举止失仪,有违臣道,难为天下表率,降级留用,仍行辅国事。”

  “宰相伏婴师,私心费公,用人失察,险酿贯日之祸,自请降级,仍领宰相事。”



  “壮士,咱们这是到了何地啊?”

  一辆牛车缓缓穿过城关,来到一片开阔草原之上唯一的一顶帐篷前。

  “公子,便是此处了。”一直坐在前面赶车的落日飘迹跳下来,绕至后面,将车帘一掀,内中已经换过魔国服饰的紫宫太一与沐紫瑛跳下车来。虽然在车内已经透过窗户看了半天,然而双足落地,周遭尽是一望无垠的绿色海洋,两人心中怅惘紧张情绪之内,不用自主升起一丝自由舒畅。

  “这里乃是魔国境内,靠近天荒山的一处草场,”落日飘迹伸手指去,两名壮年牧民与一个中年仆妇正立在帐篷之前,身后成群牛羊正在悠闲吃草。“这三人皆是淳朴能干之人,日常生活与牲畜养殖,交给他们便可,这等数量的牛羊,可能比不上两位殿下昔日锦衣玉食,然而也可过上衣食无忧的富足生活了。”

  “这……”沐紫瑛双手拢在口边,望定眼前一切,几乎便要落下泪来,本以为此生幸福无望,却谁料盼望中的神仙生活便在眼前。

  “壮士安排周到,太一感激不尽,只是,太一尚有一个不情之请。”

  “嗯?”

  “请问壮士大名,为何要对太一如此照顾?”

  “吾曾说过,乃是奉命执行而已。知晓吾之名,对你毫无价值。”

  “这……那能否请壮士帮太一打听,耀国与紫宫家的战事,结果如何?”话问出口,身后沐紫瑛眼中已经露出凄然,轻轻伸手扯了扯心上人衣袖。反手握住对方冰凉柔荑,虽然自己指间也在颤抖,然而既然已经背叛家国,又怎能从此不闻不问。

  落日飘迹长叹一声,道:“太子千流影借机攻入紫宫,世家已被耀军所灭,彤太君自尽,其余男丁尽皆战死。”

  “啊!”一声惊呼,沐紫瑛倏地抽手,后退几步险些坐在地上,眼睛直勾勾的盯著紫宫太一攥成拳头的手。

  “两位,我家主人有书信一封,吩咐在下,两位不问便罢;倘若问起两国战事,如实相告之后,便将这封书信呈上。”落日飘迹说罢,从怀中取出一卷布帛。


  “仆魔相伏婴师呈公子、公主敬启:


     公主与弦首之婚事,实为耀相寂寞侯与仆所谋,魔所欲者,天下霸主之名;耀所欲者,紫宫疆土之利也。而之兵紫宫,确非耀相所愿,实为仆计,一可保我国君无虞,二可离间耀国君相,去一强敌矣。

     此利于魔国莫大,仆谋之,与公子结亡国灭族之仇,与公主成算计陷害之恨。虽万死不悔。

     窃以为,两情相悦,非不可,不逢其时也;不忍断送于朝野权谋,故斗胆为两位谋之,聊慰仆愧疚无度之心。仆不畏死,却须为国惜命。公子如欲寻仆报仇,仆坦然迎之可也,坐以待毙则不能,其中争斗,生死由天。两位归宿,绝不漏泄。请公子深思其中利害得失而后行。

     仆觍颜相劝:当此乱世,离合无常,沧海一粟,随波逐流者众矣。既生朝野帝王之家,相爱相杀,江湖相忘者,虽为仆至恨至痛,然亦以为常,常人亦不应有待,而况仆一介罪人,杀戮满身。尽忠君国,成不世伟业,人臣之份也,仆此残生不惜;然挚爱相守,天予之命也,人臣可为,以何抗天?天下至幸之事,奈何断送仇恨征伐之下?请两位为仆惜之,为天下人惜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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