质子

第三十一章

 “狼叔……”

  眼睁睁看著戒神老者被“吾突然想吃些点心”这种神奇的理由支出去了,补剑缺便知道,那静坐案前深不可测之人召唤他的时刻不远了。

  “苍先生……”眼睛瞄了瞄他手边的砚台,下面并没压著什么……

  “狼叔……那封信,您确实已经送给朱武殿下了?”

  “是,老奴确实亲手交给了殿下,请他转交奇首了。”弃天出发前夕,苍趁著戒神老者去抱被子的时候,将写了许久的一封信递给他。

  “……嗯。”——算算时日,那个人也应该——已经送去便再也不能后悔,心里没来由的痛了一下,不过无妨,成功与否,自己这趟旅程也快到尽头了吧。

  “苍先生?”等了片刻,却没有更深一步的话题,补剑缺看著那背影,问了一声。

  “嗯?”

  “还有何吩咐?”

  “无……”看著面前空空如也的一张不著一字的白绢,“可能以后,也不会再麻烦您了。”



  “嗯?”是日将暮,负手立在纷乱院内,一向从容淡定的赭杉军也难得显出焦躁。

  “奇首,朱武殿下果然不在驿馆,往九祸王妃处去了。只是魔侯陛下也……据译卒所说,午后信步闲游,便装出门,也不带随从,不知去了哪里。”白雪飘脸上冒汗,一字一字细细回禀,而身侧成队的刀斧手仍是有序的走入后堂,埋伏在各个角落,铁器寒光刺目,只觉得后背一阵阵发凉,大胆道:“奇首……魔侯不在,不如便如此回禀陛下,此事作罢吧。”

  “……”轻轻瞑目,只觉得已经疼了几天的脑袋越发嗡嗡作响了,眼前似乎又出现了那立在玉兰树下的紫衣身影——


  “大哥,吾这一去,不再回来。”

  “倘若功成,自可荣冠而归啊。”

  “……”苍缓缓摇头,“不成功,当然回不来;成功了,吾也……”


  不堪回首,慌忙睁眼,如今玉兰树近在眼前,人却仍在千里之外,心中突而灵机一动,轻叹一声,道:“白雪飘,你且回去。墨尘音,按计划从速布置,吾自去相请魔侯。”

  “啊?奇首?”

  “吾知他在何地。”

  ……

  赭杉军缓步走出府门,沉静半晌,转身又行百步,从腰间摘下崭新钥匙,将草草重修的院门打开,果然看见:各种植物茂盛生长还有些狼籍的空地之上,一个高大的黑衣身影抱肘而立,仰脸视天,夕阳金光镀在那人身上,虽无冠冕,却似乎比冠冕更为闪亮。

  “啊?”听见门锁响动,弃天已经转身,见到百丈外走入之人,躬身一揖。

  “魔侯不必多礼。”赭杉军分开荒草抢步走上,单手轻轻一拖对方手臂,同时眉头微微一皱,许久未来,不想此地杂草竟长得如许之高了。

  “学生信步闲游至此,还念苍老师故居,所以翻墙入内一看,却不想还是被赭老师抓个正著啊。”弃天缓缓直起身子,却见对方目光似在环视四周,便也随口说道:“伏婴做的荒唐事,如今此地风景,倒是和魔国一般无二了。”

  “……哈。”赭杉军手轻轻抬了抬,“魔国风景,吾上次前去,倒也领教了……”月夜驰骋,夜风吹朔,那等自由,直至归来封云城内,才知道竟是如许值得留恋。

  弃天微笑,道:“赭老师赞谬了。”

  此语一毕,两人心中虽都有言语,却竟是不约而同选择沉默,负手并肩,看著一轮残阳缓缓沉下。

  “魔侯陛下。”无边灰暗,终于掩埋内心冲动,赭杉军清清了嗓子,道:“其实,方才命人前往驿馆相请,邀陛下入府饮宴,如今在此地相遇,寒舍就在旁边,可拨冗否?”

  眉峰微微一挑,弃天沉声道:“下午出门闲游,如今一身常服,身无佩剑,如此拜会老师,失礼之极,容弃先回驿馆更衣,随即前往。”一对异色眸子,有意无意瞥向赭杉军那一派正直的面孔。

  “……时候不早,来往耽误时间,吾不在意,相信魔侯也不拘于此等俗礼了。”虽然袖长过手,但是攥紧的拳头还是下意识缓缓藏在了身后。

  “哦?”弃天微微一笑,“难得赭老师如此洒脱一次,吾再坚持,岂不是要被苍老师笑话了。既如此,等到了赭老师府上,请借书房一用,吾写张字条送去驿馆,免得从人担忧,再生枝节。”

  “……哈,说笑了。”赭杉军干笑一声,已经转身,走出几步,才道:“随我来吧。”

  弃天抢步上前,伸手拨开荒草,道:“学生为赭老师开路。”


  “且慢!”

  满天星光,立在飞驰的马车之上,任沉浮心中惴惴,突然喝了一声。马车硬生生停在灯火通明的宫城之外。

  “任大人?”车上御者满面疑惑,自从魔侯来到封云城,自家主人日日夜夜食不安寝夜不能寐,入夜时分,突然急匆匆换了朝服,命令备车前往面圣,来到宫门以前,却又叫了声停,如此不知所谓却是从未见过。

  “先往刑无错将军府去!”任沉浮只觉得手心冒汗,作此决定,更是要紧张到浑身瘫软了。


  “赭老师,吾魔国自春日以来,广种农田,此时已经到了收获季节了。”弃天帝与赭杉军相对而坐,席上既无歌舞亦无宾朋,倒是显得朴素之极,“只是吾民尚不习惯食粟,怕是多有余粮啊。”

  “嗯。如此甚好。”轻轻摩挲手中酒杯,缓缓点头。

  弃天看看对方杯中酒尽,轻轻一笑,便挚起酒斗,替他斟满,道:“吾听闻,玄国今年春旱夏涝,年景欠佳,倘有用到魔国之处,老师尽管开口,学生无能,养活几万人数月时间,倒也是勉强可以啊。”

  “哈,如此,吾替百姓多谢魔侯了。”说著从容举杯,双手相敬。

  弃天也将面前酒杯举起,笑道:“多谢赭老师赐酒。”


  封云城颠,对玄天子来说亦是难得的不眠之夜。任沉浮与刑无错双双求见之时,已是临近子时,而玄天子却仍在书房之内,焦躁不安的等待消息。

  “陛下,”任沉浮难得如此急躁,行礼之后匆匆站起,竟是直接问道:“是陛下传旨命奇首在府内设宴,伺机伏杀魔侯么?”

  “啊!”玄天子虽是看著两人,然而闻听此言竟是一声惊呼,随后眼神终于凝定,满面奇色道:“正是,任大人与刑将军从何得知?”

  刑无错赶紧回答:“乃是方才,任大人匆匆来到臣府中,告知此事。”

  “陛下,此举万万不可啊。”任沉浮不回答天子问话,又是双膝跪倒,刑无错也是慌忙跪倒。

  “任沉浮,此事乃是弦首密书,奇首斟酌,寡人亲准的,你此时提出异议,又是为何?”

  听到“弦首”二字,任沉浮身形一颤,本来此事蹊跷,赭杉军绝非莽撞之人;只是他决想不到,定计之人竟是如此决绝。此时来不及细想此节,任沉浮向上叩首道:“纵使弦首为国尽忠不计生死,陛下难道不要弦首之性命了?”

  “欸,任大人啊,此节当日奇首提起之时,吾便已经想到,只是叔父与奇首均已给寡人破解了,你们先起来,听我说。”玄天子略微喘口气,道:“弦首信中有言,魔侯无嗣,继位者必是朱武无疑,然而九祸王妃尚在我朝,纵使有恨,料想朱武也决不敢造次啊。”

  “陛下……”任沉浮心念电转,道:“陛下,任沉浮斗胆,以下犯上。此乃是弦首敷衍之词啊,朱武殿下人在我朝,此时魔国当权者乃是宰相伏婴师啊,此人死忠,专宠于魔侯,早在朝中树敌甚多,魔侯若死,朱武必除之。难保他不会行玉石俱焚之计,杀弦首示威,倘若因此激怒陛下杀了九祸,必惹两国交兵;倘若陛下圣明,隐忍不发,魔国无质,朱武掣肘于我朝,只怕也是伏婴师临死所乐见啊。”

  “啊?竟有此一说!”玄天子大惊离座,“只是大伯父在我面前保证,伏婴师亦是尊师之辈,叔父他并无危险啊!”

  “陛下,陛下可曾想过,魔侯神勇,倘若奇首席前发难,他必不会坐以待毙,届时首当其中被他波及之人又会是谁?奇首只怕也是下定决心,以身相殉啊!”任沉浮颤声奏报,心中却已经唯恐那席间事情已经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刑无错也叩首补充道:“陛下,臣亦赞同任大人所言,倘若奇首侥幸不死,诛杀魔侯乃是大功一桩,弦首又已殉国,只怕便是陛下不愿,也得恢复他辅国之位,从此以后,更是功高震主,权倾天下啊。”

  “啊!岂有此理!”玄天子勃然大怒,“此人心肠竟是如此……”

  “陛下,究竟奇首如何盘算,已经不得而知,当务之急,乃是请陛下即刻终止此宴啊!否则,木已成舟,便难挽回了!”任沉浮紧张之余,将头抬起,不顾礼节望定天子。

  “好!寡人便传旨……任大人,这道旨意,寡人应当如何说辞啊?”说到一半,突然愁眉苦脸的看著对方。

  任沉浮沉吟一下,道:“陛下,臣以为倘若奇首尚未发难,陛下也不必点明此事,徒增魔侯不快;便说:今夜月色甚佳,临时起意,欲邀奇首与魔侯一道赏月便是,臣去传旨,同时请刑将军率领御林军在左近待命,倘若已经生变,便冲入阻止,届时如何说辞……再作打算吧。”

  “好!爱卿从速拟旨去办吧!”玄天子吩咐完毕,人已经瘫软座中。


  “赭老师……天色不早,这酒也尽兴了……学生不便再做打扰,谢宴了。”弃天说著,双手一扶桌案,作势便要站起。

  赭杉军下意识攥紧了手中酒杯,道:“魔侯稍坐片刻,吾尚有一事请教。”

  “哦?”弃天一笑,道:“这老师请说……”虽然心里知道对方想问什么,但是,感同身受如此,非到万不得已,不愿开口。

  “……”正要开口,去听外面兴师动众一阵车马声响,下人来报:“任沉浮前来传旨。”

  ……

  接旨更衣之时,轻轻摸摸腰间那处空挡,赭杉军自责的摇了摇头,道:“赭杉军,你怎还有心在意这等闲事呢?”说著,提起一面玉玦挂在腰间。



  “朱武!”在封云城颠的花园之内尴尬的站了片刻,弃天帝终于被安然送回驿馆之时,已经是破晓时分,却见应该是出城遛马归来的银锽朱武也正在驿馆之前下马,当即叫了一声,互使眼色,并肩入内,“朱武,吾已向天子辞行了,从速收拾!”

  “……是!”

  “……”见到对方神色有异,弃天微微一愣,随后道:“侄兄先去向九祸侄媳辞行吧,吾领人马,出西门十里处相候。”

  “陛下体恤,朱武铭感五内,然而怎能因此拖累陛下涉险,臣侄与九祸早有此觉悟了,陛下稍歇,臣侄这就下去准备,一刻间后便可启程。”

  一时无言,唯有轻轻拍拍对方肩头而已,觉悟……难道吾竟及不上你么?

  ……

  魔国一行踏著晨曦急匆匆出了驿馆,出了西门,却见一驾驷马之车孤零零停在道边,车上红衫人正向著一马当先的魔侯拱手。

  “赭老师……”弃天慌忙下马,抢步来到车前,“学生国事甚忙……”

  赭杉军轻轻挥了挥手,示意他省下寒暄说辞,直言道:“魔侯,事已至此,赭杉在此相候,非是阻拦,乃是……”难于启齿,终于道:“魔侯从速回国,或许还能……”

  “啊!”突然大悟,不等对方说完,弃天已经翻身上马,丢下一句“朱武押队缓行,孤王先回国都了!”说著,宝马玄貘撒开四蹄,背向朝阳而奔。

  “……”望定魔侯远去背影,银锽朱武缓缓带马上前,道:“奇首,您究竟对吾王说了什么?”

  赭杉军缓缓摇头,道:“容殿下回国,大约便能知晓了。”

  银锽朱武眸子转下,便不再多言,沉吟片刻,道:“挽月已有身孕约三月了,料想明年春季,伏婴表弟便为人父了。”

  “……”本想干笑一声,道声恭喜,谁料太过震惊的面容竟然僵住,那一瞬间,竟是发不出任何声音了。


  “陛下。”

  “何事?”玄天子有些沮丧的侧卧在龙座之内,看著独自前来的刑无错,“寡人今日不想上朝,爱卿有本,三天后再来吧。”

  “陛下,臣昨夜回府之后,想起一事,事关陛下安危,不得不奏啊。”刑无错满脸诚恳,脸上的惊吓紧张神色倒不是装出来的。

  “啊?”稍微提起了些精神,“说吧。”

  “陛下,臣记得前些时日,奇首曾经前来请旨,请陛下准许弦国开仓济民。”

  “正是。”

  “臣亦记得,弦国代相伊达我流乃是奇首门生。”

  “正是,当时叔父还在朝中,亦并无异议啊。”

  “陛下,弦首为人随和,自然无异议,只是臣想,奇首请旨与否,只怕并无不同,伊达我流自是唯其命是从,此次调出乃是赈灾粮款;倘若下次,奇首欲调弦国军马,只怕也是轻而易举啊。”

  “刑无错,你未免太过,上次你奏报奇首有意谋反,到现在仍无下文;如今你如此对寡人讲,叫寡人如何处置?”

  “陛下,奇首与魔相伏婴师份属师徒,最近常有书信往来,记得奇首遇刺受伤,便有两名魔国细作入府探问,臣为免打草惊蛇,并未处置;最近耀国、神国用兵方歇,奇首便派人往魔国送信伏婴师,通报军情,如此明目张胆,如之奈何?而此次,弦首建议宴席伏杀魔侯的书信,若奇首在魔国朝内无人,又怎能得之?”

  “这……只是他势力庞大,证据虽然确凿,骤然发难,吾只怕……”

  “这正是臣夙夜难寐所忧心者,奇首内有墨尘音保护,外有天草二十六与伊达我流经营,前些日子,更将心腹黄商子与九方墀派去月华,树大根深,唯有慢慢减弱他的实力,方可奏效啊。”

  “嗯?”

  “臣之见,先立个名目消去伊达我流代弦相之职,过段时间,命墨尘音去月华城驻守,那三人集于一地,将来方可一网打尽啊。”

  “嗯,卿言之有理,只是如此一来,封云城岂不空虚,而又派何人担任弦相呢?”

  刑无错双膝立刻跪倒,道:“所谓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臣斗胆保举三人。”

  “说。”

  “臣之师弟曼无歆(漫无心……抚额,这只怎么找出来的,我太有才了,抽飞!),与其好友孟极与武罗正在臣府上,这三人皆有大才,师弟可堪弦相之职,而孟极与武罗一文一武正可辅佐陛下。”

  “哦?”玄天子歪头想了想,道:“爱卿之师弟,吾自然深信不疑,只是这两人……”

  “陛下放心,孟极与武罗原为魔国南面小国识国之臣,只因魔侯对其主君多有不敬,两人奉君命前往交涉,谁知,尚未见到魔侯,识国便已被魔侯坐下大将吞佛童子以巡边为由攻陷,国君亦亡。因此两人与魔国有不共戴天之仇恨,必会尽心竭力扶保陛下。”

  “哈哈,卿真是寡人左膀右臂,能文能武,又有知人之明,寡人有卿在身边,无忧亦,嗯,明日你将这三人带进宫来,吾要亲自授予官职。”

  刑无错俯首跪拜,欣喜道:“谢陛下,臣告退。”

  “嗯,卿可退下了。”玄天子挥了挥手,突然又叫住正在退出的刑无错,“爱卿,这识国……吾怎不知啊?却说他国君之名为何?乃是寡人所封么?”

  “启禀陛下,识乃是魔国边陲小国,于陛下亲政初年八月建国,今年六月被灭,国主名……玄貘。”(苍抚额:……吾之过。)



  秋风飒飒,望定东天月飞天镜,苍之内心竟是难得如许平静,计算时日,无论成功与否,只怕随时便回有消息传来了。

  虽已入夜,但仍是将天波宫浩渺居院门大敞。


  “弦首,弃殿下尚未回来,这大门关是不关啊?”

  “敞著吧,省却他堂堂国君之子夜夜翻我这一朝辅国的院墙了。”


  往事忆罢,抓起眼前茶壶,缓缓将内中香茗斟入杯内,水汽腾起,一阵久违馨香飘散——此乃今春赭衫军带来的茶叶,分了伏婴师一半,原本剩下不多,只是苍一直很少沏泡,竟是留到了此时。茶叶已陈,色味早已衰减,然而在客居人面前,这一杯故乡之味竟是难得的芳醇。

  院外响起脚步之声,苍不抬头,缓缓端起面前茶杯……突然一物破空飞来,正打在他端杯的左手背上,剧烈震荡之下茶杯脱手,滚落身边。刚刚垂目,看清打中自己乃是一根镶金马鞭,一个人影已经直接冲上檐廊之下,沾满风霜尘土的袍袖一扫,将桌上茶壶茶具也尽皆扫落地上!

  “……”

  “……”

  “啊!大王!”在后面铺床的戒神老者闻声跑出,只见风尘仆仆里在檐下,双目如电与倚案而坐的弦首对视的,正是魔侯弃天帝。

  对视半晌,看著对方浮现脸上再难忽视的焦急疲劳,苍却不知为何,说话之时,嘴角竟是微微上翘,“……不料苍之作为竟叫陛下如许愤怒,竟连茶也不叫吾饮了么?”

  “……”看看泼落在地的茶水并无异状,面前之人脸上竟是淡淡微笑,在月光之下,竟觉得有些炫目,弃天长出口气,只觉得数日以来不眠不休催马赶路的劳累一下子涌了上来,腰腿一软,索性跌坐在几案之前,一手抓著苍一直放在案头的右手,将额头枕在手臂之上,伏案大笑。

  已不是第一次见到此人如此傻笑,却仍旧弄不明白,如此欢欣,是为劫后余生抑或其他,苍不缩手,轻抬左手替弃天摘去混在凌乱得竟有些打结的黑色乱发之中的枯叶草茎——回来了。虽然有些无力,但是那手掌心的能让人全身温暖的热度依然未减,并非自己日夜辗转却始终无从想象的:一具被人抬著,安安静静再无温度的躯壳。

  “戒老,……”笑得喘不过气来,却仍想到什么,上气不接下气的吩咐道:“再替老师沏壶茶来!”

  “大王……方才那壶里的,已是最后一把茶叶了。”戒神老者有些愁眉苦脸的回答,随后已经弯下身,去收拾两人身边狼籍四溢的茶水了。

  “那便取酒来!”大约是兴头终于过去,弃天猛地抬头,喝了一声,“孤王还未用膳,吩咐厨房从速烤只羊腿送来。”从封云城走得急了,随身竟是半文钱也无,用随身玉佩换了少许银钱买了足以充饥的干粮,便连最普通的客栈也住不起,一路当真风餐露宿,连玄貘也掉膘瘦了大半。此时见到苍无事,一阵大笑又牵动脏腑,弃天顿时觉得饥肠辘辘,腹内馋虫,舌底酒虫一起仰天长啸起来。

  戒神老者收拾了茶叶茶具,忙不迭的出去了。弃天定了定呼吸,眼神内的兴奋慢慢消散,一对眼睛便如往常一般,停在了一直不语的苍的脸上。

  脑内一团混乱,虽然觉得今日那异色眸子射出的精光格外刺目,却不知为何,视线竟是不忍离开对方脸庞。左手藏在案下,轻轻一扯垂落膝头的发梢,才缓缓开口:“恭迎魔侯陛下归国。”

  全身一震,握著对方的右手虽然脱力轻颤,却仍是努力收紧,道:“孤王毫发无伤,弦首作何感想?”

  “自陛下走后,苍一直追悔莫及。”眼睑垂下了。

  “苍……”听到一个“悔”字,心中霎时一软,身子探前,摇头道:“吾……”

  “苍来此,乃为阻止陛下染指天下,并非为取陛下一命啊。”懊恼摇头,纵使弃天身死,又将如何阻止板荡乾坤?

  “有何区别?!”虽然在自己心中,这样的失落已经经历了百次千次;这样的愤怒已经压下了百次千次;然而,甩开对方手腕,勃然而起,仍是毫无半点迟疑,“吾死了又如何?阻止吾又如何?!纵吾不取,难道他便保得住天下不失么?苍,你睁眼看看,凝神听听,如今天下早已经不是华胥盛世之天下!”

  苍瞑目无言,竟是轻声吟唱起《华胥引》来:


  华胥之国依谁识,远飞魂聊自适。蘧然寤梦也,那地天南北为无极。蔼蔼淳风,人民安宿食。

  如画夜,月盈日昃。冠仪而不忒,如君臣,如父子,如宾客,如亲而如戚。桃李如色,覃恩布泽,别有华胥之国。

  淳风而美俗,乐自然那民无嗜欲。接比邻,相劝也衷心诚服。

  重土居安食足,刑免而无讼狱。

  无是无非,无荣无辱,进势无拘无束。

  从死从生,此心也无抑郁。


  “苍!”握拳如岩,指甲抠入掌心,竟是丝毫不得缓解那无处著力的愤怒无奈。


  “陛下!?”刚刚迈著焦急步伐跨入天波宫,看见廊下巍然而立的身影,伏婴师竟是连退数步,饶是不信鬼神如他,在那一瞬间竟也生出来弃天身死灵魂不灭回来索命的念头。

  “嗯?”有人闯入,院内气氛已是一缓,弃天回头,却见夜色中,伏婴师惨白脸庞正在缓缓恢复血色,“伏婴?天色已晚,来此作甚?”

  “陛下几时回宫?”刚刚收到任沉浮飞鸽传信,细述封云城经过,怀著与自己主君同样的心思急急赶来,谁想到,魔侯弃天竟是快逾飞禽。

  “方才而已。”缓缓松开手掌,转身正对著自己的宰相。

  “……任大人……”

  “孤王回来,此事便无须禀报了。”

  “陛下,臣并非禀报,乃是斗胆……”

  “孤王说了,此事始末孤王尽知,无须禀报,亦不想再行追究,退下吧!”

  “陛下!”前跨一步,“此事事关陛下安危,伏婴身为宰相,怎能不闻不问!”

  “伏婴!……退下。”

  “……臣,告退。”并无行礼,伏婴师竟是立刻转身,愤然而走。

  望著那消瘦背影渐渐隐没黑暗之中,弃天帝竟是没来由的愣可可发呆片刻,才缓缓转身,看著依旧坐在案边,不言不语,面无表情的苍,长叹一声,缓步走入,突然坐倒,竟是半抱半靠,将他搂在怀里。

  身形被对方撞得一晃,才知道这一路狂奔之后,这看似从不知疲倦之人,其实已临极限了,然而,还是缓缓将头转向异侧,避开那扑面而来的重重喘息。

  “看著我,苍,”霸道抬手,捏著对方下颌将脸孔转过,“吾不要再看你的背影,每次睡醒,你都是后背相对……”

  “弃兄怀抱狭窄,苍翻身不得。”

  “哈,只怕我手臂微微一松,你之行动不是转身,而是即刻起身,离吾而去吧!”一面说话,一面松手,双臂环抱却收得更紧。

  “……”半晌沉默,正要开口,然而肩头竟是传来了阵阵鼾声。


  等到戒神老者叫醒厨子吩咐传膳回来,却见被油灯照亮的廊下,魔侯弃天帝四仰八叉躺在席上,头枕在苍之膝头,竟是已酣然入梦。

  “戒老……”苍缓缓抬头,道:“麻烦再走一趟,请狼叔过来……”看看对方疑惑眼神,才只得再解释一句,“恐怕你我二人,无力将魔侯搬到榻上啊。”

  ……

  戒神老者弯腰将弃天脚上鞋子除去,补剑缺累了一头汗,也总算将魔侯那满是尘土的外袍脱掉,随后叫来四名卫兵,终于将已经睡死过去的陛下抬到天波宫后面榻上安寝,苍坐在榻边,轻轻道:“两位歇息吧,吾……来照顾便可。”

  两人退出,苍默默看看榻上之人,亦吹熄灯火,宽衣躺下。

  睡眼朦胧之时,背后之人翻身一动,肩头突然一沉,一只粗壮手臂又搭了上来。

  ……

  睡梦之中,突然搭在自己肩头颈项之间的手臂一紧,险险喘不过起来,苍梦魇惊醒,才发现一直在耳边嗡嗡作响的,并非梦境幻声,竟是从后面传来语速极快的含混话音:

  “吾虽立刻就想亲近于你然而此时此举岂不显露吾对未来毫无信心期许如此草率又与南宫神翳何异吾虽立刻就想亲近于你然而此时此举岂不显露吾对未来毫无信心期许如此草率又与南宫神翳何异……”惊醒之初竟难明其义,幸好重复几次,才总算模模糊糊明白八成时,后面鼾声又起,手臂也松开了。

  “……”醒悟是对方难得梦呓,想笑却又笑不出声来,手掌不知不觉握著垂在胸前的火热壮硕的小臂,心中竟不由得又冒出那个折磨自己数夜难眠的念头:当这躯体失了温度,失了脉搏之时,自己又身在何处?“弃……也许,吾……今生注定比汝少了三日性命啊。”轻轻念罢,微微推开对方手臂,在榻上翻个身子,面孔埋入对方温暖怀里,闭目睡去。

  ——既然入睡之后无知无觉,那为何还要在意此生能与何人共寝?



  翌日清晨,听闻魔侯归来,早有教训的魔国文武不敢怠慢,整装上朝。谁知走入银安殿内,龙位之上竟是空空如也。

  众人面面相觑,也不敢造次,便静静立在殿下等候,直至接近晌午,殿口传来一阵脚步声响,伏婴师的声音突然响起,诧异道:“众位大人不在各自府内公干,聚集在此作甚?”他方才处理政务四处奔走,谁知走了几家衙门,都是无人,问过兵吏,才知道各位大人全都上朝未归。

  “伏婴宰相……陛下他……”抱著儿子立在末班准备随时溜走的断风尘先把突然雀跃不已,随时准备嚎啕大哭的断一鸿递给姗姗来迟让自己备受折磨的伏婴师,随后也不知是提问还是回答道:“陛下今日不上朝了么?”

  “……陛下昨日方归,只怕有些疲劳……”轻车熟路毫不在意的抱著一过来就开始玩自己笏板的断一鸿,伏婴师回答得有些迟疑。

  此时,戒神老者急匆匆从后面跑进来,一下子吸引了众人目光。

  “这……”见到殿上如此壮观,戒神老者也是一愣,才道:“众位大人,大王昨日劳累过度,直睡到现在才起身,便不上早朝了。另外陛下急宣两位太医往天波宫!”

  此言已毕,朝堂上呆立的文武,十之八九在一个喘息之后,同时恍然大悟一般“哦”了一声。随后,纷纷无语转身,身形僵硬跨步出门,各自忙自己的一份事情去了。

  “……一方养精蓄锐,一方长途奔袭,却不知这攻守之势会不会逆转啊。”吞佛童子若有所思,嘴角亦泛起诡异笑容。他亦随著众人走出,后面银锽黥武听见一愣,道:“难得看到心机将军如此勤思军事啊。”

  “哈,有机会定与二世子多加探讨。”

  答非所问,银锽黥武倒是早已习惯,也不再追问,突然想起一事,急急追上对方脚步,问道:“昨天才听说啊,你夏天领五百人打散的那群山匪,好像自己建国称帝呢……此事要不要禀报陛下?”

  “小事,不值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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