质子
第三十二章
“苍……苍……醒醒啊。”含笑叫道,同时拎著他横在两人之间蜷曲著的右手四指与小指,弃天帝只觉那指尖触感便如新剥开的大葱葱白一般冰凉得有趣。
今晨醒来,刚刚睁眼便觉得光线分外明亮,略微起身看看,院内阳光树影,只怕已经是接近晌午了,“啊……”迷迷糊糊想起此地乃是早晨的火焰城,自己尚有早朝未开,弃天虽然有立刻跳起来的冲动,然而疲累的身躯却又忍不住将微微抬起一寸的头放回在枕头上。缓缓侧头看向怀中人,本以为所见又是往日一般一片凌乱砂色,却不想,眼中却是一张令人欣喜万状的安详睡颜。
“算了,便当吾还在回来路上吧。”想来戒神老者与补剑缺也是有意成全,未曾叫醒两人——如此宽慰著自己,眼睛却不离开将头扎进胸怀中的苍,“哈……是吾手松了还是你心软了呢?吾只道自己一路奔来劳累,其实,你留在此地,担心难眠,比吾还要疲惫吧?”心中忽觉一暖,早将此时立在银安殿上站得腿酸腰软的满朝文武抛在脑后了。轻轻将手放在对方腰际,触到微微汗湿的亵衣,只觉得手心有些发痒,然而却见对方睡得安然,唯恐进一步动作将他惊醒,也只好忍著不动。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才发现自己也已经是一身大汗了。想想也该到了起身时候,弃天终于耐不住性子,虽然抬起手,却又不知如何叫人起床,一眼瞥见苍放在脑边的右手小指蜷曲的可爱,便轻轻拎起来在空中摇晃了。
摇了半晌,却不见对方有何动静,一面呼唤,一面将四指也抓在手里,一起摇晃,渐渐察觉不对,手上也加了力道。
“嗯?”终于被唤醒的苍才微微睁眼便看清弃天面孔,略微一滞,正色问道:“弃兄……现在是什么时辰,不去早朝么?”
“苍!”眼神终于由试探变成了紧张,移向已经被自己捏得发白的两根手指。
“嗯!”终于注意,随后竟是一惊,慌忙缩手,却是挣脱不出那人的掌握。
抓著对方整只手掌,看著脱离自己指尖的两根手指不自然的缓缓的蜷缩回原装,弃天心中禁不住又惊又痛,急道:“苍,你将这两根手指伸直给我看看!”
表情终于平静,苍缓缓摇头道:“早就……”
“来人!!”松开对方的手,弃天一跃而起,“传太医!”
……
“伏婴大人!”补剑缺匆匆忙忙冲向大臣们公干的书房,“伏婴大人,大王要把两名太医推出问斩!您快去说句话啊!”
“……”看到周围人脸上都冒出恍然的“杀人灭口”四个字,伏婴师只觉得一滴冷汗顺著脊骨滑下,不过还是缓缓放笔起身,道:“补剑缺,究竟何因,能否先说个清楚?”
“这,……大王发现苍先生右手两根手指失了感觉,叫来太医询问,两位太医跪倒请罪,说是那次苍先生为毒蛇咬过之后,他们割脉放血,可能是伤了筋脉……”
“……”伏婴师倒吸一口冷气,却不在意别人失望目光,绕过桌案,道:“走吧。”
“是,是,伏婴大人快些,大王正在气头上,苍先生让老奴赶紧来……”说到一半突然住口,不过看看对方似乎也在沉思,才悄悄放心——弃天暴怒,苍在弃天身后向著自己把手一张,使个眼色,补剑缺见手掌上写了伏婴二字,才会意跑来。
刚刚行至天波宫门,便听得里面一阵混乱。
“弃兄,身为君王,却为私情草菅人命,大为不该。”
“他们未将老师医好,已经失职,事后隐瞒不报,又是欺君,难道不该杀么?!”
“苍所中乃是生死剧毒,如今好端端坐在这里,怎能说是太医失职?!至于欺瞒,弃兄难道不想想,究竟自己日常行事有何不妥,导致见欺于人么?”
“若说保得老师无恙,弃也一样能够做到!”将腰间香囊攥在手中,分明当日只是举手之劳,奈何竟是……心中滋味更是煎熬懊恼之极,这时,却是一言瞥见伏婴师进来,那日情景历历在目,顿时又是一阵暴怒,“伏婴,你做的好事!”
“陛下!”伏婴师慌忙跪倒尘埃,虽然满腹委屈,却突然不知如何开口,弃天明主,只是一旦沾了他身后那人安危……
“……”看著院内跪著的三人,弃天简直怒不可遏,虽然知道因为此事责怪伏婴师甚是无理,只是想到苍难道竟是从此残疾,便似心爱美玉竟被摔出裂纹一般懊恼愤怒,“……你要说什么孤王知道,孤王虽然悔恨,然毕竟当日之事,操之在我,你阻止孤王乃是你的本分,并无责任。只是这两名太医隐瞒实情著实可恨……每人自断两指……”
“弃兄,断肢酷刑,暴君所爱,如此作为,身为诸侯已是大错,还将妄想天下么?”
“若是如此……”弃天并不回头,冷冷道:“老师,弃变成暴戾昏君,难道不是老师你所盼望么?”
“……”良久无言,只觉得眼前一片灰白,刹那间,想起那句信誓旦旦的所谓“祸国殃民”,心头倏地一紧,内中煎熬远超对方这一句反诘,从嘴角挤出一个“是”字,随后起身,一面缓步走回后屋,一面道:“苍一介质子,干涉魔侯,倒是多事了。”
“罢了……”听的身后脚步声,虽然万分想回头一看,然而想到那侧头捋发的身影,心知不看也罢,目光转回跪在院内瑟瑟发抖的两名太医以及跪在门口一言不发的伏婴师,头脑忽而一冷,缓缓道:“这等医术,也不配留在孤王身边,你们便去义妹的医馆一面学艺一面补过吧。”随后不耐烦的向著叩首不已的两名太医挥了挥手,继续道:“伏婴,孤王今日误了早朝,著实不该,你先回去书房准备,待我更衣前往。”
“臣告退。”伏婴师没来由的被叫来,只说了这两句话五个字,便离开了。
……
下午时分,埋头政务已经几个时辰的弃天帝仍没有抬首的意思,突然一阵款款脚步声从远处传来,他心中一动,手中朱笔停了一停,却仍是没有抬头。
“陛下,”伏婴师看看立在门口的夫人,慌忙抬头道:“断夫人替弦首诊看完毕,求见陛下。”
“嗯。”缓缓起身,现行走入大书房之旁的小屋去了。
伏婴师向著绯羽轻轻一点头,示意她自行进入便可。绯羽缓步轻移,先将怀中熟睡的断一鸿交给伏婴师抱著,随后才走入屋内。
“陛下。”盈盈施礼之后,便在魔侯义兄示意之下坐在一旁,“陛下,弦首之伤,绯羽亦无从判断是因蛇咬或是太医下刀失误所致,然而筋脉受损,血脉却通,大约不是没有转机。”
“哦?”弃天双眼一亮,一下子便来了精神。
“嗯,筋脉受损,只因为发现的晚了,未能及时修补,自行长好却已经错乱闭塞,若让绯羽施以金针刺穴之术,缓缓以针力将闭塞的筋脉打通,或许还有恢复的一日。只是……”
魔侯微微张嘴,一句:“那为何还不赶紧施针?”即将出口,却被这个“但书”顶了回去。
“一来,此法见效缓慢,只怕几年时光毫无进展也是正常,而最终有否效果也是未知;二来……金针刺穴,虽非痛苦,却也绝不好受,倘若最后仍是不见起色……方才小妹问过弦首义兄,他道:既然如此,不治也罢。”
“哼,此事还能由得他么?”心头没来由的一阵愤怒,弃天不禁冷哼了一声。
“……陛下。”绯羽抬头,看著对方,大著胆子道:“绯羽斗胆,遭逢此等意外,陛下心中难受难免,然而,最难受的,其实还是弦首吧,毕竟无论能否治愈,受苦的还是弦首本人啊。陛下心中想法,为何恼火,只怕弦首如此心境之下,也并不是一下便能了解吧。”
“啊!”蓦地一愣,随即懊恼摇头,心中主意拿定,道:“义妹,你且去准备,老师那里,我自会说服于他……”说著,已经抢先起身,大步流星走了出去。
绯羽独自坐在屋内,轻声一叹,适才诊脉之时,苍轻轻一句问话,却叫她无论如何无法回答。
“绯羽,为何魔侯无论做了何事,苍总是无法欢喜呢?”
“……义兄希望陛下做什么呢?”
“……苍该希望如何呢?”
虽只有短短几百步的路程,然而正赶上日落昼夜交替时分,等到跨入天波宫院门的时候,补剑缺和戒神老者正将院内灯火点起。天已转寒,原来敞向庭院的一面檐廊,此时只开著一扇门,门内透出灯光的同时也传来了断断续续的琴声。
“老师……”立在门口,却见苍将怒沧横置膝头盘腿而坐的背影,琴音时断时续,早已不成曲调,然而弹琴者却似乎仍是不愿放弃一般,认真拨弄琴弦。缓步走上,便如春日学琴一般,坐在苍的身后,一对大手已经能够轻轻覆在对方颤抖手上。
“弃兄……如今苍二指已废,弹不得琴了……”虽然闭著眼睛,却是知道对方又将下巴放在自己肩头侧目相望。
“无妨……,老师弄弦,学生起调,还不是同样。”将苍的右手拿下放在自己腿上,同时左手环在他的腰间,自己向前探身,与之并肩相依,右手已经按在了琴弦之上,“今日,老师要弹什么曲子呢?”
……
“日有熹,月有富。
乐毋事,常得意。
美人会,芋瑟侍。
贾市程,万物平。
醉不知,醒”
“老师,手指……”
“……明日便叫绯羽来施针吧。”
“伏婴大人……”
入夜事毕,刚刚走出书房的伏婴师,转过一个拐角,便被一个浑厚低沉的声音叫住。
“吞佛将军?”停步凝神,“吞佛将军今夜当值么?”
“正是。”吞佛童子微微一笑。
“……我记得,”对方讳莫如深,连伏婴师也只得先行铺垫,“此地应不在将军守卫范围之内。”
“末将只是受人之托,来打听事情而已。”
“哦。”伏婴师嘴角一翘,道:“吾还以为那墙内变故,皆不出吞佛将军所料啊。”
“呵呵,吾虽料定,奈何并无伏婴宰相的威望,同一句话,出自你口还是我口,区别甚大啊。”
“哈,如将军所料,一切如常而已。”
“一切如常?”吞佛童子脸上露出算计神情,两人从方才开始,边走边谈,此时已经再穿过一道宫门了,“虽然一切如常,末将却觉得,陛下在变,弦首在变,伏婴大人你……也在变化啊。”
“哈……逝者如斯,亦在情理之内。”微笑敷衍,然而却不知为何一声轻叹,“与其溺于人也,宁溺于渊,溺于渊尤可游也,溺于人不可救也。”
吞佛童子微微一愣,道:“宰相大人词句深奥,吞佛不解。”
轻轻摇头,伏婴师浅浅苦笑道:“无,一时莫名感慨而已……”
“却说天凉了,陛下又可去天波宫过夜了吧……”侧身闪过随风而下的一片枯叶,吞佛童子似乎是随口说出,缺是正中对方心中烦恼。
“陛下私事,吞佛将军忒好奇了吧。”
“这是私事还是公事,吞佛有时竟迷惑了。”
“……这是你我均管不得之事。”
“哈,自从耀国紫宫一战之后,吞佛以为,天下没有伏婴宰相管不到之事啊。”
“吞佛将军说笑了,吾为了此事,可是被陛下浇了一身冷水,大病一场啊。”
“哈……是末将信口雌黄,连累大人了。”
两人说著,已到外宫门前,伏婴师家人已经在门前等候多时,吞佛童子拱手相送,将日理万机的魔国宰相送出天魔宫,目送宰相车驾远去,竟是情不自禁淡淡笑道:“能杀伏婴者唯有弃天,能杀弃天者唯有弦首,能杀弦首者唯有伏婴,啊。呵呵,这一局,却要如何落子呢?”
“陛下……”
翌日朝罢,伏婴师在御书房内密奏军情,得到弃天帝允准之后,突然又是一揖,道:“苍老师伤情,太医绝无此胆量隐瞒不报。”
“吾知,这大约是老师的意思吧。”坐在椅上,弃天眼神望向窗外黄叶飞舞之间,一个模模糊糊的绯红身影向著天波宫而去。
“陛下……臣斗胆,陛下是否给了苍老师太多自由?长此下去……”
“伏婴。”将头转过,弃天长叹一声,道:“实在不能容忍之事,孤王自会坚持。只是老师在此,他心中所愿吾势必不允,所以这些小事,他想做便先随他心意去做,纵使结果不从他所愿,然而总能略轻松些吧……”顿了一顿,又道,“出兵之事,能不让他知道那是最好。”
“陛下,您这是打定主意逆取顺守了?”
“……”没有回答,缓缓点了点头。
虽然无语,心中却不知为何,没来由的一阵惭愧揪心,然而那赭红色的身影只是一闪而过,伏婴师突然跪倒,道:“臣有一问,请陛下先恕臣之罪,方敢上陈。”
“准奏恕你无罪,说罢。”
“臣斗胆请问:倘有一日,臣欲为陛下而杀弦首,陛下作何取舍?”
“……你!”身体猛的前探,然而看著对方抬头对视毫无畏惧的眼神,“吾……”缓缓坐下,灵光一闪,硬生生将“不会让你做如此想”此句咽下,嘴角微微翘起,问道:“爱卿希望孤王作何反应呢?”
匍匐在地,满心狂喜尽在一句“臣受宠若惊!”之内了。
封云城颠,天子大朝。
“陛下,这是何意!”步入大殿,只见左右赫然而立四名金甲持杖的武士,赭杉军不由的脱口问道。
“奇首莫要紧张,”玄天子端坐龙位,微笑视下,“天子者,诸侯之表率;朝廷者,天下之表率。寡人以为欲服诸侯,当先修自身;欲正天地,当先振朝纲。有功则赏,有过必罚,雷厉风行,绝无迁延。故此,设廷杖,以警示文武,举止合宜,进退得所而已。”
“陛下,所谓刑不上大夫,难道诸位大人犯过,当真便要在朝廷之上受此杖责么?”
“天地不仁,万物刍狗,寡人即为天子,理应顺此天道而行,从今之后,王子犯法,与民同罪!”
“这……”
“耶,奇首,刑罚在前,意在止恶不在惩也,只要诸位大人兢兢业业,区区四根金杖,又何足惧呢?”
“是,臣受教了。”
“嗯,既然奇首明白,若无他事,先请退在一边落座吧。”
“臣尚有本启奏。”
“哦?”
“乃是前弦国代国相伊达我流之表,伊达我流自代弦相,诸事劳神,已不堪其责,承蒙陛下体恤,择贤往替,终得卸此重担,故上表叩谢。然陛下复又名其来京任职,自觉才疏学浅,不敢有误国是,斗胆请陛下收回成命,准其告老还乡,安乐田园。”
“哦?既然伊达我流去意已浓,寡人也不便挽留,准!”
“臣代伊达我流,谢过陛下圣恩。”
“嗯,众位爱卿尚有何事启奏?若无大事,便散了吧,日常政事,烦劳辅国奇首赭衫军、司马刑无错、御史中丞任沉浮共同商议决定了。”说著,玄天子袍袖一拂,离了龙位。
……
“奇首。”
“任大人有何见教?”停在丹墀之下,看著缓步而来的任沉浮,赭杉军脸上仍是一片平静凝重。
“奇首与明玥城信件往来,倒是快得惊人啊。”
“……”静静地立了半天,竟只是缓缓点了点头,然后拱手而去。
“唉……”长叹一声,看著赭杉军背影,又看看自己崭新朝服,又是一阵苦笑,道:“看来除非任沉浮也当了辅国,否则,奇首的退身之路,又怎能铺成啊。”
“黑羽殿下拜衮之年?”坐在浩淼居廊下,苍看看几案上请柬,又看看下朝回来正在里屋换衣的弃天。
“正是,黑羽贤侄已经廿四岁了,”将头上冕旒冠摘下,“吾与他有君臣之分,当日不便前往。难得他有心,特意邀请老师啊。”
“嗯。”轻允一声,算作答应了。
“伏婴?”黑羽寿日当夜,独自留守御书房批奏章的弃天刚刚用过晚膳,正准备抓起朱笔之时,房门一开,抬头望去却见竟是宰相伏婴师,“你不是应该赴宴去了?”
御书房内公事为先,一切免礼,伏婴师缓步走向自己座位,将斗篷随便丢在身边,同时回答:“挽月害喜,吾便借故先走了。”
“哦。”君臣无言,继续各干各的了。
……
“伏婴……”灯影摇曳,眼见桌上公文渐少,窗外初更梆响,弃天直起身子,目光闪动。
“陛下若是不放心,便派人去问问吧。”伏婴师也不抬头,便知主君心头所想为何,“不过……以臣所见,只怕问过也是……”
“陛下,苍先生席前大醉,不省人事,黑羽殿下已经安排苍先生在客房歇息。戒神正在旁边照顾,老仆回来报告。”
听到补剑缺的禀报和宰相推测如出一辙,弃天哑然失笑,道:“既如此,便不要惊动老师了。”说罢起身,道:“吾也要安寝了。”
“陛下……”补剑缺大约也在宴上喝了几杯,脑筋有点不太清醒,随口问道:“你是回寝宫还是天波宫啊?”
“……你猜啊。”弃天难得说句笑话,转身走了。
“狼叔。”补剑缺愣了半天,正要跟出,却被伏婴师叫住了。
“伏婴大人,有何吩咐?”补剑缺转身,似乎是终于发觉空荡荡的御书房内还有别人。
“萧关月漩涡,狼叔知道这个人么?”
“啊?”补剑缺一愣,“萧中剑手下战将么?老狼知道,曾听大殿下与二殿下说过,嗯,营救挽月公主之时,两位殿下曾经见过一面。”
“月漩涡乃是魔族与玄朝女子所生,今年便要二十岁了。”
“啊。”
“狼叔为何如此惊讶?”
“这……老狼只是想到陛下之前,魔人玄人禁通婚,月漩涡的父母……”
“皆不知所踪,据说他落生不久即遭遗弃,为萧振岳所救,当时只有一件玄朝女子衣物包裹,内中六字血书:‘魔人琅山之子’。虽说遗弃,居吾推断,只怕其母如非遭了不幸,只怕便是不久于人世了。”
“……宰相大人此话可有缘由?难道不是被人所侮,愤而弃子么?”
“若是心怀怨恨,此子产下,或掐或溺,倘若不忍下手,遗弃荒山,只怕也熬不过三日,又怎会留书襁褓之内?写明父亲名讳却不写母亲,分明是不想让这孩子身世不明。看来那女子,对这魔人琅山,仍是怀著感情啊。”
“唉……”补剑缺轻轻叹了口气,突然问道:“宰相提起此事何意?”
“如今月漩涡为萧关大将,只怕将来难免一战,吾突然想起,心中有所不忍,故而找狼叔聊聊而已。吾曾听说,二十年前,狼叔曾在边境驻守数月,倘若有甚听闻线索,找到月漩涡的父亲,吾想,既有血脉相连,不敢奢求取下萧关,能令他来投魔侯,已是一桩好事。”
“……宰相愿望虽好,只是二十年不闻不问,吾想,月漩涡的生父即使在世,恐怕也无颜面对了……老仆还要伺候大王就寝,告退了。”
“嗯,耽误狼叔了。”伏婴师起身相送,道:“无论如何,血浓于水,还请狼叔多多留心吧。”
“……谢宰相大人。”补剑缺一拱手,转身出去了。
“陛下?”
翌日下朝之后,黑羽退出,走向宫门正要上马,却见一旁车驾响动,却是魔侯御驾已经驶出宫门,向著自己府邸而去了。他心中一惊,慌忙策马追了上去。
“大王?”戒神老者正在客房前厅坐著,却见魔侯突然冲了进来,一个恍惚间,还以为此地仍是天波宫。
“老师呢?”弃天四下看看,虽比不上天波宫宽敞,倒也舒适温暖。
“苍先生还在屋内熟睡。”话音刚落,门声一响,再响一声,却见弃天已将熟睡的苍连人带被抱了出来。
“陛下……”此时急急走入的黑羽见到这样场景,也只能一抱拳,退在一边。
“承蒙照顾,老师我接走了。”微微一笑,走出门去。
“……三殿下,那,老奴也告退了。”
“……我安排人送戒老回宫吧。”
“哼。”被放在疾驰的御驾之上,苍缓缓张开眼睛,出了一声,“弃兄,你倒是让苍狼狈了。”身裹棉被,坐在魔侯装饰华丽的车中,在火焰城大道之上疾驰,虽然平民百姓纷纷低头规避,然而,还是忍不住撇上两眼。
“饮酒大醉,老师已经注定狼狈,却又怎能怪得了学生?”离在车内,一手牵著缰绳,含笑回答。
“既如此,吾酒醉未醒,有劳弃兄了。”苍将眼一闭,索性又睡著了……
再次惊醒,已经是身在天波宫内了。
“弃兄……”刚刚挑起睫毛,嘟囔一句,却见被他呼唤之人面容迅速扩大,眼前一黑,被人一口吻上。
“唔。”虽然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吻搞得莫名奇妙,然而对方力气甚大,已将他按倒席上,挣扎不得,也只得随他去了,幸好光天化日,弃天除了用舌尖在他唇齿内拨弄,倒也没什么太过失礼的举动。(……)
满意起身,看著身下一张脸憋得通红的苍,弃天微微一笑,道:“老师,想在黑羽家中住两天,也不用假装喝醉吧。”轻舐嘴唇,舌尖只有淡淡甜香,确实并无一分酒气。
“……苍已数月未离此院,出门之后心情愉悦而已。”缓缓坐起,将散乱的被子重新裹回身上。
“……我给老师拿件外衣吧,这被子还要还给黑羽贤侄。”
“嗯,陛下自律甚好。”
“……苍,你的衣服放在何处?”
“……等戒老回来吧,弃兄莫乱翻吾之物品。”
故而,戒神老者归来,丝毫不稀奇看到依旧裹著被子坐著的弦首。
“陛下说什么?”伏婴师瞳孔略有收缩,立在朝堂之上,竟是当面质问主君。
“宰相大人身体不适么?孤王适才说,要巡查国境。”弃天有些不悦,然而仍是平静回答。
“陛下,此时秋收甚急,陛下出巡,劳民伤财,万不可取啊!”
“只有孤王与老师两人微服出巡,过个三五日便回来了。”弃天一皱眉头。
“陛下……您……”
“老师少有出门,心中窒闷,吾陪他出门散心,不可么?”
“陛下……这……”伏婴师心中一急,再度跨前一步,已经立在文官首班的苍日身边,却不见对方有甚动作。
“孤王心意已决,只是知会众卿,并未有同你商量之意,退下吧。”说著,弃天帝豁然起身,拂袖而去。
“……”伏婴师站在原地呆立片刻,身边朱闻苍日已经转身,抬手轻轻拍拍他的肩头,道:“表弟,为兄学乖了,你怎么反而痴愚了呢?”
“老师……”不理会仍在朝堂上颇有师门风范的发呆的伏婴师,弃天帝笑眯眯来到天波宫,示意随行的补剑缺打开一只包袱,将内中的白狼皮外袍拎出,“老师,苍日已将老师的外袍做好,学生甚是满意,请老师试穿。倘若合身,明日正好穿著出门,近日风大,正可避寒啊。”
“嗯?”起身试衣,长短合宜,然而却是松松垮垮肥了一圈。
“怎么肥了这么多?苍日哪里请的裁缝啊?我记得……”弃天帝皱眉看看,突然心中一颤,一把将那裹在银色狼皮外袍中的人揽在怀内。
“衣服,莫改了吧,来年吾发福,想来便合身了。”苍轻轻闭了眼,说道。
“……”虽是缓缓点头,然而想到来年,心中竟不知是何等滋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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