质子

第四十章

  半月之后,魔侯大军终于开进了玄朝都城封云城。

  虽不是张灯结彩,然而难得明媚好天,秩序早已井然的封云城内,竟被正午阳光涂上了明丽色彩。


  将魔侯迎入内城,玄貘宝马交还之后,伏婴师换乘了自己白马,正要在前引路,请魔侯车驾入宫,然而右臂仍旧吊在胸前,仅用左手持缰的弃天帝突然停下了崭新的驷马之车。

  “陛下?”伏婴师一愣,回身问道。

  看看熟悉街口,弃天道:“孤王现在还是魔侯,不宜进入王宫,孤王想……先去看看赭老师吧。”城内之事,断风尘当日便已命人前往告知。

  “臣将老师安置于奇首府内,此时……虽说不上好转却也并无恶化。”伏婴师顿了一顿,望定自己的君主继续道:“陛下兴义军,众望所归,倘若此时退缩,岂不是令天下人失望了?”

  “……你说的是,是孤王,不,”异色眼眸渐渐变得坚定起来,“是朕迟疑了!”说著左腕轻轻一抖,驷马奋蹄,直向封云城颠王宫而去,已是无人能阻。


  “报!现有南路军情急报在此”

  虽是坐在大殿之上,然而战事未停,一切规矩一如往日,流星探马更可直接跑上丹墀报讯。

  “拿来我看!”弃天正与文武商议北方战事,听到南线银锽朱武又有急报,所有人的脸上都有些变色。

  “……”异色双眸逐字逐句扫过帛上字句,抬头向著屏息凝神望向自己的众人道:“银锽朱武与狱国大将军问天谴苦战一日夜,问天谴亡,朱武重伤,圣阎罗闭门不战,坚守城池。朱武军连日攻城不下,士气受挫,此时正在城外休整,华颜无道上报请援。”之后顿了一顿,等到众人面色微微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才又道:“不想狱国闭关自守,竟还藏著问天谴这样一员名将,是朕当日用兵疏失了,众卿以为如何?”

  “陛下,末将请命,支援父……大殿下。”话音未落,银锽黥武已经出班跪倒,他脸上伤口未愈,还裹著白绢。

  “黥武你先起来,朱武乃是重臣,朕绝不会放他自生自灭。朕所担心者,玄废帝已逃往月华,只怕将来必与昭侯金鎏影合兵;朕欲亲自领兵南下,直取月华,灭昭国,与朱武合兵破狱;然而如方才所说:天草二十六与伊达我流兵困明玥城,弦国兵粮充足,一时僵持不下;东方耀国,太子千流影失了后援,已是兵败如山,六祸苍龙平定内乱之后,必有动作;这两处后患不能安定,朕南下用兵不利。”

  “陛下,”伏婴师缓步而出,道:“狱国强弩之末,朱武用兵,身先士卒,此时相信大军损伤不多,独缺大将率领而已。如今天下大半已是陛下疆域,萧关之险不存,陛下可急令忘残年领月漩涡增援,不日可下。至于其他,臣以为陛下可以派军二路,一者北上,多送粮草,支援奇军围城,相信不过两月便见分晓;一者南下,佯攻月华,至于耀、昭二国,臣请静观其变。”

  “哦?”弃天帝微微欠身,“伏婴爱卿,有何高见?”

  “臣这几日,在奇首府上查阅玄朝故旧往来文函,对于各国近况更有了解,特别是弦国原代国相伊达我流,每隔三月便将国内情形,屯粮征兵数额细细报与奇首知晓。去岁水灾,伊达我流本欲赈灾,早将余粮全部屯在南方边界等地,却因换相之事,未能启运,因此臣算算明玥城内军民人口及余粮之数,相信不出两月便要开城纳降了;耀国之乱,自月蝉宫入宫得宠之后,太子千流影便有防备,不仅私下招兵买马,多储钱粮,更是重金收买死士刺客、鸡鸣狗盗之徒,不败则以,一旦败仗,只怕白虹贯日、仓鹰击于殿上之况将再重现;至于昭国金鎏影,此人色厉胆薄,嫉贤妒能,大事惜身,小利忘命,当此天下倾颓之势,必不图力挽狂澜,匡扶旧主;因此,只要稍加利诱,便思偏安,玄废帝携追兵而至,不找他还罢,倘若投靠,只怕纵不自身难保,也必是失望而归。”

  “……”伏婴师之言,句句有理,然而坐在龙位之上的弃天帝却是沉默不语,仿佛沉思又仿佛若有所失。

  “陛下?”伏婴师眉头微微皱皱,探问一声,道:“未知臣之进言,有何不妥之处?”

  “并无……便依卿所言吧。”突然变得索然无味,弃天缓缓点了点头。

  “陛下,末将请缨。”吞佛童子缓缓走出,一抱拳道:“末将愿与银锽黥武将军……北上支援。”

  “吞佛!”银锽黥武起身之后一直并未归班,闻听此言,正要异议,然而弃天帝已经颔首,道:“准卿所奏,至于军粮人马数目,两位将军请与伏婴宰相、断风尘将军一并商讨议定,决定之后,从速起兵,无需再向朕请示。”说完,又在朝堂上略微扫视一眼,道:“断风尘,你依旧留守月华。至于追击玄废帝……朕意亲为。便如此决定了,断风尘、伏婴师稍候御书房见我,退朝。”说完,不等众人行礼完毕,已经径自起身,往后面去了。


  “唉……”走出朝堂,断风尘突然没来由长叹一声。

  “断将军攻破封云城,首建奇功,已可名垂青史,正当意气风发之时,何故有此一叹呢?”伏婴师缓步走上,声音倒是难得有了一丝轻松。

  “宰相大人取笑了,吾这将军做的,不是征粮便是守城。如今战事已入尾声,陛下亲征,又要将我留下……”

  “哈哈,”伏婴师竟是朗声一笑,道:“将军差矣,不只是征粮守城,断将军所为所作,连带娶妻生子,桩桩件件皆是大事啊。”

  “这……得妻如此,终身无憾,只是恳求宰相大人莫再提起那不争气的犬子了。”断风尘连连作揖,面色已是狼狈之极。

  “连陛下都说,断少爷国之栋梁,日后不可限量啊。”伏婴师笑罢,神色微微收敛,道:“是说,断将军还没领悟陛下将你留在封云城之深意么?”

  “嗯?”

  “哈,尚有时间,断将军可以仔细思量。”伏婴师微微一笑,“吾先回府片刻,失陪了。”


  ……

  “陛下……”

  御书房内,将今后之事略作商议,断风尘抽个空当,道:“臣有一不情之请。”

  “嗯?”

  “臣想,北地严寒不及封云气候和暖,想接内子与犬子并伏婴少爷来此,未知,魔侯陛下准行否?”

  “哈,”弃天帝轻轻笑了一声,道:“昨日朕也接到戒老书信,言说老师他伤势已经和缓,日渐痊愈,不如便将老师也一并接来,”他轻轻看看旁边的伏婴师,问道:“伏婴,你以为如何?”

  “臣无异议……”

  “断夫人医术高明,早一日来到封云,相信对赭老师伤势也有帮助。”

  “谢陛下体恤,臣受宠若惊。”

  “伏婴……朕知你这一段时间……辛苦了。”虽然神色如常,然而日渐消瘦,形容枯槁的变化,有目共睹。

  “……能够再见老师,臣已经觉得是天大的幸运了。”虽然日夜忧心,然而伏婴师心中却又有一股莫名的安心,看著那人趴伏在床,纵使昏迷不醒,气若游丝,然而只要坐在榻边,内心便是一阵平和,无关离合,平静相望。

  “……唉,”弃天帝莫名一声叹息,“大业在握,众人……保重身体吧。”

  “对了,臣为老师换衣之时,在老师中衣袍襟下摆,发现了任大人以血写就的遗书,感人至深,誊抄了一份,请陛下御览。”


  “沉浮本玄人,投靠魔侯,不忠故国于先;复为玄臣,见幸天子,极尽谗佞之能事,阳奉阴违,里通外国,谗言误君。天下奸佞小人能与比肩者何几?为人如此,不敢妄想善终,能得一全尸,埋骨故乡,此生无怨矣。”


  “……厚葬。”将布帛放下,弃天帝轻轻摇了摇头,正要再说些什么,外面又有急急奏报。

  “阎魔旱魃老王飞鸽传讯,十万火急,螣邪郎、赦生童子听闻战事吃紧,留书出城,投奔银锽朱武去了。”



  银锽朱武再度从昏厥中醒来,外面仍是杀声震天。

  问天谴临死反扑,那一招刺得颇重,虽已过去半个多月,肋下伤口仍是时常渗血,动辄昏厥。

  “外面和等状况?”轻声问道,同时勉力将身体坐直,重伤若此,银锽朱武为兑现当日誓言,仍是亲自督战,紧攻狱都琰摩城。数日之前,螣邪郎与赦生童子来投,银锽朱武虽然愤怒,将两人痛骂一顿,然而见到儿子,想到父子三人从此并肩作战,心头总也一暖。

  “两位世子正在领军攻城……”华颜无道立在一边,满脸愁容。

  “嗯,让他们不必勉强,……”话只说了一半,却突然听得外面杀声震天,响过之后,竟是一阵滔天哭声。

  “……这……”两人对望一眼,华颜无道急急冲出。

  银锽朱武静坐中军大帐,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杀声渐渐停息,想来是退兵了。随后,一阵低低压抑的哀恸之声远远传来,银锽朱武并不睁眼,听得华颜无道脚步声近了,跪倒在地,哽咽道:“末将失职,大世子被狱兵倒下的沸水泼中,摔下城墙……阵亡了。”

  “……”嘴唇微抖,银锽朱武慢慢点头道:“螣儿不愧我银锽家姓,赦儿何在?”

  “父亲……”赦生童子双目通红,声音早就嘶哑了。

  “送你大哥回火焰城吧。”

  “父亲,儿子要替大哥报仇!”

  “滚回去!”一拍帅案,身子只站起一半,便又软倒在座位之内,看著赦生童子惊怒悲伤交织,稚气未脱的面容,声音缓和道:“报仇之事,落在为父身上。”

  ……

  三日后,忘残年共月漩涡赶到狱都琰摩城下的时候,只见尸横遍野,城头上竟已换上了魔国旗号。领军入城,只见处处惨淡,暂作帅府的一处宅邸之前更是冥灯高挑,四壁雪白。

  “华颜将军……”看著强忍悲伤出来相迎的华颜无道,忘残年竟不知如何启齿,螣邪郎阵亡的消息他已在半途知晓,然而此时,仍觉得气氛不对,“朱武殿下……安在?”

  “朱武殿下昨夜带伤攻下琰摩城,斩圣阎罗于城上。然而入城之后,伤势爆发,已于今晨……”话未说完,坚强不逊男子的女将泪水已是潸然而下。



  弃天帝初年二月,银锽朱武、螣邪郎阵亡,狱灭;金鎏影撤出尹都紫印,退回昭国,玄天子抵达月华城前,下诏封金鎏影为辅国,命其起兵讨贼。



  月华城行宫之内,满庭月华之树,已经开始吐出新芽了。

  “昭侯陛下……”看著从天子卧室走出的金鎏影脸色,墨尘音毫不意外,但仍是试探问道:“您看天子伤势可有转机?”天子仓皇来此,路上仅有文官大臣与几名下级武将保护,竟被一老妪刺伤,虽将刺客当场杀死,然而天子也已是重伤不醒了。

  金鎏影微微摇头,道:“那匕首之上毒性迅猛非常,又刺中要害……寡人不修口,不过……诸位大人还是早作打算吧。”

  墨尘音沉默不语,天子中毒症状与之前赭杉军之状况如出一辙,刺客何人,他自然有数,然而一来解药早已用尽;二来每每想到天子所为,双肩便是止不住一阵颤抖,然而看到卧在榻上的命在旦夕之人年纪轻轻却又紧张惊吓到极点的脸,墨尘音几次握紧剑柄又几次放下。

  “……这……”翠山行与白雪飘亦在院内,皱眉道:“……天子尚未婚配,并无子嗣,如何是好?”

  “天子苗裔,算来嫡脉唯剩奇首弦首两人……如今奇首生死未卜,弦首身在魔国,说不定能有些机会……”

  “诸位大人慢慢商量,寡人先去外面安排守城事宜,告辞了。”金鎏影打断商议,向著三人略一拱手,神色肃然转身而去。

  “昭侯陛下慢走。”三人同时转身,躬身施礼,目送金鎏影远去之后,再度转身,面面相觑,愁容再起。



  数日之后,弃天帝亲临月华城郊,扎下了营寨。

  “哦?老师已经启程了?”刚刚扎营,弃天帝巡查归来,听得接到断风尘书信的伏婴师禀报,脸上并无什么特别喜色,反而轻轻吐了口气,缓步走入金顶帐内,在帅案后一坐。

  伏婴师随后跟入,竟也似对此事毫不关心,正色道:“陛下,陛下扎下营寨,不需进兵,一方强势压境,一方显得有所顾忌,不出数日金鎏影心内必生动摇。”随后轻轻抬眼,看看自己主君,欲言又止。

  “伏婴……”

  “陛下,何事?”

  “伏婴,你……有没有想过,赭老师苏醒之后,见到天下易主,又会作何反应?”

  伏婴师静静不语,看看用手支著额头,似乎正在沉思的弃天帝,过了片刻,才道:“两位老师性格迥异,陛下如此问臣,并不能得到什么参考。”

  弃天帝眼光亮了一下,道:“你看出来了……”说著竟是一声苦笑,明明自信并未做错什么,可是为何想起那人,心情就会变得如同做错了事情,等著责骂的孩子;明明此时一切,皆是自己所望,内心中却又生出了隐隐的却又压抑不住涌上来的后悔的念头来。

  “陛下一面毫不犹豫御驾亲征,一面又同意断风尘此时将苍老师接来封云城,不就是想将劝说弦首这难题丢给断风尘和断夫人么?”

  弃天帝无奈一笑,道:“吾若是说得动老师,早就说动了……”

  “正是。”伏婴师脸上毫无表情,“陛下之念,无非‘得天下者方得苍’吧?”

  “……有错么?”

  “无。”

  “好。”眼神坚定起来,突然又是一笑,道:“伏婴啊,却说我御驾亲征,你又为什么一定要跟来呢?”

  “陛下,若非看在十年为质的交情,臣怀内这张辞呈,早就放在陛下案头了。”

  “哈哈哈哈。”弃天帝朗声大笑,“伏婴,此时离开,不觉遗憾么?”

  “确然。”

  “伏婴啊,朕内心倒还有个疑问。”

  “陛下请讲。”

  “朱武与苍日两人心思,吾能明白,只是,为何华颜却是死心塌地追随呢?难道她对本王亦有什么怨恨么?”如今朱武已逝,苍日失踪,华颜无道虽然仍在狱国驻守,但是一份辞呈却已经星夜加急送至案头了。

  伏婴师苦笑一声,道:“陛下记不记得颁发的那张通婚诏令?”

  “嗯?”弃天帝脸上露出些许迷茫,此事他倒还记得,只是究竟说了什么,一时竟是想不起来。

  “从今以后,废除两国互不通婚的旧规,玄朝女子凡自愿嫁入我国者,赏;我国女子愿嫁入玄朝者,禁;倘若是有不争气的男丁想跑去玄朝入赘,虽远必杀!”伏婴师复述魔侯原话。

  “呃……这和华颜谋反有何关系?”

  “陛下记得那白狐国来使神鹤佐木么?”

  “嗯?”

  “陛下出征神国,华颜当时远在白狐国已与神鹤佐木两情相悦……听说曾欲请婚陛下,但是被朱闻苍日以此拦住。最后神鹤佐木未免尴尬,不告而别,如今已是不知所踪了。”

  “这……这非是吾之本意……”

  “此事虽是苍日从中挑拨,但是,无疑也是陛下之过。陛下如此权威,一言九鼎;出言草率,妄定规章,乃是大忌。”

  弃天帝无言,想起当日苍在自己怀中所言,轻叹一声:“老师,吾之罪,却叫你来担了。”随后,将身一转,道:“伏婴,拟旨两份……一份诏告天下,从此废除玄魔间所有禁止通婚、联姻、通谱、契约禁令;另一份,送给华颜,即日起停她公务,命她寻回神鹤佐木完婚!”



  天心无月,墨尘音接到金鎏影邀请,急急骑马出城,赶往扎营城外与弃天帝遥遥对峙的昭侯军中。

  “昭侯陛下,急急相召,可是军情有……”满脸汗水,急匆匆冲进中军大帐,然而只见帐内只有金鎏影一人坐在案后,见到墨尘音进来,慌忙起身相迎,同时正色道:“墨尘音将军,勿要惊慌,吾只是忽然心生一计,想与将军参详参详。”

  “昭侯陛下,有话直说无妨,如有用到末将之处,随肝脑涂地,亦无怨尤。”

  “嗯,将军勿要激动。请恕寡人直言,天子只怕命不长久,等到天子驾崩,天下无首,即便将弃天贼子击退,也是并无意义了。”

  “……”墨尘音将牙一咬,道:“昭侯所言,尘音与翠山行、白雪飘两位大人已有决定。听闻弃天帝已命人将弦首接至封云城,因此末将三人擅做决定,日前已派九方墀、黄商子两人秘密出城,赶往途中要地,伺机救出弦首……”

  “啊?”金鎏影脸上变色,皱眉道:“如此大事,怎不先告诉寡人知晓……寡人……也好派人协助,免去两位将军孤身犯险。”

  墨尘音抱拳垂首道:“昭侯陛下见谅,尘音曾听闻陛下与两位辅国不睦,因此……此乃尘音小人之心了,请昭侯陛下赎罪。”说著便要下拜。

  金鎏影慌忙掺起墨尘音,道:“大敌当前,小小芥蒂又算什么?论及血统、声望,继位天子,确实非弦首不可啊。”说著,他又是一皱眉头,道:“墨将军手掌怎地如此冰冷,想是天气严寒,铁衣不暖了,来来,寡人敬将军一杯酒,暖暖身子。”说著转身,从案上提起酒斗,缓缓斟入杯内。


  弃天帝初年二月晦日,昭侯金鎏影鸩杀墨尘音,逼死翠山行、白雪飘。翌日,玄天子驾崩。金鎏影献玺请降。帝纳之,班师回朝,亦命昭侯相随。



  弃天帝重回封云城之时,正是黑夜——大军已抵城外,只等明日天亮拔营,正午便可入城,然而听说苍已于三日前抵达,在榻上辗转片刻,弃天帝终于还是在入夜之后,一跃而起,牵了玄貘飞驰出营。

  官道宽阔,并无人迹,今日半月在天,说不上明亮,天地之间,似乎只有深深浅浅的黑白两色,然而踏月而行,如风飞逝身后的景物形状,倒也是辨得清楚。不记得已有多少踏月独行之日,但唯一记得,曙光之后,所见皆是那砂色发丝之后心仪之面容。“苍……”不知何时开始,但只是这声音出口,便觉得分外美妙。迎面一辆车子歪歪斜斜急急驶来,玄貘通灵,不等主人吩咐,便已经闪在一边。

  “啧。”微微一皱眉头,已同那两马拉的牛车擦身而过……

  “站住!”突然一勒马,回头大喝一声,同时,已从得胜钩上将风天长戈摘下。


  ……


  “啊?”焦头烂额的断风尘终于扑灭这场驿馆大火,听到士卒禀报,在后院歇息的弦首不见踪影之时,几乎瘫软在地上。

  “将军,驿馆后墙角落被人掘出了一个大洞……”夜鸮无影急匆匆从火场废墟中穿行出来,“后面街上亦有车轮之上落下的新泥!”

  “难道……弦首为人所掳?!”此话出口,七分震惊又带著三分欢喜,苍并未葬身火场,只要尚有性命,自己的脑袋便能心安理得留在脖颈之上了。

  “或有可能,属下观察车辙,乃是向著南门而去。”

  “走!”不等传唤南门守军,断风尘已经翻身上马,向南直去。


  才转过街角,便见到一熟悉身影,策马缓缓而来。

  “陛下……”熊熊火把光芒照亮骑士容颜,断风尘当即滚鞍落马,盔甲在身,抱拳为礼,而眼睛却已在弃天帝怀中,头戴风帽,几层皮裘包裹严实,只露出沉睡不醒的安详脸孔上不住打量。

  嗅到空气中飞来的炭火焚烧之气,看看从窄巷中尾随而出,灰头土脸,衣服焦烂的兵卒,心中已经明白大半,弃天帝微微颔首,道:“老师为玄朝余孽所掳,幸而途中被朕救下……只是,不知为何,竟是唤之不醒,断风尘,义妹如今住在何地?”

  “回陛下,内子现在原奇首府内……”话音未落,马蹄声虽是不疾不徐的响起,人却已经去的远了,本想命亲兵带路的断风尘突然醒悟,若论这封云城内路途,倒是陛下比他们熟悉得多了。

  “……”直起腰来,看著淹没在浓浓夜色之中的魔帝背影,忽然想起一事,仰天看看夜色,长出口气,随后率领队伍,出城查看战场去了。

  ……

  “陛下,弦首只是被灌迷药,并无危险,睡到天明,药力消退之后,便可醒转了。”灯影摇曳之下,轻轻将苍之手腕放回被内,回身看看立在窗边,看著黑沉沉的一片夜色的弃天帝,绯羽起身问道:“陛下?陛下是去休息,还是……”

  “……劫持老师的两人,口口声声称老师为天子,朕为反贼。”轻轻摇头,原本积攒起来面对的勇气,却被这一场变故冲得烟消云散,“老师他最近心绪如何?”

  “陛下既然已经见到弦首,难道还要明知故问么?”绯羽面露凄然,轻声反诘。

  “朕知……朕先回宫歇息,等到老师他心情好转,再来探望吧。”说著,举步出门,提起戳在门口的还带著血色的风天戈,缓缓踏著步子,穿过层层院落去了。


  翌日,对魔帝先行一步习以为常的大军照常开拔,随军众文武进入封云城之时,已经过了中午了。

  伏婴师先入宫见过弃天帝,将行军事务做了奏报之后。便急急回府,探望两位老师情况。

  “苍老师……”躬身一揖,随后抬头,见到那安坐屋内之人的背影,一句话梗在喉间,竟是半晌无言。

  “伏婴,吾上午已去探望过大哥了。”缓缓开声,掩不住的痛心疾首,左手不停轻轻捋过鬓边长发,如今方知,这动作并非心存激怒,竟是说不出口的矛盾哀伤,“……天子他……”

  “天子前往月华途中已经遇刺,伤口染毒,不久便驾崩了。”心中不忍,将目光垂下,伏婴师字斟句酌,将月华城内种种变故如实相告。

  “金鎏影……”轻轻低头,“吾累了,想要歇息。你去陪著大哥吧。”

  “学生告退。”躬身退出,转身之际,又再看了那背影一眼,突然自嘲:冷血如我,竟也有如此于心不忍之时么?

  不知为何,颇觉疲累,草草用过午饭之后,伏婴师竟是倒头榻上,一觉睡醒,已是红日西坠之时。

  “大人,断夫人命奴婢将这碗汤药端来,请大人服下。”绯羽贴身侍女,似乎是已经等了一会儿,此时端著小小一碗浓黑的汤剂,双手奉上。

  “嗯?吾非病人,断夫人这是何意?”

  “夫人言说,上午一见,大人颜色不对,此时强行撑持,待到心思放松,便是一场大病在前,因此请大人先行调养。”

  “……吾明白了,替吾多谢夫人。”乖乖接过药碗,一饮而尽,口中苦涩未退,却见一名管家慌慌张张跑来,趴在地上,道:“大人,弦首……弦首,提了奇首的佩剑,径自出角门去了,小人们不敢强行阻拦,还请大人……”

  “啊……可知往何处去?”

  “小的暗中派了两名家丁骑马跟著,等到一有消息,便可回报,而弦首出门之后,驾车乃是向南而去。”

  “向南……”眸子微转,道了一声:“糟糕!” 腾身而起,不及穿鞋,便已落地,急呼:“备马,备马!”突然又回身想著那侍女道:“你速去通知断夫人,请她转告断将军,速速领兵,将南驿周围街巷封锁,寻常百姓下级官吏皆不得靠近,驿馆内所有官员仆从,亦不得离开!”

  ……

  走入沉寂无声的南驿主屋,只见昭侯尸身尚在一片血泊之内,而静立其畔,紫衣染血,巍然不动者,正是提著紫霞之涛的弦首。

  “苍老师……”

  “嗯。”轻轻答应一声,缓缓将紫霞之涛还鞘,放在一旁几案之上。

  “苍老师可知……”

  “吾知……”轻轻闭了眼,“可是吾……控制不了……”看看手上身上斑斑血污,惨然一笑,“倒要麻烦伏婴你妥善处置了”

  “……陛下大业未定,尚有弦、耀两国尚未臣服,若强行攻取,非是不可,然而旷日持久,国力大损;伏婴正欲请昭侯为天下说客,以彰陛下宽宏雅量……”

  “吾知……”

  “且……天子已亡,玄朝余孽,只怕皆唯弦首马首是瞻……昨日之乱,便是写照。”

  “吾知……”

  “陛下视弦首如性命至宝,倘若弦首再有损伤,陛下心性只怕难于控制了……”

  “……吾知。”

  “因此,左右权衡之下……伏婴斗胆,请弦首暂离陛下身边吧……”


  “……

  吾送天子尸骸往封云山祖陵之地安葬,之后便素服守陵,不问世事如何?”


  伏婴师跪伏在地,“学生……多谢老师……”然而身边轻微脚步声响,人已经缓缓走出,微风轻抚,一茎亮白发丝,轻飘飘无声落在手边已经干涸的血泊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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