质子
第六章
补剑缺肩上垫块光滑干净的厚牛皮,搭著一只烤好的全羊,双手平端一铜盆炭火,用后腰撞开门口沉重兽皮门帘,侧身走魔侯寝宫,气喘呼呼将火盆重重的放在地上,支脚落地“咣当”一声,吓得一旁“哼哼唧唧”的戒神老者立刻跳了起来,然后蹑手蹑脚走到老伙伴身边,悄声道:“老狼啊,轻点。”说著指了指趴在榻上,埋首在铺在枕头之上一片狼藉的竹简羊皮卷中间呼呼大睡的魔侯。
“啊……”不知是因为听到了震动,还是因为嗅到了羊肉香气,弃天肩膀耸动了一下,抬起头来揉揉脖子,低头看看面前的奏章,“啧”了一声,开始四处找笔,同时有些懊恼的说道:“大清早的,怎么又睡著了啊。”为了防止出汗污染伤口,宫内的炭火烧得不旺,浑身皮肤凉得发紧刺痛,此时这热烘烘的炭火靠近,倒是说不出的舒服。
“陛下,”戒神老者心中不忍,走过去拉拉主君背后滑落的薄被,将早就滚落地上的朱笔拾起,交在魔侯手上,“陛下伤体应该好好休息啊。”国事繁重,弃天虽是伤重难行,却仍是趴在床上,日夜批阅奏章。眼见三、四天过去,背上鞭伤竟然还是没有结痂,一片淋漓血红,触目惊心。
“嗯。”弃天此时已经全心投入面前事务,对他的话完全是充耳不闻。
戒神老者更加著急,不由得脱口道:“伏婴大夫啊,你快些回来吧!”
突然,正在专心国事的弃天帝眉毛一立,道:“戒神,去叫算天河!”
……
“陛下。”突然听到传召,算天河倒是不慌不忙的跟著戒神老者前来觐见。
“算天河,朕已经做了诸多安排,水道进度怎的还是如此之慢?!”弃天厉声问道,一份奏报河渠工程进度的文书摔在了榻边的茶几上。
“这……恕臣无能。”算天河单膝跪地,见到魔侯如此脸色,他毫不惊讶,虽然自那日退朝之后暴风残道便乖乖将铸刀剑的钱款和他帐下的两千亲兵都交给了自己使用,但是,其他贵族王公却没有一个把陛下那句派兵修渠的话当做一回事的,只有断风尘和吞佛童子,面对已经有些气急败坏的自己,默默地从手下相对而言已经少得可怜的兵卒中,再拨了一半给他。
“无能?!此事事关重大,你究竟是否胜任?”声色俱厉,若非背上剧痛,强压声音,只怕弃天怒喝连屋瓦都会震动。
“……臣无力胜任,请陛下另选贤能。”算天河说著,已经将手上象征官职的金戒摘下,轻轻放在榻前的几案之上。
“……下去吧。”弃天愣了一愣,轻轻挥了挥手。
算天河起身,向魔侯行了一礼,刚刚转身,却听身后的君王又是一声:“回来。”转头之际,见君王已经专注下份奏章,却是掉转手中毛管,伸臂一指,道:“把你的戒指拿走。”
“陛下!”算天河回头,又是单膝跪地,急道:“算天河能力有限,实在是难堪大任,请陛下收回成命。”
“狼叔,你陪算天河一起传旨:孤王随身亲兵,即日起,全去开渠挖井,胆敢延误者,斩。”虽是在传口谕,弃天帝一对眼睛,仍是不离开面前文字。
“大王!”补剑缺一愣,刚要说陛下身边怎可无兵,却听君主第二道命令已经下达:“然后去传孤王命令,王公自银锽朱武;大将自断风尘以下,拥兵过万者,十出其二,交由暴风残道统帅整编,明日即开赴河边。”他顿了一顿,道:“狼叔,你与三位臣侄熟络,务必好言相劝,大局为重。”
听闻此令,算天河心头一热,三次跪倒,叩首在地道:“陛下,算天河必当尽心竭力,如期完工。”
“去吧。”虽然还想再说什么,弃天还是仅仅吐出二字之后,拉拉肩头的薄被,继续批阅如山奏章了。
此时,城郊吞佛童子的营地之内。
看著面前一躺一坐,一男一女的两个人,吞佛童子往日完全没有表情的脸上,现在竟露出一点难色。
“吞佛将军,我自知犯了重罪,死不足惜,只请你无论如何保全绯羽。”断风尘背上还插著七八支羽箭,恳切的看著自己的同僚,吃力的说道。而坐在一旁,那看似柔弱的绝色女子正咬著下唇,小心翼翼却又熟练非常的逐一起出箭头,眼泪只在通红的眼窝里打转。
“此事,瞒不住啊。”吞佛童子缓缓说道,渐渐陷入沉思。
“我知,”他看了一眼起身去换水的绯羽背影,“不仅不能隐瞒,还要早点报与陛下知道!”
“为何?”听出了话中的端倪,吞佛童子把身体向前探了探。
“因为……绯羽她是……”断风尘勉力撑起身体,凑在吞佛童子耳边,说了几个字,随后面色严肃的说道:“事关重大,倘若迟误,两国必是兵戎相见啊。”
“……”沉默了片刻,吞佛童子看看断风尘满是盼望的眼神,“如今,能保全你们的……只有那个人了。”
断风尘一愣,随即醒悟,但是马上面露疑难之色:“他?他会帮我?”
“你是他衣食父母,他怎么会不帮你?”吞佛童子竟是一声讪笑。随后起身,道:“此事交我,你安心养伤吧……绯羽姑娘的医术倒是高明啊。”说著,一扬斗篷,拎起断风尘即使在逃命中,还一直不忘让绯羽抱在怀里的一麻布包棠棣山果(就是山楂,山楂!),转身出了营帐。
“报!”隔著门帘传入了兵卒的声音。
“何事?”弃天虽然没学会看黄历,但是直觉今天不该发生什么事情才对。
“黑羽殿下抓到了玄朝奸细,此时已经押著奔大殿去了。”
“……戒神,伺候孤王更衣升殿。”
……
“你是何人?”身不披甲只著漆黑长袍,弃天正襟危坐于宝座之上,脊背距离椅子靠背一寸之遥,双手按在膝头,看著殿下虽然五花大绑、盔歪甲斜却仍是立而不跪的玄朝武士。
此时,银锽朱武、朱闻苍日等一众王宫贵胄文武大臣也纷纷到来。
“哼。”那武士虽然狼狈,却也有几分威风,将脸一扭,满是傲气。
“陛下,臣侄巡边,见这奸细率领战车十数辆,正在边界逡巡,杀气腾腾,若有所图。当即命人包围,斩首数人,其余一律生擒。从这为首之人的身上搜到一块令牌。臣侄不认得玄朝文字,特来拿给陛下。”黑羽恨长风从怀中取出一面金令,罔顾银锽朱武眼中疑惑和朱闻苍日懊恼表情,毕恭毕敬奉上。
“戒神。”弃天身躯不动,示意身边老仆上前接过。
弃天帝看看手中金令,又看看面前武士,还未开口,却听外面又是一声报:“断风尘将军不知为了何事,自缚请罪,现在由吞佛将军陪同在殿外听宣。”
弃天看看站在一边听见“断风尘”三字脸色立刻变得暴怒非常的玄朝俘虏若有所思,点首道:“宣!”
当吞佛童子手下两名亲兵扶著脸色惨白、满身血污的断风尘走进之时,众人都是一惊。来到殿前,断风尘挣扎向前,晃晃悠悠抢了几步,顺势下跪,垂首道:“断风尘不识大体,不遵族规,请陛下处置。”说著,人向前一扑,竟已是昏厥当场。在场文武又是一片哗然。
“抬到后面疗伤!”弃天一皱眉头,转向一道进来的吞佛童子,问道:“吞佛,你既然送他前来,想必事情始末,你是清楚的了?”
“是。”吞佛童子进入大殿之后,在断风尘身后一跪,一直沉默不语,此时听得魔侯问询,略一点首,抱拳回答。
“站起来说。”
“是。”吞佛童子起身,又是一抱拳道:“今天末将在边境附近巡查,却见断风尘将军骑在马上颠颠倒倒自玄朝方向冲回,背后追著数十辆玄朝战车。末将见事情紧急,手边兵马不足,便只是击退了玄朝人马,救下断将军,并无追击。”
“哦?”弃天帝眉毛一扬,“你可知道是何人追杀断风尘?”
“便是我!”
吞佛童子还未回答,适才被拉在一边的玄朝俘虏已经答话:“魔国恶徒,偷窃粮食,劫掠妇女,若不是追得仓促,我堂堂……怎会被你们抓住!”他满脸怒气,只因追得急了,不留神冲进了魔国地界,先是被吞佛童子骑兵冲散,重新聚集之后,却发现已经被恨长风的亲卫包围,交手竟被生擒,实在是窝囊至极。
“哈哦?”弃天脸上表情煞是好看,“你说断风尘劫掠妇女?”
“正是,他不知用何花言巧语,将我未婚妻掳走,我一路追来。绯羽便一直在这恶徒马上。”
“吞佛,可有此事?”
“回禀陛下,断天王马上确实还有一女子,断天王脱下自己铠甲将她包裹,并竭力维护,所以才身中十数箭,重伤至此,若说劫掠,只怕……”
“哈。”不等吞佛童子说出结论,弃天已经恍然大笑,“来人,给这位壮士松绑。”
“陛下!”此令一出,周遭文武连同那名俘虏在内,都是一惊,银锽朱武与朱闻苍日双双抢出,“陛下,这是要将他开释么?”
“不然还能怎样,断风尘抢了人家老婆,你我总不能再杀了他啊,这样我堂堂魔国与强盗山贼何异?”弃天双手一摊,耸了耸肩,道:“壮士,那位绯羽姑娘看来是自愿跟著断将军而来,难得二人两情相悦,君子成人之美,看在孤王面子,就请壮士割爱吧。他日壮士得纳贤妻,孤王必有大礼相送。”
“你……”玄朝俘虏气得咬牙切齿,怒道:“岂有此理,我若抢了你的老婆,让你割爱,你倒是让还是不让啊?”
“……”弃天沉默片刻,突然恨恨一拍座椅扶手,怒道:“放肆,你擅闯边界,孤王没有怪罪,好言相劝,竟是不识抬举,难道真要孤王在此杀了你才甘愿么!”
“士可杀不可辱。杀父之仇、夺妻之恨,我又怎能善罢!”那玄朝人此时已被戒神老者解开绑绳,虽然手臂发麻,却也不甘示弱,怒目回瞪了。
“你……!”
“陛下,”朱闻苍日突然出班,道:“陛下,这位壮士远道而来,如此就被陛下遣回,心有不甘也是正常啊。”
“哼,那却又如何?”弃天眉头一皱,脸色有些不好看了。
“这……他既然来到我魔界,便依照魔族规矩,与断风尘公平较量,胜者得妻。”
“二王子,如今断天王重伤昏迷,怎能与他比武啊?”弃天尚未回答,暴风残道已经忍不住说了出来。
“这……”朱闻苍日眼珠一转,刚要开口,吞佛童子已经抢上一步,抱拳道:“陛下,末将愿代替断将军与这位壮士比武。”
“哦?”弃天嘴角扬起一抹微笑,转身向玄朝武士道:“壮士意下如何?”
“哼,答应你们条件可以,不过必须车战,对手也要由我挑选。”对方毫不示弱。
“岂有此理,倘若你挑中二弟或是算天河,难道我们也要奉陪么?”银锽朱武冷冷说了一句。
“我岂是如你们一般恃强凌弱的蛮族,我……要与你一决高下!”说著,玄朝武士抬手,直指高高坐在王座之上的魔侯弃天帝!
……
大殿上一片寂静,黑羽恨长风重心刚刚一动,就被银锽朱武悄悄拉住。
“哈。”弃天帝干笑一声,道:“好,孤王便陪你一战!”
“痛快,请把战车还我,并将我的御者与骖乘释放。”(乱入下:古代战车一般是三人,尊者在左指挥好像也执弓射箭,御者在中驾车,车右也就是骖乘在右执戈御敌同时身兼誓死保卫尊者的责任,但是如果尊者是一国之君或者全军主帅,则站在中间,御者在左边)。
“黑羽,一切照办。”弃天眉头紧皱,向著殿下武将吩咐,“带他前往宫苑前的空地之上,让他先活动筋骨,孤王……不占他便宜。”
“这……陛下,激战之时,他之骖乘已亡。”黑羽出班拱手道。
“无妨,我便亲自执戈与你一战。”玄朝武士亦是满脸傲气。
“随便你。”弃天语气愈急,轻轻挥了挥手,“都下去吧。本王更衣披甲,即刻出战!”
……
“大王!”等到人都退走,戒神老者与补剑缺才双双抢上,扶住了已经瘫在宝座之上,脸色惨白,汗水淋漓的弃天帝。
“戒神,拿些坚韧薄绡,将孤王伤口裹紧,狼叔,取孤王的软靠轻甲来!”
“大王!”两位老者一起呼叫,看魔侯脸色,便知他根本没有登车作战之余力了。
“断风尘既然将身家性命托付给我,我怎能让他失望,孤王……能信任的人不多了。”弃天轻轻摇了摇手,“快去,区区一个孟白云,难道还强过四枪联手,我还不放在的眼中。”
处理了弃天伤口,让补剑缺扶著魔侯,戒神老者自己急匆匆奔出大殿,吩咐外面备马,然而路过前庭之时,却一眼吞佛童子悠然立在道边,见到自己过来,忽然问道:“戒老,未知陛下的御者可有人选?”
“这……”戒神老者顿时一愣。
“孟白云深谙驾驭兵车之道,非是四枪可比;况且今日的陛下也不是那时的陛下啊。”
“这……唉……要是伏婴大夫在就好了,他与大王一起在玄朝学习,必能担当啊。”
“哈,戒神,这宫中会驾车的可不止陛下与伏婴大夫啊。”
“啊?您是说……”
“哈,我只是随口说说。”吞佛童子说完转身去了。
戒神老者微微一愣,足下狂奔,已经改变了方向。
……
“大王,您当真要单人上车?”片刻之后,补剑缺跟在已经全身披挂,正要走出宫门的魔侯身后,“不如让老仆一同上车……”
“哈,狼叔,打仗可不是如此儿戏。”
“那,老仆去请吞佛将军或者暴风将军帮您?要不……大殿下或者三殿下……”
“……不必了。”看著站在丹墀之下,背对自己沙发紫袍随风翻飞的身影,弃天先是一愣,随后微微一笑,抢步走上。
正当午时,当立在校场边高台之上的魔国文武看清缓缓驶入的兵车之上一身银色魔国铠甲的御者面容之时,都是倒吸口冷气。此时,车轮缓缓静止,战车无声无息的停在等在原地的弃天帝身边。
“老师,试过车了?”弃天帝看著身披银甲的苍,只觉得颇为新鲜,同时手扶轼木,已经绕到了右侧。
“从左侧上。”苍脸上没什么表情,人却又向右边平移了三分,将车门死死挡住。
“哈,老师,学生当誓死保护老师安全啊。”弃天扬一扬右手铜戈。
“……”苍不再言语,竟是轻轻挪在了最左边。
“老师……”弃天无奈摇头,已经登上战车,昂首看向对面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的玄朝战车,向著楼上举戈示意,一声唿哨,战鼓响起,震人心魄。两边的八匹战马也仿佛得到了命令,似乎不等御者驱驾,便已经扬蹄狂奔,直冲对方。
立在城楼之上的众人,都是久经沙场,听到战鼓之声,心中便已经雀跃不已,如今又是第一次见到久闻其名的战车冲阵,更是目不转睛注视场内变化。
两车快如闪电,几十丈的距离,一闪而过,眼见便要交错而过之时,魔侯兵车竟在一瞬间向右平移了一轨的距离。
玄朝武士乃是立在左边,欲占上风本应力争从他身侧擦过,然而这一轨之距,却已经让弃天帝长戈落空,而对方手中铁枪却是向著苍之咽喉直刺而来。
“老师!”
“弦首!”
弃天帝一惊同时,对面车上之人也已经看清了对面御者面容,也是一声惊呼,情急之中枪尖一歪,已经贴著著苍的左肩而过,竟是将肩头甲片挑飞,一抹艳红,随著奔腾马车与锋利枪尖,竟是洋洋洒洒在校场半空之上划了一条丈许长的血线才“哗啦”一声落在尘埃。
双方皆是一愣,而此时两名御者皆是一抖缰绳,马车在彼此身后兜了个大圈子,各自掉过头来。
“擂鼓!”银锽朱武突然沉喝一声。本已有些懈怠的鼓声又起,声声震人肝胆,战马无心,闻鼓而进,又是一声长嘶,再次急冲。
二次相遇仍是如此,眼见两车即将交错之时,魔侯兵车又是向右平移一轨。然而此次,弃天帝同时大吼一声,从苍的身后绕到车的左后,左手一把抓住了刺来的铁枪,向内回夺;同时右手一松,滑握著戈柄之尾,手臂高抬,从苍的头顶绕过,在空中划了个偌大圈子,“啪”的一声,铜戈之杆,已经重重敲在对方后背护心镜上。
玄朝武士顿时护心甲碎成数块,双手撒枪,向前一冲,撞在车辕之上,一口血喷了出来。
此时,两车已经交错而过,弃天帝夺枪余力未消,铁枪穿过厚厚毛皮斗篷,激射身后,插入校场黄土地中半尺有余,直至两辆战车渐渐停下,枪杆仍是斜立风中,兀自震颤不已。
“玄朝人,你败了!”弃天帝立在车上,将铜戈随意向地上一插,一手扶著肩头还在汩汩冒血的苍,一手夺过他手中缰绳,催车前进,缓缓靠近对手,望定满脸颓丧不甘的玄朝武士,昂然说道:“孤王言出必行,不会为难与你。吞佛童子,将这面令牌还他,即刻护送此人出离边境!”
看著吞佛童子如押囚徒一般将对方带走,弃天帝才向著楼上目瞪口呆的众人道:“从今以后,废除魔国不对外通婚的旧规,玄朝女子凡自愿嫁入我国者,赏;我国女子欲嫁入玄朝者,禁;倘若是有不争气的男丁想跑去玄朝入赘,虽远必杀!”话音一毕,已经调转车头,驷马奋蹄,车轮滚滚回了宫城。
苍肩头伤口失血甚多,已经将身上铠甲装饰的白色兽皮染红了大半,虽然已经眼前发黑,但斜靠在弃天怀里,听到这诏令,仍是忍不住微弱的“哼”了一声,轻轻嘟囔道:“婚姻大事岂能儿戏,当真胡闹。”
似乎是听见老师的不满,弃天帝微微低头,一对异色的眼睛犹如鹰隼紧盯怀中似乎已经昏厥的苍,嘴角竟是含义未明的冷笑。此时,车马停在丹墀之下,再往前已是通行不得。弃天抱著苍跳下战车,将他放在地上,道:“补剑缺,老师受伤,请回别院静养,无我命令,任何人不得入内打搅。”说罢,大踏步走上,穿过银安殿,向著自己寝宫而去。
“大王,大王啊……”戒神老者几乎有点追不上弃天的脚步,只得在后面踉踉跄跄,看著魔侯双足踏过之处,留下的越见鲜红的血腥脚印。
走进自己卧室,将手中一物丢入脚边炭盆,一缕青烟腾起,戒神老者随即低头,只见此物因为被魔侯掌心的汗水血水浸透,尚未燃烧,却是只小小帛轴。一愣之下,随即会意,正要拿起火钳拨过炭火将它掩盖,却听魔侯微弱一声:
“戒神,把门关上。”
等到屋内光线暗下,那魁梧身躯终于如玉山崩毁,轰然而倒。
“壮士。”
默然扫过边界线上的黑压压蓄势待发的玄朝兵马,吞佛童子毫不动容,转头看向身边的被小卒扶著,坐在车上的玄朝武士。
“如何?”玄朝武士手抚胸口,此时只有颓势渐现,也不那么傲然了。
“你未经宣战,私自领兵犯我边界,魔侯完全可以将你问斩攻下蓝关之后再向玄天子征询此事,但是他顾念与天子尚有君臣之分,更顾念和弦首的师徒情谊,不愿交战。想来壮士也是有此认同的吧?”渐渐靠近对方弓箭可达的范围之内,吞佛童子却一点缓蹄的意思都没有,把话说完,从怀中取出那块金令,在马上欠身,递在对方面前。
“哼,孟白云不是公私不明之辈。”说著,自称孟白云的玄朝武士接过金令,勉强转身,站在车上,手挥高喊:“本帅在此,尔等无我命令,擅自踏入魔国地界一步,军法处置!”
“啊,大帅,大帅平安无事!”玄朝军队一阵大乱,为首两名副将,看清车上之人,慌忙下车,在辕边抱拳静立。
“壮士请回。”吞佛童子将马停在距离玄朝军队仅仅一射之地,向著孟白云摆手示意。
“哼。”孟白云手扶轼木,等到御者加速,同时回头道:“告诉那小子,好好对待绯羽,若是让她受了半点委屈,我必不饶他。今日技不如人,他日,一旦魔国有不臣之心,玄天子一声令下,孟白云必为先锋,届时再与众位一较高下。”说完,兵车辚辚,战马萧萧,已经冲过了边界。片刻之后,玄朝军队中青色大纛旗竖起,上写:蓝关兵马大元帅,下面一个斗大的“孟”字随猎猎飞舞。
“哈。”吞佛童子看著在渐渐欺上的夜色中静悄悄撤去的玄朝军马,含义不明的笑了一声,调转马头,缓步回去了。
“大帅!末将救援来迟,大帅受惊了!”
“统统退下!”回到蓝关帅府,孟白云遣退了前来慰问的部下文武,叫来一名亲信小校,将一直藏在袖内的一指长的帛轴交给他,道:“你乔装改扮,星夜前往封云城,务必将此物交到奇首手中。”
小校不敢多问,转身领命去了。
孟白云此时仍觉心口一阵阵发痛,斜靠在榻上,苦笑道:“弦首此时只怕连命都要赔上,孟白云啊,孟白云,区区一名女子又算得什么呢?”话虽如此,看著桌上已经准备好的凤冠霞帔,眼泪还是止不住婆娑而下。
“这就是你给自己选的名字么?”
恍恍惚惚来到了那间似乎永远满溢温暖阳光的小院,盘腿坐在屋内,眼光却落在院内一株已经开放的紫玉兰上,这是他在魔国从未见过的花,大片大片的花瓣落在地上,如同廊下斜坐晒太阳的那人的袍袖一样,厚厚肥肥,在春季的清风中懒洋洋的飘荡几下就瘪了下去了。
“是。”听到了对方问话,弃天毫不犹豫的回答,低头看自己的书桌上,平整的沙盘内用削尖的竹签划出的一个歪歪扭扭的“弃”字。
“换个别的字不好么?”廊下人的面容渐渐清楚起来,脸颊秀气但是饱满,脸色如同家乡那座山下盛产的上等玉石一样莹润细腻,只有眼睛,不知道他的眸子是什么颜色的,是否也如同自己一样是代表另类的异色,应该不是,他的表情如此安详而宁静,想来从出生就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吧?
“比如换个……”
“不!”
苍的话音未落,已经被那不太标准的玄朝口音斩钉截铁的打断了,“哈,”放下手里的竹简,缓缓卷起,“今日春光甚好,为师带你郊外踏青如何?”
“……”虽然很讨厌这个看上去病病恹恹且从来不和自己对眼的人,但是,在院子里关了半个月的弃,还是禁不住青草碧水的诱惑,并未拒绝,只是昂首道:“踏青可以,只是你并非我老师……”
“哦?我怎么不是你的老师呢?”苍的脸庞微微转过,看著端坐屋内,比自己还高了半头,却带著满脸懵懂稚气的成年男子。
“你未必比我大,凭什么要我叫你老师?”弃双眉一扬。
“哈,圣人面前,只论闻道先后。”
“生辰才是老天赐给凡人的唯一礼物,亦是唯一不可改变的。”
“……这道理是谁教给你的?你在魔国的老师么?”
“我从没有老师,这道理是我自己想的。”
那个时候,苍应该在隔著浓密的眼睫注视著自己吧,“不如这样吧,”对峙半晌,苍将手中的半卷残书放在身边,道:“那就用这上天赐给的礼物打个赌:你我二人皆把生辰写在竹简之上,倘若你当真比我大,我便不强求你尊我为师;不过若是不遂,今后便要毕恭毕敬了。”那时候还不知道,这个宁静安详的人其实比谁都爱赌。
……
“哈哈,苍,你输了!”
此时已是半夜,魔国弃天帝寝宫之内,戒神老者与补剑缺却已经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突然听见趴在榻上,昏昏沉沉发著高烧的君王轻笑一声,口中嘟嘟囔囔不知说些什么,慌忙围上。
……
“哈哈,苍,你输了,还永远没有赢的机会。”
“……先生先死,吾不知弃兄有何值得骄傲。”苍把头别过去,嘟囔了一句。
“哈,我去备车!”弃很喜欢坐车,苍驾车很稳,立在车上看著两边景物平平飞逝,让他觉得更像是立在云端巡游江山。
……
郊外,野桃成林,红云盛开。
这是弃第一次看见这么多这么艳的开在树上的花。他从车辕上卸下一匹马,觇骑(没有马鞍)马背之上,在桃林中穿梭,有时也回头看看那坐在一棵树下抱膝看书的人。
“苍,看鸟儿在天上飞得多快乐啊!”骑在马背上,回望还在看书的苍,弃的心情自从来到此地,第一次欢愉起来。
“哈,子非鱼,安知鱼之乐?”苍随口嘟囔了一句。
“嗯?什么意思?”慢慢催马走近,同时疑惑的问道。
苍拿下挡在脸前的竹简,眼睑抬了抬,似乎是又瞟了他一眼,“意思就是,你不是游鱼飞鸟,怎知道游鱼飞鸟是快乐还是不快乐呢?”
“啊?怎么可能不知道呢?”弃有点奇怪的看著对方,“你听飞鸟的叫声,看看游鱼的姿态,当然知道它们是快乐还是不快乐啊,就好像我不是你,但是现在看著你,我也能知道你快乐还是不快乐啊。”一面解释,一面抬手一拨差点划在脸上的一根桃枝。
“……扑哧。”苍愣了片刻,竟是转过头去哑然失笑。此时,被弃拨动的桃枝上纷纷散落的花瓣恰好飘飘荡荡的落下来,落在树下人的发髻和肩头。
弃看得痴了。
“苍,你那一笑真是美啊。”
……
“吞佛将军啊,不好了,大王已经开始说胡话了!”一直全神贯注守在一边的戒神老者这次终于听清了陛下口中嘟囔什么,正吓得手足无措之际,正好吞佛童子怀里抱著个小箱子进来。
“嗯?”看看榻上仍是昏迷不醒的魔侯,吞佛童子转身挑起了门帘,“请进。”
一个袅袅婷婷的身影款款而入,戒神老者和补剑缺竟是呆立当场。
“绯羽姑娘,陛下就拜托你了。”
“我当尽力而为。”绯羽坐定,打开了医箱。
“弃兄没有见过大海?”苍食指和中指捋著鬓边沙色长鬓,“不见北冥,焉知鲲鹏之志啊。也罢,现在散学,回去收拾几件衣物,明日为师带你东海散心。”
……
“伏婴师?”在晨曦中看看静静等在路口,揹著包袱的伏婴师,又看看立在车子右边的弃,虽然已知消息为何不胫而走,苍却仍有点疑问,“赭兄长他……”
“赭老师听说苍老师要出游东海,对弟子说:苍老师回来之前,他一个人得干三个人的活,没空照应我,索性让苍老师带我一起去开开眼界。”虽然年纪略小,伏婴师却是比弃乖巧多了。
“上来吧。”苍轻轻晃了晃头。
……
到了海边,已经是几日后的傍晚了。本来依苍之意,是要找个农家歇脚,但是无奈两个在草原长大的青年眼中兴奋。
“这就是大海啊。”顶著满天星星,看著眼前黑压压一片,弃似乎是有点失望,“和家乡的草原沙漠一样啊。”
“……”伏婴师默默的站在二王子旁边,默默地听他把这句话说了七、八遍,但是脚下就是不移动半分,突然感慨道:“殿下,大海兼有渔盐之利,乃是魔国没有的资源啊。”
“啊,知道了,知道了。”弃侧头看向从入夜开始就靠在一块大岩石后面的苍,“咦,苍呢?啊!涨潮了!”
……
“苍,醒醒啊!要被淹了。”
魔侯突然大叫一声,绯羽不提防,吓了一跳,手中的用来清洁伤口的鹿皮巾落在了脚边。
“不妨事,陛下……”弯腰捡起手巾,吞佛童子伸著脖子看看榻上病人的表情,道:“大概……在做梦吧。”
“苍,你在海边弹的《广寒游》真好听呢。”话音未落,魔侯又说了一句梦话,随后,竟是少有的轻轻哼唱起来:
“思悠悠,笑舞风流,遥迎宝驾讶垂旒。广寒游,与谁俦。勤事业,学伊周,笃嘉谋,自有云梯接上天头。不须忧,芸窗雪案,不远瀛洲。托瑶琴记个缘由,留传万古千秋。”
“伏婴,我已经从小天子那里骗到归国敕命和通关文碟了,快点,尽快启程……回家!”
“是,殿下。”
奇首和弦首奉天子命巡查封云城附近的天子领地,估计最早也要明天才能回来了。
两人轮流换驾,站在同一辆车上狂奔,眨眼已经嗅到随风而来的久违的故乡气息,“殿下……”此时,伏婴手攥著缰绳,看向频频回头的弃天,“忘带了什么东西?”
“不是……”弃天望著背后滚滚尘沙之中打出的墨尘音的旗号,“你说,墨尘音是奉谁之令来的呢?”
“哼。当然是赭老师,”伏婴师冷笑一声,“墨尘音原本就是赭老师的门客啊。”
“是么……”弃天嘴角一涩。
……
“两位殿下,请留步……”车轮碾过了边界线,身后传来墨尘音的声音。
伏婴师与弃天对望一眼,看看面前来迎接王子归国的黑羽恨长风的人马已经列阵,终于松下了缰绳,缓缓调转车头。
“墨尘音将军,劳您一路护送,弃天已经回归故国,请您回去多多致意两位老师,十年教导之恩,弃天与伏婴铭记在心,必有报答之日。”弃天一拱手。
“两位殿下,弦首与奇首知道两位殿下归心似箭,不便挽留,命令末将无论如何追上两位,两位君子各有礼相赠。”墨尘音已知事不可为,挥手叫来两名小校,将车上两只大小迥异的包裹递予他们。
“这是两位辅国赠与两位殿下的小小礼物。”墨尘音示意小校将礼物放在边界线上,道:“关于这两件礼物,两位辅国还分别赠了一字给两位殿下,恰好都是‘勤’字。”说完,手中挥动令旗,军队撤走,只剩下放在边境线上,两件包裹。
……
“啊……”弃天缓缓张开眼睛,头一阵阵胀痛,眼前桃花、繁星和风沙点点,那些强自压抑,不愿想起的画面竟还在脑中回旋难忘,双眼朦胧看不清楚周围的状况。
“谢天谢地谢天魔啊,陛下终于是醒了。”戒神老者眼泪都要淌了下来。
“啊?戒老,狼叔还有……吞佛?”看看周围一圈人,弃天突然问道:“老师他伤势如何?”
“弦首之伤,断夫人来给陛下诊治之前就已经处理过了,皮肉之伤而已。”吞佛缓缓回答。
“啊,多谢。”弃天长出口气,看来是不打算追究吞佛童子违揹他“任何人不得入内打搅弦首”的命令之罪了,“那么……断风尘呢?”
“断将军亦无大碍,断夫人此时应该正在照应。末将告退。”吞佛童子说著,抱拳之后退出了寝殿。
这是在伏婴师到达封云城当天发生的事。
孟白云的密使到达封云城的日子,恰好赶上魔国使者回国,大街上一片肃然,他找个角落藏了半天,等到下午,才终于能够见到这位久仰大名的奇首赭杉军。
“辛苦了,白雪飘,带他下去去领赏休息。”赭杉军不动声色接过卷轴,等到众人退走,才缓缓展开。
……
“唉……”看字良久,一声长叹之后,赭杉军如同弃天一般,将卷轴丢入炭火盆中,一阵炽热火焰忽的腾起,卷轴顷刻间化为灰烬。随后,赭杉军唤来家人,将堂内油灯点燃,如往常一样,继续低头翻阅如山的奏章公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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