质子
第九章
“黑羽,你这话何意?不让老师出席今天春猎祭旗仪典?”早起出门,在营地附近遛马之时,面对凑过来满脸惴惴的三侄儿,弃天眉峰一簇。
“陛下,黑羽只能言尽于此。”黑羽恨长风施了一礼,当即带马离开。
满怀心事回到营地,却见一面素白大纛已经立在营门,金顶大帐前也已经铺上了一会儿仪典以及今晚宴席所用的通红毛毯,桌案马扎也都就位。看见朱武兄弟三人远远而来,弃天异色双眸缓缓滚动,计议已定,将适才一幕抛在脑后,不动声色下马回大帐更衣去了。
牛角号响,众人顺次列坐,弦首座位,照例设在魔侯之右,大家也都习惯,除了苍,并无他人表示丝毫异议。
一番例行公事的祭天之后,众人皆起身,登上营门前的将台,静观祭旗。
礼官算天河朗声吟唱魔族祭文之时,身著礼服的弃天帝缓步下台,一旁暴风残道捧剑而上,道:“陛下,陛下之兵刃风雷逆天斩已于昨日完工,只等陛下开锋。”说著,将逆天双斩之中的佩剑雷天剑柄递上,而另一柄长戈风天,已经立在宝马天戮之侧。
弃天面色肃然,解下腰间金刀,交在身后一名小校手上,随后,伸手握上雷天剑柄。
“噌嗡”一声,首遇真丄主,宝剑竟在鞘内长鸣,弃天手臂运力,一道宏大金光冲出剑鞘,竟与天边乍现的朝阳光辉同时映入众人眼中,宝剑在手,不觉得胆寒,只有一股静观天地的渺小与无奈油然而生。
“上祭品!”等到暴风残道将剑鞘挂在主君腰间之后,银锽朱武扬声,几名衣裳光鲜的军校牵来的竟不是牛羊五牲,而是数名抖若筛糠,衣衫破烂的俘虏。
“朱武……”弃天眉峰一凛,攥著雷天的右手赫然一紧,偌大营盘,静得鸦雀无声。
银锽朱武躬身一揖,抱拳回禀道:“这是几天前,巡查边境时抓到的玄朝细作,已经验过随身公文,乃是蓝关校尉,身边更带有信鸽帛卷,上面正写著我国军情,证据确凿,本应立斩,但想到今日盛典,正可祭旗,便留他几人多活两日。”
“孤王……知道了,今日之事,记你一功。”弃天一字一顿,沉声回答。此时身后,十面牛皮战鼓已响,阵阵催人脚步。弃天头也不回,踏著沉重步伐,缓缓走上。
战鼓擂动,震人心魄,鬼神心惊。
雷天剑挥,竟似一抹金色流星划过,几名俘虏,竟是连一声惨叫也未发出,一腔热血便已经溅上素白大纛。
“魔侯威武,万岁,万岁,万万岁!”霎时间,惊天动地的喝彩之声,自营中爆发出来。
早在银锽朱武吩咐上祭品之时,黑羽恨长风便悄无声息退到弦首苍身后右侧。等到那异国质子看清台下情形,听清众人所言,手掌握上剑柄,身形甫有动作之时,左手便已按在对方肩头,同时眼露惊讶,看向对侧,同时将左手放在苍之左肩的吞佛童子。
手下之人颤抖得厉害,黑羽恨长风与吞佛童子对望一眼,只得同时加重了手劲。虽然弃天走上前斩杀俘虏不过眨眼功夫,黑羽恨长风只觉膀臂酸痛之极,竟是如同经历一场生死较量一般。而对面吞佛童子面色如常,一对深沉冷眼看向台下魔侯,唯有搭在对方左肩的指尖已经不见血色。
仍未回顾,魔侯手臂轻轻一抖,雷天剑竟又是龙吟虎啸一声长鸣,手臂回弯,横剑当胸,只见剑身依旧一片金光灿然,滴血不沾,映出的乃是一张双眸异色的扭曲面容。“蹡”的一声送剑入鞘,魔国之君朗声道:
“祭旗已毕,春猎始于今日,愿诸将各展其能,大显身手!”
兵马喧嚣,短短一刻之间,不知有多少兵马绕过点将台与立在大纛之前的魔侯,迫不及待的从辕门奔出,没入上上下下俱是一片片青白夹杂的天地之间。
点将台之上,黑羽恨长风与吞佛童子仍是在弦首左右屹立不摇,直到手下压力一松,台下主君也开始缓缓转身的一刻,两人对望一眼,终于同时放手,低头看去,苍两肩之处,竟是已经被自己掌心汗水湿透,二人无言,并肩下台,与自己主君仿佛视如不见般擦肩而过。
“吞佛,你……”马厩之内,看见吞佛童子握紧的右拳拳缝中,刺眼血红竟是不停渗出,黑羽恨长风不由得一惊。
“三殿下好善良的心肠。”吞佛童子将右手往身后一背,“只可惜……”
黑羽恨长风索性驻足,打断对方将出的谶语道:“彼此彼此。”
“哈。”吞佛干笑一声,翻身上了自己的战马,接过马童递上的银邪,看著营门外,驻马而立的红黑身影,双腿一夹,策马而出。
“老师……”站在台下,弃天抬头仰望,眉梢抖动,一向傲世的脸上,显出一丝……“抱歉。”此时日头高升,竟是看不清背光而立微微摇晃的苍的面容。
“杀人祭旗,古已有之,陛下何错之有。”身影一顿,哑声说完,苍竟是不走木阶,一跃下台,向著营帐走了几步,突然身形又是一停,仍是绝不回头,道:“苍身体不适,陛下出猎,恕难奉陪。”说罢,把头一低又是一抬,加快脚步,踏著脚下被丹砂染得通红的毛毡,如淌过一片血河,昂然回帐。
“银锽朱武,熊一头,野狼三头,狐狸四只……黑羽恨长风,野猪一头,野狼……”
傍晚时分,诸将归来。春猎初日,照例是一场酒宴,未开宴之前,亦要把诸将一日狩猎所得公布出来。
“黥武殿下与吞佛你猎物数目相同啊。”暴风残道看看下首已经开始悄悄自斟自饮的吞佛童子。
“哈,看来朱厌还要在他手中多留一天啊。”吞佛童子不置可否,抬眼看对边被两个兄弟围著的银锽黥武。
“吞佛,陛下还没入席,这样不太好吧。”眼见吞佛童子一杯接著一杯,暴风残道小声劝道,却不知这心机将军又在想些什么。
“哈。这不是来了?”吞佛童子用目示意,只见一身华服的弃天帝已经缓步走来,出乎意料的是,将要入席之时,主君身形又是一让,显出身后一席玄朝朝服的质子。
“老师……请坐。”
“谢陛下赐座。”双目仿佛垂得更深,苍不卑不亢,捧袖入座。
“……”弃天一撩后襟,端然而坐,缓缓端起面前已经斟满的酒斗,举过头顶,道:“今日春猎,诸位收获甚丰,孤王深感欣慰,愿天魔之神……眷顾我邦,保佑这一岁平安。”说著,绚烂酒花映衬熊熊火光,遍撒长空。
……
“陛下。”酒过三巡,银锽朱武起身,上前,拱手道:“恭贺陛下风雷逆天斩双刃开锋,臣侄愿敬陛下三杯。”
“朱武侄兄,只怕雷天还是比不上你的斩风月与黑羽的涅盘啊。”弃天亦端著酒斗站起身来,三杯烈酒一饮而尽。
“谢陛下。陛下臣侄还愿再敬弦首三杯。”银锽朱武将酒斗放在身边仆人所托的轻盾之上,向著坐在一旁的苍又是一抱拳。
“这……老师,您的意思……”弃天正迟疑间,苍已经缓缓抬头,捻起面前酒斗,道:“苍一介质臣,蒙殿下不弃,自是恭敬不如从命。”说著,也是缓缓起身,不疾不徐,将三杯乳白酒浆缓缓倾入吼间,手腕频转,再再亮出空空如也的杯底。
“哈,弦首原来海量。”银锽朱武哈哈一笑,转身退下。他为众人表率,在他身后,各个文武依序起立离席,皆来向魔君与弦首敬酒,苍来者不拒,斗斗尽饮,脸上竟慢慢泛出了一丝超然温和的笑容。
“老师……”一巡过后,歌舞上来,弃天看向一旁弦首,只见虽是通红火光映照,却仍是可以看出那紧绷面上一片惨淡。
“陛下有何吩咐。”苍略略欠身。
“老师……凶饮伤身,下轮敬酒,让学生代劳吧。”此时,鼓声一停,舞姬退下。
银锽朱武等待此刻已久,当即转身招手,叫来仆从,正要再次敬酒之时,却听得周遭一声哗然,慌忙回头,却见苍已经手执酒斗霍然站起,道:“苍远来贵国,承蒙陛下与诸位多方关照,不胜感激,借此喜宴,苍愿敬诸位每人三杯。”
“老师……”弃天身形一动,“老师身份尊贵,三杯只怕众人承受不起,不如每人一饮。”此时,众将亦知趣同声附和。
……
敬酒一巡,走回自己桌前,将手中酒斗重重一放,苍双目突然一张,竟是一把握住了弃天帝腰间的宝剑雷天!
“啊!”乍见金光现芒,众人都是一惊,手脚快者,随身兵器已经出鞘一半有余。
“哈哈,今日欢宴,寡酒难饮,苍愿舞剑而歌,以助酒兴!”
笑语一毕,竟是不顾周围警惕眼神,斜退数步,手中滴血不沾的宝剑驻地,静待众人刀剑还鞘,安然归座。方才长笑三声,左手掐诀向天,北风拂过,袖舞缨飞;右手宝剑向地,猛然间,竟竟如地泉喷涌,金龙盘旋,剑动四方,观者沮丧,超然身影,更如天帝御龙而翔,又像九天陨石,灿然炽烈,势不可挡,剑锋扫过之处,竟似划开虚空,连熊熊烈焰,亦要屈身退避。
雷天配饰不繁,在苍手中舞动,不闻玉珏荡漾,不见流光满庭,唯有金芒流转中,一股无形无影的浩然之气,以这持剑而动的舞者为中心,慢慢扩散开来,塞满天地间无一滞碍的广大空间,直衬得月暗星沉,诸神失色。
苍向著南方踏出一步,双手捧剑在心,打了半个盘旋,剑尖遥向西北天狼刺出,同时,亦发声长啸而歌。
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
抚余马兮安驱,夜皎皎兮既明;
驾龙辀兮乘雷,载云旗兮委蛇;
长太息兮将上,心低徊兮顾怀;
羌声色兮娱人,观者儋兮忘归;
瑟兮交鼓,萧钟兮瑶;
鸣篪兮吹竽,思灵保兮贤;
飞兮翠曾,展诗兮会舞;
应律兮合节,灵之来兮敝日;
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
操余弧兮反沦降,援北斗兮酌桂浆;
撰余辔兮高驼翔,杳冥冥兮以东行。
一曲《东君》唱罢,苍竟是手指头顶蔚蓝天幕,惨笑一声,雷天坠地,一口鲜血喷向天空,直挺挺向后倒落。
“苍!”弃天一跃跨过面前桌案,不顾衣摆扫落狼籍杯盘,终于在苍后脑沾地之前托住了他已被汗水浸透的脊背。
“……老师饮醉了,我带老师回帐休息……朱武,你替孤王主持宴席,众人无需顾及,自行欢饮,务必尽兴。”单膝跪地,沉默良久,背对周遭惊魂未定的文武,弃天帝丢下此语,打横抱起苍瘫软的身躯,起身大步而去。
翌日傍晚。
暮色渐浓,帐内光线黯淡下来,戒神老者点起火把,只见黄色火光射在榻边魔侯脊背之上,看著那颓然的背影,心中说不出的难受,嗫嚅道:“陛下……”
“补剑缺还没回来么?”昨夜回帐之后,便派补剑缺连夜赶回王城去请绯羽。
“陛下,还没消息。”
“……”又是沉默,苍已气若游丝,伸手探进被中,不绝体暖,只有一片几不可辨的温凉,“再多拿两个炭火盆来。”
“纵使野火燎原,只怕也难以取暖吧?”突然身后一个冷冷的声音说道。弃天霍然回头,“伏婴?!”
伏婴师身披一件斗篷,将怀中的朱匣交给戒神,“戒老,盒中四只人参,先取一只,切成薄片,放入瓷碗内,加满水,封密碗口,文火蒸炖两个时辰端来。余下小心保存于背阴通风之处。”随后,将披风解开,挂在手臂之上,缓步走近,俯身观视。
“怎会是你?绯羽呢?”弃天布满血丝的眼中闪过一丝急躁。
“断夫人害喜,不能出行,补剑缺今晨赶到,将昨夜之事大略讲过,我与断夫人略作商议,前来处理。”伏婴师看著榻上之人紧闭的双眸,眉毛蹙了一下,“苍老师是心冷了吧?也对,见到那样场景倘若无动于衷才是……”毫无语气。
“伏婴师!”弃天尽量压低了声音喝了一声。
“……”伏婴缓缓抬头,“但是陛下您的反应不对……身为魔君,斩敌祭旗,乃是职责所在;对老师,抱歉该然;然而为何陛下要面带如此懊恼悔意呢?”
“……”
“陛下,臣以为……这是您和弦首皆必须度过的一条窄途,风雷逆天斩将来所沾染的,必定不止是区区祭旗时几名细作的鲜血吧?”
“伏婴!”
“臣在,臣知罪。”
“随我出来说吧。”
“陛下不便出口,臣也不想知道,只想替陛下在此看顾苍老师。陛下一日未眠,此时应当略作休息。”
“……老师他,不肯进食……”弃天轻轻起身,将一直端在手中已经凝结冰凉的一碗小米粥放在桌上,轻轻拍拍伏婴肩膀,走出了寝帐。
“苍老师……”伏婴缓缓坐在床边马扎之上,将脸凑近苍的耳边,悄声说道:“老师可知,有老师在身边,吾王可成不世明主;倘若吾王失了老师,于天下将是莫大浩劫啊。”
没有回答,唯见露出被外的惨白手指紧紧扣住了床上羊皮。
……
当戒神老者端著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走进金顶大帐之时,坐在帅案之后将下颌放在交搭的双手之上闭目养神的弃天帝突然睁开了眼睛。
“戒神,汤药放下,孤王亲自端进去。”缓缓说道,虽然嘴角那一抹若有若无的傲世冷笑还未出现,但是已经有几分恢复了昔日那凛然之姿。
一手捏著放著药碗的茶盘一角,缓步走入,看见自己的宰相依旧尽职尽责,目不交睫的看著床上之人。“最好先喂老师吃点米粥,再饮汤药。”伏婴师起身,“臣去安排,汤药尚不能入口,陛下稍安勿躁。”
“伏婴,”与自己的宰相擦肩而过之时,弃天突然道:“黑羽敦厚良善,可堪大用。”
“臣当谨记。”
走出金顶大帐,外面已经入夜。只听一声咳嗽,停步转身,却见左近一座营帐之后,朱闻苍日缓缓转出,凤目一转,道:“伏婴大夫真是日理万机,可叹我等酒囊饭袋,竟无一人可为陛下分忧啊。”
“哈,表兄。”伏婴师不动声色,“小弟只是暂时挪用了陪伴挽月的时间而已。”
“哈。”苍日脸上闪过一丝不快,“表弟好好保重身体,不可过度操劳,让月妹伤心啊。”
“小弟一定谨记兄长教诲。”伏婴师一揖到地,抬头目送对方转身而去。
又是一夜过去,太阳升起之前,灰暗的冬日晨曦已经照亮了积雪驳杂的草原,伏婴师找个偏帐略作休息,便要赶回王城,弃天亲自乘马出营相送。
“陛下,那四只人参,每日煎服一只,大补元气,复脉固脱,料来苍老师应无性命之忧了。”伏婴师骑在马上,突然一勒丝缰,回身道。
“伏婴,这四只人参究竟从何而来?”昨夜将米粥和汤药都灌进老师牙关,感觉到怀中身躯渐渐回暖,弃天悬起的一颗心终于放下,心思也清明起来。
“嗯,其中两只,乃是在封云城整理苍老师遗留之物(遗物……)时,于书箱最下层发现的,观匣上文字,乃是苍老师冠礼之时,赭老师相赠;另外两只……乃是断夫人的……嫁妆吧。”
“嗯?”
“陛下可曾记得,那日断风尘初次前往边关集市觅粮时,除了粟米、甘薯,还……揣了两根萝卜……据他所说,因为太小,没敢上呈,陛下当时也无心过问,于是便收藏起来了。”
“哈哈哈哈。”操劳数日,魔侯弃天终得一笑。
“陛下……”看著仰天长笑的魔侯渐渐收敛了心神,伏婴师脸色忽然又是一沉。
“还有何事?”
“伏婴师请陛下先赦臣之罪。”
“……恕你无罪,说吧。”
“陛下,臣斗胆建议,陛下于苍老师真到了不两立时……最轻松的处置便是将他送回封云城中啊。”
“住口!”弃天眉峰一立,“孤王允诺,他日必亲自带老师重返封云城中,言犹在耳,岂可失信!此事今后不许再提!”说著,怒气冲冲一提缰绳,胯下天戮仿佛知道主人心思一般,撒开四蹄,绝尘而去。
伏婴师遥望主君背影,长出口气,道:“吾便知你必定要选择这条艰难之途,也罢,陛下记得伏婴曾有此言,便是足够了。”他说著,调转马头,瞥了一眼封云方向,自言自语道:“伏婴所选,难道便是坦途么?哈!”说著,扬鞭策马,向著王城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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