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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bixubaijing
原载于https://tieba.baidu.com/f?kz=743593840
某蓝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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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cene 0
昏黄的灯光,像是凝固的蜡,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
他走了几步,一件件将身上衣裤脱下,分门别类的挂在墙上钉住的原木架子上。散发著松木气味的长凳,坐上去有种家的安心感。这恐怕是他每周觉得最轻松的时刻,但今天,他更多感觉到的是从骨子里泛出来的疲惫。每一寸挲痛的地方仿佛都在告诉他他今天能活下来是件多么侥幸的事情。
不过,没有人能永远都这么好运。就如同他的那些曾经活著的同伴一样。
他仰起头,闭上眼睛,柔软的浅茶色头发垂落到肩膀,长长的睫毛在淡淡发青的眼眶下勾勒出精细而细微的线条。冰冷的水流从向日葵一样大的花洒倾泻下来,最初几乎令人难以忍受的寒噤之后,他觉得僵直的关节好多了。
拿起白色的厚浴巾裹住下半身,他看了一眼被他扔在凳子上的手表,时针显示凌晨六点半。他推开浴室一侧沉重的木门。
果然如他所料一般,不大的房间里灯光微弱,充斥著扑面而来的白蒙蒙的水汽,温暖蒸汽中夹杂著淡淡的木香,三条长凳上空无一人。
如往常一样,他选择中间的位置坐下,舒适地放松身体靠在后排的木头上。被烤热的木头格外烫贴,贴在赤裸的肌肤上。对于一个在冬季严寒四十度的户外待了几天几夜并且经过生死搏斗的人来说,简直近乎于是一种奢侈。
他长舒出一口气。
从现在算起,到最终的约定日,拉格纳罗克之日(Ragnaroek),还有整整一百一十五天。但是,所有的看守者(Watcher)已经只剩下四五个人了。回忆起同伴的鲜血喷溅在肢体上的时刻,即使是隔著厚厚的衣物,他也能感觉到那种烫人的热度……
他睁开眼睛,视野里一片朦胧。暖热的蒸汽包围著他,温柔地触摸著他,他发现自己竟然有些贪恋了。
然后,出乎意料的,他沉沉地倚在长凳上睡著了。
在他看不到的窗外,太阳仍深深地潜伏在地平线以下,即使现在已经是黎明。深蓝半透明的天空中,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
神之末日。
在这之前,整个世界已经历三个严冬,从去年10月到现在一直都是寒冬,按照预言,连续第四个严寒季节又将接踵而至。大地冰封雪覆,太阳失去了往日的温暖,即使在四月份的现在也只能看到不到一个钟头,月亮同样隐没,群星也杳无踪影。
这样下去,无须众神之战,这世界便会毁灭。
对于在黑暗中蛰伏已久的神祀而言,这一天,他已经等了太久。
高大的魔神站在天空光暗的边缘俯瞰大地,大地犹如一幅伤痕累累的画卷,雪白与墨黑交织著,勾勒出人类无所不在的足迹。
俊美如光的面孔上略过一丝阴霾:人类,又污秽了。
那么,也到了重新清理的时刻。
只有毁灭过去,才能真正的开始。
他一扬手,深青亮白微微发红的光芒从他手中源源不断地倾泻,在空寂黑暗的天空中舞动著,曲折地向堆积著厚厚冰雪的地面飞去。
“去吧,我的使者。”他异色双瞳中有一丝冰冷的笑意,“与我在地面上的血脉后裔汇合,消灭那些妨碍我建立完美新世界的敌对者吧。”
他闭上眼睛,重新沉睡到越来越短暂的睡眠中去。伊达沃尔,他的新世界……就快要诞生了。
地面上。光芒落地之处。
两个人影彼此对峙著。斑驳的黑暗中,一切都显得暧昧又模糊。
青色的人影轻笑著,抚弄著额前垂落的一缕黑发,几乎是挑衅的态度了,“你说,我们俩,谁能先完成魔皇的心愿呢?”
红色的人影默然看了自己数百年不见的同僚一眼,“那,就要看我们各自的手段了。”
“二选一?”
“可以。”
细细索索的声音响了一阵又停下来了,低头的人影似乎彼此对望了一眼,然后极快地向不同方向化光消失了。
Scene 1 Ashes
“苍。”
“嗯?”
“你……还好吧?”
“嗯。”
“前几天的封印破碎,我在外面感觉到了,但是赶回来已经来不及了。”
黄药师(独白):虽然我很喜欢她,但是我不想让她知道,因为我明白得不到的东西永远是最好的。每次她凝望著那小孩子,我知道她心里其实在想另一个人。我很妒忌欧阳峰,我很想知道被人喜欢的感觉是怎样的,结果我伤害了很多人。
黄药师:有些话不一定要说出来。
大嫂 :我只希望他说一句话,他都不肯说,他太自信了,以为我一定会嫁给他,谁知道我嫁给了他哥哥。在我们结婚那天,他要我跟他走,我没答应。为什么要到失去的时候才去争取?既然是这样,我不会让他得到。
黄药师(独白):如果感情是可以分胜负的话,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赢了,但我很清楚,从一开始我就输了。
大嫂 :我以前也这么想,但是看著他一天天长大,我知道他早晚会离开我。其实我觉得什么都无所谓啦。以前我认为那句话很重要,因为我觉得有些话说出来就是一生一世,现在想一想,说不说也没有什么分别,因为有些事会变的。我一直以为是我自己是赢的,直到有一天看著镜子,才知道自己输了,在我最美好的时候,我最喜欢的人都不在我身边。如果能重新开始那该多好啊!
黄药师(独白):有人说一个人有烦恼是因为记性太好。那年开始,我忘记了很多事情,唯一有印象的,就是我喜欢桃花。
欧阳峰(独白):任何人都可以变得狠毒,只要你尝试过甚么叫忌妒,我不会介意他人怎样看我,我只不过不想别人比我更开心。没有事的时候,我会望向白驼山,我清楚记得曾经有一个女人在那边等著我。其实”醉生梦死”只不过是她跟我开的一个玩笑,你越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忘记的时候,你反而记得清楚。我曾经听人说过,当你不能够再拥有,你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令自己不要忘记。
很久以前,他读到过这个故事,在他比雪飘更年轻的时候。给他那本书的人是个非常年长的守护者,也是他那一批守护者中活到最后的几个人。二千多年的大战使得当年的watcher几乎伤亡殆尽,那人重伤未死,被救回来之后满头黑发在短短一月中白如霜雪,从此变得极爱说话,却说不出自己名字,再分不清以前和现在,活人和死人之间的差别。简单来说,那人疯了。
在死前,把所有的书籍和史料都留给了他,而不是他真正的继承者。
他记得举行葬礼那天天气很好,路旁开满了绚烂的桃花,淡粉色的花瓣在阳光下招摇,仿佛是在为这位前代最强大的守护者送行。
一莲托生。
那人跌宕起伏的一生,是看守者枯燥的历史尘埃中永不湮灭的传奇。
那时他同样似懂非懂。后来等他慢慢明白,他再也没读过。
Ashes
of
Time,
时间的灰烬。仿佛醇酒,再上等的原料,再精细的工序,再完美的环境,不经过足够长的时间,永远无法修成正果。
那并非是可以通过简单的言语传达的感触。
然而,雪飘……永不再有这个机会了。
他沉默地翻过这几页,后面剩下的是大片大片的空白。在倒数第几页,有一张很潦草的画像,笔触简单却细腻,只画了几绺头发,浓密的眉毛,微微上挑的眼睛。额头上特别的印记让他很快醒悟到画中人是谁,他的好友,驻守东南白云山的守护者,无双,也是,云染曾经爱过的人……
此后,这本笔记上云染再没有写过任何一个字。
他合上厚重的牛皮笔记本,按熄了台灯,静静坐在黑暗中,阖上双眼。
不,他并没有流泪,但此刻,他允许自己……稍稍软弱一会。
只要短短一刻就好,让他放纵自己去思念那些已经逝去的时光、人和事。
让他感觉……自己仍然真实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Scene 2 Truth
“花了这么长的时间还没达到目的,不像你素来的作风。”
“同样拖拖拉拉的家伙,有资格说我么?文武双全的战神,一个退了位的逃家不归的魔王,有那么难以搞定?”
“哀莫大于心死。再多的手段,对死人如何?”
“不如,你我交换?”
“哈,我可做不来看守者的宠物。”
“不是旧饲主就不要么?也罢,我不喜欢身边围满太懂得撒娇又妖娆的女人。”
“……伏婴师,我可以认为那是嫉妒么?”
“吞佛童子,你抢了我的台词了。”
想起之前和某位同僚不那么愉快的意念交流,雪白的狐狸懒洋洋地翻了个身,甩甩毛茸茸的大尾巴,一双黑色的眼珠滴溜溜地盯著面前的男人。
虽然他对人类的好感为0,不过……眼前这个男人身上,确实有种十分特别的气质。并非英俊绝伦的容貌,眉眼清秀柔和,但气质仿佛是三月桃花上的新雪,美得纯粹凛然,不染风尘。
但是……
狐狸不无哀怨地抱住自己尾巴,几乎要咬下去了。
为什么……之前魔皇没告诉他这个曾经闯入结界而侥幸未死的意识能力者、看守者,还是五枚界之章之一啊啊啊!!
他是来诱拐魔皇看中的足够“纯粹干净的人类”,不是来当宠物吃了睡的……
要是让那只该死的心机魔知道他笨到想出这种主意,私下一定会笑死的!算了,他现在就已经笑得很开心了吧……
雪白的手指拈著几枚坚果送到他嘴边,郁闷的狐狸很想翻个白眼,不过还是勉强咬了下去:拜托,三天了,好歹也给我只活鸡,我又不是松鼠,天天吃面包坚果算什么啊……苍啊,号称无限可能的东方界之章,你真的有养过宠物么?!
男人安抚性地摸了摸它的头,站起身来。狐狸闷闷地趴在沙发里,看著那人消失在厨房门口。
离最终之战的约定日已经不到百日,界之章完全发动之后,各地的封界会短暂地稳定下来,只不过,这时候出现的魔物的威力也是之前的小鱼小虾所不能比的。
虽然约定日之前,所有的“界之章”都不会真正死亡,但是还是会受伤流血痛苦疲惫。这几天他每天看到男人归来的时候淡漠的表情中都有难以形容的倦色。其实,何苦呢?
看守者的力量再强大,那是和普通人类乃至妖魔相比,绝对不可能与魔皇的力量相抗衡。
人类的灭亡,是注定了的未来啊……
作为非常荣幸地被魔皇看重的人类之一,苍,你就不能顺服地听天由命么?
雪白的狐狸无奈地叹了口气。
化体之后他的能为大概只有人形时的一半,再加上这里有太多重的结界,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用“温和“的方式将这个结界主人打包带走……
尤其,现在看起来,分明是他被人打包的样子……
第二口气还没叹完,狐狸猛地睁圆了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这种感觉,难道……?
下一秒,一团火一样的红毛直接撞开了关得好好的窗户,和户外零下三十度的寒风一起狼狈地滚落到客厅厚厚的长毛地毯上,“苍——!让我在你这里呆一段日子吧……我实在是受不了吞佛……呃?小婴?你在这里干什么?”
趴在地毯上的红毛狮子困惑地睁大了同色的眼睛,然后看到原本懒洋洋地蜷缩在沙发上的那只小白狐狸愤怒地朝它脸上扑了过来。
“朱武——!你这个白痴加混蛋!!”
花了一点功夫把扭打(?)成一团的狮子和狐狸分开之后,苍稍微花了一点时间理解目前的状况。
这个世界里所有的魔可以变化至少二种形态,普通形态(人形),旅行形态(动物),以及少数妖魔所具备的第三种——战斗形态。
朱武……曾经的魔王,魔神正宗后裔,能变成红毛的狮子说来并没什么值得奇怪的。至于另外一只魔族……
“气什么气?觉得丢人?他早就看出来你是什么了。你以为他会随便捡回来什么就养?”狮子不满地整理著自己的鬃毛,本来就被风吹得凌乱,经过刚才的混乱就更加纠结了。
“…………”狐狸飞快地瞥了他一眼,索性用尾巴把自己整个埋起来。
狮子无奈地摇了摇那颗巨大的头颅,“唉,你真是……对了,苍,你打算养著他干什么呢?”
“……我没想到你会来。”
“哦,是啊,久见了。抱歉来打扰你。吞佛实在很缠人。”
“那还不是因为你笨得一直不会收敛气息。”
“哈,你懂得收敛气息又如何?当界之章的宠物么?”
“……”
“我想了解当年的真相。”
“当年?你是说……”
“狐狸,不,伏婴师,我想知道云染和雪飘之死的真相。”
白狐狸轻巧地一跃,转瞬之间,化作一名黑发的俊秀男子坐在沙发上,身披一件缎蓝镶毛皮的宽大披风,细长眉眼够风流却是寡情。“哈,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告诉你?”
苍淡淡开口,“因为我认为你足够聪明。”
“……这是威胁么?”
“大可自由心证。”
“朱武,你会眼见看守者杀掉我?”
“安心啦,他不会杀你的。你又没有杀过人……不过,”狮子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趴著,“我劝你告诉他。说到底,这是他们看守者之间的事情,我们妖魔为什么要趟这趟浑水啊。”
“但我讨厌受人威胁。”
“那么,利益交换如何?”
“哈,什么交易,说来听听。”
“你的自由。”
“……”伏婴按住额头,他头痛。对面的男人说这种话的时候,甚至连眉毛都没动一下。“这种时候,你不是更应该关心封界的事情吗?”
“此刻暂时不必担心封界。”
“你不怕自己复仇不成先被杀?”
“我是界之章。”
闭著眼睛的狮子哼了一声,“哈,伏婴,你迟钝了啊……距离约定之日不过百日,在这段时间里,他是不可能会死的啊。”
“……杀了他们,事情也不会有任何变化。”
“因而,你现在是在担心看守者的安危吗?”
“苍,你太执著了。”
伏婴师的最后一句话,久久地在他耳边回荡著。
其实,他同样清楚,逝者不可追。但,他可以原谅决绝无情的离弃,却无法原谅……血淋淋的背叛……凋落的鲜活的生命……
当年的魔物,本不应该那般强大。雪飘死前,挣扎著在地面上留下了一个“人”字。
他一直都怀疑,只是无法取得证据。直到今天。
复仇的意义……也许并不仅仅在其本身。
他抬起头,天际难得地出现了一轮新月,勾牙锐利,边缘散发著妖异的红光。温暖的海风吹过,新月之下的山丘上,熟悉的阵法之间,矗立著一栋孤独的房屋。
金鎏影,紫荆衣,你们终要为自己所做的事情付出代价。
“苍,你终于还是来了。”曾经的六极天桥守护者,金鎏影持酒在手,懒散的靠在一张躺椅上,看著他的神情一点惊讶也无。
“你应该能想到的。”
“确实,我知道你终究会发现真相。我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紫荆衣没有和你在一起?”
“他在这里。”金发的男人温柔地抚摸著面前桌上精美的瓷盒,“我杀了他。”
“你——!”
“不明白么?算了,我也不指望你能明白。苍,世界的毁灭是一定的,为什么要付出精力时间热情乃至生命去做一件注定会失败的事情?身为看守者,根本是世间所不容的存在,自从被选中那天开始,不老不死活了数百年又如何,我们何尝真正为自己活过一天?”
“我相信……总有希望。”
“所以,那是你之所以是你,而我,不信。我厌恶你,苍,永远都那么平静,那么清高,那么不染纤尘的姿态,比谎言更像是谎言。我厌倦了。”金鎏影举杯一饮而尽,殷红的酒液仿佛鲜血。他站起来顺手将杯子远远地摔了出去,他本来形容就如同翩翩贵公子,此刻忽然整个人都显得容光焕发起来,鲜亮到刺眼,仿佛到了此刻,他才真正活过来。“动手吧,界之章。若我能胜过你,那便是我真正人生的开始。”
为什么……我不明白……
为什么……我们要彼此争斗、自相残杀……难道这世上的悲剧还不够多?
看著金鎏影狂狷的眼神,苍明白,这一战无可避免。
他沉默地抽剑,术法引动的气流在他指尖回荡著,如同呼啸的海风。
然而,当温热的血液溅在他的脸颊和手背上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
满脸是血的人艰难地笑了笑,反握住胸口的剑柄,“因为……我恨你啊,我恨所有的看守者,恨这样荒唐的命运,包括我自己。死在你手中,好过死在旁人手中。若是……我不杀云染和雪飘,你认为……他们……真的能活到现在么?他们……不是你啊……”
失去生命的躯体颓然倒在他脚下,一如那些被他所诛杀的魔物。
他阖上眼帘,感觉眼角微微发涩,心底忽然涌起前所未有的疲倦。
或许,我该期待那一天……快一点来临么……
拉格纳罗克之日……
久违的梦魇缓缓浮现,视野渐渐变得昏暗。他默默咬紧牙关,沿著熟悉的道路化光一路飞掠,此刻,惟有血的气息才能让他感觉到些许的真实。
原来那些话……自己也并不曾忘却……
那回荡在耳边犹如神祀般威严的声音,说出的却是魔鬼的诱惑。
“服从我,伺奉我,赞美我吧。人类是污秽的存在,唯有毁灭,才是最美的新生……”
“不。”
“看守者才是不容于世间的存在,你明知道这一点,为何还如此执著,苍?来到这里,你已经看到了一切的真相,为何仍要维护人类呢?难道,你以为拥有如此力量不老不死的看守者,还能被称之为人?在世人眼中,你们与妖魔是一样的。”
“弃天帝,你能抛弃你没有的东西吗?你想要毁灭的,是你完全不了解的一切……”
“哈,神的心思,岂是渺小的人类所能猜度的?我可以给你一切,苍,在我建立的新世界中。”
“……你给我的,对我而言,没有意义。你是不朽的神灵,不错,所以,你不会明白凡人的喜怒哀乐,爱恨离合。你再问上一百次,我的答案,也不会变化。”
“愚蠢的苍,你要知道,世间,惟有吾才是不朽。”
“哈,对于你的不朽,苍忍不住想为你弹上一首凄凉的哀曲。”
“人类,待到我真正降临的那一天,你会后悔。”
“苍一生行事,从不后悔。”
此刻,手上身上都沾满了曾经同伴的鲜血的自己,真的……没有一丝的后悔么?
他苦笑。
对不起啊……云染,雪飘……苍只能做到这样的程度了……
也许,这并不是你们真正想看到的结局吧……
Scene 4 Uncertainty
遥远的北海。
沉黯夜色中,黑色的海水拍打著千疮百孔的礁石。
白衣白发的剑子坐在礁石上,手肘撑住膝盖,抬头久久地看著天空,面前的一盏青白烛光被海风吹得摇曳不定。
“吾正在想,你再这样坐下去,会不会也变成一块石头?”
哗啦啦地响著的海浪中传来了竖琴般优美的男声,露出水面的一截闪著宝石般莹润光芒的光芒,金红的双瞳在夜色中亮得摄人。
“哈,龙宿你的话,一定会在我变成石头前把我拖走吧。”男人散漫地笑著,笑容中竟有著一丝丝孩子般的天真。
“顾左右而言他,确实是你的作风。”
“耶,龙宿啊,做人要含蓄。”
“奇怪,从什么时候我改去做人了?我是龙,半神的存在,代表无限财富的北方界之章,如此,吾很满意啊。”
“咳,龙宿啊,我知道你是华丽无双的存在……”
“Ragnaroek,约定之日,你担心也没有用,终究要到来,注定要发生。”
“我没有担心啊……”
“好友,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你说谎的时候,通常喜欢眨眼睛。”
“呃……龙宿,只有不到八十天了,不需要做些准备么?”
“准备?”随著訇然的水声,海中的紫色巨龙昂起头,黑暗中,黄金般耀眼的龙角下,庞大的神龙仿佛在笑,无数细细的水瀑断线珍珠一样从他身上滑落,“还有什么要准备呢?几千年了,该做的,能做的,早就做了;该了结的,也终要了结。魔神,他太傲慢了,没有谁能征服自己不了解的东西,即使是神也不能例外。”
“也许,他想要的并不是征服,而是毁灭。”
“哈,剑子,他所希望的毁灭,是为了再生啊。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是,谁都无法干涉苍的命运,从他被选为东方界之章的时候开始。”
“龙宿。”
“从约定之日之前的百日开始,所有的界之章都不会死,而只要所有的界之章活到约定日,那么,魔神的战争已经输了一半。”
“龙宿……”
“剑子,你能为这个世界所做的最好的事情,就是继续留在北海。吾是龙,修罗是火精灵,只有你,是人,和苍一样。重建的封界,无论如何不能缺少你们两人。”
“好吧。唉,龙宿,为何吾总不能如你那般呢?”
“哈,很简单的理由,因为你始终比吾多情啊。”
多情吗……
剑子苦笑。看著重新恢复平静的海面,他倒是觉得……或许,自己根本就是无情吧。
譬如,他明明知道困在阵中赭衫没人营救耗下去一定会死,但是,赭衫要他不告诉苍,他也就真的没有告诉苍……
甚至,这等重要的事情,他也没有告诉自己最重要的好友,龙宿和修罗。
但,活了几千年的北海守护者,强大的半神,真会不知道那个秘密吗?
所以,如果……也许有一天他真的会变成一块礁石吧……
世界从不完美,充满了各种奇特的悖论。
人无法杀死神。那是法则。
法则不可改变,除非旧的世界完全崩溃。
但能够使世界崩溃的,却不仅仅是神而已。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和耐心,一切皆有可能。
苍一直认为自己能理解这种不可理喻的复杂性的,但,也许,他还是低估了某些东西,譬如,他醒来时看到的几乎被自己当成床和枕头延伸部分的黑狮子……那一瞬间,他甚至以为那只威风凛凛的狮子眼中有些许的尴尬,还有温暖。
犹如春日阳光下的薄冰。
朱武是正宗的魔神血脉,那么,魔皇可以化成狮子,也算情理中事。但以神的傲慢自信,应该是不愿意以这种形态出现在人前的吧?
十一年前,他进入冰雪之涡设法探查魔源被擒,灵体被囚数年却一直没有被毁,欲生欲死的极端痛苦之中,苍也隐约意识到了某些事,只是他并不愿深想,也缺少那种奢侈的心情。
他的好友莲华在世的时候曾对他说过,“苍,平静更适合你。爱与恨之间本没有距离,但你却可以和爱恨都保持距离。”
莲华……也许是世上最了解他的人。即使,最终,他们选择了完全不同的道路。
六十年前,西方界之章莲华圣者入魔发狂,死于魔使吞佛之手。血腥场面据说十分惨烈。
继承西方界之章的,是一名人类与火精灵的混血儿,名叫修罗。他没有见过。他甚至没来得及见莲华最后一面。
世事便是如斯残酷,却也是如此的……公平。
“你们没有任何希望。”
“弃天帝,你终究不属于这个世界。”
“哈,那吾便创造一个新的世界吧。消除污秽的人类之后,那才是真正完美的世界。”
“我也是人类。”
“但你是我选中的人,所以必须留下。”
“……”
苍沉默地凝视著魔神那双异色的眼睛。很久。灯光中的它们太过美丽和纯粹,只需要一眼就知道完全不属于尘世。他深深感觉到言语的无力。
神不会懂得。所谓的恩典,其实只是另类的残忍。
时间对你没有意义,生死对你同样没有意义。你没有同伴,也根本就不需要同伴。
但我并非如此。
魔神啊,你想要毁灭的,是我生长的世界,是我想要保护的一切。
失去了所有的同伴和熟悉的一切,你所给我的那些,对我又有什么意义?
或许这真的是神的垂青,但,苍不是那个能接受它的人。
永远不会是。
毫无道理地,他想起很久以前那条两侧开满了桃花的道路,阳光灿烂,天空如水清明。白衣的莲华走在他身侧一步之遥,手里抱著一莲托生的骨灰罐。他的前任。
那人说,我们终究会选择自己的命运。因为所谓的命运,便是你的性格。你可以逃避世上的一切,最终不能回避的,只有你自己。
苍想过,这大概是那人经过那么多事之后仍然能够死得那样平静安详的原因。
他一直有预知的能力,其实,他已经看到了最终的结局。
然而,结局并不代表一切。
他明白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一定会有一个确定的结局。很多人,宛如流水行云,天边的流星,空中的焰火,不知其始也不知所终。
如果能重新开始一次,很多事会完全不同,因为很多选择会不一样。
但是,没有可能。
在他醒来之后的第三天,弃天放逐了朱武并命令随后赶到的吞佛童子去执行,身材修长面目英俊的红发魔族,神情冷峻,眼神锐利如刀锋。初次见面,感觉上却十分熟悉。一直以来,他很难对谁产生恨意,即使知道杀死莲华的凶手就站在自己面前,也做不到。
两人彼此对视一眼即刻错开,默契般的沉默。
火焰般的红色狮子走的时候分明狼狈,但仍坚持著昂首挺胸仿佛踏上胜券在握的战场。最后看他的一眼,似乎简单到没什么含义。他知道,他和这个亦敌亦友的魔族再也不会见面。
朱武选择的,是一条死路。
朱武当年帮助他的时候说过,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得不行走的道路,明明痛恨也要完成的事情,以及无法忘记也无须原谅的人。
他忽然明了朱武的心情。
在旁人眼中大概都是不可理喻的愚蠢,但当事人却有自己非做不可的理由。如同当年的莲华。
也许终究会失败。但是尽力了,死也不会后悔。
听到魔神命令伏婴师设法剥离并保存他的灵魂。他第一反应是惊讶,其后竟是淡淡的悲伤。
界之章的灵魂与创造神留下的宝石完全融为一体,在新的继承者出现之前,不可能分离。显然,面前面无表情上下打量他的魔也很清楚这一点。
“魔皇。”
“嗯,我会封住他的力量,留在这里让你研究,你利用剩下的时间尽力参详吧。”
“是。属下遵命。”
他淡然转头看向窗外的时候注意到伏婴的衣服袖口上绣著清雅的兰草,其实这种在现实中几乎绝迹的植物并非魔族通常喜欢的风格,而是木精灵的特徽。
也许连伏婴本人都没有意识到。
生命中,充满了不可预知的惊奇,乃至荒谬。
身为这一辈中最强的预知者,他惟一无法完全看到的,只有自己的结局。
最大的变数。
他拿起沙发上的牛皮笔记本,显然,在他之后还有人翻动过。
兰草、琴……还有笑弯的眼睛。
原来如此。
苍站起来,走到走廊尽头的小房间。
黑暗而寂静的房间中四壁徒然空荡,只在中间有一片棱角分明的阴影,一角长长的流苏逶迤垂落著,仿佛暮春盛开的紫藤花。
他的怒沧。
揭开筝上的盖布,苍轻轻地,温柔地反复摩挲著深色的桐木,血肉相连的亲切感。银白的丝弦微微振颤,似乎能感觉到此刻在指掌之下,琴腔中正袅袅回荡著涟漪般的清音,在整个黑暗的空间中一圈圈的漾开。
在过往几百年中,怒沧如同是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但,自从翠山在半年多之前战死,而赭衫又久久未归之后,他忙得几乎没有时间再来这里。
也许,是宁可让自己忙到没有时间。
黄商子、九方犀、翠山、云染、雪飘、无双、莲华还有……赭衫……
冰冷的痛苦悲伤一起涌上心头。无可抑制。
他站稳,闭上眼睛,静静地等待这一波撕心裂肺的感受过去。
无路可退。不可放弃。
因为此时此刻,依旧是胜负未分。
世界尽头。极点。
高耸的黑色悬崖上淡蓝色的冰雪犹如无数破碎的镜面,崖下静而深的海水凝成一片沉寂的蓝,经年累月不曾涌动。半空中,混沌黑暗之间充斥著缤纷缭乱的光流,枫叶般的深红是其中最微弱的一抹。
他努力睁开眼睛,意志渐渐游离。看守者的力量消耗殆尽之后,精灵天赋的守护之力不断削弱的结果就是被困阵中的自己逐渐被严寒冻住,连睫毛上都结了薄薄的一层冰,眼前晶莹而模糊,渐渐只剩下了单纯的黑和白。
在这里完全感觉不到时间的流失。他不确定自己已经坚持了多久以及还能坚持多久……
那个魔族……现在应该已到了指定的地点吧?
“为维持一个假象付出几乎一生的代价,值不值得?”
“哈,当年你是否对莲华圣者问过同样的问题?”
“你猜到了。”
“是啊。”
“为了你们所爱的这个世界……这种话听上去,太过虚伪。”
“虚伪吗?你想要听到什么样的真实呢?”红发的半精灵,人类中的看守者艰难地喘息著,“如果……你怀抱这样的心态,你看到的永远是残缺的世界。”
“世界本来就是残缺的。”
“那么……你到底在介意什么?”
金眼的魔物沉默了。到底在介意什么?这么久以来,他也在不断地反问著自己。介意……身为魔族而被界之章选中守护世界的可笑事实?为了让自己拥有独立意志不惜牺牲名誉和生命的西方界之章莲华?还是,眼前这个为保守这个秘密而故意触动法阵的看守者?
他不知道。
他抬头看著天空,虚空中光影悖乱。眼前层层阴霾的背后,是否真有一片他所不曾见过的灿烂星空?
其实,他并无把握,只不过愿意试著去相信。
“我会阻止不该发生之事。但是,不是为了你们。”
“足够了。多谢。”
“哈,真是固执啊……”
曾经的黑暗中,一只赤金色的隼高傲地拍打著宽大的羽翼,风一般的向远方滑翔而去。
属于天空的,终究还是要回到天空。
命运也许是循环轮转的,但是,终点……绝非是起点。
伏婴走过去,用手拨了拨,看见几上一个几乎干涸的玻璃罐里长著一棵粗壮的植物,枝蔓茂盛,层层叠叠的叶片上,几片新绿的叶子围成半旋,仿佛是一支向外伸出的细细手臂。
“这是绿萝。”最普通最低等的植物之一。
“嗯,只要有水就能活的植物,这边在夏天也会有。这一枝……是去年时我折回来的。很美吧……”他轻轻吸口气,翠山那时的笑语仿佛响在耳边:苍啊,你这里太清冷了。若你怕养不活花,随便养点什么水生植物也好。看著它们一天天生长茁壮,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情呢。
他往日并不伺弄植物,当时也就随便在水边植株上折了小小的一段茎叶。插瓶之后被来探望自己的赭衫看到感慨道:好友啊,这样瘦弱的一枝绿萝……汝能找到实属不易。也罢,上次送你的仙人掌都因为太长时间没人管而气息奄奄,希望它能支撑下去啊。
有一半木精灵血统的好友虽然如此取笑,还是很体贴地给绿萝加上了一层保护魔法。
苍记得当时自己苦笑著致谢,“我会尽量。好友,不要太没信心吧?”
事实是,他对此同样没什么信心。作为总是四处奔波的看守者,他经常不在家,并没时间照顾它,也许这棵植物也支撑不了多久……
不过,出乎所有人包括他自己的预料,再瘦弱,再无人看护,甚至包括有一次苍出去了一月有余罐子里的水干得一滴不剩,它也活下来了,而且似乎还……活得很好……
翠山说得很对。
每次看到它,再苦再累再痛苦再筋疲力尽,那种蓬勃的生机都令他忍不住从心底微笑,尤其是看到新生嫩叶的时候。那种鲜活的翠色,胜过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石。
其实,那就是原因吧。
因为生命如此美丽。
伏婴沉默著看著那人身体缓缓滑下沙发靠背,浓密的睫毛完全遮住了幽深的水色双瞳。
他明白,苍又昏睡了过去。
绿萝柔软光滑的叶片贴在他的指尖,他觉得心里微微有些苦涩。
总有什么……是你们如此舍生忘死不顾自身来守护这世界的原因。想不到……
太过简单,所以才能不变。
不过,真是笨啊……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沙发面前的茶几上,散落著几张塔罗牌。实际上,之前他正是被苍冥想的灵波所惊动。
他稍微挪了挪那人,顺便抖开手边的毯子给盖上。坐好。面前深色绒布上,大致按十字星状散落著几张牌。他饶有兴趣地看了过去:
过去:Graal
XII,Sword
X
未来:Tower,Moirai
中间横过的一张,已经翻开,是逆位的主牌,Prometheus……
伏婴面无表情地盯著那几张牌,冰冷的目光,似乎打算把它们看穿。
很久。
直到一阵寒风悄然从门缝中钻过,带著风雪和熟悉的气息。血与死亡的气息。
伏婴站起来,走向大门。
门开。黑暗中,寒风凛冽。
伤痕累累的灰狼驮著一个人,与白衣黑发的青年一同出现在门口。顺著皮毛还有衣衫滴落的血染红了整个门厅的地毯。
他们彼此对视,犹如两个世界的对峙。
老狼的眼神凶狠残忍却带著深切的伤痛,青年深茶色的双瞳温暖柔和却带著无法忽视的沧桑感。伏婴心里骤然一沉。
“南方的……木精灵王?”
“正是怀觞。”相貌清雅的木精灵微微颔首,“时局逼人,得罪了。”
大灰狼一低头把身上看来状况颇凄惨的人放下,深灰色地毯上散落的几绺深红令他一惊,“这是……赭衫?!你们?”
老狼扭头对精灵王说道,“我送人送到,剩下的事情就交你。我先走了。小婴你好自为之。”
“等等,狼主,朱武呢?”伏婴大喊,声音远远散佚在风中。
黑暗中急奔而去的老狼停步长嚎一声,“他没死,不过也快了……我赶去收尸。”
“你……”刚踏出一步,他惊觉自己已被地下涌出的深绿藤蔓紧紧缠住。
“伏婴,请你帮助我们,或者立刻离开此地,否则,怀觞便要动手了。”
“哈,凭你一个么?真有自信啊,精灵王。”
“还有我。”一阵雪花随著烈风卷进大门,高大的青年披著灰白的斗篷出现,反毛的兜帽下男子容色清淡,极浅的发色与肤色,却有一双翡翠般深碧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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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cene 6 Check
一辆蓝白相间的公交大车晃悠悠地从他身边开了过去,然后施施然地停在他前方。车门打开,司机的大嗓门隔著寒冷的空气传来:小伙子,你是去镇上么?
是的。
哈哈,那快上来吧。我第一次见你,是新来镇上的吧?
是。
上来吧,这可是一个小时一趟的车。别让我白跑一趟了。这里离镇上不近啊,这么冷的天气。
谢谢。
哎,没什么,小伙子不用客气。唉,去年的一年可真是冷啊,再这样下去,别说动物,连人都快要活不下去了。今天天气也怪得很,希望这种日子早点到头吧。
嗯,是啊。
你去镇上做什么?拜访朋友?
不是……我去买东西。
坐在司机背后的座位上,看似冷静的雪妖眼中有一瞬间的茫然。
离最后的约定日只剩下六七天了,苍居然让他去镇上买食物而他居然答应了……
作为冰雪化体,如此寒冷的天气他不需要吃东西;如果必要,精灵在很长时间内几乎可以不吃东西,身为看守者的人类同样可以,当然魔族也是。
那么,他到底为什么要去买?
严肃思考了这个问题片刻,空谷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折得齐整的长长清单:新鲜的黄油、蜂蜜燕麦面包、牛奶、小麦面粉、葡萄汁、蛋黄酱、洋葱、紫甘蓝、辣椒、香菜、葱、生姜、紫菜、海米、银鱼、豆腐、白醋、陈醋、红糖、花椒、红心苹果、柠檬、鸡蛋、牛仔骨、火腿、南方特产绿茶、任意加佛手柑的红茶……
生性冷漠的雪妖百年难得的叹了口气。
过往的十数日,原本冷清的房子里,因为同时住了一个人、一位精灵王,一位半精灵,一只魔族以及一只雪妖——他,而不得不变得热闹了。苍的房子再大,也不是为这种情况准备的;何况他和精灵王还有白狐可以好几天不睡,苍和赭衫因为养伤养病可以好几天不醒,中途还有一个人、一只老狼和一只隼跑来串门……
再怎么不熟悉,在一个屋檐下挤上几天也不觉得生分了。他心想,他平生都没这么热闹过,幸好宵和月漩涡留在冰雪之涡没来……
尤其是今天早晨。
天气异常阴沉灰暗,浓云密布,偶尔还落下几道闪电来,却不是像是要下雨的样子。他从休息室里出来就发现餐厅被当作了后备厨房杂物间,剩下房间里最大的客厅被当作了餐厅,木精灵造就了还长著绿叶的木头桌椅,水晶吊灯散发著明亮的灯光,雪白的桌布,娇艳的鲜花,形状优美的碗碟,亮铮铮的刀叉……
冷眼看著一群人温言笑语地准备著丰盛的大餐,他有一种奇特又诡异的错觉:难道,这是最后的晚餐?
他希望不是。
但看著这般愉快乃至与轻松的氛围,他实在无法和即将发生的惨烈大战联系起来。
希望回去的时候……他能得到答案吧……
“我们很久没有一起吃饭了。”赭衫感叹著,他脸上还能看到一二道轻微的伤痕。
“确实。”苍点头,接过他手中的玻璃杯子在桌面上放好,眼角瞥见白衣的精灵王小心翼翼地把刚烤好的面包从炉子里拿出来看,而皱著眉头的伏婴正在认真地翻烤著架子上成串的鸡翅和香菇。
“对了,怎么想起要买那么多东西?”
“为了迎接……新生。”
“哈,我可以认为汝是认真的么?”
“当然。”
“……”
“按照古历,今天应该是一年中日月均等的一天。”
“古历……”赭衫蹙眉想了想,“你是说看守者所使用的阴阳合历?”
“嗯。”
“你……准备得如何?”
苍淡淡一笑,他气色仍有几分苍白,精神却是好得多了,“等待而已。”他已经以毕生所有压下重注,单看魔神如何回应罢了。
“嗯,所以你打算在最后大战之前,让大家都放开吃一顿?”
“哈,那不是我们东方看守者的传统么?”
看著好友认真的表情,赭衫静默了一瞬,环视周围,他很中肯地总结道,“大家的口味……相差真大。”
苍眼中流露出温暖的笑意。这段时间,他笑的次数也许比过往一年中都多,而且,随著时日临近,他也感觉到自己分外地……留恋起来……
赭衫将苍抱到沙发上躺好,怀殇俯下身去握住他手腕诊视,良久,默然无语。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伏婴终于耐不住长久的沉默开了口。他多少有些恼火,从头到尾,似乎只有他一个被蒙在鼓里。
“开始了,最终之战。”
几乎是叹息般的声音,却不知道究竟是由谁说出口。
房间里忽然弥漫起冰冷而清新的水雾,雪妖和精灵王对视一眼,默契地彼此颔首。翠绿与银白的光芒从两人身上散发出来,向昏迷中的人涌去,莹润的光芒将那躯体紧紧包裹起来,其中的人的轮廓渐渐淡去,显露出的……是一块巨大的半月形翡翠。
“原来界之章是……”伏婴听见自己的声音,带著明显的颤抖。他猛地扭头看著赭衫,“其实,你根本……”
“不错。”赭衫轻轻点头,神情平静。他伸手摩挲著宝石光滑的表面,深邃而柔美的翠色,里面隐约流动著淡淡的光芒,仿佛是在呼吸。“我从来就不是。”
“那么,这只雪妖到底是哪里来的?”
“他是……朱武的朋友。”
遥远的南方。
数百个大大小小的温泉深处,强大的地热使得白色的水汽几乎笼罩了一切。
趴著的的红毛狮子骄傲地抖抖鬃毛,即使因为累累的伤痕,原本华美的皮毛已经称得上是惨不忍睹,“总算等到了!来吧……我准备好了。”
“我一直以为你痛恨我。”坐在石头上的人形稍微抬了抬头,原本赤金色的双瞳正渐渐变成纯粹的金色。“想不到你会对断风尘出手。”
“嗯,我确实一直痛恨你,自从黔武被你所杀之后。不过,这是两回事。断风尘是照他的命令杀你,因而我要救你,南方界之章……不过,要是这之后我们都还活著的话,吞佛童子,”狮子玩世不恭的眼神骤然变得深而冷,“你我之间,还有一场不死不休的战斗等著呢。”
金色的流光源源不断地从它身上散发出来,如同一道饱满的金色河流。
“哈,坦白说,我很期待啊。”
男人低沉地笑著,“可惜,你我都没回头的余地。”
金光之中,削瘦的身形渐渐变得模糊,最终只剩下一块半浸在温泉里的菱形红宝石。
浸泡在水里的巨大灰狼一纵身跃出水面,哗啦啦抖开身上的水珠,“哎,总算撑到今天了。不容易。哈,不能看到他变脸,真是可惜啊。耶?红宝石?我一直以为这心机重的小子是块缟玛瑙啊……”
灰狼黑色的大眼睛牢牢盯著红毛狮子,良久,他打了个哈欠趴下来,小声地嘟哝著,“我说朱武……你这没良心的小子可不能让我白头人送黑发人啊……”
寒冷的北海。
星光之下大海美到令人屏息。一片嶙峋的黑色环礁石上,洒下高高低低的阴影,擦身而过的呼啸风声中夹杂著细碎的水声。
“东方和南方的界之章已经开始融和了。”半袒著上身的火精灵看著遥远的天际,白金般的短发,纤细的容貌,表情淡至于无。
“唔,看来真顺利,那就还剩下我们?”
“哈,那么,按顺序来吧。修罗,我,剑子最后。”紫色巨龙在海中昂起头颅,金红瞳孔流转间光华晶莹,看不出里面到底包含著什么样的感情,“想不到,连最博学刚烈的书灵和孤高避世的风魔都惊动了。吾等的荣幸啊。这次的末世,吾该说,真是精彩万分么?”
暗金色的书灵容貌庄严,声如金铁,“但愿这次……一劳永逸,否则,人间从此多难了。”一身霜白身形高大的风灵赞同地点点头,身后流逸的飘带在黑暗中拉出曼妙的轨迹。
“来吧。”火精灵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美丽而耀眼的白光从他身上散发出来,一块泪滴形的钻石在耀眼的光芒中显得清澈又锐利。
水波的声音渐渐变得微弱,直到某一刻,海中忽然变得风平浪静。一名身材修长的男子突兀出现在黑夜中,绝美至惊艳的容貌,雍容的淡紫色长发饰以琳琅的宝石和水晶流苏,肩上还缀满了指尖大小的圆润珍珠。他用一种毫不掩饰的赞叹目光注视著眼前足有一人合抱的璀璨钻石,“果然,什么样的宝石选择什么样的人物么?”
“咳,龙宿,我可不可以认为你是在夸奖自己?”
“剑子,不能看到汝的原形……真是可惜了。”
“唉,何必耿耿于怀呢?不过是颗寒酸的珍珠而已……比不上修罗好友的光芒万丈,也比不上龙宿你的堂皇大气啊。”
“哈,所谓的界之章啊……”紫龙浅笑一声,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也是时候了。书灵,风魔,那么,一切有劳。”一道光芒闪过,一块桌面大小的方形蓝宝石静静浮现在夜色中,饱满的深蓝细腻如丝,深邃得宛若北海晨昏时候无云的天空。
剑子到此时才露出凝重的神色来,“一页书,风之痕……”
“放心吧。”傲然矗立的书灵眉峰一扬,吞吐锋芒如利刃,“前代精灵王以性命换得种子,经过那么多年,那么多人的牺牲,只是为了今日一战。其中轻重缓急,吾等明白。”
“那,剑子也去了。请。”随著男人最后语声,一颗满月般大小乳白的珍珠骤然浮现,光芒亦是几如满月。几乎在珍珠出现的同时,钻石和蓝宝石,还有远处的红宝石和翡翠同时都亮了一瞬。
五枚界之章,等待千年,便是为了此刻。
十一年前的六天之境。
魔神饶有兴趣地注视著千年来第一个闯进他领域,不,是试图闯进他领域的人类。
创世之神遗留的东方界之章所选择的载体……
那灵魂有著十分美丽而纯粹的颜色,却并不显得单调。
也许可以留下来作装饰?
永恒的光芒,未免也有些乏味了。
一念之差,他没有毁掉那人的灵魂。
所以,就注定了今日的结局么?
黑衣的魔神注视著眼前越来越茁壮的世界之树,尽管在自己的雷电中不断颤抖著,甚至受伤开裂流血,仍然顽强地长成了。几乎。
翡翠的根茎,红宝石的花朵,钻石的枝蔓,蓝宝石的叶片以及最终将出现的……珍珠的果实。
神话中,随著创世神离去而消失的世界之树。穷尽言语也无法描述的美丽而庄严的存在。
想不到……他还有重新看到的一天。
属于他的神力正不断向世界之树的根部涌去,等待世界之树完全长成的时刻,也即是他重新陷入沉睡的时刻。
狡猾的创造神与界之章……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正面与他对战吧……
他慨叹著,几乎是愉快地勾起嘴角。断风尘失败了,他并不感到意外;朱武背叛了他,也不算惊奇,但是……世界之树……
哈,真是完美的骗局啊。从种子开始。
那么,准备接受这最后一击吧……界之章……
所谓真实,从此刻开始。
尾声
“天气真好。”
“是啊。”
“真漫长的冬天啊……”
“确实。”
“你打算一直留下来吗,赭衫?”
“是的。苍的同伴只剩下我了。我当然会一直留下来。”
“即使……苍永远不醒来,永远是一块翡翠?”
“哈,哪里会?龙宿不就几乎没事了么?”
“龙宿……你是说北方界之章?他本来就是半神的存在,而且在倒数第二位发动,消耗不算大。最后完全脱出的只有他也不奇怪。”
“他现在大概很焦心吧。”
“呃,焦心的龙神……听来很怪。”
“其实,情感没有多大不同。”
“也许吧……”
“总之,我会一直在这里。你呢?”
“我?大概会先去南方找朱武和狼主吧。虽然觉得那个混蛋死了也无所谓,不过既然连吞佛都活著,他应该也没事吧。”
“哈,伏婴,你真应该诚实些。”
诚实些么?伏婴讪笑著,微微眯起眼睛仰望天际。
众人仿佛受了感染,同时将目光投向辽远的天际线。
云破天开,万里无云的天空碧蓝如洗。
伏婴想,也许他一生中惟有此刻最能感觉到阳光的可贵。
劫后余生。
天际剧变的那一刻,天空一片空无,在这个世界上也许没有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身为纯正的魔族后裔,最后一瞬间,他并没感觉到魔神的愤怒,更多的,也许是种复杂的惊喜以及……淡淡的遗憾?
他问过最年长的精灵王,白衣的木精灵回答得模糊,却也十分有趣,“魔神?他不会再降临人间了。或者说,再降临的不会是魔神。世界之树将六天之界和此世联结起来,同时也限制了魔神近乎无限的力量。”
“那,能看到的变化是什么?”
“没什么。”精灵平淡地笑著。他注目天际地平线晕染的金红。久违的日出,光影在树木光秃秃的枝干之间填充著绚丽的流动著的华彩。“也许,会变得更美丽,更稳定。借助毁灭与再生之神的力量,世界之树能够逐步修补这个世界已经出现损伤的部分。”
如果有一天……
寂静的小镇正在沸腾。人们纷纷从室外走出来,带著如释重负的惊喜,不分男女长幼,大家的表情如此相似,似乎所有人都从天空光影的变化中感受到了这种重生的喜悦。
“人类真是奇妙的生物……”
“嗯,你又想去镇上的话,顺便给我带两只鸡,要活的。”
“能够如此无知而平淡地生活下去,也许正是上天赐给人类的福分吧。作为他们生活的短暂岁月的补偿。”
“哈,这样说也没错。因而总有足够理由及时行乐,只需要忍受短暂的痛苦。”
“精灵和半精灵,你们俩适可而止。现在在场的四个,没一个有这种福分的。有福分的那个……现在还是宝石呢。”
“苍能活著,对我而言,足够了。”赭衫望著那块美丽的半月形翡翠,它被小心地放在苍卧室的床垫与被褥之间,一半还盖著薄薄的毛毯,仿佛在沉睡。
最终之战的结果,新的封界出现,世界之树完全长成,成功阻止了魔神的临世,而代价是……除了北方的半神,所有的界之章都化作了原形的宝石陷入沉睡。
暗金的书灵和银白的风魔前后站在礁石上,海风猎猎,吹动异色的衣摆与长发。黑暗如潮水般退去之后,深蓝泛紫的天空被阳光映得宛如春日的灿烂花海。
“终于结束了。”
“嗯。”
书灵砖头,慨然一叹,“龙宿,剑子和修罗不会有事,只是需要时间。”
“哈,没关系,对于他们,吾永远都有耐心啊。”难得形容凌乱的华丽男子微笑著回答。他坐在稍矮的礁石上,极目远眺,海面是一片蔚蓝蔚蓝,无限的生机与可能。他低声自言自语,“你们这两个自作主张的家伙……”
如果有一天,再见面的时候一定要好好教训你们一顿……
在那之前,一定要平安无事地好好睡著啊……
最后那一刻,发生的事情其实不好描述。五枚界之章结成一体保护世界之树,加上魔神的正统后裔朱武的灵体红毛狮子,共同对抗弃天帝。
若假设此刻五枚界之章还有形体而不仅仅是不同色泽的光芒的话……
面对雷霆万钧的最后一击,累到黯淡无光的蓝宝石很黑线地发现一颗圆溜溜的硕大珍珠和透明闪著火彩的大钻石牢牢地挡在了他的前面;然后注意到红宝石和狮子共同努力地把那块累得开始裂缝的翡翠拖到了身后……
为什么啊你们……
几乎同时,他听到了翡翠同样的疑惑心声。
——呃,龙宿,我怕你变成石头了会闷啊……
——我乐意。
——不由分说。
——因为莲华圣者。
龙宿按住额头,轻轻地笑出声来,他伸手摸了摸脚边那颗溜圆的大珍珠,又瞅了一眼背后的钻石,笑得有点苦,“你们这群乱来的家伙……”
魔神看向他的时候,那异色眼中萦绕的疑惑他明白,只是,无须解释。
他是半神又如何?没有他们,这个世界太过空虚了。
空虚的永恒,没有意义啊……
你说是不是,苍,创世神的最后灵识?
不知道是否是错觉,他似乎听见有人在耳边嗯了一声。
魔神看著眼前珠光粲然的大树,随手折下一枝来。纤细的透明枝条上,点缀著几片不同形状的蓝宝石叶片,其中还斜斜地冒出了一个娇嫩的赤红花苞。
最后时刻,朱武选择的是不惜代价阻止他临世,而比起六天之界的不朽,苍选择的是作为人活下去直至老死。
愚蠢。但很有趣。你们尽力了。
琉璃般的双瞳转向著遥远虚空中的彼方。
照这个生长速度,也许……他有一天可以如其他生灵一般自由地踏上另一个世界吧。
他俯看著那深深扎入六天之境的翡翠根系,露出了无人能解的淡淡微笑。
如果有一天。
“我和你一起去南方。”
“?雪妖?不,空谷……你去做什么?”
“我去见朱武。宵要去找吞佛,月漩涡要去见狼主。”
“……我不想去了。”
“麻烦你了。”
“……我明白你怎么会和朱武谈得来了。”
“非常感谢援手。精灵王。希望回程一路顺利。请代我问候绯羽。”
“哈,赭衫,你确定没有别的话要对她说么?”
“……”
“吾明白了。虽然精灵是永生的种族,也请不要让人一直等下去啊。”
“…………”
“我相信苍会醒来的……终有一天,他们都会苏醒,就如同种子到了时间便会发芽一样。放心吧。”
赭衫笑了笑,“确实,即使苍可能会长得慢一点。”
好友,吾会等你。
直到你醒来的那一天。
黑夜的微光中,巨大半月形的翡翠轻轻颤抖著,慢慢散发出如水般莹润的青翠光芒。最美的生命之光。
“如果有一天……”
“呃,哈哈哈——!”
“怎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突然想起那时候看到别人写的笔记,一时想茬了。”
“是什么?”
“这里,耶,雪妖,不,喂,空谷不要读出来啊……”
“如果有一天我忍不住问你,你最喜欢的人是谁,请你一定要骗我,无论你心里有多么的不情愿,也请你一定要说,你最喜欢的人是我……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拿回来!你刚才想说什么?”
“……不记得了。”
总能期待天明,总能选择希望,生活在这样的人世间。
无论如何,是幸福的事。
如果有一天,谁再遇见谁……
嘘——
那是,如果如果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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