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
第一场 大明湖
“嗯。”眉头微微皱起,细细辨认了一下写在包烟草的锡纸上面几乎被磨成一团乌云的铅笔字迹,等到看清楚了,才道:“好。……经理来过了?”
“早晨曾过来了一趟,后来又走了,师哥有事找他?”
“……无,我走了。”下意识地攥紧手中湘竹骨素白纸的折扇,苍一提前襟抬步出了院子。
“啊,对了!”赤云染正要坐回木盆旁边的凳子上,突然又想起了什么,追到院口问了一句:“师哥,中午回来吃饭么?”
苍诧异回身,慢慢说:“自是回来的。”
本来就是为了躲是躲非,苍漫无目的地步出巷子,在路边一个早点摊上,两个铜子喝了一碗玉米面粥再剥个茶叶蛋算做早餐,随后依着黑狗兄那小得可怜的纸条上的路线图,摸摸索索地向J城·院东大街“宏济堂”药铺去。住在城外新辟的开埠区,目的地却在老城内,不紧不慢地这么走着,其实所消耗的时候着实是不短,好在城里不比乡下,大抵是起床都晚——路过护城河时,才看见河岸人家的炊烟袅袅地升了起来,心情却也似乎可以一直停留在清晨。只是进了城,看见那黑底的匾额上赫然的反光的时候,顿时觉得天就大亮了。
手中拎着穿成串的几大包药从铺里出来,看着天色,估摸距离吃午饭时间还算充裕,苍决定就再这么慢慢走回去,只求不耽误了便是妥当。所以,当穿过一条把口有个宏伟高大着实惊叹的西洋教堂的巷子,看见一碧万顷的大明湖的时候,苍先是一愣,随后就哑然而笑,无奈于自己的寥寥无几且有不如无的方向感了。
总算无论如何,大明湖畔大抵是好去处的。
如今正是秋日,在D省的J城又是一贯温和的天气,昨夜才稍稍见了些金风瑟瑟,人可及时添衣,而城内万物尚不及有什么反映,是以天高云淡,碧绿柳丝飘垂,仍是不见一丝萧索。慢慢接近正午,天色越发明亮起来。大明湖边景色佳处本来尽是达官贵人的私人庭园,幸亏辛亥年时满人的朝廷倒了,湖的南岸一块不大的面积也被辟为市民公园,称作“遐园”,大抵是鼓励民众“得暇来此”,取了这层含义。旁边尚有辛亥年设立的藏书楼——其实好像是什么人或是机构出钱,买入图书,叫那些买不起新书又识字的普通人借阅的所在,又有听说用东瀛的还是西洋的叫法是称作“省力图书馆”的,也许是说在此看书,省心省力不用再买吧——院落建筑倒是占去了不少空间。虽为伶人,苍平日里还是颇喜欢读几本书的,然而走进院内,先是看见门口竖着在门的一边挂起的木牌子,才知道全称乃是叫“D省省立图书馆”,和自己素想所谓“省力”沾不上边,心中暗愧地同时又见正面那高耸书楼和一侧查阅室内各个学生打扮或者文质彬彬素色长衫礼帽的读者们,反倒更有些生畏情怯,觉得自己与这里仍是格格不入,唯恐进去又有了什么错处,徘徊良久,连手中不合时宜的扇子都顺入了袖笼之内,而最后还是走开,仿佛只是继续沿着大明湖的南岸信步闲游。
……
“苍,苍啊!”
大明湖的景色确然是雅俗共赏,辟这“暇园”的人,也真是所谓时代先锋。苍渐渐忘却方才只有自己知道的尴尬惭愧,来了些真正赏景地兴致,情不自禁地又将扇子抽出来,打开有点不和季节,便擎在手里把玩,远眺湖光山色,正看得出神,又听到有人在身后叫自己的名,随后脚步声近了,便听出来:正是J城镇守使家的大少爷朱武。
“朱武少爷?”停下了原本不快的脚步,回身看着镇守使公子快步追上来,方想起昨日他约自己同游大明湖的事体——有约在先,此时此地虽然当真是邂逅,却也算不得不约而同甚或是心有灵犀了吧。
“苍啊,原来你还是来了啊。”朱武今日穿了便装。这时候,大约是太阳升起来觉得有些热了,将洋装外套脱了搭在手臂上,没打领带,露出开了一颗扣子的白色衬衫配着合体的浅茶色马甲和裤子,棕色的皮鞋也擦得晃眼,牛筋鞋底踏在大明湖岸边的石板路上,喈喈作响。
“嗯,我是……”略微拎起手中的一串药包,苍想要表示自己只是取药而非赴约,只是又觉得为难出口了,当即不置可否,反问一句说:“朱武少爷一个人么?”
“哈。”朱武耸耸肩,倒是无所谓地回答:“一时都联系不上,况我在J城……其实也没什么太多的朋友。这是什么?”终于看见苍手中的物事,便定是要开口一问的。
“嗯,初来乍到唯恐水土不服,又赶上秋分,抓些补药给大家打打底子。”苍这样回答时,两人已经并肩前行了。
“很沉吧?我帮你拿着!”朱武不假思索地说,虽然从未把对方当做女子,但是总觉得苍就是有那种想让人替他做些什么才能安心的气质。
“不沉的。”
“怎会不沉?这么大串!”
“真的不沉,中药都是干货,无非是包得大而已。”
“哦。”从小健康无病,中西药品于朱武都是相当陌生的事物。
……
往事不能提,而眼前又实在是找不出什么彼此地共通处,能聊的话题不出意料是越来越少,两人保持着略有些尴尬的沉默,沿着河堤缓缓前行,后来索性连景色都不看了,只是低头自顾自地走。
“苍……”
“嗯?”
“……你现在住哪里?”
“……住城外。”
“城外哪里?”
“嗯,第一楼旁边的凌家老店。”
“啊!这个‘第一楼‘是什么营生啊?怎么我回来不到一天,倒是听人提起几次了……”似乎是终于找到了话题,朱武笑笑说。
“是……江湖人找乐子的所在。”秀气的眉头皱了起来——黑狗兄安排地这家客栈的位置,苍是不满意的,然而初来乍到,人地两生加之囊中匮乏,却也只好暂且存身。好在戏班尚能努力包下了一个不大的院子,晚间将院门一关,大家睡得又近,警醒点倒不至于真的出什么不乐见地事故来。
“嗯?那你平日里也会去了?”不知道所谓“江湖人的乐子”就是大烟和女人,朱武傻乎乎问了一句,还笑嘻嘻地做出好奇神情。
苦笑了一声,听着对方无心的言语,倒也不至于发作,恰好此时不知从那条巷子里吹出一阵不大不小的秋风来,苍便就势闭了口,轻轻地把头偏向一边。却不意飘荡起的柳丝又垂落下来,一片半枯的柳叶的锯齿边从脸颊边划了一下过去,“唔!”靠脸吃饭的伶人,总是对面孔上的损伤格外在意,苍哼了一声,空着的左手已经覆上了脸颊上略略有些痛的地方。
“苍,怎么了?”
“没,柳叶子划了一下。”
“啊?!快让我看看,有没有划伤!”朱武迈了一大步,转到苍的面前。
“不会,只是吓了一跳……”还是会疼,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是苍其实是真的有点担心挪开地手掌上会出现血色。
“我看看啊,要真是脸伤了……”急得手足无措,朱武凑得更近,似乎是想从苍的指缝中看出些端倪。
“实在是没事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苍略略向后退了一步,后腰已经撞在湖岸边竖起的青石栏杆上。
“那把手拿下来叫我看看啊!”朱武实在是看不清状况,也是不自觉地伸手去抓那白玉般的腕子,却是正好扯在那一串药包上,纸绳不结实,竟就断了,七八个药包咕噜噜滚到路中间,总算药铺伙计包得结实,倒是没有散开。正在这时,从旁边一个别墅的院子里,一辆崭新黑色轿车正开了出来。
“停,停!”朱武一面打着手势,示意鸣笛示警的轿车停下;一面猫腰将药包一个一个地往怀里抱。捡齐了纸包,朱武慢慢退回路边,礼貌性地向着停下车静等的司机做个多谢的手势,还没看清对方长相就转身走向已经把手从脸上拿下来,立在路边靠着栏杆立着,略微欠身有些担心看着自己的苍——朱武一怔,突然只觉得,这姿势格外地气质好看了。
轿车大约是启动慢,似乎隔了一会儿才又缓缓开起来,向着城西南麟趾巷弃家公馆去了。
“老爷,少爷他……”警卫队长兼司机的补剑缺从车窗镜里不时偷看坐在后面正中自己主人的脸色。
“那是谁?”微微侧头看着车窗外渐渐甩到后面的儿子,弃天帝终于把头转了回来,沉声问了一句。
“应该是封云班的苍老板。”
“嗯?”
“就是昨日老爷寿宴上唱天女散花的那位……”
冷哼一声,弃天帝再度转头看着随着轿车开动转到湖对岸又已经开始并肩缓步的两人,“走。”说了一句,轿车终于开始加速,才发现自己的眼神竟是一直瞄着那长衫青年的腰部,脑海中止不住那日舞台上惊艳四座的身段和方才倚着石栏杆翘首而观的身影如洋片卡住一般反复切换了那么几秒钟的时间。
……
回到麟趾巷公馆之内,弃天帝换下了洋装,穿了一身舒适的长衫马褂在自己位于二楼办公室窗前的书桌后一坐,戒神老者如往常一般端着茶盘进来,同时报告:“老爷,黥武小少爷要回学校了,来向您道别。”
弃天帝略微点了点头,将刚刚带上的单片眼镜拿下,这时门口轻快的脚步声已是愈来愈近了。
“叔公。”推门而入的是个黑发年轻人,一身清爽朴素的学生装束,胸口端正别着的“D省公立政法专门学校”的校徽擦得干净,报门之后,规规矩矩地站在距离弃天帝办公桌后一公尺左右的地方,两个脚跟仔细并拢,等办公桌后面的人抬起眼来,才认真地说:“叔公,孙儿便要回校了。”
“嗯。”整襟危坐,弃天帝轻轻颔首,抬头看看还没有挪动脚步意思的侄孙,“还有要求?”
“叔公,其实……从下周开始,孙儿想……便可不可不时常回来了。”立在一素严肃寡言的叔公面前,话到嘴边难免忐忑,然而早已拿定了主意,黥武便没有什么犹豫。
“哦?”弃天帝眼睑垂下,身体前欺,两只手交叉轻轻放在桌上静等下文。
“文学社的学长在藏书楼给孙儿荐了份整理书本的闲工……”
“每周一百块大洋不够花?”眉头因为不解而皱起,弃天帝瞄了一眼办公桌在套间外屋正同自己对面的秘书任沉浮。
“不,不,孙儿的意思是:如此一来,便不需要在叔公这里拿钱了。”
“……那份工给你多少薪水?”听到这说法,弃天帝反而好奇起来。
“一块八、九角的样子……”黥武有点支吾,不过马上又鼓起勇气认真地说:“承蒙叔公照顾,替孙儿交了学费,然……孙儿业已成年,虽能力有限,也想略略能自食其力……一年级的课程孙儿自认可以应对,而况无论闲时忙时,同书本为伍……”时断时续地背说,看来是准备了很久了。
“随你。”弃天帝嘴角微微一翘,看着那青年紧绷的脸上露出隐隐欢喜的表情,又适时说:“遇到什么一定要说,现在不需对自己要求太高。”
“多谢叔公,孙儿记住了。孙儿告退。”黥武认真的点了点头,向着弃天帝鞠了一躬“嗯。”弃天帝慢慢将目光落在桌上的文件,同时按了一下手边的电铃,隔壁警卫间的补剑缺立刻推门进来,弃天帝如往日一般吩咐道:“送黥武去学校。”
“是,属下这就去备车。”
“狼叔,等一下!”黥武先拦住了例行公事一般的补剑缺,又转身向着弃天帝说:“叔公,孙儿还有一个请求……”
“嗯?”本已捻起垂下的眼镜片,弃天帝又轻轻撒了手,坐直了。
“孙儿以后自己走回皇华馆学校就好,不须麻烦狼叔开车接送。”
“何?”
“学校近来提倡健步,既可建强身健体之功,亦可……”
“啧,这么多麻烦事?”弃天帝嘴角带着冷笑皱皱眉头,打断了黥武的话。
见到这表情,黥武一下子咬了嘴唇,不再说下去了。
“黥武。”终于正式看了对方一眼,“我说过:每周只妥协一事,考虑清楚,不要滥用。”
“……是。”声音倒是不如之前洪亮了。
“补剑缺,送少爷。”一句话过后,弃天帝低下头开始处理公务,亦表示事无转圜。
……
“叫算天河。”
等窗外传进来的楼下汽车发动和驶出的声音没了,弃天帝才一面翻动着桌上公事,一面吩咐秘书打电话去办公处叫会计上来。
“长官。”新来的会计算天河诚惶诚恐地从一楼跑来,走进长官的办公室。
“黥武的零花钱不用支了。”
“是。”算天河答应地有些迟疑,不过还没问出口,上面的吩咐又已经下来。
“去花旗银行给他开户,本月开始,每月两千块。”
“……是。”
“大明湖边那房子,你和任沉浮定个日子去和房主谈吧,谈下多少都是你的奖金。”
“是。”
“可以走了。”弃天帝头也不抬地吩咐,已经拾起了桌上的德国钢笔,蘸蘸一旁墨水壶中的墨汁,先签了几份不当紧的文件,等到算天河出了办公室门,隔了片刻,仿佛才想起来一般,一面继续签字,一面开口问说:“门厅那个人是?”
“哦,那人叫伏婴师,一早便来了,自称是老爷您的远房外甥,想在城里谋个差事,随身还带着一封书信。”
正在外屋自己桌边整理文件的机要秘书任沉浮一面回答,一面将压在砚台下的一封老式书信抽了出来,起身上前,递在长官面前。
倒是依稀记得有这么一门姓伏婴的亲戚——好像本家确实有个姐姐辈的嫁过去了——弃天帝随手拆信,捻着内中薄薄的一张纸,静静不语,最后竟是不由自主将手肘撑在桌上支着下颌反反复复看了两遍,却又过得片刻,才抬头道:“新华院缺个牢头,你带他去,让断风尘安排。”
“是……您不见一见么?”任沉浮已经放下了手中的卷宗,动作一顿。
“再说。”
“是。”任沉浮退出办公室,穿了外套,下楼去找已经在门口坐了几个钟点的伏婴师。路过会计办公室,却听里面算天河问道:“戒老啊,长官他怎么对黥武少爷比对亲生儿子都好啊?”——昨日寿宴之上虽然没说什么,然而事后,弃天帝阴沉的脸色谁都知道不是做给他们看的,“我看黥武少爷倒是和长官挺像,莫非……”
“住住住住口!”戒神老者两个字还说得结巴,“谁都不许想歪,都不许往歪地方想啊,老爷二十多年除了过年就没回过老家,黥武少爷今年才十八,四月份的生日,你是会计算不清帐啊!”
“哈,”算天河笑了,“戒老,我什么也没说啊。”
“哼,”戒神老者气得直吹胡子,“老爷这么照顾黥武少爷,还不是因为黥武少爷死去的父亲……唉,当年若不是黥武少爷的爹舍命护着,莫说夫人连朱武少爷也……”说到一半,看着从门外急匆匆走过的任沉浮,立刻住了嘴,过了片刻,才回过味儿来,说:“打听这些干什么呀,真是真是。”这般叨念着走了。
“小师妹,别等了,定是叫人留饭了。”与师兄弟们围坐在凌家老店西跨院中间的废旧磨盘搭成的矮桌边,紫荆衣实在忍不住,回头看看站在门口频频向外张望地赤云染,“虽说是回来吃,到时候还由得他?快来吃饭吧。”
“苍师哥绝不失言的。”赤云染紧锁着眉头,虽然身子已经侧了回来,还是一条腿跨在门槛外面。
“天草、伊达,快点吃,吃完替你们师姑门口看着去,”墨尘音看看正要去添饭的两个毛头小子——苍和赭杉军都不在,这地方面不算平静,赤云染是个女孩子总是抛头露面总是不好。
“我去。”白雪飘将空了的粥碗放在桌上,夹起一筷子咸菜塞在手中掰开的半个杂面馒头里,鼓着嘴站起来,走到门边说:“师姐,你去吃,我替你看着。”正说话间,却见只有各色炊烟弥漫不见人影的巷子那头,一辆洋车冲了进来。
“哎呀,是师哥啊!”赤云染先看清了车上那一抹淡淡的紫色,收进去的脚又跨了出来。此时洋车已经停在了凌家老店侧门口了。
“云染,雪飘。”苍等车子停稳,方才慢慢走下来——车钱朱武付过了,此时车把式急着吃饭也不拖延,原地掉个头便走了。
“师哥啊,哪里去了?害我们等得好苦,还没吃饭吧。”
“嗯,回来时道路走错,耽搁了些时间。”苍淡然一笑,随后把怀里的几包药和一个报纸包交给已经迎出来天草和伊达,向着赤云染说:“药已经取来了,这包里是梨,云染你一会加点冰糖给大家煨梨汤润润嗓子。”
“好!”即使是傍晚街口几十个子儿包圆的小梨子对戏班子而言是也稀罕物事,赤云染情不自禁自己伸手接过来,只觉得沉甸甸甚是压手,便忍不住微微打开报纸包向内中望望,不由得惊叹了一声:“好大!师哥怎么买这么好的梨?”说着,一巴掌打开了天草探向纸包中的手,“手拿开,小馋鬼!”
“哈,莫急,一会儿师姑切梨,让她手下留情,将梨核留得大点,给你们啃。”苍先安抚了天草和伊达,随后才解释说:“不是我买的,”一面说,一面走进院子,“回来时候遇到朱武少爷,是他说烟台梨好,便买了几个……”其实,朱武大略是只想到给他一个人买,苍虽然动念同大家分食,然而已经是受之有愧,却也不好多要,厚着脸皮由着朱武挑了六个而不加阻止已是极限。坐在湖堤边聊天的时候,朱武口渴便吃了一个,也要苍陪着吃了一个。结果两人谁也不认识路,吃了梨后,更急着赶回来,倒是越走越远,朱武最后索性叫了洋车相送,才各自分手回去。
“遇到?”赤云染正要转身去厨下给苍盛饭,听得口风不对,便又回头问了一句。
“嗯,如何?”苍有些疑惑地看着似乎突然就默不作声的众人,缓缓在石磨边的一块条石上坐下了。
墨尘音想了想,说:“苍师哥,黑狗兄和赭师哥去拜码头了,中午在外面吃了,留话说下午四五点钟饭吃得差不多了去看园子,让师哥留空,新市场里的双仪舞台见。另外,赭师哥说,明日首演的戏单子他也大概写了写,放你桌上了。”苍轻轻点点头,却听墨尘音继续道:“黑狗兄说,苍师哥你今日出去是约会朱武少爷,不敢打搅,只是这边也都是地面头头脸脸的人物,而且一早都订好了的。赭师哥没去大明湖,朱武少爷不生气吧?”
“我与朱武少爷只是偶遇。”苍一面说着,一面转身接了从厨房出来的赤云染递过来的粥碗。
“可是昨日,朱武少爷不是在后台邀了你和赭师哥,大家都知道啊。”赤云染又将筷子递了,插话说。
苍眼睑轻轻垂下了——向不喜应酬,能躲就躲,但只有今日躲得格外轻易,还一旦“顺路”就被顺去了大明湖,却原来……想到如此,竟是忍不住嗤笑了一声,微微摇头,不在多话,抓起粗磁盘内的馒头就着冰凉咸菜半温的玉米粥有滋有味的吃下去了。
……
“大家快来看啊,苍师哥和赭师哥上报纸了!”午后,在厨房切梨的赤云染突然跑了出来,手里拿的就是朱武买梨时,一下子找不到家什,向路边报童买的两张用来包梨的当日报纸,“这里,这里,还有照片呢!就是昨日弃家公馆的堂会啊!”
“对了,云染,”苍正在院里给白雪飘说戏,听到这声,才想起什么,扭身说:“那穿药包的是朱武少爷的手帕,烦你给他洗干净了收好。”
“父亲。”朱武放下筷子,拿起一旁的餐巾轻轻擦擦嘴角,“我已吃好了。”说着,已经迫不及待地站起身,浑然没意识到这是分别三年之后,自己第一次与父亲同桌用餐。
弃天帝略微抬头,看了行将心猿意马的儿子一眼,便将眼睑垂下尝了尝汤的咸淡,等朱武堪堪走到露台连通室内的落地玻璃门前伸手去拉门把手时,才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句:“回房休息,下午随我去城外的军器厂子。”
“啊?”心中已有盘算的朱武骤然停步,“父亲,我……”
“我还没吃完,有话下午说。”弃天帝说着,再不看对方一眼,捻起桌上的胡椒瓶子,认真撒了些在自己的碗内,用汤匙轻轻搅动,同时继续吩咐立在门口的朱武:“晚上替我在泰丰楼送行黄泉。”
“……是。”眼珠微微转转,朱武脸上挂了些许扫兴的表情,然而却也无言,默默转身拉开透明的玻璃门,走入室内,将弃天帝一人留在露台上的餐桌边,回里屋去了。
……
“长官……”每日中午,当安排紧凑没时间卧榻小憩之时,J城镇守使的机要秘书任沉浮总会替日理万机的长官稍微按摩一番。
“有事?”此时坐在办公室内宽敞一角的太师椅上,隔着落地窗看着外面花园内密匝匝飘落的各色叶子,弃天帝难得露出些许带着慵懒的平静。
“少爷他,方才向我打听……第一楼的所在。”
本来靠坐在椅中的身躯挺直了一下,又再度靠回去,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坐稳,才含义不明地问:“你说了?”
“是。少爷问得急……”
“他从何处听来?”
“说是……朋友介绍那里是江湖人找乐子的地方……”
“朋友?哈。”弃天帝嘴角微微抖动了一下,便将眼睛闭上,听凭任沉浮细长的手指从肩头挪到太阳穴轻轻揉了起来。
“长官,”补剑缺敲敲门,随后按照午休时的惯例不等允许便走了进来,“新落成的双仪舞台送了明日首演的戏报和包厢的票来了。”
“……拿来。”微微侧头,示意任沉浮便可停手,弃天帝接过那颇显华丽高级的套色油印的戏报,盯着左下角彩带尚未落下人却已如龙女抱瓶侍立的亮相的着色照片沉默片刻,“给朱武,让他在门厅等。”
“这……长官……”看着补剑缺出去了,任沉浮倒有些放心不下了,仗着胆子说:“让少爷还与那些戏子的接触,不太好吧。”
“哈。”弃天帝轻轻笑了一声,“这年纪再想跟着戏班子跑,也不收了。”
“这……“任沉浮敛声,虽然眼前映在窗户玻璃上的是长官的一张笑脸,然而从津门到J城跟了自己主子多年,所有经验却都让他对长官此时的心情暗暗抹了一把冷汗。
这时,走廊上轻快的脚步声响起,弃天帝还没见到儿子还没进门,就知道他确然是已是兴冲冲的了“这……长官……”看着补剑缺出去了,任沉浮倒有些放心不下了,仗着胆子说:“让少爷还与那些戏子的接触,不太好吧。”
“哈。”弃天帝轻轻笑了一声,“这年纪再想跟着戏班子跑,也不收了。”
“这……“任沉浮敛声,虽然眼前映在窗户玻璃上的是长官的一张笑脸,然而从津门到J城跟了自己主子多年,所有经验却都让他对长官此时的心情暗暗抹了一把冷汗。
这时,走廊上轻快的脚步声响起,弃天帝还没见到儿子还没进门,就知道他确然是已是兴冲冲的了。随后一身便装的朱武进来,倒是利索地问:“父亲,这便出发么?”
“嗯。”瞥了一眼儿子攥在手中陌生的白纸折扇,也不说什么,直接走向停在门口的轿车。
午后漫长,苍给白雪飘说完了戏,时间也还早,便在院内井边打水洗了把脸,回到自己房中,脱掉鞋子侧躺在炕上略作休息。转身之际,抬手将桌上赭杉军定的戏单子拿起,本想好好斟酌,可是思忖之中竟然不知不觉合眼睡着,直到下午赤云染将梨汤煨好端进来时,才将他唤醒。
“云染,忘记说了,我在外面吃过了……”看见粗瓷碗内清澈的汤水中几块格外大的梨块,苍有些懊恼地说道,同时起身穿鞋,“给大家分分吧。”
“都有了呢。”
“那就给师哥留着吧。”
“赭师哥那份也留了。”赤云染无奈笑笑,劝苍多吃点东西总是很难,她倒是也习惯了。
“多留一点也无妨。”苍说着,心中约莫时间不早,正该出门,伸手摸摸,却怎么也找不到随身的那把白纸扇了。
赤云染有些无奈地将碗放在桌上,问:“师哥找什么?”
“……没什么。”大约是上午落在湖边某处了,这是几年前,一位还算谈得来的戏迷追着火车送上的,如今失落,苍还是略微有些心疼,却也不再多说,徒然让别人跟着烦恼,“我出门了……”正想揣着那戏单子,却发现也找不到了。
“师哥,戏单子啊,怎么就扔地上了。”低头看见炕边与桌子的夹缝中露出一角毛边宣纸,赤云染蹲下身抽了出来。
“多谢。”无奈摇了摇头,苍伸手接过,随随便便折了两折,塞在袖内又出门了。
……
新市场所在之地原本叫南岗子,是近来才落成的,距离凌家老店却也不算近了,幸而初来J城那日,下了火车,苍便已经去过一次,摸摸索索,问了三四个路边小贩之后,慢慢走,走到天将黑夜,终于也到了。
双仪舞台原本是南岗子内中的时日最久的茶楼,最近才扩建了,又将内部格局重新安排,增建了戏台,做起演出的营生来。若论规模,却怎也无法和J城最大的“商乐舞台”相比——那家舞台,地点颇佳,便在车站附近,建筑也是宏伟阔绰,记得那日下了火车,风尘仆仆在暮色中似乎远远望见一眼——苍摇摇头,将自己从那些些杂念,些些憧憬之中拉了出来——便是师父在世时,他也不曾见过那么大的高级舞台,何况如今—也—即便四年前没有朱武少爷那一闹,以当时师父的身体怕是也……难说得很吧。本来已经想要忘记的往事,却因为这两日的重逢,再次清晰了起来:四年了啊,惨淡经营,身心皆疲,便似如今走在这太阳已落,却未全暗的小巷内:虽有亮光,然而心中却是知道将越行越黑了。虽然说不上是浑浑噩噩,但是却真的好似在梦中一般,苍嗤笑了起来,突然想到了,似乎只有在戏台上,自己才是清醒从容甚至神采奕奕的。
“苍,这里啊!”身边近在咫尺之处响起一声招呼,已经走得恹恹欲睡的苍浑身一抖,顿时清醒了过来,侧头看去,却见“双仪舞台”四个字的门牌只在脸旁,在视野中竟是大得有些让人汗颜。
知道师弟有边走边想事情的习惯,赭杉军对他这样迷路迟到也是见怪不怪了,等了许久还不见人来,心中难免担忧,出来看时,倒似心有灵犀般地拦个正着,“便是这里啊,还算好找吧?”
“嗯。”随随便便应了一声,转身走进院子,却见用墨笔写着“梨园新秀,一圣一仙”大红海报已经戳在门口了。
……
“经理……”戏园子不大,甚至带着点简陋寒酸,前前后后转了一圈便无甚可看,坐在因为没有开张而显得冷清的台下,苍想了想,看着兴致勃勃的黑狗兄说:“明晚开演会不会太仓促了些?”
“啊?”黑狗兄咋嘛咋嘛烟袋,“苍老板是还对这园子有什么不满意么?”
“不是……只是,明日开演,票怕是……”
“哈,不妨事,第一场半卖半送,票我已派人送出去了,皆是J城内头头面面的人物……”黑狗兄讳莫如深地一笑,随后又似意犹未尽地补充道:“朱武少爷那里也送了。”说抬高了手轻拍已经将眉头不动声色地蹙了起来的苍之肩头,“莫担心,莫担心,苍老板只需专心唱戏,其余之事,一切包在我身上。”
见到对方表情,便已知道他心内盘算什么,本想解释自己同朱武只是一般朋友,然而权衡良久,还是缄口。
“走了,走了,今日我请客,两位老板和剧场经理都要来的。”黑狗兄笑眯眯推了推愣在原地相互对望的苍和赭杉军,“已在不远的便宜坊订了一桌……”
“黄泉……?”J城最大的酒店泰丰楼侧院的包厢之内,朱武以父亲的名义宴请四川督军罗睺的副将黄泉,虽然似乎在弃天帝寿宴之上应当有过一面之缘,不过那时心有旁骛倒不见得有什么印象了。如今再次相见,才突然察觉此人形貌竟是有几分眼熟。
“朱武少爷。”黄泉彬彬有礼,举止得体,然而一对笑眼之内,却似乎另有深意,拱手为礼,随后说:“劣弟求学期间承蒙照顾了。”
“啊?”朱武一愣,更加细细打量黄泉,忽而一省,带点惊喜地问:“令弟是……幽溟?”
“正是。劣弟叫朱武学长操心了。”黄泉一口官话倒是字正腔圆的。
“哈哈,我却说看你眼熟,原来……请坐,请坐……”两人相对一笑,原本有些尴尬的气氛,一下子热络起来。
坐着洋车回到凌家老店已是晚上十一点左右了,先向大家知会一声:明日清晨收拾行李搬去新市场附近的东盛客栈住;苍便转身去了赭杉军房内了。
赭杉军亦刚刚进屋,正在内中收拾行李——才住了几日,从弃家公馆回来后,箱箧未开,仅仅一些随身之物散在外面,整理起来倒不麻烦。他见苍进来,便停了手边事,站直了身子问说:“苍?何事?”
“明日还是让我带着雪飘唱开场吧。”这戏单苍大概斟酌了一个下午又加一个晚上,想了又想,还是自己改过了。
“嗯?”慢慢坐在床边,示意苍在书桌前坐下讲话。
“开场我带雪飘唱《洛神》,中轴师哥你和黄师弟唱全《捉放曹》,压轴是鎏影与荆衣的《坐楼杀惜》,最后赶一出《北天门》,你与鎏影两人分延辉,叫大家都亮亮相,你看……?”
“这……”眉头微皱,“大轴便这样安排很好,只是……开场与压轴的分量是不是有些颠倒?”
“毕竟鎏影与荆衣也是能独台的角儿,若是让人们误会封云社只是卖两人的票,以后便不好办了。况且赶场扮戏,为免仓促也只能这样了。”
“好吧。”赭衫军慢且迟疑不过确实也算是点头——苍心中的顾忌他是知道的,师父不在,若真因为戏份的事情出了纠纷倒是无人调解了。
苍脸上略微轻松了些,继续说:“既然如此,那角色……”
赭杉军看看面露倦容的苍,道:“你去歇着吧,我排好便说给大家。”
“没事,师哥一日两场应酬,才正劳累,现下你我便一起将角色分了吧。”
“也好……。”赭杉军捏起口袋里的半截铅笔,在纸上轻轻划着,突然抬头说:“苍,至于朱武,我想,这次重逢还是少和他接触为妙……”
“我理会的,今日当真只是偶遇。”微微将头低下,苍心知这样的口气已经是对方极限,然而很多事情虽然并非如此却也无从解释,只得将话题转回正途:“这样坐宫和最后回关斩辉,师哥你来;中间过关见娘那一段鎏影来,如何?”
“可以。”
“两位师哥,吃点心了。”赤云染的声音从外面传来,等到赭杉军赶紧去将门打开,却见天草和伊达每人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甜水,赤云染笑嘻嘻地说:“苍师哥中午拿了梨回来煨梨汤,给师哥留了一碗,苍师哥那碗也没喝,方才向老板讨了几颗红枣,又热了热,给你们两个大角儿清清口。”
“多谢。”赭杉军赶紧接过碗来,放在桌上,随手摸摸把烫得发红的手指捏在耳垂上直吐舌头的天草和伊达,同时转头问苍:“你买的梨么?”
“……是朱武送的。”轻轻说着,苍其实毫不讶异地见到对方脸色一变,慢慢转过身去说:“……赭杉军不是宽宏大度之人。”
“师哥……那,这两碗,便叫天草和伊达喝了吧。”看看一旁原本笑闹,却突然被这屋内骤然改变的气氛煞住,瞪着乌溜溜的眼睛看着师父与师叔的两个小孩,苍轻轻叹了口气。
“……喝了吧。”赭杉军将头偏过。
“哎呀,真是!天草,伊达,去,端过来喝了,没事,别怕!”赤云染脸上也有些不高兴了,然而转身之时,声音却又哽咽,“都四年了,还提他做什么!爹自己都说不怪了,戏子就是这个命,怨不得别人……”说着抹着眼泪跑出了门。
“师姑,师姑啊!”看着两个孩子忙不迭抱着空碗追出去,苍与赭杉军对望一眼,竟同时觉得无地自容了。
“是吾任性了么?”
苍轻轻摇摇头,说:“师哥无错,被人用枪顶在身后赶出城去的滋味,不只是苍,大家更不想再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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