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场 弃家公馆F

旧历的八月二十日,上午时间过地很快。

坐在弃家公馆宽敞明亮地客厅中,尽管已经是心急如焚,然而曌云裳还是能够保持着和那些姨太太所生的小家碧玉甚至是来路不明地私生女和收养女们截然不同地正妻长女的大家闺秀应有的气质——双腿并拢轻轻靠着那西式沙发坐着,长而黑的睫毛盖着眸子,熟练地显露出傲然与慵懒并存的气韵来。

J城镇守使的老管家已经上去约有十几分钟了,偌大的公馆竟是安静得只能听见对面大座钟的“咔哒”声。

曌云裳的嘴唇微微抿紧了些,她已经习惯了操劳和在所有的劣势中采取适当地行动保持自己那不容侵犯的尊严和高贵——就如同七年前,日本人柳生剑影突然宣布取消同自己婚约而向二妹楼无痕求婚时,她挂在脸上的微笑和清晰真诚地祝福;也如同五年前,听到还在女校上学的四妹霏婴突然在圣诞前夜和一个比自己大了二十岁的关外土匪私奔时,那酒会上一瞬间躺下的眼泪;还有她三十五岁生日时派对上,三妹妹绯羽当众介绍暗中相恋,私定终身却又偏偏年轻有为地恋人断风尘时,率先举起地酒杯;还有半年前,父亲最小的一个老婆生的儿子东宫神玺从日本回来的第二天,自己坦然且随意地当众交出来的金库钥匙——每次想起这些社交场合的得意之作,曌云裳都觉得自己简直是个无我无私圣人了。

“大姐,你怎么来了?”

才刚刚想到过的小弟一声问话,把曌云裳从一种悲喜交加,得意与愤懑并存地情绪中拉了出来,慢慢转头,耳垂上两个硕大的红宝石坠子只是微微晃了两晃,“南方的大客户已经到了,我自作主张,以你的名义在泰丰楼请他们吃中饭。”

“啊?”东宫神玺四下望望,看见客厅中的座钟时针已经指向了十一点,脸上没有不快只有为难:“……可是弃伯父正……”

“弃长官处,我会解释,这次客户关系最后几个月的利润,怠慢不得。”望定有些犹豫的东宫神玺,曌云裳不疾不徐慢慢解释。

“可是……”

东宫神玺也是皱紧了眉头,南方的客户要来他是知道的,只是若不是为了其他什么事情,曌云裳完全没有必要替自己安排在这个时候设宴。正思量间,面前的曌云裳突然站了起来,脸上露出了熟练地微笑,见此情形,东宫神玺也是赫然转身,但见穿戴整齐,唯有左臂还只能吊在胸前的弃天帝竟是出现在客厅门口,让人一目了然这长时间耽搁的原因。

“伯父,您怎么……”

与之谈了一上午,明明见他在卧室床上仍是时躺时坐,此时竟如往常一样立在门口,只是戒神老者却跟得比往日近了。

“大小姐亲自到来,怎好不来一见。神玺贤侄,既然是生意上的事情,但去,你我改日再谈无妨。”

大步迈开,走向茶几一端的单人沙发,难得不告而坐了,转头向着还有些犹豫地东宫神玺说:“去吧。”

“是,小侄告退。”颔首为礼,直起腰来时,看了一眼慢慢坐下,却向着弃天帝的位置靠过去,根本不再看自己的曌云裳,东宫神玺的眼神闪烁,便转身离开。

……

“大小姐不一同赴宴么?”弃天帝坐定之后微微向前倾身,让戒神老者将身后的靠垫摆好时,一阵不属于自己家人的馨香已经扑了过来。

“哈,从弃长官身边请人,总要付出相同地代价啊。”暗红色的双唇微微一抿,“小弟初掌生意,总是多忙,云裳代替他向弃长官道歉了。”

手指在沙发那雕刻着蜷曲的花草纹样的扶手上轻轻敲了敲,弃天帝微微一笑,“这笔交易,弃某人倒是觉得上算得很啊。”

“哈哈,弃长官说笑了,云裳只是一介女流,怎得如此抬爱。哦,对了……”淡淡然抿唇一笑,曌云裳低头从镶着钻石的手袋中取出一只狭长布袋,看那纹样倒似是东瀛玩意儿了,“无痕妹妹,几日之前已经回到青岛,这是云裳去看望之时,柳生先生托我带给长官的礼物。”

“哦?柳生君也到了青岛?”

见弃天帝在座中不动,曌云裳趁势站了起来,优雅地在其左手的沙发扶手上一坐,“是啊,柳生先生这下怕是要在青岛住上一段时间了。听柳生先生说,乃是东瀛什么大名用过的折纸扇,我好奇打开看过,倒是觉得小的可爱了……”一面轻笑诉说,一面将扇套褪下,一把金面扁扇终于轻轻放在弃天帝抬起来等了片刻右手中,放手之时,小指蜷起也不只是有意还是无意,指甲轻轻滑过对方掌心。

弃天帝微微一笑,并不动声色,等到曌云裳的手完全收回,才轻轻合拢手指,将那小扇抓在掌中,缓缓打开同时,随口说:“啧,距离上次相见,已经过去七八年了吧,柳生先生的剑意人品都是相当令人赞赏。

“哈,原来弃长官也这样以为,云裳倒是很欣慰无痕有了个好归宿……”掩口轻笑,双腿一晃,转过身来,高跟鞋紧贴着弃天帝的皮鞋踩在地毯上。

“不遗憾么?”神情专注地玩弄手中打开来也只比手掌大一点的折扇,看似不理会身边人的动作,嘴里却又是不怀好意地问了一句。

“……哈,云裳见到了更值得在意之人,故此也没什么遗憾。”膝盖碰上了弃天帝的大腿,一对凤目慢慢瞄向对方。

“刷”地一声,将扇子合上,握在手中挥挥,“戒老,放收在书房吧。”

“是。”老仆躬身,从曌云裳手中接过了扇袋,收了扇子,转身出了客厅。

“弃长官身边也空了十二年了吧?”等不到对方的回应,曌云裳突然垂下头幽幽地说。

“哈,大小姐不看报纸么?弃某人身边曾经空了十二年而已……”这个距离,曌云裳脸上的化妆品颗粒格外显眼。

“啧,”曌云裳倒也没有当真,适时冷笑一声说:“逢场作戏,乃是戏子专长,弃长官也只是玩玩而已吧。况且,再怎么妩媚多姿,又怎及得上真正的女人呢?还是……”

“哈,朱武已经成年了。”

弃天帝莫名其妙说了一句,倒叫曌云裳有些错愕,愣了一下,继续说:“正是,弃长官亦可开始考虑个人之事了吧?”

“女人……哈,”弃天帝摇了摇头,“女人的依靠,除了丈夫还有……孩子吧?”

“这是自然啊,所谓母以子贵,倒是不假。”弃天帝的话题已经完全不受自己控制,曌云裳只有回答地小心翼翼。

“哈,我倒是听说了这么个故事:”慢慢出了口气,弃天帝放慢了语速,轻轻地说:“一位富商很是喜欢三姨太生的女儿,连带那位母亲,也甚有地位,甚至凌驾正室。富商赴外省经商,亦带着三姨太母女,将二人住安置在一处别墅,自己又跑去别省,竟是走了一年多的时间。……可惜,这期间,那小姑娘急病夭折……”慢慢转头,看着曌云裳眉梢一紧之后,连表情也变得严肃,弃天帝又将目光转回,不疾不徐继续地说:“那三姨太,竟就收养了别墅中临时佣人同岁的女儿,害怕风声走漏,将小女孩的母亲借故赶出……那母亲,没几天竟被人发现淹死在一条小小的河沟里……”

“弃长官想说什么?”曌云裳断然问说时人亦站起,缓缓挪坐在原来的位置。

“中国有句古话:女子虽弱,为母则强……虽然用在这里有歪曲之嫌,不过,这等作为,倒是很叫我等男子……不寒而栗啊。”

“弃长官说笑了,若真是如此,云裳与长官说不定此时便要换位了。”

“哈,这倒是有趣。”弃天帝一笑。

“云裳无子,倒是有一群弟妹须关照……”

“大小姐见识不凡,手段高明。料想坐在弃某人这个位置,也是不差。”

“哦?”曌云裳稍稍倾身过来。

“便说,大小姐这香水施得不浓不淡恰到好处,人也是知道进退的解语花啊。”

“哈,这是法兰西国特产香水,香气虽然柔和,却是最能持久,想不到弃长官独身这么多年,仍是……”突然觉得仿佛又有转机,曌云裳又略微侧头,借着光线,倒也似乎是在脸颊上晕染出了红晕了。

“落在纸上,也是经久不散吧?”

曌云裳愣了一愣,神色突然肃敛了起来,挺直了脊背脖颈,慢慢回答:

“长官的教诲记下了,目的已达,长官又有伤在身,云裳便不打搅,告辞了。”优雅笑容,并无瑕疵,随后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弃天帝此时才长出口气,只觉得后腰刺痛难忍,瘫坐沙发之内,却赫然看见,茶几之上一点玉色反光。

“老爷!”送走曌云裳的戒神老者匆匆跑了进来,见到主人脸色,吓得直抖,“老狼,老狼!”马上喊来补剑缺,两人合力,扶着弃天帝挪到大沙发上躺平。

弃天帝不动声色抓起身边茶几上,曌云裳不知何时放下的那半块玉佩,握在手中看看,说:“让任沉浮下午叫断风尘来,东宫神玺也过来。”

“是……老爷,您的腰……不要紧吧……”

“无妨……”又是一阵抽搐一样地刺痛,弃天帝虽然嘴里不说,但是脸上也渐渐看得出来了。

“父亲!”

匆忙回家地朱武走进大门,却见不到戒神,走进客厅,却见到那人如此模样,顿时脸色慌张了起来。

“回来了?”听见儿子惶急呼唤,弃天帝几乎是习惯性地扭头问了一句。

“我背您上去!”朱武将手中外套随手一丢,已经蹲下了身。

“哈……”弃天帝微微一笑,“一个就够了……”

“嗯?”听到已经伏上肩头父亲嘟囔,朱武一愣。

“无,小子长这么高了……”

……

“父亲……”

将弃天帝安顿在三楼卧室,朱武立在床前,看着戒神老者忙着给微笑靠在床头的父亲更衣擦汗,心中虽然不忍,可是觉得他此刻的心绪大约是好的,所以还是忍不住要开口提起苍的事来。

“朱武,”没见到儿子脸上试探地表情,弃天帝微微侧身——为了每日处理公务方便,各种文书函件就堆在身边,那张床上苍曾经躺过的地方——拿起了几大堆文卷最上面的一份文件,“你的成绩单和校长荐举信昨日到了。”

“啊?”

“任沉浮写了委任书,签字后自己保存。”

朱武有点云里雾里地接过了父亲递过来的文件,按照惯例,军校毕业之后,各位学员或由校长推荐,这去处或者根据个人意愿或者出身;毕业之后回到父亲身边,对朱武来说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故此自己从未想过前途问题,然而手中接过这文件袋的时候,还是觉得沉甸甸的。

“镇守使副官,陆军少校衔?”

“嗯。暂时先做少校,日后有了功勋,再向总统府要个将官……”弃天帝说得满不在乎,随后,伸手一指卧室窗边,叫人临时搬来的一套办公桌椅,“我养伤期间,你替我处理公务,任沉浮会帮你,不能决断亦可随时问我.”说着指了指身边几大堆文件,“抱过去吧。”

“啊?”

“嗯?哦,搬过去之后,先吃午饭,下午开始,你昨日不在,已经积压了一些,今日要抓紧了。”

在父亲少有地“唠叨”中绕到床边,赶开趴在一堆文件上睡觉的葱花,将三大摞沉甸甸的公文逐一抱上自己的办公桌,朱武偷偷瞄了一眼已经打开一张报纸的弃天帝,总觉得那嘴角翘得有些不怀好意地明显了。


“哎呀!”

黥武摸摸额角,手忙脚乱地站起来,看那个被他撞了的人也已经起身,正弯腰替他拣拾从书包中散落一地的文具书本,更觉得愧疚非常了:

昨日下午被朱武送到皇华馆附近便下了车,回到学校却正好赶上文学社讨论年终上演文明戏的事情,直到晚上六点多才大致有了些结果,冷醉提议去外面小聚,一群人又都溜出去找了间餐馆吃喝,直到快要闭校了,才着着急急冲回,便也就这样睡了,直到早晨看看空空如也的书桌,黥武才想起来,自己的书包,还在省立图书馆的员工更衣室的长凳上放着。

……

赶紧抱了书包出来,却不料没走几步就把从巷口转弯出来的这个路人撞了一跤。

“抱歉,抱歉……我自己来……”赶紧弯下腰,将地上的东西胡乱抓进书包里,还赶着下午上课的黥武站起来向那一言不发地路人再鞠个躬,便匆匆跑向路边,跳上一辆洋车,直奔皇华馆而去了。

“呃……哈。”被晾在一边的人看着黥武去的方向愣了片刻,冷笑一声,低头扶了扶头上的帽子,弹弹白色长衫上看不见的尘土,转身去了。



“师哥,师哥你下去看看吧……”“师哥,师哥你下去看看吧……”

赤云染拍响苍和赭杉军房间的大门之前,屋内的两个人已被楼下一阵噪杂惊动了。

“师妹,下面发生何事?谁来了?”开门的是赭杉军,正直脸上仍是看不出表情,而赤云染身后,那几间住着众师兄弟房间也都陆陆续续地打开了屋门。

“下面有一个人,抬着好多礼物,说是找……找苍师哥……”赤云染迟疑了一下。

“苍?”回头看着已经穿好鞋子走过来的苍,赭杉军一时也不知道该不该让他下去好了——苍在J城的熟人,也就是朱武等等,自己和赤云染等人都是认得的。

“下去看看吧。”苍吐口气,已经走出了房间。

“师哥,我们陪你下去,要是再有敢……”黄商子冲在最前面,不过话没说完,已被旁人捂住了嘴。

“翠山行,你从后面出去,请经理来。师妹和伊达天草便不要下去了,小白你也陪着。”苍慢慢安排地功夫,墨尘音与九方墀已经抢步下楼了。

……

“哎呀,苍老板,幸会幸会。”

东盛客栈大堂上,此时尚没有其他客人,听到楼梯上众人混乱急促地脚步声,两个穿着时髦高档,商人打扮的人已经站了起来,转身将眼光从众人脸上逐一扫过,认出了在众人簇拥之下的苍,脸上立刻堆满了笑容,连连抱拳作揖。

“您是……”苍下了楼梯便停步不前,上上下下打量着这两个陌生人。

“在下拜江山,乃是小小一个商人,不值一提,不值一提,经商路过J城,特来拜望苍老板。”说着,回身一指已经堆在门口的两只大箱子和几筐不知是什么的土产,“一点小礼,不成敬意,不成敬意。”

苍的眉头蹙了起来,不看那礼物,只是盯着面前之人,“您这是什么意思?”

“这……这,咳,那在下就开门见山吧,在下的货物,在途中出了点小麻烦,被扣在水屯,经人引荐,知道苍老板您是镇守使身边说得上话的人……所以,厚着脸皮,请苍老板,在镇守使长官大人耳边美言两句,只要让这批货物安然通过……当然,必要的谢礼,还是有的,还是有的……”

“您请回吧,苍人微言轻,和镇守使并无交情。”苍敛颜正色说。

“唉唉,苍老板,苍老板莫要玩笑啊,小可初来乍到,不过也听说,那个什么,怎么唱的来着:【你若是……”拜江山说到后来,竟是荒腔走板的唱了起来:“【你若是……称了娘娘心,合了娘娘意,我便来,来,来,来朝一本奏当今,卿家吓,管叫你官上加官职!……】苍老板,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您是这J城的小贵妃啊!”

“噗……”跟在众人后面的紫荆衣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嗤笑一声,却被金鎏影使了个眼色,拉到一边去了。

苍的脸色更加难看,索性转身不语。而赭杉军踏上一步,正色说:“这位先生,传闻有误,还是另请别人吧,莫要耽误了买卖。黄师弟、九师弟帮这位先生将东西搬出去。”

“好!”早就忍耐不住地黄商子答应一声,推开还要再上来纠缠地拜江山及其随从,走到门口箱子边上,一把抱了起来,往门外一放,说:“你这东西送给别人去,我们封云社和那些大人物没有瓜葛!”等到所有东西都搬出客栈,索性一手一个,拎着两人的后领,半提半推,也请出了大门。

“苍。”

等到黄商子“咣当”一声将店门关上,赭杉军看看还背对众人,一动不动站着地苍,说:“别在意,市井讹传还有那些报纸……”

“就是,我们都不相信的!”不知谁立刻接了一句。

“……过中午了,该去园子了。”苍丢下这句话,便上楼去了。

……

“哎呀,这是怎么回事啊?”

黑狗兄进来的时候,苍大概已经回屋,在门口见到一群人灰溜溜地出了巷子,而客栈竟是关着门,也觉得蹊跷了,等到听大家七嘴八舌地讲述了前情,更有人建议干脆不叫外人前来骚扰之后,黑狗兄抽了两口烟,心中也有了些个计较,慢慢说:“这是客栈,又没被咱们包下,总不能让人家大白天也关着门不接待人客啊,唉。我有个朋友名下倒是有个闲着的院子,地方挺大,也是距离此地不远,我去问问苍班主的意思,如今正好有了点闲钱,要是打算在J城常住,不如交上几个月的租金,便租下来,总也是自己的一块地方,住着安心,而且,长算下来,说不定还要便宜。”

“黑狗兄……”赭杉军皱皱眉头,“这……恐怕太……嗯,我做不得主,需得问问苍的意思……不过……”

“没事,我去说,我去说……”站起来轻轻拍拍对方肩膀,心里知道赭杉军的意思是不太想动那笔钱的,然而有钱不用,不是他这经理的作风,不等对方再多话,已经急匆匆上楼去了。

“苍老板,是我,黑狗兄啊。”

轻轻拍门,随后却也不等对方答应,便已经进来,却见是苍换了衣服,正要下楼。

“经理,方才……”

“嗯,几位老板都跟我说过了。苍老板啊,这叫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千万莫往心里去啊。”

打量着对方,心中却也开始揣测他的来意,苍慢慢点了点头。

“不过呢……您和弃长官这层关系,说无便无,说有便也……先说明了啊,我们是都不信的啊,不过……”

“经理有话直说吧。”

“这个……其实,今日您不去叫,我也要来。上午,这客栈老板就找过我了……”黑狗兄脸上露出难色。

“嗯?”

“……这,您别往心里去啊,那老板也是道听途说……他说,苍老板和弃长官这般交情,来往的事情太多,他们东盛客栈店太小……怕是接待不起了……”

心头一颤,苍不自觉地闭上了眼睛,慢慢调整了呼吸之后,问说:“经理您……怎么打算?”

“这,我也是发愁啊。不过我是这么盘算,既然咱们和双仪舞台的合同是签到年底了,至少还要再住三四个月,老在客栈,挑费高了不说,人来人往确实也不方便,不如租个民宅院落,诸位老板早晨练功啊什么的也都清净,省却了旁人探头探脑,捕风捉影……”话说到一半,却看苍用一种无奈地了然眼神看着自己,黑狗兄顿了一顿,情不自禁咽了口吐沫,还是狠下心说:“苍老板,这不是眼下还有五千块的闲钱么,我想,既然弃长官给下来了,总是退不回去了,您说……是不是呢?”

“那便……请……经理费心吧。”苍闭了眼,自己都不知道有没有点头了。

“这……那我找好了院子,请大家先去看看,不满意再换吧……”

慢慢点头,抬起手想送客,却又觉得不太礼貌,还是放下,“经理,我们要出发了……”

“哦,好好,我这就去找了,最迟这两天便有消息了。”

“……麻烦了。”门“咔哒”一声带上,苍突然觉得莫名头疼,本想这就下楼,却还是坐在床边,端起桌上茶壶,狠狠的灌了一大口冷茶,才再起来,出门去了。



弃家公馆三楼弃天帝卧室之内,朱武尚有些心不在焉,时时用眼瞄瞄仰卧床上养神的J城镇守使,每次总想开口,却免不了被任沉浮递过来的文件分了心思。

如此昏天黑地忙了一晚,竟是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晚饭时间,正和一大摞商务局送来的批件斗争,竟就嗅到扑鼻地饭香了。

“少爷,先吃饭吧。”

戒神老者已将弃天帝床上收拾平整,将饭桌摆上。

“任沉浮,你下楼吃饭,八点再上来,”坐直身子,转头看向已从渐渐低下去地纸堆中露出头地儿子,“来吃饭。”

“嗯。”虽然没有叫自己的名,只听语气朱武也知道父亲是在同自己说话,答应一声,竟还有些恋恋不舍地再看一眼桌上的公务,朱武才从座中起身,来在床边坐下,与父亲隔着小小的饭桌相对,先给对方夹了些菜,随后才端起饭碗,扒了两口,心中盘算着:今晚将这些公事赶快处理完毕,明日伺机抽个空子,看看能不能得闲再去皇华馆一趟,告诉萧中剑……就说自己在个小洋行找了个差事,老板刻薄得紧……想起萧中剑,便理所当然想起那个提议来,朱武放下碗,抬头看着吊着左臂,右手正用一只陶瓷长柄勺小口吃饭地弃天帝,迟疑了一下,才正色说:“父亲……”

“嗯?”

“父亲对苍……”

弃天帝停了动作,看着对面朱武,静静等他继续。

对面之人脸上并无任何表情,倒叫朱武不知从何处开口了,而小心翼翼,不止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旁人,“……父亲您有什么打算么?”

“嗯?他还要什么?”眼神一下犀利起来,嘴角却带着一丝轻易难以察觉地笑意。

“不!是儿子觉得……”突然眉头一皱,才又想起,萧中剑那提议的前提乃是:“如果对方愿意”,此时他尚未问过苍的意思,贸贸然建议,却总有那么点趁人之危逼人就范地意味,“……如果苍他肯原谅……父亲您有没有考虑过……”

“……我这样对他,他若还想继续,那便和普通戏子一样不过是贪恋富贵,不知廉耻之人,你还让我考虑什么?”弃天帝冷笑一声,低头用手中勺子轻轻拌着饭菜,语气和饭菜一般不咸不淡。

“苍不是这种人!”

“哦,那他便不会原谅。如此你又要我考虑什么?”看着朱武脸上露出几分怒气又有几分百口莫辩地无奈,弃天帝只是想笑,然而还是忍住,“何况,你真能确定他不是如此之人么?有些人一直清高自律,只不过是因为还未遇到能令他动心的事物……而已吧。”声音迟疑了一下,却不知为何,自己一直深信不移地这句话,这是听在耳中竟有了那么一种莫名的讽刺。

“……我相信他不是……”慢慢摇头,然而想要辩驳,却又无力——四年前几乎同生共死,不过只是年少轻狂的日子;回想此次重逢的种种变故,还有苍几乎便要出口,却被父亲那一巴掌打断的话语,朱武唯有摇头再摇头而已。

“……吃饭。”见朱武不再说话,弃天帝的脸色又慢慢沉了,低头不声不响的用餐,过了片刻,才慢慢说:“今日是什么日子了?”

“……嗯,”嘴里还含着半个肉丸,朱武站起来,拿过了台历,“今日是……八月二十……”见到三格后那个日子早就用心的画了一个黑色的圆圈,看着那绝不敷衍、完整平滑的笔触,心中顿时一痛,“……父亲。”

“你乘明日下午的火车回津门,替我给你娘上柱香,说声抱歉,今年实在是动不了了。”脸上没有表情,默默将碗中的米饭归拢到一起。

“是。”

无论感情如何,该尽的责任总是不能推脱……朱武突然想起这是长大后,不知何时父亲难得对自己说过的一句看似无关的感慨又似人生教诲,本想再说一句:“请您也对苍负起责任吧……”然而于时于景,再提此事,皆是不合时宜了。

……

“……还不去睡?”

自己审核着一些已被朱武看过的重要文件,侧头看看以手抚额,靠在办公桌前发呆的儿子,弃天帝问了一句。

“……等父亲看完,儿子再去不迟。”随口回答,其实只是不想独处,已是凌晨两点,然而母亲忌日临近,也就意味着…那一年的今日,这个时候……已经……


“你们等着,我阿爹是弃天帝,是城里的大官!”

什么都不记得……只记得在留宿的旅店门口和一群小孩子打架时,脱口而出地这一句话——尽管当时,说完这话,自己马上被一路陪着自己和母亲上津的大堂兄也就是黥武的父亲跑出来阻止,然而在村里的时候,很多叔叔大爷都是这么说的,朱武那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能说。

看表情也知道他在想什么,本以为随着年龄增长,很多细节皆会淡忘,然而应该还是记得吧——那仿佛做错了什么事情一样的痛苦纠结表情在那不满十岁的幼童脸上停留了几个月之后,一个夜晚,抽抽噎噎地向自己哭诉……“要是我不说,就不会被坏人知道,娘和大堂兄就都不会死……”

“朱武……”弃天帝迟疑了半晌终于开口,认真地说:“去睡觉。”

越是重要,便越要冷淡……这是个什么样的世道?冷笑一声,关上台灯,慢慢合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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