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场 弃家花园

旧历九月初一,若按照西历的算法竟是10月18日,听说是外来教徒的礼拜日了。

“听说了么,《每日新闻》到底还是被罚款了。”冷醉从藏书楼出来,一溜烟跑上楼推开公寓的门,书包还没放下便迫不及待地抖开手中的报纸。

“嗯?事由呢?”萧中剑正在替自己父亲的秘书修改文书,听到这话,停了笔,转身问道。

“这报纸上写是因为【言语不当,诽谤官长】不过我倒是觉得不是因为你那篇‘扫他妈的墓’噗……”冷醉说了一半,却也忍不住笑出声了。

“哈。”萧中剑反应倒是平静,“一时兴起,不过,虽然《每日新闻》平日里总也刊载些有意思的文章,却也没想到真的会登……你说地不错,若是因为这篇报道,只怕以弃天帝的处事速度早就处理了……如此看来,还是因为要深究孙少爷被绑票的事情?”一面说着,一面接过冷醉递过来的报纸,“对了,黥武病假还没来上课么?”

“嗯,好像是回家扫墓,结果水土不服了,你倒是很在意这小子啊。”此时才将外套脱下来挂上,冷醉随即说。

“嗯……哈,其实早先,我还以为弃天帝不吃这一套,原来当真是天下乌鸦一般黑啊!”萧中剑已经在认真阅读报纸上的说辞了,突然淡淡地冷笑了一声。

“什么什么?”

“这上面写了,主编用私藏的一张唐寅的美人图充抵罚款了。”

“哈,原来如此,看来也不是为了他妈也不是为了他孙子,是为了人家的美人啊。”

“什么事笑得这么开心?”门突然被推开,只穿着衬衣马甲的朱武一步跨了进来。

“哎?苍日,好久不见啊,你这失踪了有七八天了吧?”冷醉回头,笑着打了个招呼。

“啊?啊哈哈,家里的事情太乱……”话说了一半,看着萧中剑抬脸投来理解和问询地目光,朱武倒是又有点惭愧了,所谓家里事乱并不是如对方所关心劝自己父亲续弦之事,乃是他回家之后一切早已尘埃落定,等到终于搞明白这几日各种事件的原委,想要宽慰历劫归来黥武或是苍时,都觉得连当事人自己都已经淡定地很了,自己这局外人根本无从插嘴;而转过一天,弃天帝便忙于同从京城总统府来的特使会谈,倒也无暇于他。朱武在自己房间之内处理不重要的公务文件,自然是心不在焉,虽然案头堆得山高,却仍是百无聊赖。这禁足令就显得更加不近人情了,朱武实在按耐不住,今日同黥武与苍一起吃过午饭,假装午睡将床铺布置妥当,房门锁好,仗着军校三年修习所长,悄无声息从窗口顺着雨水管爬下落在后面花园里,利用花园内灌木和假山掩体,避开弃天帝书房和办公室的窗户翻墙而出,随后便迫不及待地跑来了。

“其实,我才看出,苍日你是顾家之人啊。”冷醉感慨一声,突然想起来说道,“对了,苍日啊,那天的《每日新闻》你看了没有?真是解气啊!”说着在床头柜上一堆报纸之间翻找起来。

“冷醉,玩闹而已……”萧中剑想要阻止,可惜慢了一步,冷醉已将报纸抽出,递给了朱武。

“这……”看清了头版头条的标题,朱武立刻涨红了脸,“岂有此理!”一声怒斥,倒叫冷醉正要说出“此文乃是萧中剑所写”这句话吞了进去。

“苍日,怎么了?这不就是玩笑么……”冷醉见他这般反应,也是出乎意料,有些尴尬地问道。

“死者为大,何况又是生身母亲,怎能这般玩笑,不觉得太过分么!”朱武没有留意两人脸色,愤愤不平地说道,“便是记者,也要先讲人品道德吧!”

“苍日……这不是J城镇守使么……若是别人,我想……也不会这么写的。”冷醉结结巴巴,倒是真地不敢说这“无人”究竟何许人也了。

“谁都有父母妻子,倘若别人如此写你,你心中作何感想?真是,岂有此理!”朱武面孔涨红,“这《每日新闻》,实在是……缺德!”骂到一半,竟就捏着报纸愤然而出。

“……苍日!”冷醉追出去,却只能听见重而急促地下楼的脚步声了。

“萧……”走回屋内,却见萧中剑已经转过身,继续修改文书,仿佛之前的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了,冷醉有点抱歉,“我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强烈。”

“……我觉得……”萧中剑的笔停了停,“也许真的是过分了……冤有头,债有主,何况……弃天帝和咱们本是无冤无仇,纵使真的是对时局不满,也似乎应该……做些更加实际的事情,而不是这样……只存恶意地调侃而已。”用钢笔支着下巴,“听说了么?广州那边似乎有什么动静了?”



“苍先生,您要不去花园里散散步吧?”戒神老者小心翼翼地建议正坐在窗口边看着外面露台上舔毛洗脸挠痒痒晒太阳忙地不亦乐乎的葱花猫出神的苍,“黥武少爷刚刚脱险,我想老爷也是不想再生什么变故;而且这两日忙于接待总统特使,估计明日后天也便有空了,到时候您再提回去的事情吧……”

“我……不着急。”老人家认真建议,虽然不想说话,苍还是轻轻回答了一句。搬到三楼这间颇大的卧室,忐忑睡了一晚,第二日一早便听说总统府来了特使,正住在二楼那两间客房里……苍轻轻晃了晃头——这次换床,大抵只是为了腾出房间而已,不要多想。而弃天帝却似乎因这客人之重要,再也无暇过来探问或是相邀自己一起用餐了。

想到此节,苍嘴角微微抖抖,又想起些什么之后,竟是开始在心里劝着自己:如此还真要庆幸这几日实在是提不起气,出不了声了,否则,只怕又要站在泰丰楼后院正中唱【思凡】了,不过……以自己这戏子的身份,其实被如此对待,才是恰如其分的。倒是这卧室,实在不该是自己这样的人栖身——只是,这似乎有些宠溺意味地做法,也是写在只有J城镇守使弃天帝自己知道的剧本里么?……苍又轻轻晃了晃头,再次提醒自己:最好的情形还只是为了腾出房间吧。

“嗯,挂在衣柜里吧。”戒神老者突然说了一句,听到“衣柜”两字,倒叫苍的身体再度不被人察觉地打了个寒颤,立时转回身去看,却见已有仆人将自己昏倒时身上穿的戏装洗好送了上来,便姑且先挂在屋内的红木衣柜里——和那些曾被自己当掉的衣衫一起——这些衣衫,走进这卧室的时候,那个人趴在自己肩头,伸手拉开了衣柜的门,不知带着嘲笑还是不满一件一件指给自己看过的。

“……”

见到苍望着衣柜发呆,眉头渐渐有收紧地模样,戒神老者赶紧又说了一句,“今晚瑞蚨祥的裁缝过来做秋天的大衣,老爷说了,到时候苍先生您也再量一次,感觉前次仓促了,并不是很合身,这次要好好量过了,再做合体的。”

苍慢慢地点了点头——弃天帝决定的事情,只是对戒神老者说几句客气话或是拒绝,反倒显得矫情了;然而想要直接去找那决定的人……对那人来说,给自己做两身衣服只怕如同吩咐他人将床单换个花色一样微不足道地事情——这判断倘若说给旁人听,只怕仍是只能解释为矫情虚伪的贪念了。苍渐渐觉得有些喘不过气,便起了身,有些犹疑地看着还在忙着指挥仆人收拾衣柜的戒神老者说:“我还是去花园里走走吧。”

“好!那老儿给您带路,从这边可以直接下去。”戒神老者其实也一直看着那副模样的苍揪心,此时他终于有纾解的意愿,自是十分乐见了。

“……,这是……”

看着戒神老者推开了这卧室内另一扇门,眼前竟是每次上露台吃饭前都会穿过的起居厅——这卧室的位置,竟是这么私密的场所么?若是放在四合院里,这里应当便是……内宅了?——最近这几餐,大抵是戒神老者将那些养气补身的不知名的药膳送来自己房间,除了偶尔朱武或者黥武过来,便再没有在这里或者是外面露台上用餐的经历,因此,苍也会想,也许记错了吧。然而转眼瞥见与自己房间对面的厚重房门,苍突然想起:在这门后,自己第一次见到这栋公馆和这J城城的主人;也是在这门后,自己答应了那根本不能答应的条件,所以现在——面对这扇门,自己还是在前台的戏中吧。

“您不记得了?对面是老爷的卧室。”戒神老者说着,打消了那一点点可能,随后去推开了露台的大门,“您从这台阶便能直接去花园了。”

弃家的花园很大,这是苍走出这建筑之前对这里的唯一印象。沿着不宽的洋灰抹砌又水刷石磨平的台阶缓缓走下,先来到二层与一层之间的大平台,站在平台上,向那院子看才发觉,当日堂会的自己便是在这平台的对面,对着既熟悉又陌生的观众们翩然起舞。如今,戏台早已拆除,周围的树枝和落叶欺过来,并不觉得空荡荡的。偶一转头,惊见一座中国式的凉亭便就出现于不远的一处假山上,光天化日之下,这湖石堆砌的假山竟是低矮得有些可笑,倒叫苍怀疑那中秋之夜步步登高的是否便是这间凉亭,然而隐隐约约看见四周还没有搬走的盆栽菊花以及环顾四周却再也不见其他类似的所在,苍只得确定了。

今日下午的阳光格外明媚,天也蓝得仿佛不是真的,金黄的秋叶相衬之下,这蓝愈是鲜艳耀眼。而拂面吹来的微风,仿佛恰好防止了满目如许鲜艳的色彩在眼底燃烧起来。便这样走走,苍顿然觉得热了,却也实在不想回那间闷气地卧室去,因此,不知不觉离开了石子铺砌的蜿蜒小路,向着被落叶铺满的小小的林间走进。脚下的地面铺满深深浅浅的枯叶,偶尔还有几棵墨绿色的矮草冒出来,然而穿过还在树梢轻轻随风摇摆的树叶的罅隙射进来的阳光,令这本已浓烈丰富的界面更显得斑驳陆离了,苍便这样低着头走,渐渐地陶醉起来,有些孩子气地,挑拣着那深色枯干的叶子踩上去,感受这叶子碎裂时的触觉和声响——记忆中,这样的惬意和悠闲,似乎还是第一次,竟是悠然起来。


一双黑色长筒军靴走入了视野之内,这并不是弃天帝或者朱武任何一人所习惯地着装,看上去只有陌生,苍迅速抬头扫了一眼,确认大步走来的真的是陌生人之后——转身而去太过失礼——微微侧了身,改变了前行的方向。

然而,面前那对锃亮的黑色军靴也随着他地动作向这一边动了动,依旧挡着。苍没来得及多想,出于习惯向着另一侧平移着脚步,可是仍躲不开挡在身前的人。便这样来来回回,那人始终挡在自己面前,苍一直低着头,一声轻浮的冷笑传入耳朵,让他更确定了,这绝非狭路相逢这般简单尴尬。

就在苍停了左右平移,左脚稍稍向后撤了一步还没来得及转身地时候,下颌却已被对方捏着挑了起来。将脸甩开,苍终于正视面前这一身军装的光头男人。

男人那对细小深陷的眼睛在苍的脸上一扫而过,半边嘴角上扬,露出一个满是邪气的笑容,却不说话。

“阁下何人。”能够进出弃家公馆,还自由散步的,除了自己都是一些什么样地人,苍当然知道,只是虽然措辞对了,语气却仍是带着去不掉地不快。

“哈,原来你的态度是根据服务对象的身份而定么?那么……我不是弃天帝,但……”光头男人嘴角挑的更高,使整张脸都显得扭曲了,“……只要你用心,我能给你的,会比他给你的更多……哈,也许吧。”说话间,又向前慢慢踏步,“不过,更重要的是,如果你敢反抗,你失去的,会更多。”

“请您离开!”

“为什么要赶我走?你不相信服侍我可以给你和弃天帝同等的回报么?啧啧,果然……挣扎在底层求生的你们啊,都是这么现实。看来还是不应该幻想我这种年轻有为前途无量的小军官邂逅高官男宠,并得到垂青和帮助的不切实际的事情啊。”那光头军官摇着头,露出惋惜地神色,“为什么呢?在你那对漂亮的眼睛里却只看得到权势和金钱,却看不到想我这样年轻有为前途无量的小军官那潜在的魅力呢?真叫人失望啊,长得这么美貌,心里却还是俗不可耐……啧啧,不过也难怪啊,和我这样年轻有为前途无量地人不同,对于自己无论怎么认真努力也得不到的地位和生活,像你这样身份卑贱却又天生丽质的人,总是免不了要有点非分之想吧,觉得用自己唯一的本钱,纵使只换得一两年不受物质和道德约束的生活也好……啧啧,所以啊……下等的人生得美丽,对这社会一定是罪恶,啧啧,是要受到上流人士的惩罚的,像我这样年轻有为前途无量的人,也是有资格惩罚你的,因为我将来也一定会是上流人士吧。”光头军官仿佛朗诵散文一样,自顾自滔滔不绝地说,同时,却又毫不怜惜地,一掌一掌将表情突然变得有些呆滞的苍推向树林边上,直到后背贴着满是赤红色爬山虎的院墙。“便在这里惩罚你这包裹着美味蜜糖的小砒霜吧……”光头军官突然笑了,露出了满嘴白深深的牙齿,满足地摸了摸光亮的额头,“啧啧,在自己恩主的花园里,和我这样年轻有为前途无量的小军官偷情,你还真是不知廉耻啊。”说着,伸手解开了苍上身穿的马甲的第一个扣袢,“看看,这么漂亮的衣服,也是我们这些上流人士为了自己的体面才给你穿上的吧,哈哈,我现在还是年轻有为前途无量的小军官,我还没有上流社会的虚伪和道貌岸然,所以,剥去你的衣服这样神圣的事情,就是让我来做的啊!”

“住,住手!”冷风吹进脖颈,苍才仿佛如梦初醒一样,挣动起来。右手搭上对方手腕,以苍的出身,并非没有自保之能,然而对方却是唯武力是图的军人,苍的手掌虽然捏对了关节,却仍是不能摆脱。

“啧啧,因为我还没有给你什么实质性的回报,便要这样拒绝我么?被弃天帝压着的时候,你一定很乖吧。”

“不,你……住手!”想要反驳,却又不知为何无从开口,而脑海中盘旋不去的其他的记忆,却似乎不停地想将他从现实中拉走。



“天狼星阁下,镇守使长官请您和阎王锁阁下现在去办公室会谈。”

看着来相请的警卫队长补剑缺,天狼星几乎是有些木讷地点了一下头,毫无语气地说:“阎王锁在花园散步。”中午本在走廊尽头的休闲厅随意坐坐,然而一直呱噪地阎王锁却突然望着窗外,随后就说要去弃公馆的花园走走。

“这……”补剑缺有些为难地挠了一下头。

“先带我去见镇守使,我会向他说明。”没等对方回应,总统特使天狼星已经站起身,迈步走出了房间。

补剑缺进去通禀过后,天狼星走进了J城镇守使公馆内的办公室,屋内没有其他人,镇守使长官也不在自己的座位上就坐,而是正抱着手臂立在窗前,脸上表情却仿佛比单纯地观看秋景多了几分兴奋和哭笑不得地无奈。

天狼星是内敛之人,走入后,见对方尚有其他关注,便不打搅,安安静静在客位沙发上一坐,而陪同进来的补剑缺正要退出,弃天帝却仿佛生怕错过什么好戏一般头也不回地突然开口吩咐:“去花园叫朱武上来。”话音未落,却听一阵急促地脚步声从走廊内的楼梯自上而下传来,随后虚掩的屋门猛地被推开。

“叔公!我看见……”急得满脸通红,说了半句话才发现屋内有客人的黥武顿时有些手足无措。

“黥武?”初时似乎有点讶异,不过马上就了然,冷笑着问:“不敲门就冲进来的做派,和朱武学的?”

“啊?孙儿错了……可是小叔在花园里……啊,是,原来叔公您也……”看了一眼对方站立的位置,才醒悟朱武在花园里将一个不认识的光头军官饱以老拳一顿胖揍地实况,叔公只怕比自己看得还清楚。

“你和补剑缺一起下去,请苍先生回房间。”弃天帝此时才仿佛尽兴一般,回转身来,走了几步坐在了自己的椅中,扫视了一下天狼星肩上的军衔,略作思忖,开言:“……吾儿朱武,是少校。”

“嗯?是。”天狼星愣了一下,他进来之后一直摸不着头脑,却能始终冷眼旁观,然而现在,长官既然是向着自己说话,也只好表达一下程度之上的关心。

“给总统和总理的回函,我已经写好了。”弃天帝说着拉开抽屉,将中午才放进去的两个封好的信封拿了出来,“发生一些事情,所以,我也不好再留你们,已让任沉浮去安排,两位还有两个钟点的时间收拾行李。”看着天狼星走上,接过信件,弃天帝淡淡地说了一句。

“……是。”虽然全然不知昨日还很正常的J城镇守使为何今日不动声色地突然就下逐客令,不过天狼星倒也不会多问。收好信件,便就回去落座,竟与对方相对无言,却也不知在等待什么,静默了几秒钟,才突然说:“……阎王锁在花园散步。”这句话,本应是一进来便向对方致歉的,但是却因为方才那莫名其妙的混乱,而找不到机会开口。

“这就上来了。”院子里隐隐约约的噪杂终于停歇了,弃天帝露出了含义不明地笑容,眼光投向门口。

“咣当”一声,还没来得及分辨走廊中传来地吵闹和劝解,房门已经被推开,直接撞在墙上,足见出手之人用力之猛——朱武头发有点乱,手里揪着已经鼻青脸肿地阎王锁上尉的领口,怒气冲冲地将之拖了进来。

“弃长官,J城偷情都这么明目张胆地么?!”阎王锁眼前仍是嗡嗡直冒金星,就在自己觉得即将得手的时候,身边院墙上突然一阵悉嗦声响,一个红发青年从天而降跳落院内,两个人都吓了一跳,对望了约一秒之后,这青年本已挂在脸上怒容更盛,喝了一声:“放开他!”同时直接一拳打了过来。

……

“我在花园散步,同尊夫人闲谈正欢,撞上他翻墙入府和长官家的贵人私会,竟差点被他活活打死……”嘴角也被打破,阎王锁口齿不太清楚,不过大致意思还是能够传达了。

“胡说八道!就是你这种败类,损害军人名誉!”其实显然是没有听清每一个字,朱武便是一声大吼——手里捏着的那张【扫他妈的墓】的报纸在打斗中失落了,如不是扭打中偶尔一抬头,看见父亲正站在窗口似笑非笑观战,只怕他还真地不会这么快便冷静下来。

“朱武。”弃天帝拉开抽屉翻了翻,才想起这里不是镇守使公署,抽屉里没有消肿止痛的药膏,只得作罢,抬头看看虽然没有什么拳脚损伤,却难免沾了些泥土碎叶的儿子,淡淡地说了句:“上午的事情处理完了?”

“……还没。”

“回去处理,一个半小时之后,替我送这两位总统特使回京。”

看看正被默然无语地天狼星缓缓扶起地目瞪口呆的阎王锁,朱武强自压抑眼中的兴奋,终于第一次心甘情愿学着父亲的样子,沉稳地一点头,说了声:“是,儿子告退。“然而抬头转身地时候,还是忍不住发出了一声由衷的轻笑。

“弃长官,这……误会了……下官不认识您的少爷……”

“朱武爬墙是他的不对。”

“不不,是下官……”

“补剑缺,带去楼下医务室。”弃天帝说着,已经先起身,负手走出办公室,上楼去了。

“叔公!”三楼起居室的门被推开,坐在沙发上的黥武立刻站了起来。

“苍呢?”弃天帝扭头看向关得紧紧的次卧室的房门。

“苍先生……正在洗澡。”

弃天帝点了点头,已经开始挪动脚步,“你回房间吧。”

“叔公……”

“什么事?”立定身形,转身看着略有些犹疑地堂孙,已经听清了身后的房内的水声。

“叔公……吞佛他的尸体……葬在何处?孙儿想去给他扫墓……”

“嗯?”

“……他,好歹也是为了救孙儿……而且,其实……”黥武慢慢低下头——该说的话,在现场就已经说过了,他知道弃天帝不是那种会向重复妥协地人。

“烧了。”似乎是不耐烦黥武夹杂着缅怀和难过地沉默和嗫嚅,弃天帝直截了当地回答。

“啊?!”

“他身染狂犬病,为免再有流毒,连带木屋当场烧了,就地掩埋。”

“……叔公。”

“还有什么要求?”眼睛微微一扫,看见黥武垂在体侧的手已经攥成了拳头。

“吞佛曾说,他本是私家侦探,名叫封禅,他所搜集的J城城一些人物的……”不疾不徐地一边回忆一边说着,生怕哪个细节因为自己的回忆不全而从此被彻底遗忘。

……

“……你希望我怎么做?”

“孙儿判断不了,只有实说,请叔公定夺……孙儿告退。”

黥武微微鞠躬,转身走了。弃天帝也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继续原来地动作转身推门而入。


浴室里,苍正看着自己的脸在蒙满水雾的浴室镜内渐渐变得清晰:


“这是你亲生儿子啊,干什么下这么狠的手打他!”这是阿娘在哭……

“长这么一张脸,迟早是被别人压在身下的货,还不如现在打死了,省得将来给祖宗丢人!!”这是……

又捧了些凉水扑上在浴缸中被熏蒸得红润的脸上,身后的门被推开,苍竟没有反应,那异色眸子的男子走到身后,从旁边摘下毛巾盖在还在滴水的发顶。

“出来。”

弃天帝看着苍身上的睡衣被发梢落下的水滴慢慢打湿,丝绸变得透明起来,紧贴着挺直的后背,转身出去,走到沙发旁边,拍了拍靠背。

默不作声,苍顶着毛巾慢慢走过去坐下,两只大手便隔着毛巾轻轻的揉着头顶,连耳后的碎发都用手指挑起来小心地擦过。两个人都没有出声,偶尔,弃天帝的左手会放在苍的肩头,第三次的时候,苍顺着对方的动作微微侧头,才看见露出袖口的夹板和绷带的边沿。

“……多谢朱武少爷解围。”苍轻声说——没想到那时的朱武,同自己的印象中的判若两人,竟是毫不犹豫地挥起了拳头——这一句话几乎没有怎么想过便直接说了出口。头顶的手力道慢慢减弱,顺着头发的走势,轻轻摩挲着发根,那僵直的左臂索性便垂着了,有意无意地将衣衫单薄的身体揽在怀里,周围被一阵融融的暖意包裹,能很明显地感觉到:那作为热源的人,蕴含着无穷的能量。

“进步不差。”弃天帝将潮湿的毛巾丢在地上,轻轻顺了顺苍被揉乱的砂色头发,突然生了那么一种恍然的感觉:难道在很久很久以前,另一个自己也是怀着一种模糊的心情替一个如苍一样的人,在明亮的日光下整理头发?这念头一闪而过之后,心中又是一动,收了手摸摸军装的口袋,那梳子竟还在那里,一把抓了出来,掌心中竟还多了半块早就被自己遗忘了的玉佩。抬起左手拈起那本来和两人都没有什么关系的玉石,递在苍眼前抬起左手拈起那本来和两人都没有什么关系的玉石,递在苍眼前,等到他的身体微微一震,缓缓抬手接过以后,才用左手笨拙地扶着,右手捏着角梳,轻柔的整理那乱发。

进步?琢磨了这个词许久,才猛地想起,自己被人欺凌地情形,在朱武的记忆中已是第二次了……而这个时候,玉佩递在了眼前。那么现在……还是在演戏么?苍张了张嘴,又闭上,插在自己发根的手指,轻轻按揉着,四周静悄悄,并没有什么其他声响,前后思量,觉得还是须问个清楚。

“……方才那人,也是长官的安排?”

背后之人的动作停了一停,解释还是不解释?不回答还是回答……被误会之后,厌烦地感觉却突然压倒了一切。

“……你可以再提一个要求。”清清楚楚地回答,只有自己知道只是一句敷衍。

问的结果是:没有得到任何明确的回答……虽然觉得安心——至少不必如之前对魔晦王一般,担心那面目狰狞的疯子再来骚扰自己;然而明白知道没有对被欺骗玩弄表示不满的权利,更没有其他选择,只有顺着这人的安排接受他制定的交易的心情,却不比惴惴难安地担心那个可怕的疯子再次回来好受多少。

“小民可以要求……”语音突然刹住,硬生生将“不再陪长官演戏”吞了回去,“不再演戏”在对方的口中会被解释成什么,苍再明白不过,“请长官……”

“说吧……如果我觉得这交易吃亏,我会动用反悔的特权。”弃天帝停了动作,绕过沙发,捏着梳子,坐在苍身边。

自己想要什么,苍心里很知道,然而却不知为何,说不出口。

……

“苍……想能够一直登台唱戏。”

弃天帝轻轻吐了口气,无奈地笑笑——字斟句酌,听起来简单,然而如果答应下来,自己所需提供的就是一份长久周全的保障,“你这个价钱开得比上次聪明。”扭头看着垂目坐在身边的人,又是习惯性地在外人眼中略显霸道的抬手,用两根手指拨转苍的面庞,“这价钱……值得用你一样最宝贵的东西来换了……如果,我这么说,你会选择哪一样呢?”

“苍已经选择过一次了。”

“性命么?哈,你若死了,这交易如何成立?”弃天帝松开手,笑了起来,随后,又认真的看着对方,继续说:“一会儿德国医院的医生会过来替我复查,如果他说你的身体和嗓子继续唱戏没有问题,我便送你回去。”尽管听着自己的言语,对方脸上竟还是露出犹疑和思量的表情来,弃天帝突然觉得有些索然无味了。然而身边人突然一个冷颤,扫过肩头和前胸也被濡湿的单薄衣衫,弃天帝霍然起身,拉开了衣柜的门,“换衣服。”说着,便在和那衣柜空间比起来,寒酸可怜的寥寥几件衣服中摘下来那浅色的洋装。

“……长官,苍还是穿普通的……”也随着那人站起来,却在他转身正要将衣服递给自己的时候,不知不觉说话。

“你不要惹怒我,否则,我随时可以收回对你的宽容。”眉头蹙了起来,原以为自己早就习惯这孩子的倔强,但是今日在承认了不该承认的“事实”和答应了不想答应的“条件”之后,弃天帝已经忍不住会发怒了。

“既然随时可以收回,那长官你的承诺还有什么意义!”猛地仰脸,同那眸子对视,然而突然之间,就已被人推倒在了身后的床上。

“至少允许你怀着一个希望,不然有些事情你想都不要想!”挑起苍的下颌,“还是,你希望我干脆把你所有最宝贵的东西都夺走?”


“父亲!”

弃天帝慢慢直起身,扭头看着突然出现在屋里的朱武,并没有说话。

“……父亲,苍他身体还没痊愈……”朱武有点尴尬地说——回到房间,略微收拾之后,坐在桌前签了几份无关紧要的公文,才觉得应该去同层的苍的卧室看看。然而走出门时,正遇见同要回屋的黥武,被告知:“叔公在里面。”顿时想起萧中剑的建议来,觉得不应贸然进去打搅,然而又放心不下,便一直在外面的起居室坐着,也曾穿过没关严的门缝向内窥视,见父亲正给苍整理头发,便放心了不少,然而没过几分钟,内中低一声高一声竟又争执起来,便只好冲了进来。

“哼。”直起身,将手中的洋装丢在仰躺在床上一动不同的苍的身上,看着朱武说:“帮你……苍叔换衣服!”说着踏着重重的步子离去。

“……苍。”似乎也被弃天帝少见如此明显的怒气吓住,记忆中父亲那即使心中再怒,也是挂着冷笑的脸上笑容消失也只有将自己从封云戏班追回来那次而已,朱武愣了愣,才走过去,先拿起了压在苍身上的衣架,另一只手扶他坐起来,有点讪讪地说:“苍……外面起风了,洋装还是更保暖些的……”手里的衣服递了一会儿,就要放弃的时候,见苍终于缓缓抬手接过去,才继续说:“苍……那个光头混蛋已经被父亲赶回京城了……”

静默片刻,苍才略有些木讷地了一下头,却并没有露出朱武期待的宽慰的神情。



“孽角,你先回去……”

赭衫军和孽角去南岗子的大集市买米回来,就要转过最后一个街角的时候,突然瞥见在把角的茶楼内一个还算熟悉的身影。

“赭大哥,须我陪你去么?”虽然肩膀扛着一袋大米,孽角脸上还是没有什么吃力的表情。

“不必,你先回去,云染做饭急等米呢。”赭衫军说着,已经提起衣襟,迈步上了茶楼门口的台阶。

……

“方便否?”

正捏着半杯热茶盯着窗外发呆,耳边突然有人问座,伏婴师一皱眉头——正是做饭时间,茶楼内并没有几个人。有些不满地转身,却见那人却已经不等他允可便已坐在对面了。

“是你?”看着赭衫军无论何时总是正气凛然的脸,伏婴师有些意外他竟会主动进来找自己的同时也有些意外自己一直盯着窗口却没看见他进来。不过他毕竟还是聪明,念头一转,便淡淡一笑:“苍班主在J城镇守使府上做客,听说身体已经渐渐痊愈了。”看到赭衫军脸上露出了轻松的表情,伏婴师自嘲地一笑,又将头扭回,照旧视如不见地盯着窗外,等了片刻,才有些奇怪地问:“你还不走?我这个外人,所得消息也便是如此而以。”

“班主能得安然,多亏阁下,赭衫军还未道谢。”说着,身子也微微侧了侧。

“哈,若是真有心道谢,烦劳转告苍班主,若念在下这点功劳,能否替我在镇守使大人面前美言几句啊?”头向后扬扬,用眼角瞟了瞟对方。

先是一愣,赭衫军似乎若有所悟,淡淡地说:“我以为阁下并不需要……”

“哈。”苦笑一声,伏婴师啜了一口杯中苦茶。自从在故乡兴办西式学堂失败而终,身无分文来到J城投靠这个连自己都觉得八竿子打不着的舅父,伏婴师自问已是汲汲营营,几次行动,虽不算建立奇功,却总也是帮了大忙的,然而却始终不见提升,只在新华院做个牢头混沌度日。虽然任沉浮和断风尘多有提携,遇到机会便会推荐些临时任务,然而任务完成,却又如石沉大海,丝毫不见那高位之人如何动容。今日才听说昨日京城又有特使到府,他心中顿时百感交集,竟又索性逃了值班,漫无目地四处闲逛,走累了便跑这茶楼来歇脚了。

“……今晚封云社上演全本【失空斩】,未知伏婴先生有兴致否?”

“哈,倘若上演【未央宫】,我便更有兴致了。”

心知对方真地是心情不好,竟点了一出自己并不擅长的戏目,赭杉军倒是更不知如何开口了。只好岔过话头,装作并未听见,自顾地说:“请阁下在此稍候,我过会儿边让天草将戏票送来。”

“哈,便是一日,我也有闲等得。”

句句回答都带着酸刺,赭杉军实在不知如何安慰,而又接近正午,唯有起身,还未说声“告辞”,对方已经回了一句:“慢走,不送。”

……

“师父,戏票送去了,不过那位先生可能来不了了。”众人落座正要开饭,被赭衫军派出去给伏婴师送戏票的天草也正好回来了。

“怎么?”

“他刚收了戏票,便好像被什么人叫了去,说是长官召见。”

“啊?”

“伏婴先生让我转告师父:方才多谢了,他日若是得闲定来捧场了。”

“……他心绪如何?”

“嗯……初时好像不好,不过,有人找他之后,便好起来了。”

“哈,来,吃饭吧。”



“长官召见,未知有何吩咐?”立在原德国领事馆现J城镇守使公署内办公室,伏婴师心中还微微纳闷,镇守使明明臂伤未愈,召见之地却为何不是麟趾巷弃家公馆。

“总统府通令各省筹建武备学堂,我听说你在家乡曾经办过西式学堂的,此事交你筹划。”弃天帝面无表情,例行公事一样说道。

“这……伏婴师才疏学浅,不谙武事……只怕难以胜任。”伏婴师声音发颤,强行克制自己心中兴奋。

“课程上朱武帮你,决定究竟参考哪家武堂设置……不过,这主事还是要你来当的。主楼一层尽头的那个套间归你们使用,需要什么直接去找总务科便可。”说着,挥了挥手,“你今晚便搬来公馆住,早晚方便商讨。“

“是,谨尊长官吩咐,下官必定尽心辅助。”

“……去上班吧。”弃天帝挥了挥手,等到伏婴师躬身退出,又沉吟了半晌,才向着坐在屋角桌后抄写文件的任沉浮道:“叫断风尘。”话音刚落,走廊那头便传来一阵骚乱——

“叫那条老狼出来,窝囊废一个,我在自家门口叫人欺负了,他连声都不吱一声,哪像个做丈夫的!”刺透耳膜的声音,以所向披靡地速度迅速接近。

“……啊?!”刚刚拉开门的任沉浮往后退了一大步,“……狼大嫂……补剑缺队长现在应该在后院车库……”等外面的人走远了,才探头探脑正要出门,却又被身后的上司叫住了:“什么事?”

“……呃,补剑缺的老婆……”

“……让他立刻回去处理!”

“是!”任沉浮挠了挠头,虽然没搞明白为什么一向对部下家务事漠不关心的J城镇守使今日竟会屈尊干涉。匆匆吩咐了传令兵去历城区内的警察署请断风尘,又跑到后院拉开了因为买菜被少找了五个角子来这里让补剑缺去理论的狼嫂,传达了镇守使的命令之后,却见一辆洋车停在了院门口,下来的竟是J城镇守使的德国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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