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
第二十一场 J城
旧历九月初六,是一个阴霾的天气。
苍觉得自己应是被从后半夜开始便淅沥不停的雨声吵起来的,睁开眼,屋内辨不清时辰的昏暗,意识到落雨了,才想起昨夜似乎已有些带着腥气冷意的风迎面吹过,只是被那镶在马甲领口衣襟的兔毛挡着,无法使人伤寒了。
昨日晚上回来,谈妥了资助数额和支付方式后,便找了个借口告辞离开,此时又见满眼期待的黑狗兄还在等着自己,而其余众人虽有些倦怠也都坚持着没有回屋睡下。向知道详情或者不知道详情地众人大致说了说经过,倒也没有不高兴的。自此心中大石落下,苍这一觉,睡得沉了。
……
“苍,起来了么?再过一会儿便吃早餐了。”
大约是又睡了一觉,难得听见赭杉军叫自己起床,苍才睁眼,慢慢坐起来。
“嗯……这便起来。外面落雨了?”虽是突然被叫起来,大约是之前也睡够了的缘故,倒是不觉得困,翻身,双脚已经踩上了床边的布鞋。
“已然收了一会儿了,不过还有些潮,你穿暖些出来,大家在堂屋。”赭杉军关怀完毕,便转身走了。
……
洗漱过后,走出屋来,院内青砖早已生苔,遇到点水便湿滑的紧,苍沿着还算干爽的檐下,一路绕到前院堂屋去,本以为应是大家围坐桌边喝粥啃馒头,然而却见众人皆凑在一处,似乎是在看什么
“什么意思啊?北伐?是北边往南边打,还是南边往北边打?”
“便是……要打仗了吧……”
“广东……在哪?”
“广州在岭南吧,应是离着D省还远……中间隔着两湖和两江……”
“哦……那,至少今年不会打过来吧……”
“难说得很……许是……”
“哎呀,这一打仗,又要乱了……”
七嘴八舌地争论,按着报纸的赭杉军突然一抬头,却看见立在门外脸上难得露出震惊,整个人呆立的苍来。
“苍……”
“苍师哥!要打仗了!”不知谁这么鲁莽着说了一句。
静静点头,脑海中却是一片混乱:自己知道,身为班主,此时当然是要替大家做个考量,本就四海为家,若是遇到战祸,卷起铺盖一走了之,找个地方混口饭吃便好。然而此时,心中翻腾的一团纷乱,却又渐渐清晰起来的竟是那人。
“……原来,长官也会唱戏。”
这回忆,在脑海中本应还有个图景,只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记得深刻的,唯有那低沉缓慢的声音而已。
那晚,一直缠在自己身上的人终于沉静了,然而头边起伏的胸膛却又印证了不久之前是何等剧烈。唱着一半《长生殿》便被弃天帝抱起来,苍的脑海中半是戏韵半是空白,直到此刻,在黑暗中,偶尔露出被子外面的汗湿皮肤察觉出凉意来,才渐渐清醒,不过,喘息着开口,断断续续地竟是说出这样毫不相干地话来,实际人也还是浑浑噩噩的吧。
“哈……”弃天帝的声音仿佛是看着笨小孩终于恍然大悟一般得意地笑着,然而突然又翻身压在苍身上,睁着眼,似乎是想努力看清近在咫尺的面容的同时,认真地摇了摇头,“我唱不出。”
“嗯?”虽在黑暗中,却似乎又能看见那人的双眸闪亮,正在朦朦胧胧琢磨“唱不出”三字的含义时,酸软的手臂已被抓起,竟是放在了那粗壮火热的脖子上。
“摸这里……这边的声带,不能用了……”
“疤……”指尖所触,对方颈项上竟是有一条凸起的伤痕,苍摸得出来,浑身一抖。
“弹片划的,当时以为必死无疑,是地者把我从战场上背下来……两个人都昏在死人堆上,天者把我们扒出来……”弃天帝让苍的手再按得紧一些。
终于确定,弃天帝说话时,真的感觉不到这里应有的震动,苍的手顿时僵住,张了张嘴,“您说话,完全……听不出来……“
“嗯……你们当然听不出来……但是我自己知道……那声音,自己听来,很怪,很怪……”
那之后,弃天帝又沉默了,一如以往,不做多余的解释,更没有一句虚伪的谎言和无用的废话,只是似乎是抓紧时间,享受这从战场上、从死亡边缘寻回不易的剩余的人生。
……
“苍,苍?”赭杉军的叫声,让还在愣忡的人回过神来,才继续说:“无妨事的,这样的宣言也见过几次了,都是雷大雨小,我想这次说不定也只是打过几仗,没有什么进展便作罢了的。”
“……我离开麟趾巷时,镇守使召见了很多部下,想来便是因为这事了……”眉头蹙紧,身为伶人,自知有些事,哪怕是用全副心思来想,也是看不透的,苍只能摇摇头,说:“怕是不简单了。”
赭杉军表情微微有些变化,不过终于还是开解:“战火若来,也不是谁能阻止,若是见情形不对,便离开J城,或者关外,或者西南,总能找到安身之处,先吃饭吧!”
总之,在知道战事将起的这个早晨,虽然气氛有点微妙的沉闷,令大家都有些心不在焉,然而到头来,还是毫无变化地做着各自应该做的事情去了。毕竟,哪里哪里要打仗了,这样的新闻,从苍他们有了记忆以来,便不稀奇,所能操心的,也只是一旦所处之地将成战场,便要早点绸缪,别在逃难的路上太过挨冻受饿,吃太多的苦这么点事情而已了。
这阴霾的一日,似乎也便要这么过去。雨滴便如同屋瓦渗水一样,说也不大却总是落个不停,然而却又不是大到让人动了歇演念头的程度。苍吃了饭,便在堂屋和赭杉军孽角一起对戏,本以为会有些生疏的戏文,谁知开口一唱,却又同自娘胎中带出来的一般,自然而然吐了出来,竟是丝毫不见什么窒碍。因此,也只是一上午的时间,倒叫三个人都惺惺相惜,对初十的那出龙凤阁格外期待了。
“苍,你是和我们一同去园子,还是留在这里?”
吃过午饭,临出发前的时候,赭杉军推门问了一句——今日本应休息,只是同台的吕剧团似乎终于得罪什么要紧的人,导致解散了。园子还未找到新的演出,而前日还在缺钱的封云社,便答应先顶替之,接连演出了。
“……下午萧家少爷还要来一趟,我须得留在此地等他了。”
“哦,也好,等明日天气好了,再去踩台不迟。”如此说着,倒也不做别的想,后面孽角的脚步声近了,应是走前不见自己,又折返回来看看,赭杉军也就转身出门了。
院内安静下来,苍静坐了一会儿,想想萧中剑虽是爽朗,总也是富家公子,也许不会大中午冒雨出门,他的心思也便沉静,百无聊赖之下,竟将师父遗下的剧本取出来看了。
师父的剧本苍之前倒也偶尔翻看,只是伶人本就识字不多,手下更懒,这些剧本还是师父晚年气力不济,不能时时登台后,坐在榻上将几出不常演的曲目台词随手记下的,写得简略,有的时候更是不解其意只是按照字音写了个似模似样的句子而已。况且,有些句子于今看来还真的是粗鄙得出不得口的了。苍虽曾动过重写的念头,然而,苦于自己也只是识字而已,对于这韵调规则已是似是而非,更遑论其中有些典故,完全是闻所未闻,若说整理重编,当真是力不从心。
“……便是这里了……”看得出神时,却听身后,赤宵练似乎引着谁过来了。
“苍先生,这位两位先生有事找您。”
“苍老师……”萧中剑头发有些潮湿,却不知是为这秋雨打湿,还是额前汗水濡湿的了,进来之后,还未招呼,便先道歉:“抱歉,上午处理了些事情,竟是差点忘了与您有约,这位乃是我的同学,陪我一起前来的。”
“何必客气……两位请坐吧……赤宵练,给客人端茶。”看着对方,举手投足之间竟不似之前几次所见那般从容悠闲,然而若说是有什么棘手之事导致心神不宁,却也不像了。
“不……不用,苍老师,我还有些事情,坐不长的。”看着对方脸上地问询之意,萧中剑忙说:“家中有些事情,恰恰安排在了重阳之日,故,只怕向老师学戏之事,要向后推上一推了。”
“哦,无妨。”苍慢慢点头,看他神情,确然是有事的,只是……
“还有……苍老师您有苍日的讯息么?”因为是要向苍学习,故此苍日出主意,萧中剑这老师倒也叫得顺口了。
“嗯?”
“我屡次想要找他,却总是不见,黥武这几日又请假……”
“……苍日他,应是回家陪伴其父了吧……”苍思忖半晌,心中也担忧起来,然而萧中剑面前又不便表露,也只好简单敷衍了,“其实……我对他之家事也不是十分熟悉,大约……其父,欲将……自家生意转交于他打理,故此,最近是有些忙的。”
“哦,这样……”慢慢点头,心中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不过想到那莽撞之人,便无论如何勾画不出他将来成为一家之主究竟是什么模样了,“既然如此,那苍老师,萧中剑便告辞了,待到重阳一过,再来拜访。”
“嗯……萧少爷请便吧……”随着客人站起身来,苍本想上去开门,不过一直在萧中剑身后并不插言的陪同者倒是抢在他前面握着门环,拉门出去了,萧中剑走到门口,突然又迟疑了一下,停了动作,转身压低了声音说:“苍老师……”
“嗯?”
“……苍老师这几日,略微存些米面……重阳日那天,最好不要出门……”
“啊?”苍一愣的时候,萧中剑已经扶着将要关上的门出去,追上那等在院内的同学一同离开了。
其实,今日早报出来,萧中剑便已知道广州北伐宣言发表。一上午紧急联络,到中午的时候,J城学生联合会已经决定重阳日组织学生上街,一方面做些宣传,另一方面也给镇守使些压力,以声援北伐。这事本是要严格保密,连萧中剑会议开到一半,突然想起尚有约会,急忙来告知这一行动,也要有人陪同了。回去之后,又商议了一天半夜,总算大致将计划分工全部安排完毕,才算各自分散,下去操作了。而皇华馆文学社之任务,乃是编写传单标语,此事不得假手他人,待到萧中剑与冷醉日以继夜,将传单起草完毕,又监督靠得住的报社私下印制完成,已经是旧历九月初九的凌晨时分了。
“什么?往麟趾巷的那一路,将弃公馆的玻璃砸了?”看着终于挤进人群最前面,满身大汗的联络干事,萧中剑先避在一边,找了个总算能听清的角落询问。
“听说是上午要向里面扔传单时,不知谁裹了石头,将靠近院墙的那面一层的玻璃砸碎了一面,结果后来便有些不可收拾,几个不明就里的同学也便跟着扔了几块石头进去……”
“忒莽撞了……”萧中剑皱了皱眉头,“那弃公馆内作何反应?”
“没什么反应……只是警卫牢牢的守着大门不让进去,咱们砸了玻璃,却也不见什么行动,公馆内连个人都不出来看一下。”
“……你离开时大家情绪如何?”
“已有些泄气了……行进半日,又不停高呼口号,早就饿了,而附近商铺全都关门……麟趾巷位置特殊,没有民宅,连口水都喝不到啊。”
萧中剑听到这情况心中一动,不过确实也不好说什么,看看渐渐聚集头顶的乌云,这个重阳竟是少见要落雨的天气,倒叫人有种阴阳颠倒,天地倒悬的不良预感了,也只好说:“辛苦你,再回去一趟,将此地情景转告会长。说我建议,恐怕镇守使不在公馆,请他一定约束众人行动,不要过激,若是再无进展,先带大家找个地点休息吃饭。再来镇守使公署前会和,看看能否有所震动。”
“好!那你这边什么情况?”
“……也是没有动静……”
“好!那我去了!”
看着那干事不辞劳苦,挤出人群,抄起丢在路边不属自己的自行车,急匆匆上路,萧中剑内心更是烦躁,如今已将镇守使公署包围了一上午,却也不见有什么人出入。即便镇守使沉得住气,然而封疆大吏总要公干,这政务军情,更是一刻也暂缓不得。
“萧,看这云,下午要落雨了。”冷醉此时也有些累了,便也退在抱臂墙根休息,同时有些担忧地看看头上彤云密布的天空。
“嗯……”仍是低头不语,萧中剑的心思却又不知思忖什么,突然一抬头,眼中露出一丝震惊,“冷醉,难道镇守使已经在城外了?”
“啊?”
“若是他事先知道消息,往城外调兵……”拳头已经不知不觉地攥紧了起来,却仍是止不住身体在不被他人察觉的情形之下不由自主地颤抖。
“你说什么?!”
“不……不可能……自从乙未年之后,各地都鲜有镇压学生……D省又是此事肇起之地,牵一发而动全身,而依照弃天帝以往作为,也……”
“萧!”
“应该不会……应该……”即使心中明白,但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可能,自己便要对周遭数千条性命负责,念及此处,再抬头看看面前人头攒动,围着镇守使公署门前,热血沸腾,高呼“支持统一,结束战乱”的陌生鲜活的张张面孔,萧中剑竟是感受到了无由的压力猛地袭来,顿时通身阵阵发冷了——本来此次游行,他也只是辅助,谁料原本要带领这一路负责人竟是被先听到风声的父亲关在自己家中出不来,临危受命本就毫无准备,此时,几个日夜不眠不休的疲劳也涌了上来。
此时,镇守使公署内,伏婴师和任沉浮等人正在窗口朝向院内的几间办公室内,处理一些杂务。镇公署自有厨房仓库,又有机井,但说吃喝,便是被围个一月也无问题,此时勤务将几位文职的午饭端来,大家也就怀着一种莫名悠闲的心绪,看着院内萧瑟秋景,一面谈天,一面用餐。
“伏婴……”任沉浮接了电话回来,皱了皱眉头,“刚才算天河来电话,说是公馆会计室的玻璃被砸了……”
“哦,幸亏这公署也算国家衙门,院子围得大啊。”
“他让咱们快想点办法,旁人倒是没什么,戒老年纪大了,这么闹腾恐怕有点吃不消的,还有,听说葱花也吓得够呛……”
“啧……”伏婴师慢慢将夹了一筷子青菜,“谁家没有老人孕妇啊,将心比心,怎好这样闹腾……”伴着饭吃了,“我吃完饭出去劝他们回家。”
“快吃!”
“哈,不急,不急……”
伏婴师吃过中饭,又沏了杯茶,等到天际黑云压城如同黄昏时,才放了茶杯慢慢起身,感慨一声,“连老天都要帮忙。”随后,回到办公室将昨天才买的新皮鞋换下,从公署的侧面小门走了出去。
“萧学长,那边侧门出来一个人,已被大家截住了!”
听得这个消息,萧中剑自午后一只惴惴难安的心更是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赶紧过去,见到那一身洋装,却是踩着一双布鞋人,也是愣了一下,“你是……”
“这位学生,我是苍日的邻居,您不记得了?”
“你……怎会在此?”
“我昨日才在这里谋了个抄写文书的小差,谁料第一天上班便……”
“你在里面供职?”萧中剑看看对方那方才出来,被众人围堵之下,踩得有点破破烂烂的布鞋和拉拉扯扯,皱褶满身的洋装,这不伦不类略嫌土气的打扮,倒真不像什么重要人物。
“是……”
“那内中现在什么情形?”
“大人物根本就没出现过,听说几天前就出城了。现在里面就剩几个秘书文案,便是你们吵翻了天去,也是无能为力啊。我看你们实在辛苦,才趁上头去吃饭的时间,溜出来告知一声,时间紧迫,我先回去上班了。”此话说完,伏婴师已经反手拉开一直靠在背后的小门,又钻了回去。
“萧,这人说的话你信么?”冷醉皱皱眉头,几滴雨点落在脸上,他虽然觉得这个人说话时冷静太过,不过看看周围几个干事,大约十个有九个都情愿相信了。
“……我也拿不定主意……再等等看,等麟趾巷那路过来会和之后商量吧……”
“也好……我带几个人去周围看看,能不能买点干粮回来,先给大家充饥。”
“嗯,多加小心。”
……等到J城学生联合会会长冒着秋雨,带着中途不停有人溜走,还剩下一多半的学生队伍来到镇守使公署前,正要再商量下一步对策时,却见府门突然打开,两名卫兵竟是贴了一张告示出来:竟是方才被送进府内的大总统取消J城镇守使这一官职而另设J城市市长的策令。
“难道总统府要对长官不利……”
告示虽然贴出,任沉浮却已经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了,看着游行的学生在暴雨中渐渐退散,却也没有什么感觉了。
“不会。”刚刚写完告示的伏婴师洗了手,捧着热茶,却不抬头。
“怎么不会?!”任沉浮只觉得头要炸裂,心中后悔昨日真的不该下班后去书馆听什么《说岳全传》这种不吉利的书了,“连朱武少爷也在北京,这……”
“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性……”
“什么意思?”
“正因为舅父带着表兄一起,就更说明不会有事。”吹开茶叶,伏婴师慢慢啜了一口,“若是长官连黥武也一起带去,便又多了百分之零点九的可能性了……”
警察厅长断风尘听到这件事的时候,已经护送柳生剑影和夫人楼无痕秘密回到青岛了。
“这……”刚刚来到柳生剑影在海边的自宅,看着油墨尚新的报纸,断风尘也一时说不出话来,“柳生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嗯?”柳生剑影接过报纸,慢慢扫过。
“难道总统府要对长官……”
“不会。”
“可是这市长的人选是……”
“不要小看弃天君和天者地者二君的默契。”柳生剑影将报纸放下,慢慢地说了一句,便走进屋里换衣服了。
九月初九,北京。
“荒唐。”
端着茶杯停在口边,看着山下的永定河沉默了许久,弃天帝终于淡淡地吐出了两个字,对儿子适才的提议给了一个最终评语。
“哈,弃天兄,我倒是觉得,将那伶人收为义子,倒也是个不错的解决之道。”天者用这句话打断了欲言又止的朱武,语气竟是出奇地认真了。
今日乃是重阳,无暇分身外出的几人,便装来到京西石景山碧霞元君庙游赏,此时,参观完了正在建设的龙烟铁矿公司的炼铁厂的厂址,吃过午饭,正在山上碧霞元君庙内的待客室外的平台上喝茶谈天。说着说着,一直陪同在旁的弃天帝之子朱武,不知怎么便提起那在北京都有所耳闻,被称为J城城小贵妃的奇男子来。
“天……”地者看着对面弃天帝父子的脸色,皱了皱眉头。
“嗯?何事?”
“这是学长的私事……”
天者微微抬手,打断了地者的话,脸上露出淡淡不屑,说:“权者无私事。”
“哈,”将手中茶杯放下,“这事我自会处理。”眼神微微偏偏,看向山下,“一路参观下来,似乎这炼铁厂建设停顿许久了?”
“唉……”地者一叹,“世事纷扰,原本此事交给阿修罗处理,火宅也要予以资助,不过阿修罗如今屯兵关外,而火宅路遥,海运材料钱款均不得按时到位,如今战事又起,怕是还要再拖……”
“……战事啊。”弃天帝在金色的藤椅中坐直了,悠然地看着金秋湛蓝的天空,手指在藤椅扶手上轻轻敲着,又微微转动眼球瞟了一眼自从被自己呵斥之后,就一直找不到机会插嘴,此时听到“战事”二字,脸上也变得凝重起来的儿子,嘴角微微一翘,“……迟早之事。”
“我知弃天兄不畏战,但是恐怕山雨未来之前,先有蝼蚁动作……”天者冷哼一声,“听说弃天兄治下,对学生以及其他市井小人都宽容的很啊。”
“哈,吾身不是蜜糖,可惜不惹蝼蚁上身。”弃天帝慢慢回答,又瞥了一眼身边似乎震了一震的朱武。
“学长,仅D一省,自乙未以来,来北京寻衅的学生及劳工便不下百人,”听到话题和气氛转到这里,地者也只好正色解释:“学长,这样下去……”
“哼,碾死蝼蚁,不过举手之劳!”天者弹了弹白色西装的衣角,“弃天兄还是管好自家宠物便好。”
“噗……”看着虽然保持笑容,却仍是微微蹙蹙眉头地父亲,朱武突然想起怀孕的葱花来,突然觉得天者叔叔这话倒也是神准了,不过,出声之后,才发现三位长辈都似有似无地瞥了自己一眼,朱武只好耸了耸肩。
“走神了?就去外面走走如何?”弃天帝神情一敛,冷冷吩咐。
“是。”知道闯祸的朱武垂首答应,然而挑起眼睑的刹那,却又对上父亲目光,再次一点头,“孩儿告退,便在山下。”
“去吧。”
“少爷!”才走出碧霞元君庙门,却见被警卫挡在门口的补剑缺便急急招呼。
“狼叔,来得正好,陪我山下走走。”朱武一把拉着补剑缺,沿着山道而下。
“弃天兄不愿处理,那我只好代劳了。”朱武一走,平台上的气氛立刻变得更加直接和犀利了。
“D省之事,不劳总理费心。”弃天帝脸上冷笑地表情没变,然而异色双瞳却变得耀眼了。
天者冷哼一声,“我倒觉得是弃天兄你自己不愿费心,才叫别人费心吧?”
“各人处事不同而已……”弃天帝慢慢靠坐回椅背,看看天者立在平台矮墙边的依旧如当年一般一身白色洋装的背影,又看看一身戎装,脸上却有些不安,想要开口地地者,难得补了一句,“表达关心的方式也有所不同,天者兄的好意,心领了。”
“等这关心的助力真正收到之时,道谢也不迟!”赫然转身,虽然是对着弃天帝说话,一对凤目却似乎似有似无地扫向地者,随后又转身,微微向下看看,见朱武似乎也是散步回来,便说:“时候不早了,回去吧。”
……
“……这样妥当么?如此处理,学长知道了只怕是会动怒。”回程途中,坐在专车后座,偶尔从前面的反光镜看到坐在后面车上用同一个姿势小憩地弃天帝父子,地者忍了许久,终于问了。
“你指什么?”和弃天帝不同,天者脸上总是带着一股令人浑身发冷地愠色,“学生还是那个戏子?我只是在给他解决麻烦而已。”
“并不是所有人都和你我同样……能够共同进退。”地者慢慢摇了摇头,“学长其实一直在一人担承……”
“所以我要帮他处理麻烦啊。”
地者沉默,若说口是心非和一意孤行,这两位讲武堂时便一直照应自己的学长还真是不分轩轾,“那么……这样安排人事,阿修罗他不会异议么……”
“你顾虑太多了。”天者微微侧头,嘴角一撇,“虽然没有当上总理,为了面子退守关外,不过在直隶和D省都安插了他之亲信耳目,如此安排,不是正合他意?”
地者听着,眉头微微抖了抖,还没有摇头地时候,下颌已经被人捏着不能动弹。
“别人的事,不用多想,你是我的……军务总长,所以只要跟在我的身后就可以了。”
早已习惯对方用这种口吻表达“我需要你的支持”,地者也当然习惯将心中的笑意藏在心里慢慢点头了,不过短暂沉默之后,等到对方收了手,才说:“只是,你再这么拖下去,学长只怕就要有所察觉了。”
天者略有些扫兴地挑了挑眼神,不过还是回答:“无妨。总统其人办事效率何其低下,弃天帝只怕比你我还更加了解,这种等待,应在他预料之内。”
“父亲……天者伯伯的意思是……”坐在另一辆车里,朱武侧着头,将刚才补剑缺去收的那个电报的内容转达 朱武侧着头,将刚才补剑缺去收的那个电报的内容转达,突然又想起关于“宠物”的那句话了。
“以后再有D省学生入京闹事,恐怕难以全身了。”弃天帝也侧着头,有些心不在焉,却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既然儿子问起,却也不知道是自言自语还是真地想商量什么,突然沉声问:“你在担心什么人?”
“啊?”其实听到这件事,朱武一直惴惴地心情确然是又“咯噔”了一下,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了那清隽的面容来,“没……没有……”
“哈,想也是无人叫你担忧。”弃天帝冷笑一声,语毕,坐正了,转而将视线放在儿子身上。
父亲这话说得有些奇怪,朱武确实是反应了一下,不过也确然想不出什么,才点点头,“也不是特别担心什么人……”
听着朱武这么回答,弃天帝眼神柔和了下来,然后却又不知为何有了那么一点点失望,转过头去慢慢说:“朱武,记得跟你说过,要叫‘苍叔’。”
“啊?”又再度反应了一下,露出尴尬的神色,“父亲,其实……八月那事是孩儿犯蠢了,您之苦心,孩儿也领会了,请您不要再折腾苍了吧。”
听到这句话,弃天帝又把看着车窗外的脸转了回来,看着身边的朱武,抬了抬眉毛,轻松地说:“迟了啊……”
“父亲!”朱武脸上显出急怒地神情,“对你也许并没有什么,然而对苍……”
“即使是传闻,不也是利大于弊么?”静静说罢,等了半晌,却不见朱武回答,却是难得将眉头皱得更紧,弃天帝继续说:“听说闽南一带,有契兄契弟的习俗,啧,可惜现在时机不对……无论结果如何,战事结束,只怕也是要走上一趟的了。”说着转回头,不再理会仍然发呆的朱武,“出来久了,也该回去了,却说,是我不习惯了么?总觉得这一次,总统大人的反应更慢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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