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场 双仪舞台E

旧历九月十四日清晨,弃家公馆所剩下的两个还算主人的,在餐厅静静地吃早餐,黥武犹豫了很久,才猛地一抬头,红着脸看着正在喝粥的伏婴师,这表情,叫对方一口热粥直接进了喉咙,不过幸亏伏婴师生性谨慎,连吃饭这种事都是小口慢进,倒是没有失态,只是晚了三秒钟才问:“黥武,怎么了?”

“……表叔,……你做过春梦么?”

“呃……”勺子一歪,伏婴师的眼神也跟着荡漾了一下,显出若有所思地神情问:“……你说的春梦是指什么?”

“……比如,梦到被人吻了……”黥武仿佛做了亏心事一般地低下头,研究餐桌上桌布的花纹。

“有。”心中已经明白出了什么事,伏婴师回答地毫不犹豫,“你这个年纪,梦到这些很正常。”这话倒是说得老派,其实真论年纪,伏婴师倒也大不了黥武许多。

“……可是……如果梦到被男人吻了呢……”黥武声音更低,面孔几乎要埋在粥碗里。

“……也……不算奇怪,梦反正都是乱七八糟的,突然想起谁就梦见了吧。”

“……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是叔公、小叔他们……我们血缘比较近的缘故……”声音越来越小,眼神却有点沮丧,“叫什么……遗传的,是西学,我最近在图书馆看了一本关于这个的书……表叔,你呢?!”

“……大概……咦?舅父也就罢了,为什么还提表哥?他对苍先生应该只是普通的仰慕而已吧?”突然一愣,本来已经放松下来地伏婴师倒是也专注了起来。

“不是苍先生啊……我……我只是猜……但是既然叔公不排斥,我想小叔自己也没觉得别扭吧。”

“嗯?谁?”

“我在政法学院的学长……我觉得小叔看他的眼神,有的时候和叔公看苍先生的眼神一样。”

“……那个姓萧的?”

“欸?”

“你忘了,我见过他……还是我对你说,表兄比较在意这个人,所以才要隐瞒身份啊。”

“啊,对了!”

“你最近精神不太好……”

“嗯,这个月请假的日子太多了……估计会落下不少功课。”

“功课这种事,可松可紧,没事的。对了,这几天怎么没看见葱花?”记得往日,只要是吃饭时间,总能看见这只身躯日渐肥胖的猫咪在脚边转悠。

“听戒老说,她可能快要生了,所以自己找了个隐秘安静的所在,不太动。”

“嗯?”

“好像是……苍先生的卧室……我一会儿找个箱子给她做个窝放进去。”

“这种事,少爷不用亲自做吧……”

“……我从没把自己当……在乡下的时候,什么都是自己做,却没有像现在这样不安……”

“寄人篱下的不安?”反正也没什么事情,伏婴师也不知道自己是出于什么心思,竟是难得耐心的听这个对自己前途大约没什么影响地少年说着和自己毫不相干的心事。

黥武轻轻点头——难得有人问到,就一下子忍不住说了起来,“我……现在其实就是在被叔公养着吧?连上学都是他安排的……”

“这样的生活不满意么?”

“……生活很好,但是……还是想像其他人那样,能够靠自己养活自己……比如,苍先生那样……其实叔公也一直想……”

“黥武……这想法若是在和平的时候,是很好的,但是现在是乱世……也……”本想说能活着便好,但是想想自己,也正在追求这样一个凭着自己地能为而生存的机会,是以语塞良久,才终于说:“……也不算特别不好,只是,会格外艰难吧……或者,这个时局,能够自己养活自己,想要达到这个条件,要求会比你想象地高很多……而且,你要知道,你现在这个生活,不是简单努力就能得到的。既然得到了,与其觉得难受,倒不如充分利用,做些比为了证明自己却去刻意自食其力更有意义的事情,我想,舅父没有送你去普通学校或者干脆不管你的学业,而是送你去皇华馆,便是这个意思吧。”淡淡一笑,突然不想讨论这个话题,便问:“你昨晚是不是梦见那个绑你的土匪了?”

“啊!没……没……不特别确定……”黥武说着,胡乱将碗中的饭扒拉干净,“表叔,我吃好了,先走了!”随后,起身出门,去后院仓库寻找能给葱花做产房的材料去了。



下午三点,案牍劳形半夜,又向应接不暇地下属训话到清晨,然后才去歇息的J城市长阎王锁终于睡醒,等着吃饭的时候,一面念叨着:“才来了第一天,我这前途无量年轻有为的小市长不需要这么努力拼命造福市民……”一面抓过按照惯例放在外面客厅的早报来看,跳过种种“於我何哉”的关于新市长上任第一天的评议报道,信手翻翻,却见边角一块新闻写:“据悉昨日大明湖附近地痞混斗被推落入水者系某京昆剧团当家乾旦,施救者姓名不详,据本报推测,或与近期市府人员变动有所相关。”

“岂有此理!”猛地将报纸往桌上一摔,吓得端着一碗放了两个荷包蛋的挂面汤的厨子差点把手中托盘打翻,“凭什么啊,什么事都往我身上推!我这年轻有为前途无量的小军官想泡个戏子,怎么了?过分么?”瞥了一眼战战兢兢把面端上来地厨子,“哼”了一声,提起筷子吃饭了,吃到一半,突然愣了一下,将咬了一半的荷包蛋放回碗里,“不对啊,我来J城其实是想泡苍这件事,应该没人知道才对啊!哈,一定是别人,一定是别人。可怜,可怜啊,遇人不淑啊,肯定是被始乱终弃,还要灭口。唉唉~~始乱终弃,最是可恶,可恶啊!”这样点了点头,似乎是打定主意要将这事一查到底,将那幕后黑手揪出。阎王锁于是再度提起筷子快乐地咬了一口荷包蛋,“……不过,这种口味,如果不是想我这样勇气十足为人坦率年轻有为前途无量的小军官,还是没有多少勇气敢承认的吧,哈哈,也不能全怪他。”将剩下的半个荷包蛋吞下时,已将那新闻抛在脑后了。



“您好……”

“你是……”最近太乱,院外响起了敲门声后,赭杉军和孽角对望一眼,结伴来开门,看着面前一个带着几分文气的青年,又看看他手里提着的药箱,赭杉军愣愣,戒备虽然放下了,却没有急着开门。

“自我介绍,在下孟白云,目前还就读于齐鲁大学医学院,受了断厅长的委托,来看看苍先生的病情,”

“这……请进……”慢慢让开半个身子将对方放了进来,昨日,救起被推入水中的苍之后,本想立即请个医生或者大夫来看看,只是局部戒严,不仅外国人开的医院关门,连中医馆和药房也都上了门板,伏婴师和他那一直沉默不语的朋友离开之前,确实说过要请大夫。却只有从晚上苍开始发烧后,伏婴师那个朋友带了个小郎中来过,只能开些简单的驱寒的药方;晚上不安全,苍坚持不叫人出门,大家只好三五人一组,等到清晨才出门四处敲门抓药,耗到上午才凑齐了方子上的药材,此时才刚刚煎好,浓浓的药气正在两进院子中弥漫开来。


“重感冒……”落水的大致情形,孟白云已经听说,诊断倒是不费劲的。苍还在昏睡,确诊之后,几人便走出了卧室,在厅堂坐下。

“我事先带了退烧的药来,先按照说明给他吃,其他的正常护理便好,中药还是可以吃的。只是现在还不确定是不是哪里有了炎症,我再回学校找点能够处理的药品,最晚明日送过来。如果晚上温度还没有降低,或者又有升高,赶紧来找我,我写个地址给你,不算很远,是和几个同学合租的。若我不在,如果信得过,找他们紧急处理一下也可以。”孟白云说着,打开药箱,将准备好的药瓶取出来,然后又在笔记本上写了自己的地址以及合租的两名同学的姓氏,将纸撕了下来,放在桌上,随后关好箱子起身。

“多谢!”带着学生腔却是认真平静的描述,说不出是放心还是更加担心,不过内心的焦虑无助倒是被弭平了不少,赭杉军也随着站起身,迟疑了一下,问:“其实……一直想请问,阁下和断厅长是……”

“其实,断厅长的未婚妻,也就是绯羽小姐,是我的学长。断厅长昨晚说要找医生,是她向断厅长推荐的在下的。今日早晨更是学长亲自来学校找到我……”孟白云微笑回答,却不知为何嘴角带着点苦涩的意味。

“哦,原来如此。”慢慢点了点头,“……替我多谢断厅长和……绯羽小姐吧。”其实充斥头脑的,是想问一句“绯羽现在好么?”然而想想,既然答应过东宫神玺,这斩不断的血脉亲情,也只能当做没有了。

“那我先告辞了。”也看出了对方有些心不在焉地神情,对眼前这人和自己爱慕的学长之间的关系毫不知情,却又觉得似乎有些一见如故的孟白云这短短的一句话说过之后,竟是有些尴尬地不知道应该再加上一句什么了。

“我送您……不,我们也马上要去园子了,不如请您暂等,一起出门吧……”出于安全考虑,虽然这样有点失礼,但总觉得还是这样妥当。

“好。”孟白云点了点头,不过马上又问:“你们都离开的话,苍先生有人照顾么?”

“我不走。”赭杉军已经告退,去准备晚上演出的行头,孽角此时才开口回答,满院妇孺还有一个病人,孽角觉得只有自己留下才能放心,“云染姑娘和赤宵练照顾病人。”

“哦,好。”想想刚才走进院子之后,正在厨房煎药的身影和一直坐在屋里给苍换凉毛巾的小姑娘,再看看孽角壮硕的胳膊,孟白云也算放心。

“孟大夫,我们准备好了,这便走吧。”

“……不用叫我大夫,我还没有毕业。”有些不好意思,孟白云一笑,“叫我小孟便好。”说着起身,拎着药箱和一大群带着道具行头的人们一同出了门。



“我要看戏!”

晚上八点,吃过第二顿饭的J城市长阎王突然站起身嚷嚷。

“……阁下……”坐在他对面的J城商会副会长冷霜城诚惶诚恐地站起来——他本是为了在昨日游行中被抓的儿子而来,只是遮遮掩掩不想明言,这位新任市长的谈话又实在不得要领,耗了一个多种点之后已经有些讪讪了——“您要看戏?在下正好定了明日商乐舞台素莲香全本【锁麟囊】,您有没有兴趣……”

“素莲香是什么东西!我要看苍!现在!”说着,阎王锁已经起身了。

“可是,阁下,今晚的戏已经开演了啊!您现在去的话……不如我先去找经理来说,明日来府上办个堂会……”冷霜城也紧跟着起身,可惜年纪大了,追不上年轻有为的军官的步伐。

“调警察过去,说市长要看戏,让他们门口退票去,嗯,不能叫市民受损失啊……”这样吩咐自己的警卫,阎王锁摸了摸头,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嗯?”几乎是押着开戏的锣鼓点走入戏园子的——似乎因为昨日的变故,今日来猎奇或是看风头的人又多了些,在最靠近门边的角落里看到一个压低了礼帽的熟悉身影,伏婴师一愣,再次看看手中的票,确实是前排自己喜欢的那个座位,轻笑一声,绕过已经就坐的人群,坐在了最靠近台口的那张桌子旁边,抓起戏单子——没有苍是理所当然,却出乎意料,也没有这一段时间和赭杉军称得上是珠联璧合的孽角,虽然觉得这么安排,有点对不起票钱,不过,伏婴师的嘴角却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翘了一下,反倒是有种松了口气地感觉了。

“伏婴师先生……”开场之后,场内还是一团嘈杂,手巾乱飞之时,天草悄悄溜了过来,“师父请您去后台坐坐。”

“好啊。”伏婴师微微一笑,将手里刚抓起的一把瓜子放下,站起身。

“多谢。”赭杉军其实已经开始扮戏了,不过既然看到伏婴师来了,也总要再次当面道谢。而况——虽然这么说有点失志,不过,这个人是现在唯一的救命稻草,此时不抓,等到水到脖颈再抓,便更加没有出息了。

“您……指哪一件事?”目光看着尚未套上戏装的仅是扎着软靠的赭杉军,伏婴师的声音似乎是中断了一下。

“今日上午,断厅长请医生来看过了,应是您托付关照的吧。”

“哦,昨日公务,断厅长送我回去的路上,提了一句而已,他对贵社之事,也是程度之外的上心在意,昨日若不是因为阎王锁捣乱, ,昨日若不是因为阎王锁捣乱,不至于让苍先生弄险,他其实还欠您一句抱歉。”

“已经感激不尽了……”

“……其实,我突然有个不情之请……”今日的后台不知是因为人少,还是因为已经开戏,似乎有点冷清,此时,连天草和伊达都去烧水,周围并没有其他人。此时,赭杉军为了保暖又随便披了件大衣,倒是有种穿着睡衣匆匆起来相会的样子了。

“什么?”

“……我想试试描妆,哪怕一笔也好……”这话的语气,说得倒像是十年前初入社会的自己了,眼睛慢慢瞟向赭杉军手中一直抓着的黛色毛笔。

愣了一下,看看对方不带任何戏谑的脸,又看看身边镜子里自己正要开始勾眉的面容,将笔往前一递,说:“请吧。”

“多谢……但愿不会耽误您。”从对方手里抓了笔,向前倾身。

“……无妨,还早……”轻轻闭了眼,笔尖触及眉毛有一丝清凉,运笔缓慢,却意外没有丝毫颤抖,想来是相当专注了,“便是全洗了再重画也来得及……”

“赭老板不要说话……”伏婴师说着,感觉自己的气息触到对方的眉间又反扑了回来,身子愈发专注前倾了,顺势一只手轻轻按在了面前人结实的大腿上。

……

从后台出来时,开场戏已经接近尾声了,眼尖的伙计赶紧过来,将已经冷了的茶泼在地上,换了杯热的。喜欢的演员还未登台,伏婴师无心看戏,想起邀自己一起看戏却又躲得远远地同伴,忍不住回头看过去,却见那位子竟是已经空了。一惊时候,肩头被人从后一拍,吞佛童子一手不合时宜地压着礼帽,一手微微打个手势,向着观众席旁边茶水房的小门一指。

“两位……这里是后台,不能过来的……”刚刚走进茶水房,正在里面泡茶的伙计边走过来客客气气地阻挡了,然而话只说了一半,却听到尖锐而熟悉的警哨声在外面响起,随后,皮鞋踏动的声音似乎是迅速的将此地包围了起来。

“市长将到,众人回避!市长将到,众人回避!”一个拿着大喇叭的警卫冲进园子,懒洋洋地喊话,他身后两队穿着皮鞋士兵竟是扛着步枪列队而入了。

“啧,啧,这里我包下了,大家可以去前面票房退票!”阎王锁摸着光滑的头顶,那光泽在崭新的翻毛领貂皮呢子大衣烘托下,倒显得格外高级了,看看已经列队完毕的自己的卫队,阎王锁倒也没觉得自己派去调警察的人被留守的副厅长夜鴞无影直接轰了出来有什么特别的不满。

“长……长官……”双仪舞台老板战战兢兢地几乎是被两个兵押了出来,“长官有何指示……”

“我包场,来听苍唱戏,就这么简单。”阎王锁满脸堆笑,将手套和大衣慢慢解下来。

“这……禀……禀长官,苍老板得了急病,现在高烧不起啊。”

“啊?生病?!”眉头皱了皱,“他生病了,你们今日还开戏?!”

“这……长官,封云社尚有别的好角……戏还是开得的。”

“封云社还有其他唱戏的?”

“是啊,今日是赭杉军赭老板领衔……”

“既然还有别人,那为什么别人不生病,只有苍生病啊!”

“……长官,这人有旦夕祸福,哪里说得清啊……”

“那为什么昨日不病,明日不病,只有今日,我来的时候生病啊!”

“长官……”戏园子老板已经苦到说不出话来,然而却又实在是不敢再有什么拒绝。

“这么巧合地事情,怎有可能。”手从头顶滑到下巴,眯起眼睛看看台上已经停止动作的演员,正要开口,却见后台台帘一掀,一个穿着软靠地老生急急忙忙走了出来,只是刚走几步,便叫两个军士手中刺刀一横,挡住了,用下巴一指,问:“那是谁?”

“那位便是今日的主演,赭杉军赭老板……”

“主演怎么能是老生!你们这戏园子太坑人了!”气得跺脚之后,阎王锁突然定住,又长出了口气,似乎是让自己稍微冷静了一下,“苍生病了不是不可以,他生病了,你们还出来演戏,这就不太好了,可是……你们没有生病啊,也没有不演的道理是不是,啧,不如这样,你们也都生个病,这样大家都可以名正言顺不演戏,岂不是好?!”

“你……!”赭杉军几乎是从没见过这样的疯子,眉毛一挑,正要理论,已经被从台上跑下来地墨尘音一把拉住了,“师哥……”

“不过,戏园子在,没有演员也不好,你们总也要开门……不如,你们也一起生病,我把戏园子一封,大家都轻松啊!”

“长官,长官!”戏园子老板吓得直作揖,“长官开恩啊,上上下下几十人靠园子吃饭呢……”

“啧……还要吃饭……真是麻烦……”阎王锁抬了抬手,刚要说话,戏园子老板已经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带着哭声说:“长官饶命,长官饶命啊!”

阎王锁一皱眉,“你看看,我只是想来听苍唱戏,怎么变得你们非死不可了呢?啧啧……”

“长官……苍老板是昨夜急病,今日调养了一天,应该也有些起色,小人这就去请他来伺候长官一出……”

“老板!”赭杉军怒上眉梢,苍白日一直高烧,说是昏迷也不为过。只是他还要发作,一方面是墨尘音和金鎏影拉得紧,一方面戏园子老板已经跪着转过身,膝行几步,向着他连连磕头,泪流满面,“赭老板,小人知道您有骨气,但是自古光棍不斗势力啊,这上上下下几十条人命,求您赏大家一条活路吧……市长大人既然是倾慕苍老板的大名而来,想来也不会为难……求您了!”

“师哥……”

……

“……尘音……你跟着去……接苍来……还有……就别叫孽角跟着了。”两只拳头都能攥出血来,若是用自己一命能换众人活路,赭杉军这个决定断不会如此艰难,然而,值钱的却不是自己的贱命。

“我知道……我好好和孽师哥说……”知道孽角暴躁,来了之后,更生变故,墨尘音慢慢点头,略作收拾只换了衣服,连面妆都不及洗掉,便和等在一边的两个军士一道出去了。


约莫过了半个钟点,一直紧闭的园门又被人推开,门轴轻响,在这一直鸦雀无声的场子内,却叫人浑身一冷。

阎王锁早就坐在园子正中的一张桌子边,此时回过头,看着在那小生扶持之下,缓步走来人,竟是情不自禁吹了一声口哨。

还有些迷糊,然而听了墨尘音的简述,苍心中一急,竟是浑然感觉不到什么不适,只是觉得一路行来竟好像做梦一样了。晚上风冷,出门时找不到大衣,赤云染情急之下,从衣服箱子里拎出一件唱霸王别姬时用的斗篷给他披在身上。阎王锁并没吩咐派车,从封云社到双仪舞台这不远不近的一段路,苍已全然不记得其实是墨尘音和那两个奉命一起去请人的士兵轮流背着自己过来了。

看到这人,苍微微张了张嘴,却觉得喉咙痛得如同针扎,然而对方已经站起身,走到自己面前,拉起他的手,“哈,小砒霜啊,又见面了……哈,我这么快就取代替弃天帝了,你没想到吧?”

“阁下……想听哪一出……”手上其实没什么知觉,便也没想到要收回——只是这句话,原本觉得只会怀着同一种心情对同一个人问起,然而此时才发觉,怀着这样的想法,其实是自己太过自大了。

“你第一次给弃天帝唱的那一出……他听过的,我这前途无量年轻有为的小市长也要听……”

“那是……【天女散花】……请您暂等,苍去扮戏。”眼神转开,只见众同门被几个士兵端着枪围在一角,苍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招呼,“墨师弟帮我扮戏……”

“……好。”看着晃晃悠悠走向后台的身影,墨尘音赶紧追了上去。


将就着蜜水嚼了两片参片,苍眼前还是金灯转银灯,浑身更是抖个不停,此时后台已经无人,不知何时打开了后门,夜风灌入,更是冷得令人战栗。换了水衣子,闭着眼让墨尘音替自己上妆地时候,本应是慢慢回想天女散花的唱词,可是,瞑目之前,却是一眼瞥见了甩在桌脚的绣花披风,脑海中便怎么也赶不走那句【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了。


【祥云冉冉波罗天~~】

后台响起的仍是一声高亢明快的西皮导板,

记得第一次来到J城,唱起这曲的时候,乃是一个万里无云的晴天……

缓步而出的身影,一个轻巧的转身,却叫台下屏息观视的大多数人眼睛热了一下:

【离却了众香国遍历大千,诸世界好一似轻烟过眼……】这一路而来,当真不知经过了多少微尘世界……

【……云外的须弥山色空四显,毕钵岩下觉岸无边,大鹏负日把神翅展,迦陵仙鸟舞翩迁……】

两带丈余的淡紫色的绸带飞舞,不止在众人面前,连苍自己都觉得身体仿佛正在变轻,飘飘然要飞上天际了……


“苍!“

一阵天旋地转,后背重重砸在台板上,却似乎听不见任何声音,自己倒身之地忽而很大,大得不着边际;又忽而很小,小到难以容身。


“小砒霜啊,摔坏没有……“唯一有行动自由的阎市长立刻冲了上去,蹲在仰天躺着,似乎不知起身的苍身边问道,”你生病这么重,就不要任性一定要唱戏给我听。我不是这么不讲道理的人啊。你记不记得,我还给你写过情书啊,我答应过要解救你的!“

其实是缓缓倒下,摔得倒是不重,只是病重无力起身,然而听得对方的话语,苍还是露出了诧异。

“情书啊,我写给你的!咱们相识的那天,弃天帝要拆散我们,把我赶出J城,我被押在车上写的,冒着危险在火车站寄出去的啊!”阎王锁的眼睛里似乎充满期待,不过看着对方脸上仍是一片迷茫,他自己的表情也渐渐僵硬,突然大吼一声:“你就这么对我?!”

“啊?”刚刚张嘴,想要解释,突然脖颈一紧,胸口衣服被抓着,一路拖下戏台,第二次摔在一块平板之上。

“我对你如此上心,你就如此对我?!”阎王锁将苍丢在一张桌上,脸上露出愤怒,只是那其中夹杂的莫名伤心,让这表情变得令人毛骨悚然的疯狂,“你给弃天帝唱的时候,有没有摔过?有没有生病!为什么给我唱,偏偏这么多事!我是哪里比不上他!我给你写过情书,他写过么!你就这么对我!”

问题太过荒谬,即使苍的神志清醒,恐怕也只能和现在一般闭目侧头。

“说话啊!你这小戏子有什么权利拒绝和我这年轻有为前途无量的人说话,我这么高贵,应该是让我拒绝你才对!”猛力的摇着对方肩头,声音竟是变得尖锐起来,“你是凭什么这么骄傲!凭什么拒绝?啊?连我们这样高贵的人都不得不向更高贵的人低头,你这蝼蚁一样的人,凭什么骄傲?凭什么拒绝!弃天帝么!仗着他喜欢你?!那就让我这年轻有为前途无量的小军官告诉你,弃天帝不可能回来了!!天者亲口说的,让我不用介意他!不用介意,你懂不懂!”

苍的眼睛微微睁了一下,又闭了。

“哦,我知道了,”阎王锁突然又笑了起来,“我怎么忘了,像你这样身份卑贱却又天生丽质的人,总是免不了要有点非 ,总是免不了要有点非分之想吧,觉得用自己唯一的本钱,便可以骄傲,便可以不用对人屈膝……啧啧,所以啊……下等的人生得美丽,对这社会一定是一种罪恶,对我这样年轻有为前途无量的人是多么的不公平,啧啧,这美貌和尊严实在是不是你这样的下等人应该拥有的……”他突然直起腰,向着距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士兵招了招手,“……你,过来。”

“刷”地一下拔下步枪上的刺刀,“不过……念在我曾经喜欢过你的份上,我可以给你保留一样……美貌还是尊严呢?要脸还是要衣服呢?”

嘴唇微微翕动,冰凉的刃口在面颊和胸口平着擦过,都不觉得什么。

“啧……弃天帝睡过你吧……那你应该不在乎被人扒光了衣服吧……”手中的利刃轻轻一划,“嗤啦”一声,几层布帛便已分开,霞帔上的珍珠“哗啦啦”散落一地。

“所以,下一刀,还是划在你的脸上……”

苍慢慢闭上眼睛,之后的事,不想知道,也不用知道……


“碰”地一声,大门猛地被推开,所有人的不约而同转头,却见一个满脸是汗的绅士冲了进来,够级别的军官认得,乃是这几日才在原J城镇守使跟前红起来的伏婴师。

阎王锁也被吓了一跳,扭头看看,皱皱眉头问说:“进来不知道敲门啊?这是人家的财产,踢坏了要赔的!”


“苍是我的,碰了也是要赔的。”


伏婴师默默走开,身后一人一面说着,一面缓步走入,黑色大衣让高挑身材更加突出,轻轻摘下礼帽,那对著名异色眸子,在戏园子点起的灯火中分外耀眼。

“你……”阎王锁的小眼睛似乎一下子瞪大了。

“阎市长。”弃天帝扫了一眼,嘴角仍带着似乎永不消退地笑意。

“……你……您……带了总统的什么命令么?”阎王锁嘴角抽搐了一下,脸上慢慢堆出一点笑容。

“抱歉,我是偷跑回来的。这个时候,总统和总理大概正在商量通缉令上的悬赏价格……”不慌不忙地向前迈步,除了阎王锁从北京带来的几个亲随,其余众人,都已经感到了一种熟悉的压迫感。

“哈……那就……要得罪了……”阎王锁眼睛一亮,挥挥手中尖刀,毫不顾及向着这不速之客一指,“这人是逃犯,抓住他!”

“市长!市长!总统策令!总统策令!”一阵摩托声响,一个传令兵飞快地冲来,弃天帝嘴角微微一撇,脸上带着点扫兴的神色,少有地给一个小兵让道。


“没看我正忙着呢……”

阎王锁话还没说完,伏婴师已经一把抓过那愣在原地的小兵手中的命令,打开念道:


“原D省镇守使,陆军上将弃天帝晋升陆军元帅,着督办东省军务善后事宜,令到生效,省内各级官员一律听从调遣,任免自主。”


“啧,这么快。”弃天帝冷笑一声,“阎市长,你的所作所为……”

“长官恕罪!”弃天帝话未说完,阎王锁突然膝盖一弯,跪在了地上,将手中刺刀托在头顶,“属下一时糊涂,对大帅眷属不敬,请大帅宽宏大量,日后肝脑涂地尽心尽力为大帅办事……”

“呃……”半句话卡在喉咙里,弃天帝竟是此时才知道,这世上除了朱武还有一人能叫自己无奈抚额,不过,微微镇定一下,心思便也稳定了,继续说:“今日我累了,伏婴师,你先写份停职书,让此人签字。然后……送他去新华院……”

“是。”

被吞佛从后门推出去,叫了洋车一路狂奔,刚好在火车站截住了微服赶回来的弃天帝父子,伏婴师此时才算松了口气,走向被押在另一边的戏园子众人,说:“能否借纸笔一用。”


“弃天帝!你欺人太甚!”


阎王锁突然一声尖叫,又窜了起来,“我也给你下跪了,也道歉了,不过是碰了一个被你睡过的戏子,你这是什么态度!难道他还能重要过我这前途……前途……”本来很顺口的两个词,此时竟不知道为什么说不出来了,索性不说,手中的刀压在了躺在桌上一动不动的人脖颈上。

“……我在给你机会。”弃天帝眼神依旧镇定,冷冷地看着对方,“放下刀……”

“有本事开枪打我啊!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猫眼废物!阿修罗长官早就把你的枪法当笑话了!你凭什么拥有这么多,我就偏偏……”

“朱武!”弃天帝突然低吼了一声,将头一低,仿佛是同一人出手一般,身后立刻“碰”的一声枪响,子弹已经飞入了阎王锁的眉心。


“……苍!”第一个跑上去的是枪口还在冒烟的朱武——从进入开始,他便一直在等这个机会。


“伏婴师,带人出去。记者们把照相机都留下就可以走了。……还是沉不住气啊。”侧头看看落在脚边的似乎是被子弹打断的一缕黑发,弃天帝皱皱眉头,对自己进来之后,身后骤停骤起的吵闹声相当不满了。

这时,外面又是一阵皮鞋响动,却是带人搜捕魔晦王整整一天的警察厅长断风尘终于赶了过来,看那全副武装剑拔弩张的阵容排场,已经是一副打算武装起义干掉市长地架势了。

“长官……”看看内中情形,断风尘只觉的脖子发凉。

看着已经将苍抱起来的朱武,弃天帝慢慢安排,“送苍去别墅,接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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