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场 天波别业B

舞台?

水袖本能地一个轻扬,舞动如云,遮住了面前本不清晰地视线,没意识到究竟自己唱地是哪一出,也许是贵妃醉酒,也许是霸王别姬,亦或是奔月?西施?或者是思凡?祭江?只有自己从未经验过地完美和纯粹,仿佛不是在做戏,而是那就是自己。


【大鹏赴日把神翅展,人间匹配多和美……】


卧云而下,拈花一嗅,微微睁开眼睛……

嫣红的舞台下,只有一张椅子。

空的椅子……


【常言道,好生德出自天眷,可怜呐,军与民共受倒悬……】


没有其他人,也不觉得应该有其他人,然而那椅子上似乎每每在自己一闪念之间便换了一个人坐上……暴躁醉酒的父亲、含泪改嫁的母亲、还有从来没有对自己笑过却最后把封云社交给自己的师父、还有那个很疼爱自己的笑眯眯却最后死在烟馆里的师叔、还有……阎王锁……外面似乎在打枪了,一个转身,不知为什么突然发现自己想看到谁那椅子上就会有谁……


【想当年,截江事,心中悔恨……】


转回头……椅子……空了……

再转……还是空的……

“哈,那个人在北京呢……”突然想了起来,便也安心……这时,门开了——黑色的礼帽,长大衣,慢慢走了来,拉开椅子,坐下……

那个人在北京啊,怎么会出现……想看清的时候,偏偏又看不清了。

哦,那我这是在北京唱戏……

可是……我明明是在J城,在舞台上……

似乎只听得到一声枪响,似乎有冰冷的利刃刺入身体……原来……方才见到人们,都……已经……不在这世上了吗?

那么……那个人……就这样,微笑的坐在台下……似乎再也没有走开的意思……

他……和我……难道!


不敢再想,梦亦到了醒来的时候……

慢慢地睁开眼,周围似乎还是黑漆漆地,却能清楚地看见坐在椅子上的那个人,自己身体软软地如在云端,苍不在意或是说压根没有感觉,毫无意识微微侧过了头,那人的面容看得更清楚了,看着看着,嘴唇动了动,泪水已经淌进了嘴里。

“抱歉……我走之前,没有安排妥当……”弃天帝长出了口气,一直憋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终于醒了,之前嘴里“哼哼唧唧”地含混着念着听不懂却听得出的戏词,唱了半夜,直到被吓坏的护士打了电话,自己赶过来,才又安静了,流泪了,醒了。

“……此情此情之下,苍当真不愿与长官见面啊。”枕头已经湿了,开口说话,泪水更是仿佛与己无关地加倍涌出了。

“嗯?怎么?”停下了正要去擦眼泪的手——苍脸上露出了更加悲伤的表情。

“苍一介戏子,死不足惜……然而长官您……死得太轻率了……”脸上悲怆,然而眼神却澄清宁静,不带着一分人间悲喜。

……

弃天帝愣在床边,无言地想了半天,壁炉里已经点起了火,屋里温暖地很,手指轻轻蹭着已经画上深深泪痕的眼角,“……你哭了,是因为……我,死了?”声音涩住,究竟有没有人会为了自己的死而流泪,之前不是没有想过,最终却也是嗤然一笑而已,然而,当那眼泪真的落在面前时,竟是不敢相信。

“长官你……不该死……”

“是啊……”手边惨白清瘦的面容仍是一片无私地哀伤表情,竟叫早对自己的良知失了信心的弃天帝怜惜到不知如何措手才好,俯下身,放慢了声音轻轻说:“我不该死……你也不该死……”说到这里,突然停了,笑了,觉得说出“我们没死”这几个字实在是逗人,眼前这孩子,就是这样,有时善良憨直到可笑……正笑着,才发现眨眼之间,苍竟又睡着了。

弃天帝直起身,本想起身离开,便叫他这样先睡着,等天明再说,然而转身地一瞬间却赫然看见那又因为噩梦缠身而紧咬的唇和紧皱的眉头……有些惊慌地抱起那颤抖地身躯,慢慢分开紧攥着床单的手指,在怀里轻轻地摇着,“苍,醒醒……”

“啊?”微微仰脸,额头却已经撞上对方的下巴。

“我们没死……我还活着,你也活着……”抱得更紧,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才知道有些话只有亲口说出来才有意义。

“……你,好暖。”埋头在那宽阔的臂膀间,终于不会再做噩梦了。



“哎呀,长得好快啊!”蹲在床边,看几只还没睁眼的小猫趴在葱花肚子上吃奶,朱武再次傻笑起来。

“……你今日心情不错?”萧中剑掉过笔杆来在桌上敲了敲,以前这家伙来只会坐在床上,如今床被猫咪一家占据,人高马大的这位只要一进门,只在床和桌子之间仅有的空当一蹲,倒是弄得这斗室之内也有些交通阻塞了。

“嗯!”快乐地扭头同时点了点头,让萧中剑真的很想伸手去拍拍他的头。

“怎么?”索性将钢笔帽套上,转身跨坐在椅子上,双臂垫在椅背上,低头看着。

“我家那长辈……咳咳,真的好起来了呢!”

“肺炎那位?”

“嗯!已经退烧了!真是……太好了,差点就被推去手术开膛破肚了。”

“差一点?那怎么治好的?”

“喝汤药……”

“中医啊……啧啧。”

“是这样,这位小时候便常常咳嗽,就找了个好郎中开了个好方子,慢慢调养,后来不犯病了,家里人就把这事忘记了……没想到隔了这么多年,这方子还是管用啊。”朱武笑着摇头,其实那天一早,当和孽角一起在苍的房间从师父的遗物中翻了半夜,找出那巴掌大的一块纸的赭杉军将其送来的时候,还有些不信。不过,苍才吃了两剂,痰便清了,昨日更听说已经退烧了。

“好郎中……唉,可惜现在好郎中太少……医卜星相全部沦为市井诈骗之流,尤以庸医杀人草菅人命更为可恶……”默默摇了摇头,想起不久之前和家里管家之子——从小与自己一起长大的青年——为了学习中医还是西医争了个面红耳赤,萧中剑心中便是一股无处着力,无处爆发的愤怒和悲哀。

“是啊……听说,我祖父……便是被庸医耽误了……,老人家只相信中医的,当时父亲不在家,便一直那么拖着,后来父亲赶回来强行送他去西医院,已经晚了……不过,凡事……总是有好有坏吧……比如这次,……”

“听得出来,伯父其实是很有魄力的人吧……”

“哈……独断专行的很……”呆呆地回忆起小时候的事情,一屁股就坐在地上,盘腿看着对面扶着椅子靠背,仅用两条椅子腿作支撑慢慢向前倾身又倒回去忽远忽近的萧中剑的脸,愣了一下,继续说:“……有时候,也莫名其妙的很……”

“嗯?”

“……嗯,其实,我记得他以前很喜欢听戏的……逢年过节回家,也会抱着我去村口看戏,听家里的叔叔大爷们说,作为票友,唱得也是相当不错;但是有一年,他没回来……第二年再回来的时候,就再也不让我看戏了,自己也不再看……”

“为什么?”

“……我到现在还不清楚。我去上军校之前,也曾想去学唱戏,结果,他……直接给了我一个耳光……那是他打我打得最重的一次,我一下午,这边的耳朵什么也听不见……”

“啧……你这个经历,倒是和镇守使,啊,不,现在是督办大人的公子不谋而合呢……”

“啊……凑巧吧?”惊觉自己马上就要说漏嘴,朱武脸上有点变色。

“不是凑巧啊,”椅子向前一倾,“……是必然啊,所有好出身的独子说自己要去唱戏,做父亲的当然是一个耳光扇过去。”

“哈……也对……”吓出一身冷汗,朱武突然觉得无力了,向后靠着床帮一躺,不过还没躺实,便被萧中剑和葱花两只爪子各自一抓,马上吓得跳了起来。

“小心猫!”萧中剑向前一扑,一把抓住朱武的领口,人已经跌跌撞撞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

“哟,……你们俩当着小崽的面打架啊。”推门而进的冷醉看着被椅子压着,领口还被萧中剑揪着,脑后葱花猫也站起来严阵以待时刻准备对付之的朱武,憋了半天,说出了这句话。

“哎?小……表兄……你……”后面跟进的黥武愣了一下,因为许久没和小叔一起出现在这里,差一点叫错了称谓。

“黥武?你来干什么?”此时萧中剑已经松了手,朱武推开砸在身上的椅子,有点狼狈地从地上站起来,不好意思地挠着头问。

“顺便过来看看……”

“萧,今日外联部派人过来说,已经批准你的申请了,这家伙作为外聘演员,可以参演文明戏了,让你把改过的剧本赶紧给他们再看看。”

“嗯……明日。”萧中剑等朱武把椅子摆好,继续开工。

“啊!!!”黥武突然叫了一声,指着床上的猫咪一家,结结巴巴的说:“这不是……葱花……小……表兄,你怎么把……把……”

“嗯,父亲说要淹死他们……我舍不得……就抱来了……”

“这……这……”黥武话也没法往下说,只能嘟囔一句“……你还真敢……”

“没事,他没心思想这个。对了,给小猫起名字吧,叫什么呢?萧,你说!”朱武转头看看葱花满脸疼爱不厌其烦地将眼睛还没睁开的小猫一只一只挨个舔过去,又转头看着萧中剑,

“嗯……不如叫吉利、兰西、利坚和意志……”

“噗,萧兄,你胃口不小了啊!”冷醉哈哈一笑,“干脆叫轮船、大炮、手枪……呃……”

“我觉得……”黥武有点无奈,“跟着娘亲的名字叫比较好啊,比如:姜末、蒜瓣、笋丝……藕片什么的。”

“那还不如叫包子饺子面条……”朱武突然觉得肚子有点饿了,“……起一套名字,好像怎么都有点别扭,不如每人认一只,爱叫什么叫什么好了。”



“嗯?”弃天帝有点费劲地睁开眼睛——初掌大权,即便是相安无事,也是有很多交接手续要办,何况南方战事正酣,暗潮汹涌之日。

“长官……”苍勉力抬起头,看着终于睁开眼的弃天帝,急切问说:“长官……苍之同门无恙么?”

“无事。”看着满脸憔悴,却仍忧心他人,弃天帝抬手轻轻抹了抹他额角的虚汗。

“……那,戏园子老板他们……”

“也无事。”

“……阎王锁……”

“阎王锁已死,魔晦王也逃……”低头亲了一下苍的额头,“安心……”

“嗯……”终于安心合眼,似乎觉得还有谁没有问起,不过实在累得紧了,便又睡了。

……

“长官,长官,”一大早,小护士终于壮着胆子走进天波别院主卧室,轻轻叫醒怀里抱着苍靠在床边熟睡的D省督办——昨夜长官赶来,病人终于安静,小护士悄悄进来,给坐着的弃天帝盖了一条毯子便出去了,“长官,病人该吃药了。”

“嗯。”睁开眼睛,看到天已经大亮,慢慢放下怀中也被吵醒还在眨眼的病人,走到一边去了。

……

“……这药。”嗅到小护士端进来的一碗中药的气味,苍大梦初醒之余……竟是有了些许说不清道不明地回忆出来。

“熟悉么?”已经在一旁的沙发上坐下,将左腿搭在右腿上,面孔扭开的方向,似乎是看着窗外风景,在苍的眼中,问出这句话的弃天帝,似乎带着隐隐地不快。

“……有点……”回答之后,喝了一口,更是确定这味道,自己曾经尝过。

“这药方,是你同门送来。”有点不甘心地出了口气,弃天帝偏转头——听说,这是苍被送进戏班子之时,母亲塞在他手里的唯一一件东西。

“……嗯。”慢慢低头啜着小护士手中的药汤,已经觉不出苦涩了,“小时候,常常咳嗽……原来这个药方,师父还留着……”

转回头来,看着苍因为喝了热汤药而脸上微微泛起红晕,突然想明白了:因为最后救了苍的人不是自己而是别的什么人而不太高兴是多么幼稚的想法,郁闷之意消失之后,却又觉得有些失落了。看着小护士扶着病人缓缓躺好,弃天帝的眼睛一直盯着垂下床来的一片被角,将之前支着下巴的手放下,心不在焉地说:“原来是……儿时痼疾……”

“是……”虽是痼疾,然而病到弥留,还是第一次,苍轻轻动了动,躺好,脑子里还是一片空白,却也不知该如何应答了,眼皮沉得很,不知不觉便闭了眼,沉默片刻,才终于想到了一句必须要说,却又不需细细斟酌的话:“苍,再次谢过长官救命之恩。”

弃天帝这时已经走到床前,将那被角掖好后,抬起手,手指轻缓地沿着那清隽的脸庞边缘抚摸,“……这次,我所救,可不只是你一人之命……你,又要用什么报答我呢?”

“苍明白……”不睁眼也不闪避,这手指的触感,似乎也是熟悉地很了。

“……后悔遇到我?如不是认识我,也不会有这许多危难吧……不过……”其实这事,弃天帝这几日已经想了很久,虽然现在从苍的身体状况来看不是时候,却还是迫不及待地说了。顿了一顿,看着苍轻轻点了点头,继续告诉他自己这几天思索地结果:“……你已经和我分不开了。”

几乎难以察觉,苍的眼睑抖动了一下,再次颔首——这亦是事实,无可辩驳。

“所以,留在我身边……”语音停顿了片刻,却又不像是犹豫或是斟酌词句,“……切断和他人的关系,便不会牵连到更多的人。”斜躺下身子,轻轻虚压在病人身上,嘴角泛起一丝嗤笑,自己其实也是这样用别人珍爱之物作为要挟的小人么,不过,有的时候,该做的事总要有人去做,该达到的结果,就要努力去达成,即使过程是如此的肮脏和不堪。

心中倏地痛了一下,“切断”这个词,仿佛利刃刺进身体,又好像火焰烧灼心胸,若要这样,之前自己的所作所为……究竟能得到一个什么样的评语?

“我不保障他们的生活,但是只要在D省,我可以保证他们的安全。”不自觉地,还是用手指轻轻划着那面庞的边缘。

屋内安静片刻,终于有一个声音轻轻地说:

“我们……和园子的合同是签到年底的……无论如何总也,要将这合同唱完吧。”这并非哀求,而是无奈地坚持了吧。

“然后呢……”弃天帝一下子直起了腰,在不察觉地时候,呼吸的节奏已经紧张了起来。

“封箱以后……苍……,苍……苍……退社……”闭了眼,所以看不见对方眼中流露出来的是更甚于自己的痛。

“不再登台?”

攥了攥拳头,吐了口气,等到那瞬间变得更加苍白的脸庞无奈地转向床里,虽等不到那一声允诺,弃天帝自己却似失控了一样,迫不及待的说了一个字:“好。”


苍,日后,弃天帝决不让自己后悔今日令你如此难受!


怀着这样的念头,弃天帝竟是慢慢放低了身段,蹲在了床边,脸靠近苍的耳边,想要说些什么,然而张了张嘴,又嗤笑着闭上了,行胜于言,多说何益。

本应起身,然而蹲在床边,难得平视,视野之中竟是一阵新鲜悦目,弃天帝舍不得起身,直到猛然发觉,苍颤抖的眼睑渐渐安静,那紧张面容已经放松,已经睡着之后,才又恍然若醒一般,直勾勾看着那被关在眼眶中许久的一滴眼泪滑过面颊,慢慢抬手,用大拇指揩去了。


“长官。”

弃天帝缓缓走出卧室,却见不知何时赶来的任沉浮正安安静静坐在走廊另一边敞厅的沙发之上,见到自己出来,赶紧站起,却又不敢大声,只能急匆匆而来却又压低了声音。

弃天帝在楼梯口站定了,打了个手势,率先下楼,一脚踏上二层楼板之后,才回头问道。

“何事?”

“长官……大帅……政法大学校长现在督办府等您。”

“嗯?走吧。”

“……阁下……其实还有一件事……”

说完正事,校长脸色越发难看,反倒是弃天帝好像刚刚听过了什么莫测高深的笑话一般,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慢不经心地问:“还有何事?”

“这……是近日来,部分学生争相传看一本叫做《荒木载纪》的杂文集……”

“嗯?……听此名目,应是国人所写了?”

“阁下……此书署名‘楔子’,然而在下略作留心,这本杂文集的作者……乃是枫岫主人。”

先是一愣,然而似乎是立刻便回忆起来,弃天帝眉头皱了一下,却又漫不经心又略带厌恶地说:“那人。”

“是。”校长有些为难,不过还是继续说:“枫岫被您驱逐出省后,曾欲直接进入总统府任职,只是总理他应是受了您的影响,对他毫不加颜色;后来他辗转投靠贵州督军刀无极,也不受重用;前些日子,听说是收到原云南督军醉饮黄龙的幕僚,后来投奔阿修罗的极道先生邀请,终于落脚关外了,这本杂文集便是记载这段期间的所见所闻,其中有几篇虽不明言却对长官您颇有微词……”

“……不必理他。”耐着性子等校长说完枫岫主人后来的经历,弃天帝已经还不掩饰厌恶地挥了挥手,“穷酸文人,跳梁小丑。”

“阁下……只是这人文笔很好,又有宣扬所谓的恋爱自由婚姻自主的言论,在青年学生,特别是女学生心中颇有影响力……恐怕……”

“恋爱自由?婚姻自主?”弃天帝嗤笑一声,“……不用理会,真的男人必然明白自己的责任所在;若是女子……便让她们自己去追寻所谓的自由自主好了。”



“冷醉,看什么这么开心?”

刚刚去过学校新年演出筹备委员会——其实就是文艺社——交了修改完成的剧本,萧中剑顺路去图书馆查些资料,然而馆内正在更新最近的图书。和帮忙整理的黥武打过招呼,却见工作现场一角,冷醉正坐在运输板车上,拿着一本小册子看得前仰后合。

“萧兄啊,这个,新书啊!”

“楔子?”看了一眼书脊上的印刷,一个陌生的名字映入眼中。

“其实啊,就是……就是三年前,被弃天帝赶出J城的那个诱拐富家小姐私奔的枫岫主人啊!”

“啧……”萧中剑皱了皱眉头,他虽看不上弃天帝,然而当年政府公告中那句“这等托词美化而行喜新厌旧,弃糟糠求新欢的道貌岸然之辈,吾不能容也”还是相当赞赏的了。

“你看,你看啊,这一段,我念给你听,太逗了……”冷醉意犹未尽,小声念了起来:


“在那个时候,大约‘自由恋爱’还是新鲜事,而为了真爱毅然同家庭决裂更是不能为权贵所容,因为,如果允许了这样的行为,他所依仗的家族权威之不可侵犯,便会轰然倒塌了吧。这断是他们所不能接受的了。所以,我与湘灵——这善良纯洁出身高贵的姑娘——的爱情没有伤害过任何人,却也会同时被双方的家族所唾弃了。大抵在他们眼中,只见到一个受害于封建包办婚姻的中年男人,可以纳妾,可以包养伶人、妓女之类甚至可以有什么其他的更不可说的丑闻,却不能同一个有身份有地位,韶华正妙,清新可人的富家小姐之间产生真正的爱情。这想法是如此荒谬,因此破坏它的,也只能是这些人所特色有的,如蛇蝎一般的恶毒了。

……登报之时,也有敦厚却又怕事的友人劝我,不如还是按照老规矩来吧,所谓的逆取顺守,给留在故乡的原配写下一个‘休’字,或者干脆便说是纳妾吧。而我却坚持说不,一来,我家并没有能够纳妾的家资,这说辞,无异于自欺欺人;其次,尽管没有任何感情,但伊一直在家乡替我这不到二十岁便外出谋食的儿子照顾着我的父母和我们未成年的孩子免儿,于封建礼制来说,并没有做的不对的地方,即使是拿了‘七出之条’来细细衡量,也是找不出什么破绽,是说服不了他们的。‘休’字对伊来说,首先是太不公平;其次,伊是受过很深的传统教育的人,稳重怯懦又有不愿反抗的惰性,这样囿于封建礼制的伊,倘有‘休’字加身,是会给她带来很大的伤害的。而湘灵——虽然坚持不做小,也就是不做封建礼教的牺牲品——也同意我这浅显易懂的道理,这便是她的善良和勇气之处了。

……后来听说,家族的人和伊都是不接受文明人所倡导的‘登报取消夫妻关系’或‘离婚’这说法的,伊竟还一直在我家乡——以我妻子的身份——看顾着双亲和幼子。也许,再过几十年,家乡的道路口,也会竖起一个因我而立的贞节牌坊吧,不过,我后来又笑,约是没有哪一个丈夫见到过自己妻子的贞洁牌坊的,我若是能在有生之年回到家乡,这倒是前不见古人的一件趣事了。

……离开J城的日子很艰难,即使我们不依靠他们任何一人生活,但是却又因为那位驱逐我的大人物的权势还有湘灵家以及她的婚约者的家族的迫害——我只能用这个词,因为我们毕竟没有伤害到谁,他们这么对我实在是无礼且蛮横的——因着:‘行止不端,难为表率’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竟没有哪个学校愿意收留我作为教员。原本不多的积蓄用完,湘灵随身带出的首饰也或当或买,囊中渐渐羞涩。这时,湘灵同我商议,不如她先回家去,因为她听说,现在的家里是由姐姐管理的——那一位很有勇气很有自尊的女士——这样便不拖累我,可转圜的余地也便多了。我犹豫了片刻,还是答应了。

分别那天,是我这一生最痛苦最怨恨自己的时候,竟是叫娇生惯养的她来和我一起吃这个苦,现在,竟又不得不容忍她一个人回去了。

……后来,我的好友极道先生,离开了自己原来的上司醉饮黄龙——因他渐渐发觉,黄龙也是封建家族特权的受益者,这样的人,武断而又感性,为了家人可以不择手段,因此也是没有什么大作为的——而在行伍出身的阿修罗的手下工作。他辗转得知了我的窘境,邀我去一道工作,而我也正走投无路,便欣然前往了。”


“行了!”萧中剑实在听不下去,一把抓过了冷醉手中的书,“正经书不看,偏看这个。”

“有意思啊,我爹娶了四个老婆,都没见他休了哪一个,其实我妈、二娘早就不受宠了,还不是安安稳稳的在家,每天打打牌,聊聊天,不也挺好的。”

“你家也不是……你家特殊……”萧中剑只觉得头疼,心道:你母亲是明媒正娶,又有你这么一个大儿子,她担心什么;你二娘一辈子没有生养,又有啥可争的。

“本来就是啊,明明有方法哪个都不亏待,为什么非要要了这个就一定要把那个赶跑呢?男人又不嫌自己老婆多,其实不就是自己不喜欢再加上新来的撺掇?还有就是能打个文明婚姻的旗号,博点虚名罢了。管得住老婆的男人才不会这么干。”再次一耸肩,“不过……将来我就爱一个就好。”

“……剧本我交了,应该没问题了。你去通知大家下午来开会,分配任务了……这一闹,时间紧了啊。”萧中剑摇了摇头,突然忆起去年暑假某人被自己的堂姐迷得神魂颠倒的样子,倒是不由得想要侧目了。

“啊?好。那你呢?”

“回公寓……喂猫。”

“哦哦,那替我向沙利文、花雕、小黑和狗不理问好啊~”萧中剑已经转身,冷醉突然想起来,在他身后大喊,弄得从他身边走过的黥武瞬间脸红了一下;而萧中剑情不自禁仰天长叹,心道:究竟是什么样的究竟是什么样的生活经历能想出来给一只猫起名字叫“狗不理”啊。



“大帅。”既然已经到了督办府,弃天帝索性坐下来开始处理公务,任沉浮在下面整理各类报告书,随后依照重要程度将之送来,“几天之前,有人提议将您的祖籍魔界村改称焱城市,您说可去问问村长的意见,今日上午,阎魔旱魃村长派了个人来给您回话了。”

“哦?”若不是任沉浮提起,弃天帝倒是忘了这件事。

“那时,您还在别业,我便记下了回话,让传话人回去了。”

“如何回复?”老村长不认字,因此万一有什么公文往来,都是派个族人过来原话转达,也算个性之处,因此弃天帝倒是一笑。

“嗯……在此。”捻起最上面一张薄纸,任沉浮逐字念:“改市不好,我不认字,可是听说,当市长怎么也是要认字的,我年纪大了,不想学,所以不想当市长,当村长就好。”

“哈哈哈哈哈。”爽朗一笑,倒是叫周遭已经压抑了几天的大小职员全都精神一振了,笑过之后,弃天帝挥了挥手,说:“罢了,罢了。”

“是……”任沉浮也忍笑回答,然后继续看手头便签,说:“还有一事,总务处的人来说,近来督办府的房间有些不够用了……”

“嗯?”

“阁下晋升元帅,总督D省军务,职权比原来大得多了,下面官僚机构也逐渐扩充,这德国领事馆确实有些嫌小,还有,馆内的会议室也不够大,总务处的人大致算算,觉得倘若再有会议,只怕坐不下这许多文武官员了。”

“他们有何想法?”弃天帝轻轻摇了摇头,却不等任沉浮回答,突然又说:“谘议局那会堂,是不是一直空着?”他口中所说的建筑,乃是宣统元年所““预备立宪”时所建,在大明湖南岸,省立图书馆以西,倒是距离别业不远,可当个景致来看的,这建筑落成不久,皇权不存,便一直被J城市政府接管,“我记得,那房子不错,用起来吧.”

“谘议局之前一直用作仓库,其实,总务处也正考虑启用之,只是……”任沉浮倒有些难于启齿,“……那建筑乃是圆顶重檐,迎门却又是西洋风格,建成之时,颇多争议,在J城中,倒有个别称……叫做:‘鸟笼子’,总务处觉得这个名称有些不雅……那个……也不太吉利……”

“啧,市井俚语,牵强附会。”脸上先是露出不屑,然而话出口,却又想起被朱武抱走的葱花,弃天帝不屑地神色又慢慢收敛,一个喘息之间,似乎又变得有些兴味索然,淡淡地说:“谘议局今日起,重新修缮粉刷,改名‘焱山议事堂’。还有其他事么?”

“是……没了,近日来的公函文件,已经整理完毕,待您批阅。”

随手拿起几份,又看看留在桌上厚厚一摞纸扎,弃天帝抬了抬手指,说:“分一半出来,给少帅送去。”

“大帅,朱武少爷他……少帅他不在府中。”

眼睑抬了抬,又低下去继续看手中的文件,任沉浮似乎觉得听到了长官不甘心的“哼”了一声,等了一会儿却也没有下文,便微微鞠躬退下,干自己的工作去了。

这是,旧历九月二十,新历十一月六日,阎王锁死了一个礼拜之后发生的事情了。



旧历九月廿三,“焱山议事堂”大约清理完毕,已可使用,弃天帝也将督办府的名目又改为了“D省帅府”,一切终于进入正轨,唯有少帅朱武,还是经常不来点卯报道,却不知又在忙些什么了。

“长官。”

中午时分,弃天帝视察“焱山议事堂”改建情况结束,因地址便在大明湖畔,便索性回遥遥相望的天波别业略作休息。在餐桌上,已能下地走动的苍坐在对面,吃了午餐,正在喝茶的时候,忍耐多时,终于开口了。

“嗯?”其实眼神一直没有离开对方,只是在这一声呼唤之后,更加专注了而已——现在手下幕僚部署,均已改口称弃天帝为“大帅”了,因此“长官”这称呼,似乎已经成了面前这人所独享的了。

“今日医生来检查过,并没有什么意见,所以苍想,明日便回封云社去……”既然已经答应了对方要求,便再无反悔之理;然而细细算过,与朝夕相处相依为命的同门一起登台便只剩三个月的时间,便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安心留在这空空荡荡,豪华却又陌生之地了。

“明日?”弃天帝眼珠转了转,吐了口气,瞥了一眼墙角的大钟,已是接近要回去议事堂的时间,便放下茶杯,微笑说:“晚上九点来我卧室再说。”随后起身,接过了戒神老者即时递过来的水貂皮领的呢子大衣,一面穿上身,一面跨步走出了。


坐在原位,弃天帝离开的关门声和汽车引擎声仿佛还在耳边回荡,苍眼睑垂下,脸上却没带着什么情绪。对自己的要求并没有马上拒绝,和这个人相处也这么久了,这态度表示,他其实已经允准,没有立刻答应,只是要再收些代价罢了——还好,这代价,应是苍付得起的吧,脸上无奈,却又情不自禁地抱着有些发冷的双臂。

“苍先生,下面凉,您回楼上卧室吧,今日阳光好得很呢,您不如坐在楼上看看风景吧。”戒神老者在苍病情有所好转当日,便被召来总管了。

“嗯……”站起身,偶一瞥眼,见到了从窗口射在地面的阳光,立刻想起了之前总在地毯上打滚的猫咪,记得自己离开时,她已怀孕,“戒老,葱花它……应该已经做妈妈了吧?”

“……是……是啊。”

“真想再抱抱它呢……”

“……这,先生您是肺病,医生说,暂时别接触小动物……”

“嗯……戒老,您怎么哭了?”突然发现这老者眼睛骤然便红了,苍关心上前探问。

“没……没什么,人老了,眼睛常常发酸啊。对了,苍先生,葱花她已经生下了四只小猫,这几天恐怕能睁眼了呢。”赶紧抹去了眼泪,“苍先生您上楼去吧,老头安排了人,今日要来清洗餐厅的地毯了。”

不愿给别人多添麻烦,苍微微点头,抬步上楼了。

……

晚九点……

天波别业远没有弃公馆大,几间卧室的安排也都紧凑,虽隔音甚好,然而却也能够知道弃天帝刚刚回来不久。苍看看床头柜上的闹钟,慢慢站起身,洗过的头发还微微有些潮湿,不过也无大碍了,慢慢整理了一下穿得整整齐齐的亮白缎的长衫马褂,深吸口气,开门出去,敲响了隔壁的门。

“进来吧。”

随着这一声回答,苍慢慢推开了门,看到眼前那一片熟悉的色调,一时竟有些恍惚了。

弃天帝应是喜欢这色调的,两处住宅的卧室,都用了这样的暗红色,苍慢慢走入,又立在了坐在沙发前,看着又是只穿着衬衣和军裤的弃天帝悠闲地侧身慢慢向一只略有些收口的高脚杯中倒入红酒。

“坐。”将酒瓶和架在右腿上的左腿放下,弃天帝转身正对着这衣冠楚楚的人。

眼睛四下看看,壁炉前只有两张单人沙发,除了弃天帝安坐的那个,另一个沙发上却正堆着文件,苍迟疑了一下,竟找不到坐的地方。

“坐这里。”轻轻拍了拍大腿,弃天帝已经端起了酒杯。

“长官……”脸上露出了抗拒的神色,然而想到同此人之关系,猛然醒悟直言拒绝又是矫揉了,故此,犹豫了一下,还是慢慢走了过去,刚刚沉下身,对方的一只大手,已经紧紧扣在了腰间。

“这个……你收着。”抓起酒杯边的一个织锦首饰袋,小指一勾,再撒手,一条缀着那白玉指环的金链子便在苍还有些惊疑地眼前轻晃,“不会是……已经忘了吧。”

“长官……”

“我送出的礼物,不会收回的……”说着打开项链的锁扣,“挂着就好……”下午才让金匠又仔细调了尺寸,那刻着同心的指环,正好能垂在胸口的位置,弃天帝轻轻将那玉环在手中握了片刻,才慢慢解开苍衣领的扣袢,将之送了进去。

……

“唔,唔……”身体被按在他人怀里,酒杯凑了上来,这是苍有生以来第一次尝到这颜色瑰丽的饮料的滋味,不容喘息的香,还有令人熏熏欲醉的甜,只是最后,还是仿佛小刀轻轻撩拨咽喉的烈……

“你知道我想要什么……”手上不忘了倾杯地动作,面口却凑近苍的耳边,轻轻地说,“明日你回不去了……后天再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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