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
第三十二场 封云社D
尽管全国风云色变,然而在J城,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在平民百姓眼中除了今日不期而至的一场大雪之外,并没有什么变化。
旧历十一月初一,已经是西历一年的最后一个月中了。
雪花不紧不慢地飘了半宿,到昏昏欲睡地人们终于起来时,还没有一点点要停下地样子。遍地白皑皑的积雪铺平,竟是比头顶灰蒙蒙的天空看上去还要明亮些。便这样,街上的人渐渐多起来,轻轻的踏雪声、单调的扫地声和偶尔路过的稀少的轿车显得有些急躁的喇叭声也不能让人清醒多少,街面上直到中午太阳终于露头时,才渐渐显出了湿漉漉的本来的颜色。
“苍日,多谢你……”
从大礼堂出来,萧中剑看看旁边眉毛上已经着点水珠的朱武——原定在西洋教会的除夕前夜即所谓的“圣诞节”前夜上演的文明戏,已经到了最后的阶段。今天上午,萧中剑借了学校开会用的礼堂,召集全体做这台戏第一次的正式彩排。
“哈哈,应该的!”朱武带上皮筒帽,“我应该谢谢你让我参加这么有趣的活动。”
“……抱着男人谈情说爱其实很别扭吧……”还在回味着自己和这个人的那几场情意绵绵的对手戏,萧中剑走下台阶时,又想起第一次对台词,话到情浓意切之时,朱武频繁笑场地情景,笑着问。
“其实……也没觉得多么……别扭……演戏的时候,这些事就全忘了。”有点尴尬地笑了笑,朱武暗暗吐了吐舌头,差点把“别扭”说成“稀奇”,“其实……就和苍是一样的吧,无非做戏而已,也没觉得赭大哥或者小白和苍对戏的时候有多别扭啊。”
“……也对。”莫名有点失落,萧中剑脸上露出了原来如此地表情,随后又说:“说到这里,我恰好要去封云社的。苍大哥让我改写的剧本又完成了一部,也正好他的唱片也问世,他说要送你我……一起去吧?”
“呃……我怕是不能。已然旷工半日了,下午得去办公室露面。年底其实是很多事情要做的。”朱武只得摇了摇头,确然也不是假话:讲武堂的筹备已经成熟,正在准备以第一期短期军官进修班的各种开班事宜。
“啊……没什么妨害吧?”因为自己是学生,萧中剑有时也会忘记并非所有人都拥有如同自己一样的自由,更是经常想不起来“苍日在一家德国洋行找了个翻译兼秘书的工作”这件事。
“没大妨害的。那……外国老头儿很开明,不要求我在什么时间一定在上班,只要他交代的工作我按时完成就好……嗯,其实大抵晚一两天也是可以。”朱武慢慢解释,最后又加上一句:“不过,也不好叫他等太久,毕竟有些工作,对他来说也是也算大事。”
“嗯,这样通情达理的老板,不能辜负了。那我自己去。”萧中剑微微一笑,苍日这家伙家道殷实,这洋行的工作在萧中剑眼中,无非是阔老爹暗中安排,给自己儿子找了个地方无聊解闷省得四处闲逛惹事而已。
“对啊,所以我下午要去努力工作了。苍的唱片你帮我收着,明天我去找你。”
“好。”点了点头,已经走到了皇华馆的门口,朱武招了招手,叫来洋车,目送着萧中剑向着南岗子去了,才缩了缩脖子,向着其实隔了不远的天波别业走去。
直接回大明湖边的天波别业,刚刚进门朱武竟有了好像入了戏园子的错觉了。
【卷长袖把花镰轻轻举起,一霎时惊吓得百鸟纷飞。这一枝、这一枝花盈盈将将委地。那一枝、那一枝开得似金缕丝丝。甚鲜艳、甚鲜艳似此朵含苞蓓蕾……】
苍所唱的【嫦娥奔月】竟是依依呀呀从二楼起居室内飘了下来,朱武愣愣,奔上去,果见房间正中放着一台崭新的台式留声机机,唱针下的黑胶唱片正匀速转着。而D省大帅坐在靠近窗口的沙发上,轻轻闭着眼睛,一手支颊,一手在腿上拍着板眼。
“回来了?”
见父亲听得专注,站了片刻本想悄悄离开,不过才一转身,弃天帝便出声了。
“是……”
“明天,我要再去一次南部……”
“啊?”朱武愣住,“父亲,可是南方战事有了变化?”
“玄貘已败,两广有一半已经归了北伐军了。”弃天帝慢慢点了点头,仿佛在说什么演义小说一样,“另一半也是早晚之事。”
“……是。”朱武挺直了腰,神情严肃了起,“……父亲是要向南边调军么?”
“暂时不用。南边的兵力早就补充完毕了……”
“啊?那谁带兵?”
“哈,……我回来之后,要直接参加讲武堂的开学典礼。”
“是!”虽然没有穿着军装,不过有了这一时期的历练,朱武远比刚回来时更加能分清弃天帝那几乎永不改变的带着些嘲讽和事不关己的语气说出来的,究竟是命令还仅仅商量而已。
“下楼吃饭!”坐了一会儿,唱片转到尽头,弃天帝起身,娴熟的换了第二张放上,便在一片鼓点胡琴声中,慢慢下楼了。
“师叔!你看见大帅了么!”
萧中剑刚刚跨进封云社的院子,便听见伊达拉着白雪飘这么问。
“大帅应该在苍师哥屋里吧!”
如果不是早就知道此“大帅”非彼“大帅”,萧中剑此时的反应一定是转身而出,义愤填膺地给《每日新闻》投稿:“黎庶涂炭风雪城,大帅醉卧温柔乡”了。
“萧少爷!您来了啊!师哥在里面呢!”回答了小孩子的问话,白雪飘一抬头便看见了立在门口的萧中剑。
“好,打搅了。”略微点头,萧中剑直接走向了最后一道院子。雪花还在零零星星地飘落,不过艺人都勤快,院内的积雪早就打扫干净了。刚刚跨进院门,便见到伊达从苍的房间里抱着一只竹篮子出来,微微一瞥,果然只看见一对黑色的小尖耳朵在寒风中抖了抖。萧中剑赶紧走了几步,赶在苍没关门前,打了声招呼。
“萧少爷。”因为是说好了的,苍也不惊讶,“快进来!”说着转身从门后的盆架上,拿了一条干净的手巾,递给萧中剑,让他擦擦头发及肩上的雪花。
“苍大哥,这剧本,我又改了一部……嗯,最近忙着文明戏的事情,倒是拖延了。”打开书包,将誊写整齐的文稿取了出来。
“多谢……真是麻烦您了……”苍双手接过,只觉得手里沉甸甸的。
眨眼间,已经是十一月了,这样算算,不过一个半月多一点之后,自己便和这稿纸上的词句无缘了吧,苍这么想着,竟不敢翻开面前也许一辈子都不属于自己的剧本了。
“不算什么,整理文字,也是我的爱好……”萧中剑慢慢点了点头,虽然不能体会苍此时的心情,可是知情之人,总也不会说出“期待上演”这样的傻话来。只是这一刻,灵光一闪,便悟出了,苍是想在离开前再做些什么事情的愿望来,顿时心中一热,说:“其他曲目,我会努力。”
“不急……”苍慢慢摇了摇头,拉开抽屉,取出一摞还没拆过包装的唱片来。“这是新出的唱片样品,只在几家书店试售,若要正式发行,恐怕还有一段时间……其实,我们也只是出力,算是借花献佛吧。我和师哥、孽大哥都各有两张,也有三人同台的……”
“多谢,多谢!”萧中剑急忙站起来,“苍日今天有工作,否则也是要来的。”
“哦……那他的那份……”
“我一起带回去。”
“好……”苍犹豫了一下,“萧少爷,还有个不情之请……”
“苍大哥请说……”
“……萧少爷可知道哪里有能放唱片的那种……留声机可租用的,同门都想听听,但是……我们没见过……”
“这……我去看看,若有闲置,帮苍大哥借一台吧。”心里有点酸,但是既然苍开口是“租”,只怕自己也是能令他妥协到“借”吧。
“多谢。”苍微笑着点了点头,其实他也曾动过念头去找朱武,然而想到此事若被弃天帝知道,只怕会立刻送一台给自己,倒叫大家都尴尬了。
“对了,苍大哥,我想向您借些那文明戏中出现的剧目的旦角行头……”
“嗯?登台用的么?”
“是……嗯……不用太多,有外衣和头面便好……”
“好,跟我来。”苍说着起身,开门走了出去。
“师哥,师哥!”
正在库房开箱给萧中剑试装,去找黑狗兄办事的墨尘音和翠山行回来,竟是迫不及待地找他。
“我在此……”略微点头示意,苍开门出去。
“师哥啊,大喜事啊!”墨尘音满脸喜出望外,难得用这么兴奋的声音说话。
“嗯?”
“蔺师哥,蔺师哥有消息了啊!”挥挥手中的一封信,“蔺师哥给你的信,不知怎么寄到黑狗兄哪里去了!”
……
“蔺师哥信中说……”苍坐在正堂读信——因为今天是休演,大家各自张罗,这个时候人不是很齐:金鎏影照例不在;孽角似乎是带着儿子女儿出门玩雪去了;另外黄商子和九方墀拉着几个龙套和弦师出门喝酒。故此,其实在场的也只有赭杉军、墨尘音、紫荆衣、翠山行、白雪飘、赤云染以及爱染嫇娘几个而已。苍拆了信,边看边说给大家听,“大嫂那边的那家前年被军阀抄没了……所以也没有力量再来找麻烦。他们本想便来找咱们,不过失了音讯……最近,才……才……看了报纸,知道咱们在J城。”
苍的声音慢了慢,想不到,自己和弃天帝的事情传得这么远。蔺无双信中他没有念出来的部分,皆是在痛斥报纸造谣,安慰苍的言辞了。
“无双师哥要来?”赤云染眼睛睁得大大的,满脸惊喜。
“嗯。”苍点点头,将信收好,“师哥说,他们已经动身,只是路上不太平,说不好什么时候才能到了。”
“能来就好!”赤云染笑得开心,感慨说:“蔺师哥走了快五年了啊!”
“是啊。”苍点了点头,看了一眼微微偏了偏头的白雪飘,“……蔺师哥和练小姐已经结婚了。”
爱染嫇娘侧头问赤云染:“妹妹,这位师哥是……”
“他叫蔺无双,原来是在封云社当家唱小生的……嗯,练姐姐原是旗人的小姐,是票友,女老生也是唱得极好了!”
“……怕是还有得等呢,大家去吃饭吧。”白雪飘耸了耸肩,转身出门了。
赭杉军肩膀一动,本想追出去,但还是忍住了。扭头看了苍一眼,“……萧少爷刚才来了吧?”
“啊!”突然想起萧中剑还在仓库试衣服,苍脸上也难得露出些惊慌,急急忙忙跑了出去。
“啊!是……是……是他!”
吃过午饭,被伏婴师一个电话从天波别院叫到麟趾巷,谁料赶到的时候,找他人的已经不知去向,朱武便想起找任沉浮开了资料室,看着对方递给自己的人事档案,惊到说不出话。
“嗯……”正忙着收拾大帅路途上需用的材料,任沉浮也不多话。
“他……不是狂犬病……”
任沉浮从朱武手里抽出文件,又收了起来,才随口说:“吞佛这个人,早年闲着无聊搜集了很多名人大佬的私密丑闻,当时如果大帅不说他死了,只怕上至天地两人,下至J城里的小商人,全都不得安心。”
“那也……”朱武抚额,此事发生时,自己还在定州府太学主家里逗着那刚刚满月的小婴儿,具体情况不知,所能想到的,也只有问一句:“……黥武知道么?”
“黥武当然不知道……”任沉浮挥了挥手里的卷宗,指着上面的密级道:“少帅,这个案卷是大帅特批只有您可以查阅的……”
“我知道了……我不会说出去的。”脑子有点乱,朱武突然想不明白父亲究竟还有多少事瞒着自己了。
“表兄!”资料室未经许可不得入内,虽然从虚掩的门边听到了朱武的声音,也知道他约是知道那件事了,伏婴师也只能站在外面。
“伏婴么?这就出来!”心中倒是还算想着早点把今天的工作了结,朱武也渐渐勤勉起来了,跨步出门,看着伏婴师手中之物,“咦?你手脚倒是快……”
“嗯……赭老板的唱片初版,小弟刚出去买的。”伏婴师一笑,“苍老板和孽老板单人的那几张我想舅父那里一定有,我也不一定非收藏不可,囊中羞涩,所以只买了部分……”
“先听听,先听听!赭大哥的我还没听,父亲书房里有台留声机!”根本不听解释,直接推着人上楼。
旧历十一月初二。
为了把之前落下的工作补回来,和伏婴师在办公室熬了半宿的朱武睁开眼睛,已经是十点多了。D省大帅早就出发,倒是从来也不需他相送。
洗漱完毕,慢慢下楼,已经听到伏婴师办公室里传出【珠帘寨】的唱腔了。朱武耸耸肩,想不到这个表弟还真是嚣张到把大帅书房那台崭新的留声机搬来楼下的办公室边听边工作。不过,他早已习惯让伏婴师上午整理文件,下午或晚上自己再回来签字这流程,倒也不在意。况且即使听不到唱片的声音,和箫中剑的约会倒也是不曾忘记,跑去餐厅吃了块蛋糕,便穿着自己那件全毛大衣出门了。
雪早就不下了,大多数的街道和有店铺或者开门之处,都被居民扫得干净,只有个别荒僻的小巷或者街角还堆着灰色或者花白的积雪和冰渣。不过地面还是潮湿泥泞,朱武叫了辆洋车,揣着手向着几乎可以算是自己家的那间公寓去了。
“萧……我……!”
如日常一般推开门,只是今天多了低头在门口草垫上擦鞋的动作,再抬起头来,竟就见到屋内展开的各种锦缎衣服中间立着一个一身戏服宫装的大美人,朱武愣愣,虽然萧中剑脸上没有上妆,不过他还是看了半天才认出本人。
“……苍日,把门关上……”
看着苍日瞪着自己好像傻了一样,萧中剑慢慢回了神,从水袖中费劲的抬抬手说。
昨天从封云社借了三套戏服回来,今天等朱武的时间,便都抖了出来展平,同时也正尝试自己穿戴。服饰繁琐,没人帮忙倒是有些困难,才刚刚整理好了一身,便被对方撞了个正着。
“好,好!”
眼神还是舍不得离开,朱武从背后将门撞上。
“苍大哥借我的行头,幸亏戏服宽大,我又只是披外袍,不然怕是有点瘦呢。他的身材真是……”萧中剑抖抖袖子,“……不过,这件宫装,我怎么没见苍老板上台穿过……苍日,你……没事吧?”说了一半,看见朱武还是眼睛发直,连从衣服下面钻出来,跌跌撞撞跑过来扑衣角的小猫狗不理都不理,萧中剑心中一紧,脱口而出问:“你家……又出事了?”
“啊?没……这戏服,你穿也很……很合适……”本想说美,却又觉得不妥,然而话说出口,觉得“合适”也不妥当了,萧中剑并非戏子,这么说话,若是遇到别人只怕便要发怒了。
“嗯,合适就好。总怕穿上不伦不类……不过,你刚才那表情,倒是很入戏啊。”回想苍日刚才的表情,倒是和自己剧本最后定稿时,男女主角初遇的场景出奇合拍了。
“嗯……下午还彩排么?”距离上演已经不到十天了,朱武其实也有些惴惴了。
“今天不了,昨天彩排,发现了些问题,今天先让大家回去各自练习。”
“哦,那……我还能帮什么忙?”
“嗯……苍大哥说想让我帮忙借台留声机,我想起礼堂后台有一台,跟管理员说好了,下午他上班时去抬,狗不理叫你呢,抱抱他。”
“哦,那现在呢?”问话的时候,终于弯腰把狗不理抱了起来,任由它叼着自己的指头磨牙。
“帮我试试这几套……时间紧,我得看看换装用时……”萧中剑看着面前林林总总的衣饰,只觉得有些棘手了。
“苍,苍!”
从洋车上抱下只用一块旧幕布裹着的留声机,朱武气喘吁吁地敲着封云社的大门,等了许久,才想起现在大概都已经上戏去了,吐了口气,再用力敲敲,才见赤云染出来开门。
“朱武少爷?”赤云染刚刚让两个孩子午睡,见到来人有点惊讶,“……您,好久没来了啊。”
“哈,最近忙,云染,门开大点,有好东西啊!”一面说着,又弯下腰去,抱起那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时髦玩意儿。
“这是……”赤云染有点担忧,仿佛是害怕朱武又给戏班子带来什么奇怪的麻烦了。
“萧中剑给苍借的留声机,放唱片的,我给送来了。”
其实萧中剑本想一起来,不过刚到了后台,便被做布景的社员抓了去,所以就只好让朱武单独送来,倒也省了身份被戳穿的麻烦了。
“哦……多谢……”赤云染扶着门慢慢后退着,虽然还在琢磨从来没一起出现过的朱武和萧中剑怎么会有了什么交情,不过心思马上就集中在那裹着幕布形状奇怪的玩意儿上了。
“放哪?”留声机对朱武来说并不算太沉,便也不放下,立在院内左右看看。
“这……放后面正屋吧。”连忙后退,又推开第二层院子的大门了。
“行!”
……
“好了,我放下了。先回去了!”
朱武喘了口气,接过赤云染递给自己的杯子喝了一大口。
“……这大喇叭怎么用?”揭开了幕布,看着那形状奇怪的洋玩意儿,赤云染一头雾水,“落了好多土啊,我拿块布擦擦,没事吧?”
“啊,没事!怎么用……就是摇把手然后把唱片放上去就好……”朱武站起来,“苍的唱片呢?给我一张,我放给你……”
……
【西施女生长在苎萝村里,难得有开怀事常锁双眉。……】
几番折腾,当苍的唱腔从那铜红色的大喇叭口里传出来时,外面竟是不合时宜地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封云社么?你们这是不是有个叫金鎏影的?他在第一楼里打架,已经被带到警察厅去了,你们赶紧找个管事的去看看。”
散了戏,众人在夜幕之下急急赶回封云社的时候,朱武早就回去了,只剩下无语的白雪飘和惴惴的金鎏影坐在堂屋等着——
当时听到消息,赤云染顿时吓得够呛,情不自禁看向也跟出来的朱武。她和朱武算不上熟稔,然而此时眼中的神情也是欲言又止的求助无疑了。
“云染别急,没事!”朱武听了这消息也先是一怔,不过这种事对他而言本不是什么麻烦,“关好门户,我去找苍他们商量!”说着已经开门出去。
“……这。”已经扮戏的苍听了这消息,大抵真的是因为时过境迁,又是由D省少帅转述,竟是并没有如当初赭杉军被铺之时那样惊慌了。
“苍,你们找个人和我一同去,我去把金师哥保出来!”朱武不忍见他为难,直接说明了一路上已经打定的主意。
“嗯……”其实这个时候,思绪才渐渐乱了起来,不过有些话无论是对朱武还是其他睁大眼睛看着的同门,大抵是说不得的,环顾了一周,“小白,你今天不上戏吧……“
“好,我去。谁叫只有我闲呢。”白雪飘的话语里带着些别的含义,苍只能先装听不见了。
“师哥!”听见众人回来,白雪飘忙站起来出屋开门,“金师哥已经接回来了,朱武少帅下午还有事,便先走了。”
“好。”点了点头,已经跨进门槛,看着慌慌张张站起来的金鎏影。衣服应是已经换过了,只是额角嘴角还带着些淤青,眼中布满红丝,看来无论有否还手,打架还是打了。
“金师哥……你……究竟发生何事了?怎会在第一楼打架?”
“我怎么知道啊,”金鎏影一脸委屈,“昨天不是休演,我又和那几个不成器的朋友去喝酒,谁知便醉倒了,醒酒之后已经是上午,急匆匆往舞台赶,路过第一楼的时候,里面不知什么原因打了出来,便将我也裹了进去……真是,无妄之灾啊!”连连摊手,才叫众人看见自己手背上裹着的纱布。
“啧,真是无辜受灾么?”
紫荆衣哼了一声。而其实在此之前,孽角想要说话,却被早有准备的赭杉军拦住了,轻轻拉着他手腕,摇了摇头。
“荆衣,你这话什么意思,当然是无辜了。”
“哈。”紫荆衣不再说什么,“既然回来,便没事了。至于向帅府道谢之类的琐事,有有劳苍班主了。”说着,终于看见了放在一旁桌上的留声机,“这是什么新鲜玩意儿了?”
“哦,这是上午朱武少爷送来的留声机,放唱片的,说是萧少爷借的。”赤云染连忙接口。
“师姐啊,其实我看半天了,怎么用啊?”白雪飘倒是没说假话,现在看来没事了,便终于按耐不住凑了过去。大家也就将这件插曲抛在脑后,都开始围拢过去,听赤云染讲解留声机的用法了。只有苍,立在圈外似乎想了许久,终于还是说了一句:
“我先去睡了,大家也早点休息吧。”随后,一个人转身进屋了。
屋外,那声音竟是自己的么?苍坐在床边吐了口气,原来,声音……自己听到的,永远和旁人不同啊。这么想着,竟又念起弃天帝脖颈上那可怖的疤痕来。
又热闹了片刻,众人也都各自去睡,剩下几人便收了摊子,也都回屋歇息。
“赭大哥,您方才为什么拦着我?”
孽角吹熄了两张炕中间桌上的蜡烛,躺下才问道。
赭杉军沉默了一会儿,“……我先跟苍商量一下,找个合适的时机吧。他还什么都不知道……你当时说了,也……”
“担心苍班主承受不了么?”
“……这个时候,他真的不想让任何人出事……”
赭杉军突然头疼了起来——虽然不想被问,然而孽角还是问了出来:“……要瞒到什么时候呢?”
“我……也不知道。”手重重按在额头上,赭杉军摇了摇头,“但是……我觉得……应该不会很长时间……”
“……是指……金老板,还是……”
“……我也……说不清楚。”闭了眼,虽然苍什么都没说过,虽然……不过有些事,还是不用说清楚比较好吧。
“表兄睡了么?”
“没!”几乎是立刻跳起来去开门,因为朱武也一直有些事想和伏婴师商量。
“表兄……你今天下午去了警察厅?”伏婴师脸上基本没什么表情,特别是没有那朱武早就习以为常的冷笑反而更叫他紧张。
“是……我保了金鎏影出来。”
伏婴师出了口气,面对对方坦言,便也直接开门见山地说道:“表兄,我觉得以你少帅的身份,这事做得欠妥当。”
“我知道……但是……”
“……您一定要帮封云社的话,也可以先回来同小弟商量,派旁个人……哪怕小弟私下去一趟啊……”伏婴师慢慢摇着头。
“是……我当时也是着急……伏婴……这事很严重?我觉得这是应该做的事啊,警察厅办事你也知道啊,没人打点,小事也都变大事了,况且我也没有用权势压人啊,确然是调解之后,又赔付了对方医药才将人保出来的啊。”
“……少帅,因为您是少帅,很多事情,并不是你想不想这么简单啊,特别是这个时候……”
“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和身份有什么关系!和时间又有什么关系!”
“那金鎏影是喝醉了酒同旁的人为了个青楼女子争风吃醋……这种事,少帅你去干涉……有点自降身份……也有点……”
“你究竟想说什么!”朱武有些不耐烦了。
“您出入警察厅的时候,有记者照相吧?”伏婴师轻轻抬了抬手,意思是实在不想和朱武争吵,索性直入正题。
“这……有啊,莫名其妙有很多……”被问到这个,自然一怔——其实朱武也一直在迷惑这点,又不是父亲或者是苍,为什么偏巧警察局门口便就有这么多记者。
伏婴师眼神闪了一下,就更加确定事不寻常了。
第三十三场 商乐舞台A
旧历十一月初三,今天的早报,似乎又是因为什么原因推迟,竟是听不到平常那走街串巷的报童喊得有些心烦的“号外”声了。
“太过分了!”出门买报纸的黄商子回来,将寥寥几张纸往桌上一摔。
“怎么了?”赤云染和爱染嫇娘已经做好了早餐,九方墀两只手端了四个碗进来,往桌上一放。
“好报纸都停了,只有这破报在这里胡说八道!”黄商子指指桌上的一份《每日新闻》的二版。
【本报讯,昨日将某戏班老生演员金某某带离警局之人,疑似D省督办弃某某之独子。据本报讯:金某某系因昨日在第一楼内醉酒殴人,飞茶壶至人轻伤被捕。又有传闻,弃某某同该剧团班主苍某某关系暧昧?】
九方墀探头过去,一字一字的念了出来。
“什么话啊!”黄商子气得直喘。
“莫生气了……”后面师兄弟陆陆续续进来,白雪飘拿起报纸看了看,“《每日新闻》一直就是和弃天帝作对,更不惜胡说八道,登些匪夷所思的文章,大家都是当说书的看呢。没人信的……不过,别家报纸都没出来?莫不是又出了什么大事吧……”
这时,大家陆陆续续都进来坐了。
金鎏影听到大家讨论,也只当没有听见,倒是紫荆衣碰了他一下,说:“报纸上说你拿茶壶把别人砸开了,有这回事么?”
“胡说啊,没有的事,报纸就爱编这样争风吃醋的花边新闻。”说着,抓了一个馒头,塞进嘴里。
“……此事过去,不用理会了。”苍慢慢坐下,淡淡说了一句。
中午,当写满南方战局的早报姗姗来迟,这一条不痛不痒的小新闻,更引不起大家注意了。
“萧,来看,玄貘恐怕守不住两广了。”
中午下了课,冷醉匆匆赶去吃饭的时间,竟发现路边才刚刚有报童出来卖报,拿在手中,竟全是些时局战事的新闻。看了一半,抬头向着坐在餐桌对面趁着上菜的间隙,还抓紧时间誊抄着剧本的萧中剑说。
“嗯?”手中钢笔停下,萧中剑慢慢抬起了头,“这么快?”之前的消息一直都不确定,这一次倒是不知道是因为弃天帝不在J城还是觉得战事实在吃紧,竟是突然有了些报道,萧中剑更有吃惊的感觉了。
“嗯,兵败如山倒,何况玄貘虽然名义上占了两广,其实也就是勉强维持而已……恐怕剩下的不那么容易了。”
“然而,广州军实力便又扩充了……再下来,鄂皖之后,便是豫鲁了吧,北直隶,关外三省,西北,西南……”冷醉这么数着,也有点紧张了。
“扩充还是耗损难说得很……”
“也对……毕竟从南向北打,成功的例子几乎没有……”
“不过,江西没什么像样的军阀,尽是一帮乌合之众的土匪……关键看皖系。咦?今天还没见到苍日啊。”
“嗯,可能是工作忙吧……”
这时跑堂已将一只热气腾腾的炭火锅端了上来,两人也就不再闲聊,同时提起了筷子。
“伏婴师!”
“表兄何事?”刚刚发了电报,正在整理手边剪报的伏婴师慢慢抬头。
“是你……让断风尘派人进入各家报社,不让他们出版早报的?”朱武有些生气,明明昨天觉得他说话虽不中听,仔细想想也还有点道理,没想到一觉睡醒,就听到了更加“仗势欺人,为所欲为”的事情。
伏婴师也不说话,直接把手头上已经整理好的剪报推了过去,“表兄请看,这原本是印刷好了将要出版的各家报纸的头版头条……”
“嗯?”朱武接过,才看了几页就已经气得满脸通红——
【戏子打架,少帅作保为哪桩】、【爱屋及乌,贵妃光彩满乐户】如此等等,更有许多不堪入目言辞,配上朱武同金鎏影、白雪飘走出的照片,更加使人气愤。
“这这……”朱武老书读得不多,却也突然想起哪位文质彬彬的才子闲聊时曾说过,“乐户”似乎是妓院的代称来着……
“还有……不是推测少帅同大帅嗜好相同,便是推测大帅将整个封云社全包的言论……表兄若想,可以继续看看您和金鎏影白雪飘的绯闻。”伏婴师冷着脸,“大帅不喜干预报馆巷议,但是恶语中伤总也不能坐视。我已听闻,外省或有传言,曌云裳之死乃是苍之唆使,大帅安排,只因争宠失利……”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大帅眼中,只有苍一人而已,少帅日后也一定掌握好了分寸吧。”伏婴师心中其实已有些判断,然而此时不能确定,也不便和朱武说起,“大帅不在,无人监督,少帅自己的行为……要……再在意一些才好。”
“岂有此理,造谣可耻,信谣之人更是……”
“……吾倒以为,许多事情,能知真相的只有少数,大多数人,无非是推己及人或者只是……随着那世俗所谓的对错善恶简单划分而已了。”伏婴师说着,将剪报整理完毕,封入函袋,交给通讯兵送走了。
“你这是干什么?”
“……报纸停刊,并非小事,我已经电报大帅,现在将细节送去,解说缘由,听候处置了。”
“大帅,J城急电!”
一天颠簸,在行辕下榻之后,弃天帝刚刚换了衣服,端起茶杯,任沉浮便已经走了进来。
“嗯……”弃天帝眼睑抬了抬,才第一天而已,有必要如此?也不接电报,只是轻声问:“什么事?”
“……伏婴师来电,情况紧急,他只好说服断风尘,连夜出动,命城内十数家报纸今日的早报停刊,大帅……电报只说明了情况,至于来龙去脉,他说随后会有公函。”
弃天帝继续喝茶,也似乎是为了想了想,等到润了喉咙才说:“……没带着朱武一起,是有点失误了。”
“啊?”
“没什么……等公函到了再说。”慢慢放下茶杯,这时补剑缺已经将留声机搬来,弃天帝抬了抬手,“西施吧。”
“伊达,天草,去看看前面怎么这么乱?”
听到前面的人声突然又大了起来,赭衫军一皱眉头,放下手中眉笔,扭头叫着徒弟。
最近不知是冲犯了哪家的神祗,戏园子总是不得安宁,不是有人醉酒闹事,就是茶房准备不周,得罪了客人。是以,今日再乱,赭衫军心里烦躁郁闷之余,也带着些习以为常的麻木了。不过这些小小纷争左右也是小事。既然已经分心,赭衫军便干脆转身担心地看看坐在镜架前发呆的苍的背影——
金鎏影的事情也似乎就这么不了了之的过去。眨眼便又是留不住地一天又一天。苍静了静心,开始上妆。眼光从镜中自己的脸上划过,却突然扫见背后墙上的日期表,赫赫然已是旧历十一月初六了。心中却好像有什么大石头堵着,静不下心,算日子似乎已经成了本能,只是应该不是算不清而是强迫自己不要算,便是这样,却又好像一直知道,无论怎么算,真的只有不到五十天了。
看着苍这么发着呆,竟连前面不寻常的闹动也没有反应,赭衫军忍了一会儿,终于是要走过去探问的。这时,天草和伊达却回来,拉着他争先恐后地说,前面骚乱乃是因为伙计给客人上错了茶,导致争执,不过已经被店里的人劝出了。
“苍,苍……?”点了点头让小哥俩去烧水之后,却见苍终于已经转过了身面对自己,可是看那眼神却又好像什么也没看。
“啊?”眼神终于从墙上的日历上挪了下来,停在穿着水衣子,已上好了妆的赭衫军脸上,“师哥,何事?”
“……前面没事,寻常冲突而已。”赭衫军定了定,其实也有点心不在焉地回答。
“……上错茶?”眼神一闪,苍似乎又镇静了起来。
“是啊,是啊。”突然一个声音传了过来。
“经理?”苍、赭两人同时回头——黑狗兄最近似乎忙着明年的合同事务,东奔西走,少来后台,不过今日出现,确然便带着喜气了。
“我过来时正好赶上了,刚才问过园子老板了,生意人的事而已。那客人之前多喝了几杯,已经被朋友劝走了,几位老板不要在意。……这个,几位老板都在啊……孽老板呢?”数了数后台的人头,黑狗兄察觉了异样。不过,孽角是黑狗兄的远亲,据他自己说还小了一辈,是以封云社的人从黑狗兄嘴里听到“孽老板”这个称呼,总觉得好笑。
“咩咩早晨起来有点咳嗽,孽大哥陪着师姐抱她看郎中去了,怕是晚点来。”白雪飘说了一句,这时唱开场曲子的爱染嫇娘已经将要出场了。
“哦哦,孩子要紧,孩子要紧。孽老板一向言而有信,无妨的。”黑狗兄笑笑,“那我便先将这好消息说了吧,商乐舞台!明日请大家去一趟,踩踩台子!”
“哦!黑狗兄,这合同难道你已经……”听到这话,后台人人精神一振。
“都谈妥了,就等明日几位老板和商乐的经理和东家见面了!”黑狗兄接过天草端来的茶杯,先说了一句,随后便大口喝水。
“哈,太好了!”听了这消息赭衫军也欣然起来,有点兴冲冲地转头看着身后之人。
露出淡淡的微笑,只是后面的话,有点听不进去,苍等了许久,才想起说一声,“经理辛苦。”
“什么什么什么!?”
手刚刚握上办公室门钮,部下便跟上来禀报,断风尘眨眨眼睛,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双仪舞台发生群殴,多人受伤……”
“怎么又是……”断风尘才刚刚坐下,听清了之后,更是腾得一下弹了起来,“是……南岗子那个双仪舞台?”
“是……正是封云社领衔的……”坐在外面落雁孤行看不过去了,靠在门口插嘴。
“断厅长……伏婴先生来了……”门卫跑了进来,不过话还没说完,跟在身后的访客已经迫不及待地进来。
“断风尘,你抓了孽角?!”伏婴师的语气带点焦急又带了些无奈——因为之前滥用职权,干涉报业运作,十一月初三D省大帅命令到时,通告全省,引以为戒,本人则停职在家反省。伏婴师今日之前,一直在弃公馆内照常工作,只是很少出门。
“是啊,他在大街上和人打架。”办公室内突然就这么乱作一团,断风尘只觉得头有两个大了,本来明天大帅便该回来,怎么突然感觉今天就怎么也熬不过去了:
大帅不在J城,警察厅长其实事情不多,都是手下人忙碌。断风尘新婚不久,下午无聊便在自己办公室的躺椅上休息,临近下班时,突然便被吵醒。清醒之后,出来看时,大厅中抱着抽泣的咩咩满脸焦急地赤云染和立在一旁各执一词,互不相让地孽角和另外两个路人的争执声已经吵得人头大。断风尘过来询问,才知是孽角和赤云染带咩咩看病回来,路过一条窄巷时,对面跑来两人险险将赤云染和咩咩撞倒。孽角不满,理论两句,不料对方也是火爆脾气,纠纷竟就演变至动手斗殴,越打越凶,惊动了周围居民叫来巡捕。本是小事,可惜那两个人不禁打,巡捕赶到时,已经都被孽角打翻在地,爬不起来,唯独嘴里还不干不净。孽角本来脾气就不好,听不得挑衅唯有下手更重,如今反倒显得蛮不讲理了。
一些居民围观,不明就里地指责,倒叫断风尘有心放水都觉得心虚,更因为之前伏婴师的前车之鉴,他也只好当做不认识,只是吩咐部下公平处置。唯独咩咩发烧,哭得无力,而赤云染要做证人不得离开,断风尘见孩子可怜,情急之下,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叫夫人绯羽先把咩咩抱回家照顾看病。
不料刚刚将急急赶来接走咩咩的绯羽送回家,转身回来便又出了这等更大的事件。
“孽角压轴戏未出场,观众喊了倒彩,听说被一群来路不明的人呵斥,随后更有出手。”伏婴师脸色难看,这消息还是从《每日新闻》的渠道得来,看来,至少又是有心人告知了。朱武今早去水屯同弃天帝会和,准备明日的讲武堂开学典礼。感觉到事不寻常,他也只好赶紧出门,略微打听之下,便赶来警察厅,这时,孽角的事情已经处理完毕,是以他并没有见到。
“厅长,双仪舞台那边情形混乱之极,不知道哪来一群人,见人就打,连闻讯赶去的记者都挨了打……”有一个巡捕冲了进来,跑得满脸是汗。
“快走!”断风尘也觉得事态不对,抓起桌上制服帽子,戴在头上,冲进办公冲进办公大厅,喊了一声:“没事的人都跟我走!”顿时,浩浩荡荡,赶往南岗子了。
……
“苍先生……”伏婴师敲敲额角,这次是真的觉得头疼了。
晚上,一行人赶到南岗子时,戏院内早已是一片狼藉,除却受伤被打之人和愤愤不平正在质问戏园和戏班负责人的观众,肇事者早已走得一空。众目睽睽,断风尘也不敢草率处理,先命人将伤者送医。只是众怒难平,不得已之下,也只好将戏院老板,封云社的经理黑狗兄以及班主苍,以及一些证人带回警局分别询问,赭衫军众人想要一起跟来,被苍劝阻了。
此时,断风尘这时去询问其他人等,只有伏婴师陪着苍在办公室就坐,旁边那个座钟已经指向一点了。
“……我……真的不知是怎么回事……”来到警局,才知道孽角因为打架斗殴,有碍治安,被处拘留三日,已经送去新华院临时监狱执行了。苍只觉得恍恍惚惚,这几日的混乱,真的叫他心力交瘁了。
心里知道真相如何,只是此时已经并不重要,伏婴师心中所烦恼乃是此次混乱只怕被那些记者渲染演绎之后,不知又会变成何等局面,沉吟一下,已经明白关键所在,便直言说:“只是……起因乃是封云社与观众的纠纷,若说那些人与班主不相识,只怕难以取信他人。”看见苍慢慢低了头,伏婴师吐了口气无奈继续:“……事情太过凑巧,若是没有筹划,怕不可能,我想应该是什么人刻意栽赃了。”
“啊?”苍先是一愣,随后眼睛垂了下来。
“……除了您,封云社还有其他人……嗯,有什么厉害的仇家么?”其实看着苍表情,应是已经明白了,伏婴师突然觉得是自己多虑了:尽管身份和地位的限制,让面前这人的能量显得微不足道,然而就因此看轻他的能力和坚强,是自己的不是了。
眼睛微微睁了一下,想说什么,却又停下,苍再仔细想了想,斟酌说:“封云社……只不过是不值一提艺人,惹不到有如此能力的大人物……”
“那……就应是针对您……或者大帅了……?”
苍又垂了眼睑,点了一下头,算是认可了这样的说法。
“……苍先生,您先回去吧,这事……明日大帅应该就回到J城了,这些事,还是让大帅来处理吧。”
“嗯,明白。”苍点了点头——弃天帝将要回城,大约这是最近听到的唯一一个令自己觉得略微安心的消息了。
旧历十一月初七,苍难得在他人之前起身,却也不出屋,只是坐在床上发呆。
天终于亮了,外面的院子也渐渐热闹起来,却没人过来打搅他。直到约莫着接近十点了,赭衫军才过来敲门,轻声问:“苍,起身了么?”
“啊?起了……师哥。”似乎是终于从一片恍惚中回神了,苍下床开门,却见赭衫军头戴礼帽身穿大衣,竟是一副将要出门的样子,脸上露出些差异担心,问说:“师哥何处去?”
“不是说好了,大家一起去商乐舞台么?”
昨天苍回来简单对大家讲了一下处理结果,便已经过了半夜。今天早晨没有动静,自然以为他还在睡觉,便没有过来打搅。不过等到这个时候,众人不由地着急,便让赭衫军过来看看。
“啊!”
“大家都准备好了,你也快些吧。”
“……好。”
商乐舞台现在的大东家其实常年在京津一带经营,在他偌大资产之中,商乐舞台只是个小买卖,是以也不太上心。只有年底的时候才过来查账或是安排第二年的经营计划。因此听到舞台经理向他介绍封云社时,这胖乎乎的中年商人还是有点懵懵懂懂的,直到听见苍的名字,才似乎若有所悟的点了点头,心中所认可的,大略只是这位老板和那些权贵的交情了。
“哈哈,苍老板,久仰大名,久仰大名啊!”便是因着这样的认知,当封云社的众人走入这紧邻J城火车站,地处繁华地带的大舞台的接待室大厅,大东家竟是放下手中的水晶放大镜,难得起身相迎了。
“大东家。”苍慢慢点头,向前跨了一步。
“苍老板,幸会幸会。”不知道是真的如此习惯说话还是因为大腹便便脖子短粗的关系,大东家说话的时候,下巴几乎要翘上天去了慢慢的说,“我在北京津门,也曾经拜会过总理和军务总长两位……”语气顿了顿,看苍不像是要接话的样子,只好继续说:“听说督办大人和这两位乃是同窗。”
苍脸上露出了听不懂却完全明了地神色,静静地等着对方将这怎么也扯不上的关系说完,才继续说:“承蒙大东家抬爱,封云社明年便请多多指教了。”
“啊?哈,哈哈,”几声干笑,大东家似乎已经明白了苍的性子或者只是觉得对方故作清高而已,脸上的表情也严肃了几分,又把下巴再抬高一点,拖长了声音说:“合同的事,他们去管,我能够结识苍老板便足够了……啊,不,不……其实,苍老板能够在商乐登台,也是莫大荣幸了。”这人是标准的商人,语气很和缓,然而那淡淡地笑容却又带着一点点傲慢。随后,慢慢走回自己的办公桌,侧头看看一直跟在一边的舞台经理,说:“拿过来吧。”
“是,是……”瘦削的经理将早已准备好的演出合同放在了桌上。
“这……这就签合同了?”黑狗兄简直不敢相信,竟是办地这么痛快。
“呵呵,我生意上的事情很多,不喜欢浪费时间。”大东家拿起放大镜,看了看合同,“苍老板既然到了,那更没有什么说的了。”
“哈哈,是。”黑狗兄喜笑颜开,转头看着后面也是显出轻松神色地众人。
然而便在此时,苍突然微微向前迈了一步说:
“大东家,有件事,苍需要说明……”
本应是欢欣鼓舞的时间,却因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而静默得紧张,终于,见那脸上不带任何表情的青年,又慢慢地跨前一步,没有接对方递过来签字的钢笔,而是一字一顿地说:
“……苍过了今年,便会退社,不再登台了。”
说完了这话,本以为大家都会惊讶地叫出来,却是听不见一声异议,又等了片刻,对面那穿着黑色马褂的商人终于带着些惊怒,说:“……这怎么可以!”
“……封云社除了苍,其余之人都是好角儿……断不会让大东家……”
“你们这是欺骗!这是商业欺骗!”
话语被打断,眼睁睁地看着对面的人一把将那份自己和同门一直不敢期待的合同抓了回去,苍尽量保持着话音的平稳,说:
“……这是苍的私事,连同门和经理都不知情。没有提前告诉您,是我个人的错处……”
“苍老板你未免……太不晓事了……”大东家似乎因为自己心脏不好,强将火气压了压,“……若非为了苍老板您,我们何苦……唉……抱歉,这件事情我需要重新考虑。为了不再浪费彼此的时间,众位老板请回吧。”
“……抱歉。请您务必再考虑一下。苍在不在台上,真的对封云社并无什么影响。”慢慢低了头,轻轻地说,只觉得脸上发烧刺痛得很了,却强迫自己继续。
“苍,算了,走吧。”赭衫军走了过来,拉着苍,转身,才见身后的众位同门,早已开门出去了。
不记得是怎么走回封云社的,进院子已经是下午了,赤云染和爱染嫇娘也不说话,换下了特意穿上地体面衣服,穿着粗布袄去厨房给大家做饭。因为原琢磨着今日签完合同在外面吃席的,因此出门前灭了火,这时候清锅冷灶,再烧起来恐怕要些时间了。
大家坐在正堂屋都不说话,只有黑狗兄来来回回走了几圈,突然懊恼地“嗨”了一声,抬头看着苍,说:“苍老板,您这个样子,我这经理也要做不下去了!这么大的事,都不提前跟我说,丢人不提,您这……是不信任我了?”
“苍……并没有这个意思……“慢慢地摇头,”……抱歉了。“
“可是……”其实气还没消,然而看着对方那脸色和神情,最后还是心软,“啧”了一声,“您……的处境和想法,我也不是不明白,只是……”
“经理……这事情我知道,其实是我没让苍告诉大家。”赭衫军突然开口,便继续地说下去,“是我不想让大家心中难受,只想着能平平静静的过到年底……抱歉了,是我自作聪明了。”
“师哥……”苍抬头,皱着眉头,“你不必……”
“这是苍为了赭杉,被迫答应弃天帝的条件……”脸上表情严肃,根本不给他人插言的时间。
“哈,挺好。”
一片沉默之中,紫荆衣突然冷笑了一声——今天一早,金鎏影又不见了踪影,他一直生气不语,这时说话就格外尖刻了,“……对苍来说,也未必不是好事,既然大家都是亲如一家的师兄弟,理当祝贺啊。至于大家以后如何,苍师哥也不是有求必应的土地爷,管不得那许多了。”说着一对眼睛看着嘴唇微微抖动地苍,“……照我说,这J城不呆也罢。唱完今年,卷铺盖算了。”
“是啊,师哥!咱们跑了算了,我听说关外阿修罗和弃天帝不对付,你跑了去,弃天帝也未毕便能再动你了。”黄商子本来是想要反驳紫荆衣的话,却不知怎么脑筋一转,竟是有了个主意,而大家也都纷纷附和了。
苍摇了摇头。
“师哥!”
“……我……”苍刚说了一个字,赭衫军已经挺身站起,正要喝止,却听得外面“咣当”一声,院门已经被人踢开了。
“封云社管事的在么?”这话是对着从厨房闻声出来地赤云染说的,白雪飘立刻跳了起来,跑了出去。
“这人又在第一楼闹事,看在少帅面子上,我们把人给你送回来,你们自己管好!”
“啊!金师哥!”
听到白雪飘和赤云染齐声惊呼,紫荆衣也立刻跑了出去。
……
“这是他这几个月欠的账单……我们女老板宽宏大量,只要年内还清,就不收利息了。”
“谢谢,谢谢……”黑狗兄从那壮汉手中接了一张纸,看到一半,手就开始抖了起来,“苍老板……这……”
“金师哥……你……”
“怎样?”金鎏影冷冷一问,他其实并没有太大损伤,只是羞怒到了极点,身上还有酒气,眼睛更是通红。
“金师哥……这是第一楼的账单,您……是去……”
“哈,第一楼头牌五色妖姬,我在她那里过过几夜而已……”冷哼一声。
“金师哥……您以后……不要再去了……师父遗命,大家……洁身自好。”伸手拦住了要说话地赭衫军,直接说。
“你管我?!”金鎏影眼中带着邪火,又再看看周围众人,“你哪有资格管我?!老子好歹是去睡人,不是去被人睡!”
……
“金鎏影,你这是什么话!”黄商子愣了愣,突然吼了一声,“没人捆着你去逛窑子!也没人扯着你去那地方争风吃醋!”说着挥拳就要冲上,不过马上被身边的人拦下来。
“金师哥……这是两回事啊。”墨尘音一面拦着黄商子,一面回头,有点为难地说,“苍师哥他是迫不得已……也是为了……”
“是啊,金师哥您方才的话太伤人了……”
众人相劝,金鎏影嗤笑一声,将头偏过。
“是啊,苍班主是大家的衣食父母,干什么干什么你们都说好!”紫荆衣突然嘟囔一句,虽然一直不满金鎏影去外面风流,但是,见到大家都纷纷指责,紫荆衣反倒不平起来。
“哈,小紫说得好,这戏班子,呆不下去了,咱们走,去那里不能吃饭!”金鎏影说着一把拉起紫荆衣便要出门。
“哎呀,二位老板,二位老板息怒啊!”一直没出声的黑狗兄此时赶紧拦在门口,“今天大家心情都不好,只能越说越僵啊。都是自己兄弟,冷静冷静,冷静冷静什么事情说不开……大家都别说了都别说了,几位老板都累了,先回屋休息休息,休息休息!”
“金师哥……”苍自从被抢白之后,一直不语,此时突然开口,慢慢说:“……苍唱完今年,便要退社了。以后,就全靠金师哥和大家,继续吧戏班子经营下去了……”
“啊……”金鎏影愣了一下,看看紫荆衣,又看看赭衫军,定了定勉强说:“那就……恭喜了。”随后,转身下堂,回自己房间去了。
……
众人渐渐散去,只剩苍还坐在原地,赭衫军和黑狗兄亦沉默在旁。
“苍老板啊,我好歹比你们都大,有句话说啊,”黑狗兄点了烟袋,抽了两口,才叹了口气说:“……有句话叫劝赌不劝嫖,虽然是逢场作戏,但是若说是完全没感情也不尽然,您这么猛地一下子和金老板说,他定是不会听的。”
“苍,金师弟和你一直有点不睦,还是我去劝他吧。”赭衫军刚才几次都想开口,却一直都被苍拦着。
“……还是我去说吧,无论结果如何,我也是要走的人了,怎样都无所谓……若是让大家和金师哥闹翻,对班子今后不好。”此等情况,苍也不再隐瞒自己的想法了。
“唉……苍老板、赭老板,其实……算了,我先回家,商乐舞台那边我再努力看看……”本想劝一句“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人世聚散不能强求,只是实在是说不出口了,摇了摇头,叹口气说:“走了,走了,都歇着吧,不用送。”说着,也下了正堂,穿过冷冷清清的院子。
赭衫军和苍在屋内,对坐无言,听得黑狗兄的脚步渐远,正要说话,却又听见院外竟是汽车停下的声音,随后竟是一个人慢慢走了进来。
“大帅请苍老板去一趟。”
立在院子内,无人阻拦也没人迎接。封云社此时气氛不好,也在伏婴师预料之中,看着堂内两个人,安安静静地说。
苍点了一下头,进屋去换了衣服。
伏婴师将手一摆,“汽车在外面等候,请您这就上车吧。我还有点事情向赭老板请教,恕不陪同了。”
“……好。”本想问问昨天的事情处理得如何,不过既然大帅召见,直接问他也是可以,况且此时精疲力尽,实在没有什么力气开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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