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场 天波别业C

“这是……”已经是半夜了,坐在车上无人相陪时,苍顿觉的劳累,又想想即将见到的那个人,莫名的放松,便将头靠在后座,小憩了一下,再睁眼,车已经停了,下车望去,满眼都是漫无边进的黑暗,飒飒风声传来,浑浑噩噩中情不自禁一个寒颤。

“苍先生,这里是天波别业啊。”补剑缺亦下了车,走向望着面前大明湖发愣的苍,提醒道。

“哦……”这才转身,其实只是心里默认了,这等大事过后,弃天帝一定在麟趾巷公馆,却不想竟还有闲暇,在别业休息,这恍惚甚是莞尔。转过身,才慢慢适应了黑暗,借着那仅有的一窗亮光,看清了面前小楼在夜幕中的剪影。

“苍先生,我去停车,您请自己上去吧。”说这话,补剑缺其实是又心急着回去看发烧的小儿子了。

“好,您请便吧。”点头回答一声,苍便慢慢步上别墅大门的水磨石台阶,门卫开门之后,立刻便听到满耳的自己所唱的【贵妃醉酒】了。

“长官。”

扶着木栏杆慢慢踏上楼去,却见起居室内,弃天帝坐在沙发上瞑目听戏,而葱花和两只小猫此时也终于安逸地在他腿上身旁卧着。

听见苍的声音,弃天帝扬了扬眉毛,睁开眼,将在腿上睡得正香的葱花抱起来放在一边……


虽然主人不在,麟趾巷弃公馆内的办公区还是灯火通明,断风尘、伏婴师和任沉浮三人正在会议室内,交换这一晚上的各种情报和成果。

“哎呀,这,这,……”其实,所谓交换,也就是断风尘将两位同僚叫来,先商量些对策。“薄红颜没有出现,恨不逢宴席中虽有监视,却还是被他从茅厕窗户逃了出去,只抓了坐以待毙的贾命公而已。这叫我如何向大帅报告。”

“恨不逢会逃,也在意料之中,况且就在大帅眼皮底下,这事没有你的责任。”任沉浮淡淡笑道,“苍老板出现,他父子应该就明白大势已去了,不过想来,当时所有人的注意力,全在苍先生身上,所以才……”

“可是薄红颜却是走得蹊跷了……”伏婴师其实心中还在盘算,说话也少了些果断。

“嗯,她的办公室是在三楼,我们看了,应该是从后面跳窗而走……可是……她一个年长的女流,无人帮助怎会有这样的身手……你们有听说过么?”对此事,断风尘一直觉得蹊跷。

“没,并没这方面的迹象。”任沉浮摇了摇头。

“除了薄红颜,第一楼还有什么人逃了?”

“我正让他们用花名册查对,一会儿应该就能有结果了,嗯,现在还将所有人扣着,只有封云社那个经理,他不是来嫖娼的,我怕惹麻烦,让他先走了。”

“他?不会是他。”伏婴师摇了摇头,然而心中却又一动,似乎触动了什么了。

这时,外面走廊一阵脚步声响,应是留在现场的部署终于核对完毕,来送消息了。



“便是如此,薄红颜、五色妖姬在逃,余者还全部扣押在第一楼,那些嫖客,已经放走了。”

终于来到天波别业,穿过有两名仆人正在将沙发罩拆下来送洗的起居室,立在书房的时候,断风尘脸上的汗水一点也不比方才少,而任沉浮和伏婴师脸上也露出些忐忑了。

“其他情况?”弃天帝是被从床上叫起来的,这时正坐在书房的桌子后面,似乎是心不在焉地低头整理着还有点凌乱的头发,然而只是瞥了一眼面前三名心腹,便知尚有些别的变故了。

“是……有人回忆说,似乎是在薄红颜逃走的后窗附近,见到了金鎏影……因此,我们怀疑,帮助薄红颜逃跑的很可能是此人。”努力再三,断风尘也只能如实上报。

先是看了伏婴师一眼,弃天帝才缓缓回头,说了一声,“继续查吧,我要确实的信息。”

“是!”三人异口同声回答。

“……如果证据确凿,不用顾忌。”

“大帅,那要如何处置魔晦王和贾命公呢?”

“魔晦王三天后枪毙,贾命公……他昨晚放子逃生,独自留下的气度我很欣赏,别为难他,找个地方让他慢慢养老吧。”沉吟了一下,终于下定了决心,“任沉浮留一下,你们两人先去吧。”

……

“大帅,还有什么吩咐?”跟了主子这么久,被单独留下的次数自己也记不清了,只是这是最近几年来头一次不知道被大帅留下要做什么了。

“……萧中剑,你看他如何?”

“嗯?大帅指哪些方面?”

“他来帅府的目的……”

“……萧少爷只来了一天,尚看不出有甚其他目的,不过,对少帅……他对少帅,似乎很感兴趣。”

“嗯?”

“……我觉得可能只是好奇或者,对战事很紧张吧,毕竟对外来说,这是少帅第一次战场,不知内情的人心中必然还是会有些忐忑的。不过,他曾在席间问起东宫有关少帅的事情看来他似乎是不知道少帅确切是谁……”朱武化名苍日接近萧中剑这种事,虽然不曾听伏婴师提起,但对于任沉浮来说,察觉也并无困难。

“哦……你明天去向伏婴师要‘无人’的资料,以及最近三年D省省学生联合会的记录。仔细看过之后……应该时间也足够你观察萧中剑了,然后再来向我说你的结论。”

“是。”任沉浮不再多说,躬身退出了。


走出书房,天还没有亮,慢慢拉开对面卧室房门,走廊里的灯光照耀,见苍还睡在床上,弃天帝也便宽衣坐在床边,拉开被子躺在苍的身边。

……

被里是温的,弃天帝一皱眉头,向前凑了凑,将苍抱在怀里。

“醒着?”

“是……”声音虽小,却是清楚。

“不舒服?你在发抖……”不甘心地将怀里的人抱紧,这颤抖似有似无,分外陌生了。

“无……”苍用了最大的努力克制,才叫自己没有真地颤抖起来,本来只是起身解手,却不知怎地竟就拉开门,听见了对面房门虚掩的书房内的谈话……


“唉,其实那天大帅要是听了伏婴师你的建议,先将这两人处理了……”

“嘘……既然碍着苍叔,大帅也只能等到有确凿实据,才能动手吧。”

“添乱啊……”


“起来!”

身后抱着自己的人突然一挺身坐了起来,本已温暖过来的身躯,又接触到了冰冷的空气,纵然壁炉里燃着的木炭噼啵作响,也丝毫不能增加暖意。台灯点亮,苍转身寻找已经下床的弃天帝时,见他坐在壁炉前的沙发上,拿出了也许不是同一只,却也没有什么区别的酒杯和半支红酒了。

“来,红酒是好东西……”脸上也不带着笑,声音却还温柔,苍慢慢走过来,瓶口竟撞上了杯子,幸好马上就被扶稳了。一把揽过只穿着睡衣的苍,放在腿上,端起面前的酒杯,略微等了一下,才说:“特别是冬天,对身体有好处。这是上次那个要捅你一刀的德国医生,说得最中听的一句话了。”

苍没说话,玻璃杯的边沿已经碰到了下唇了,今晚的酒,当真喝得太多了。

“今晚的戏……”本应早就说起的事情,却到了这个时候才有时间提起,弃天帝看着苍慢慢喝下那杯美丽颜色的液体,“还真是俏皮了。”

苍蹙了蹙眉,一时间听不出来这话的语气,不过其实却也不太在意说话的人是什么心情了。

“哈,不听话还是不懂我的意思?”这么说说,已经禁不住又抬手在那还睡得粉嫩的脸颊上捏了一把。

“……封云社人手不足,只能做此权宜。”脑海中还是一团混乱,方才听到的只言片语想问却又说不出口。

“哈,本应罚你,不过看在那俏皮的小周瑜的份上……刚才在客厅沙发上,就算罚过好了。”

“长官……”

脸上热热地发烧,被之前的厮磨消耗和之后的熟睡压抑的酒兴此时又在被这香甜的饮料和对方的手指勾了起来,苍捧着轻飘飘仿佛不存在的杯子,任由弃天帝慢慢将他的手指从杯腹慢慢掰至下面那细长的颈子,凑在耳边轻声说:“喝红酒,要捏这里……想说什么?”

“……没有。”苍手中捏着空杯子,不自觉地靠头在对方肩上。

弃天帝看着对面凌乱的似乎还能见到余温的床铺被褥,眨了眨眼睛,嘴角翘了起来,“我不是不懂徇私的圣人……”感觉到对方的本已经放松的身体再次紧张了起来,弃天帝从他手中拿走了酒杯,放在茶几上,看见被那杯子扭曲的陆离的屋内一角的图影,想起第一次苍就站在这样坐着的自己的面前,紧张却又镇静地向起自己请求关照同门的样子,继续说:“可是,也不是……看不清大局和利害的蠢人。”

“……苍,明白。”沉默了半天,也许是走思或者说干脆心思就全被其他的事情沾满了,苍过了许久才恍若回神一样明白了过来,脸上不自觉的露出了比痛苦还要让抱着他的人介怀地平静,简洁的回答之后,扭回了头。

弃天帝看着坐在自己怀里的苍的侧影,不知不觉的又抬起手摸着他脸颊,热热的,不知是对方的酒意上来还是体温升高……弃天帝又看了一眼凌乱的床铺,打横抱起怀里的人,慢慢放了上去……

“长官……”不是厌烦或者是撒娇,只是有点不解对方的食言——除非是“戏”,否则,即使只是玩笑般的言语,D省大帅只要是说出口的话,从未有不应验的。

“刚才是惩罚,现在是奖励……”——当然,弃天帝自然多地是办法让自己保持信用。



“老爷,少爷电报。”

“拿来我看……”

苍其实觉得自己应该是睡得不甚安稳的,因为一直想着要早些起来赶回封云社去,然而在些些混乱的梦境中,听到这对话,并没有觉得奇怪或是什么其他的反应,只是似乎是在几秒钟之后,才猛地醒悟,强迫自己睁开酸涩的眼睛,看着用左臂搂着自己的弃天帝完全没有起身地意思,仅仅从被子里伸出赤裸的右臂,接过那单薄的纸,嘴角翘了起来。

……

“长官……”等了不到几秒钟,等到弃天帝将电报放在床头,苍迫不及待的开口了。

“嗯。”哼了一声,弃天帝微微侧头。

“苍想告辞……就不吃早餐了。”

侧头瞄了一眼床头的闹钟,弃天帝竟是爽快的回答:“好啊。”

“……”脸上露出诧异,答应的这么爽快,反而让苍觉得是不是又有什么别的变故或者打算了。

“起来,该吃午饭了。”弃天帝好像年轻时对儿子恶作剧之后那样的笑了起来,毫不介意的掀被下地。

“山水极妙,住处不错,主人盛情,到日即以炖得极烂的猪头肉款待。听说明天会有人再送两头大肥猪来,主人要带我去下刀。乡下猪没肥肉,就是皮厚。宰杀容易,一捅就死,唯恐柴火不够,炖不大烂。”

像萧中剑这样的富家子,根本是没有见过杀猪的,但是读着这份电报,只觉得一阵恶心。

……

听说今天上午收到了少帅的电报,不过D省督办还在别墅,想来在弃公馆的办公室是看不到得了。萧中剑虽然明白这事理,却仍是自觉不自觉地一直借故在任沉浮周边探问,对方倒也是善解人意地大方,微微一笑,便从那虽然公事繁多,却仍是整整齐齐地办公桌上拿起压在砚台下的薄纸,递了过去,“想看?拿去看吧。”

“这是……”萧中剑看过,捏着电报纸的手在抖,却也只能尽量很平稳地淡淡问。

“大帅刚刚看过,这是来电话命我备份归档,不过,毕竟是少帅的电报,应该还有很多人想看了。”语气虽然淡淡,只是却让人琢磨出一种不能批量油印,全帅府传阅的遗憾。

萧中剑无言以对,尴尬地一侧头正看见门口的高大座钟——他记得电报是早晨九点到的,而现在已经过了十二点了,“……少帅,他……”稍稍平静了一下,慢慢放下手中的纸,把下半句“是去前线学杀猪的?”生生咽了下去,感觉却比吞下一整块肥肉还要难受了。

“嗯。”任沉浮就算没有一大堆事情要做,也绝不会向这个才来实习的青年解释什么,将电报收好,侧头想了想,说:“萧少爷,本月4日是瞾云裳小姐五七,东宫少爷之前应去莲花山看墓地,您以大帅的名义发函慰问吧。”

“……好。”瞾云裳过世的慰问函——萧中剑抬手揉揉额角,来这里之后,很快就被任沉浮发现了专长,将起草社交函件的工作一式推了过来,萧中剑只觉得,从评价少帅“业已成年”那句话开始,自己这几日所说所写的假话,比之前的二十年都要多了,嗯,好像也不是这样的。

“补剑缺,”这时,任沉浮自顾抓起桌上电话机的听筒,接向后面的警卫室,“备车,大帅下午要来,苍先生也要去封云社。”

“啪!”的一声,转身的萧中剑碰翻了桌上的红墨水。

“萧少爷!没事吧?”扬了扬眉毛,其实刚才是看见了的那摇摇欲坠的墨水瓶,不过只是那一瞬间讲电话占着嘴,没有来得及提醒,此时,任沉浮赶紧放了电话听筒起身探问,

“无……”虽然是文人,萧中剑毕竟还是年轻,动作和反应都是不慢的,及时用身体一挡,便已经反手接了瓶子,桌上地上倒是没什么损失,然而手忙脚乱接过任沉浮递上的手巾,却还是不能阻止血红的颜色染上腰际。

“……您……回去换件衣服吧,大帅已经起身了……应该快过来了。”任沉浮也抓了几张桌上的棉纸帮忙擦了几下,不过看着驼色地洋服衣服后襟下摆还有裤子上的痕迹扩散渗透,着实触目惊心也颇有碍些观瞻,而且,染色那个位置……只怕哪里也坐不下去了。

“……好……”突如其来的狼狈加上之前些些信息勾起地怨气和焦虑,萧中剑整个人其实已经变得有些恍恍惚惚,看看满手的红渍,也没法收拾什么东西,只得先去附近的水房简单冲了一下,便抓起门口的大衣,将后腰上的痕迹盖了出了公馆。

“……无患?”

在洋车上如坐针毡的回到自己家,换衣服的时候才发现墨水的渗透远比自己想的严重,又拖延了这么久,情况越发不可收拾之下,只好把全身内外的衣裤都脱了,去浴室简单冲擦洗了一下身体,才出来更衣。一面系着衬衫扣子,同时用脚把已经很难清理的套装和衬衣里衣之类简单归拢在门口。这时才看见正敲门进来准备取衣服的竟是和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管家之子。

“嗯,少爷,我今天才回家的。”因为受到了督办放假令的影响,终于在青岛开始学西医的青年也能提前回家了。

“你去给公馆去个电话,我有点不太舒服,下午请假。”才只穿了衬衣,发梢还有点滴水,看着衣柜里的收拾得整齐干净的外套,萧中剑突然有种厌烦的关上了柜门。

“……少爷,哪个公馆?”其实才刚刚回家的青年有点疑惑的问。

“……弃公馆,D省大帅……”人已经躺在床上,萧中剑一只手无力的放在眼上,另一只手已经攥紧了拳头。

其实原来是在一家中医馆做过学徒的,金无患看看少爷的气色,心中有数之余也不再多说什么,只走过来,帮少爷拉开了被子,略微盖上,也就收拾了脏衣服轻轻关门出去。

“混蛋!”听到门被关上,萧中剑哼了一下,竟是呜咽出声,这些天衣冠楚楚彬彬有礼其实无非就是在为一群混蛋工作罢了。

……

“儿!儿啊!”

突然听到有人狂敲自己的房门,萧中剑揉揉眼睛才发现自己竟是迷迷糊糊睡着了,而门外传来的竟是父亲急切地声音。

“父亲!”猛地坐起来,觉得头有点疼,约是冷天湿着头发睡着的结果,不过父亲叫门甚急,也只好先跌跌撞撞的去开门。

“儿啊,你没事吧!”

“父亲?”眼角还有刚才生气时挤出的眼泪的痕迹,萧中剑下意识的用手指蹭了一下,却突然被父亲一把抱住,推进了屋里。

“父亲?出什么事了?”

“剑儿,你……实说,在……大帅府遇到什么事了……慢慢和为父说……别怕……发生了什么都……不打紧……”萧振岳声音颤抖,先把门关上,才又将儿子搂在怀里,想起刚才路过洗衣房,现在又见到儿子只穿了一件衬衣眼角有泪的情景,就差老泪纵横了……



“哈哈哈哈!”坐在自己的房间里,看着难得跑来串门,还脸色难看地要命地萧中剑,冷醉笑地直不起腰来。

原本被冷风吹得有些风寒的先兆,不过被刚才父亲一闹气出一身冷汗热汗,萧中剑尴尬万分跑来冷家的时候,已经半点难受都没了。

“小心点嘛!”冷醉给萧中剑又倒了一杯热水,“弃天帝素行不良,伯父他那颗心一直放不下来啊!而且,你会碰翻东西,也算是百年不遇了啊,要是我也绝对……哈哈哈哈哈。”

“哼,老子荒唐,儿子饭桶!”萧中剑又恨恨骂了一声。

“哈哈哈,不过萧兄,你因为这件事骂弃天帝呢,他实实在在是有点冤枉的,罪魁祸首还是那个猪头少帅吧?”

“唉……”叹口气,其实说弃天帝荒唐,倒是指别的事了,不过,萧中剑不是乱嚼舌根的记者,大帅几时起身,又和谁一起过夜之类的讯息,实在是不会如同报纸新闻一般随随便便捕风捉影地说出口的。

“伯父的反应倒是正常,不过我其实更想知道若是苍日知道……”

“……我要……做点什么……”提到那个人名,萧中剑眼睛有点发直,突然又亮了,“冷醉,学生联合会那边,没什么动静么?”



“阿嚏!阿嚏!”

趴伏在山间枯草后面的小沟中,吞佛童子无奈地看了一眼身边还在抽着鼻子的少帅,头顶的一大群乌鸦刚刚飞过,而远处的一小队敌人也紧张地停了下来,“别管什么时机了,既然少帅已经下令,打吧!”更加无奈地向身边的部将一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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