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场 封云社I

弃公馆是有两辆车的,一辆常随大帅,而另一辆副驾,却恰巧刚刚接了调遣要开出了。没有专车相送——毕竟自己与苍不同,趴在床上的伏婴师也并非弃公馆的主人。

赭杉军如此思忖着,走出生人莫入的麟趾巷,出来得早了,天光只是泛白而已,街市还都清冷的很,不得不又走了老远才叫到洋车,那拉车的把式也磨磨蹭蹭的不肯出力,等回到封云社所居的巷口,早就大亮,避让从内中出来的黑色轿车的时候,赭杉军才瞬间明白弃公馆那两轿车驶出是为何故了;也为此并不惊讶在院内见到也刚刚换了衣服出来的苍了。

……

“无妨,我来教,天草和伊达聪明,小孩子学得快。”

“哈,那就辛苦嫂子了,倒是我一时兴起多事……”苍正整理好了衣衫,在八仙桌旁落座,同蔺无双夫妇在厅堂内谈着什么,恰一眼看见赭杉军跨过二道门进来,便将目光转过,略一颔首说:“赭师哥,我也才进门。”

“嗯。”其实一路都在思忖从伏婴师那边得来讯息,却也是毫无头绪,赭杉军只是慢慢点了一下头,静了片刻,“伏婴师……伤的不重。”随后却连自己也纳闷,这种事情有何报备需要,便又想了想继续问:“你们方才在谈什么?可是要给天草和伊达开戏?”

“啊,不是……不是的……”只因和赭杉军是同一行当,还有担心他会有误会,练峨眉赶紧摇摇手,表情倒是轻松。

蔺无双插嘴说:“苍给他们买了识字课本,我们正在说教他们多认几个字,多读几本书呢。”

“嗯?”扭头看向苍,苍会买什么给戏班里的小孩子,倒也是稀奇——只因之前照顾众人生活起居,一素是赤云染的事务,几个年轻的师弟如白雪飘,也偶尔会自掏腰包买些小物的,苍似乎是不太会也无暇在意这种事情了。

“嗯……昨天……”苍微微颔首,“……多亏黥武少爷指点,在一处旧书店见了几本西式学堂的旧课本……觉得合用,就买回来了。”这么说着,脸上倒是露出回味昨日下午的省立图书馆之行的神色了。


昨日下午,送走了公干的D省督办,苍独自上楼在卧室床上小睡片刻,因为实在是没什么劳累处,故此打盹的时间却也不长便自醒转,百无聊赖出门来,路过楼梯口却正好看见穿戴整齐,正要出门的黥武了。

“啊,苍先生,你醒了啊。”中午被叔公一番教诲,觉得理所当然便要去图书馆看书的黥武本也想问问苍的意向。毕竟诺大别墅除却仆人只有两人,又算是长辈,自己出门总也应该打个招呼,只是才从负责楼上的仆人那里听说苍在午睡,也便不打搅了,此时到时有点欣喜地抬头看着扶着楼梯栏杆的苍,问:“我正要去图书馆,苍先生您要一起来么?”

“嗯?图书馆……”苍微微一愣,心中对这个所在颇有一动,“我没有去过,不要给你添了麻烦吧……”

“怎会?”黥武一笑,“那里乃是相当随意的地方,没有什么规矩,只消说话低声便好了。”

“哦……那你稍等!”如此说着却也有些迫不及待的下楼了。


弃天帝临走时,是留了一辆副驾的轿车在别墅的,下午的天气起了些风,街上也不见几个人,虽然路途不远,但是两人还是坐车前往了。

“来,苍先生!”今日的黥武莫名地多了几分活泼,面对跟着自己的苍,倒是减了面对弃天帝时的紧张和拘谨了。而苍也就这样跟在黥武之后,踏入了曾徘徊很久却未踏入的省立图书馆的大门,走进那高轩敞亮的屋内了。

……

其实也没在其中待个多久,约是以为前段J城的大学校和专科全都被勒令放假的缘故,屋内并没有什么读者,管炉子的也就偷懒,阴阴冷冷氛围,更让黥武确定了将喜欢的书本带回家去的念头。自己办好了借阅手续,却见苍还是站在进门的第一个书架前,却没有看书,而是转过身来等着自己了。

“嗯?苍先生,你不拿几本回去看么?”

苍有点尴尬的摇了摇头,“没看到什么……”柜柜陌生图书,便那样绵延的排到房间那头,而书脊上的题名,却还没有弃公馆大帅私人书房内的那般亲切熟悉。

“哦。”黥武还是年轻,并未真正懂得苍那摇头地含义,“也是,您也没有这打算……无妨,反正近的很,以后再来吧。”说着便夹着自己刚才挑好的精装的几本万国画册走出门,听得一侧难得略有嘈杂,扭头去,果然见到图书馆院内的一个角落倒是有几个学生模样的人聚集,黥武心中一动,也就跑了过去,才见当真又是图书馆在低价处理残破过时的旧书了……埋头又去挑了几本,一转头,却见苍也站在外面,拿着一本薄薄的课本,看得出神了。

“咦,苍先生……”

“嗯……我的程度,大约是这种还看得进去吧……”

“哦,这是西式学校的语言课本……苍先生想要买么?”

“嗯……不光是我,师兄弟们大约也是需要的……”

“您想买的话,那别在这里了,我识得一家书店,比这里便宜,挑头也多的。”说着付过了书钱,便抱着一大摞,走上了一直在对面街口等待的轿车了。


两人再回到天波别业,天已经基本全黑——出来本就晚了,先去图书馆,后来又拐进一条小街,去找那书店,料不到和那二手书店的店主竟能聊得热络,书没挑到几本,倒是耽搁了不少时间。只是进了别墅,却仍是不见弃天帝回来的迹象。用过晚饭,也就互道晚安,各自回屋看书了。直至深夜,苍才又沐浴出来。

别墅的仆人不多,倒是不像在公馆有戒神老者贴心,中午自己睡过之后,竟是没人来铺床的。苍其实初时也是不在意这些,只是立在床边开始整理略有些凌乱的被褥枕头时,才察觉到了一种陌生,特别是抖开并非自己所睡的那边的被子,将之铺平又慢慢的掖好被角的时候……赫然一愣……自己这是……穿着睡衣,在给弃天帝铺床了?

长出口气,先将手边的工作完成,随后就坐在床沿,神情竟是恍惚了——

事到如今,应将弃天帝当做自己的什么人呢……总不能是……丈夫吧……

苍的眼睑微微闭了闭,又睁开看着脚下的暖红的地毯,家人么……但是又和封云社的师兄弟们不同……不过……苍迟疑了片刻,却又不得阻止自己继续想起:其实认真说起来,封云社的师兄弟们,也并非真的那种血浓于水的家人吧……他们于自己又是什么人呢?兄弟?朋友?伙伴?或者,其实也只能是泛泛说起的亲人而已?从自己开始有了对些些片段的记忆开始,似乎便是和他们在一起,而同真正的亲人,也就是父母一起生活的岁月,若非还存着那张能够治愈自己咳喘的药方,只怕便要虚假得使人悚然了。

想到这里,便觉得冷了,便没有意识的躺倒,裹了被子,关了台灯,却又关不住已经打开的心思了……其实,只是想要安定的感觉吧,便是觉得无论发生什么,大家也都在一起……所以……才如此执着金鎏影和紫荆衣的去留,如此执着,只是为着封云社的这份安定之破灭而产生地本能地挣扎或是自欺而已么……只是,这样有什么不对么?还是说……

听得到似乎外面有成队的士兵跑过,还有汽车和鸣笛的声音,已在半梦半醒的沉思中,没什么精准现实的反应,唯有之前的颠沛流离和种种历险,却仿佛又被这如同梦魇一般的踏步声唤起,一幕一幕的翻过……其实在这样的世道之中,仍是锲而不舍以苦守一份安定为念,是自己才实在是不合时宜的吧……

弃天帝下车进屋,走进卧室的打开灯的时候,却正好是见到苍思及此处,又露出久违的泫然欲泣的模样望向自己了。



“嗯,所以我看了看,觉得苍的想法确然不错,”练峨眉见苍似乎走神,便接着说道,“虽然我小时家里是请先生的,但是这西式课本编的简单,教他们多认几个字还是可以的。”

“哦……”赭杉军点点头,“这是好事。”回想起自己当年勉强学字的经历,却也有点不想多说的意味了,而况,其实还是有别的事情要和众人参详,便又等了等,开口说:“我曾向伏婴师问询金鎏影之事……”虽然,对那人的话还存疑虑,然而不知是在想要求证还是想要证伪的心情之下,最后还是决定原文转述。

……



“嗯?冷醉……你这么神秘做什么?”

萧中剑刚刚结束了上午的工作下班回家,便看见好友已经等在卧室了,倒是又少有的困扰神情看着自己。

“萧……我昨天去了图书馆遇到一件事,越想越不对……来找你商量。”

“嗯?”

“我昨天在图书馆见到了黥武……”

“他?不是据说回老家了么?”一面换下外套,一面又怀着些许保留回答,反正遇到什么新鲜事,冷醉都会一句一句地卖关子说出来,倒也不急,顺着说就是了。

“而且,还和苍先生在一起。”

“嗯?他们认得的……苍去图书馆倒是少有……”

“可是,他们一起出来之后,上了一辆黑色的轿车啊!我问了我家司机,他说那是……帅府的车啊!”

动作停了一下,萧中剑出了口气,“昨日……听说大帅一直在议事堂开会,也许只是苍坐着车出门,见到黥武就邀请他……”虽然如此说。但是却觉得,心安理得享用帅府资源,这并非是苍更非是所认知的那个学弟会做的事情。

“我也想来着,但是……不像……黥武坐那车子,就像是坐自己家的一样啊!萧!“

脑筋和思绪慢慢空白,萧中剑沉默了一下,深吸口气,才说:“下午,我去帅府打听……在此之前,你我都不要妄自猜测吧。”

“嗯。这样最好。”其实心中也明白是为了什么,冷醉也点了点头,为了转换个心情,才突然说:“对了,你后天能请假了么?”

“嗯?为什么要请假?”

“咦?学生联合会要开会商讨北京请愿的事情,竟没有通知你么?”

萧中剑愣了愣,茫然的摇了摇头。



“苍,你以为……伏婴师的话可信么?”蔺无双听完,沉吟了很久,却仍是实在拿不定什么确实的主意,便抬头看着也一直沉默的苍,不过问了之后,还是补上一句,“我……是不大相信的了……不能全信。”

“……我……”苍刚说了一个字,却听见急促脚步声,紫荆衣冲了进来,看见三人在座,还没走近,便直接喊了一嗓子:

“你们两人都回来了,也好,我倒要问问,金鎏影的事情,你们倒是打听出什么眉目没有了!”

“荆衣,我们正在说此事……”蔺无双反应快,倒是先回答了,“伏婴师含糊其辞,是在不能采信。至于弃天帝……”他扭头去看还在沉吟,却又似乎有些走思的人:


“苍,关于此事……弃帅……有什么表示?”


“啊?”慢慢扬了扬头,苍看看众人,“金师哥的事情之前我试探过,长官的态度诚如伏婴师所言,昨天……我……没问……问不出口。”其实,苍自三人见面之后,便一直在思忖,为何此次竟是问不出口……

“哈,果然啊,”紫荆衣愣了愣,竟是冷笑了一声,“朋友有远近,亲戚有厚薄啊,给赭杉说情时倒不见得你这般顾虑了,也对,那时还没躺到人家床上去,倒是没顾忌……”

“紫师弟!”纵使没见到苍脸色有些发白,赭杉军也有些红脸,紫荆衣这般说话,蔺无双也是要制止的。

“哈。反正你们也说了,不让他回来了,你们不找,我自己去!”紫荆衣将蔺无双要说的话顶了回去,一甩袖子,走远了。

“……我先,回去换衣服。”沉默片刻,赭杉军慢慢起身,回屋去了。

“……我也……”苍起身,也想回屋,然而身后的蔺无双停顿了一下,也一把抓住了将掩的房门,跟了进去。

“苍……其实,紫师弟说的话……虽然有些刻薄,但是也并非全错。”

“嗯?”脸色又是白了一白,苍仰起头看着对方。

“……苍……咱们之间也不必顾忌避讳,你现在是……倒真的是有两个家的人啊,”喘了口气,示意呆立的苍先在床沿坐下,蔺无双自己也坐在椅上,慢慢说:“这种境况中,想要一碗水端平……不是那么容易。而且……其实最后总是会偏向一方……比如,”说到这里 蔺无双愧赧一笑,“当年我便是偏向峨眉,才离开封云社。如今……”

“如今,师哥你明明并非走投无路,却还是回来,担这重担,其实,心里还是偏着封云社更多些吧。”苍似乎是有些释然的接过了话头,“师哥的话,我明白……昨晚,其实也是长官回来甚晚心神不宁,是我没有机会开口。”

“哦?”听了这话,蔺无双倒是比听到什么对金鎏影不利的消息更加在意了,“是……时局……”

“不知……也许……只是太过劳累……”说到这里,苍闭了闭眼……


……昨夜。

听到弃天帝进来,也因为屋内灯光亮起,正自胡思乱想的苍勉强直起了身子,别墅卧室的灯不是很亮,昏昏昧昧。弃天帝进来,似乎是心不在焉地看了苍片刻,才开声,略有些干涩地说:“给我倒杯酒。”说着,甩脱了军装外套,便向着浴室走去了。

苍愣了愣,滑下了床,拎起自己的丝绒睡袍穿上,走向酒柜,沉吟了一下,辨认出之前在这里见过的一支,拿起一边橱柜上的高脚杯,小心注了进去。然后,将酒放在沙发边的茶几上,便不知,要在何处等候了,最后,还是坐在了另一边的沙发上。

弃天帝今日结束了军务,便一直觉得异常烦躁,甚至有些莫名不安。然而思忖眼下时局,还不配令自己变色,也只是觉得最近大约是太过劳累了。沐浴之后,穿了家居衣服出来,却见苍靠在沙发上,似乎是等着自己的时候不自觉的打起盹来,而手边的茶几上,倒好红酒倒是放得稳妥了。弃天帝只觉得被热水熏蒸的有些燥热,虽然身心疲惫却又还是不想立刻上床,一眼瞥见一边的留声机,便随手将唱针放上,飘出来的,竟不是京戏唱腔,而是那首甚为摩登的歌曲《同窗》了。

迷迷糊糊的时候,听见音乐响起来,苍挣扎了一下,终于醒转睁眼,却见披着睡衣的弃天帝正端着酒靠在壁炉前慢慢啜着。

“长官……”其实,醒转地那一刻,苍便想到了今日一定要问的事情,白天的时候,黥武一直在场,得不到机会,此时两人相处……见对方停了浅酌,又开始隔着酒杯观察自己,苍不禁想起初次见面之时,眼前之人,便似一个饮血的恶魔……然而,今次……苍张了张嘴,面对已经放下杯子走向自己的弃天帝,竟是一下子愣住——真的,说不出口,请长官高抬贵手,莫与金鎏影为难的话……

“陪我跳舞。”说着,已经握起了对方的左手,让他的右臂搭在自己肩上了。

……

“哈,你倒是真正聪明,只教过一次,便记得了……”随着音乐的节奏荡荡悠悠,心情似乎也平静了一些。

其实,听着这话的苍,一直都是走神的,心中还在盘算,竟是为何,这一次说不出口……是因为不能如赭杉军那般,全然确信金鎏影之无辜,还是……更不能全然确信,或者说这次真正是顾忌到了:金鎏影对此刻抱着自己的这人,真正全然无害……想到此处,不知何时靠头在那人胸口,一种熟悉的心跳的节奏,又传了过来……赫然醒悟,这竟是那“戏”开演第二天,抱着自己坐在轿车后座,任由朱武在后追赶时,所听到的心跳……

苍一怔,微微抬了抬头,然而也就在此时,几声怪调,那留声机大约是出了什么故障或是没了动力,音乐便这样戛然止了。

“啧……”弃天帝只觉得有些扫兴,本来已经渐渐消退的烦躁,又一下子渐渐升了起来,正想撒开手,索性睡觉,没想到的是,苍抱着自己的手臂,竟是没有松开。

伴着两人还没停下的脚步的节奏,本应播放的旋律,被怀中人轻轻的哼唱起来。

“哈……”这一次,心真正的松了下来,弃天帝慢慢低了头,和苍的额头轻轻抵着……



“苍,你先歇会儿,吃过晌饭,便去园子了。”

“啊?好!”其实昨夜虽长,若说回忆,也只需一瞬,苍确实有些慌张的起身送出蔺无双了,随后眉头又皱了起来——昨夜,让长官烦心的究竟是何事,他没说,自己毕竟也是没问。吐了口气,眼前却被白茫茫的水雾蒙着,不仅是看不见前途,连着住了许久的院子也不见了。



“咦?竟是没有告知你么?”冷醉见到萧中剑神情,已经是清楚不过了,然而便是这种意外的震惊,叫他仿佛只是为着使心情平静般问了这句废话。

“……约是忘了吧。”然而萧中剑此时其实早已是有些心不在焉了的,只是想着下午去向何人闻讯了。

“啧,明明你是发起人之一啊,怎会忘了。”冷醉颇有些不满,“算了,由我来通知也是一样,便是一天之后,在常吃的那家馆子,已经订好包厢了。”

“嗯……”萧中剑看看自己的手表,觉得此时再回去上班,也算不得特别早了,便径自起身下楼了。


虽然萧中剑到达的时间,他自己也知是弃公馆的午休时段,然而还是觉得办公区安静得可怕,从侧门径直上了二楼去,除了寥寥文案通讯,却是不见什么要人了。

“啊,萧少爷,”从楼梯一直追上来的是一楼会计室的算天河,约略是隔着窗子看见自己一直刻意在等的人终于进来,“大帅已在焱山议事堂了。任秘书的意思,今天下午,您就自便吧。”

“这?!”萧中剑有些难以反应,愣了愣,问:“……那,旁人也都跟着一道去了?”

“嗯啊,任秘书跟着……哦,对,大约只剩伏婴师还在养伤吧。”算天河等了一会儿,却还不见萧中剑在有什么回应,“我说,您就先回吧,去了议事堂,应该是大事情了。”

“哦,好,多谢……”萧中剑压抑了内心的种种杂乱的情绪,放慢了语速说道,“大事……”

“啊……我去叫戒老给您弄点茶吧……”看出面前这青年一下子脸色变白,算天河赶紧先扶着他在二楼门厅的沙发坐了,随后便凑凑走下,去门卫室找管家了。

“萧少爷……萧……”当戒神老者端着泡好的红茶上楼时,却已经见不到萧中剑的坐在原位,然而又不觉得他已经离开,四周望望,看见似乎是在伏婴师的病房前,多了一个踯躅的人影,“萧少爷……您找伏婴表少爷有事?”

“嗯?表少爷?”萧中剑愣愣,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称谓,转身迎着戒神老者而去。

“啊……这这……”

“……戒老,那,黥武他怎么许久不见呢?”看着面前张口结舌的管家,萧中剑心中一动,突然问道。

“小少爷他自从放假就搬到天波别业去念书了……萧少爷……您,都知道了?”戒神老者苦笑一声,不过也是,这本也不是能隐瞒太久的事情,“不过,伏婴表少爷无妨,唯独黥武小少爷还小,您和他又是同校,不要外传啊,不然再遇到上次的事情……”

“嗯,戒老,那……你知道朱闻苍日这个人么?”语气突然急切起来,其实从家里一出来,便一直在盘算究竟谁能知道全部前因后果,自然只有那一个人选,然而犹豫的原因,无非是同赭杉军同样,对那个人口中能不能问出实话深表怀疑,然而此时面前有些张口结舌的慈祥老者,断断是不会撒谎的吧。

“朱闻苍日……没听说过啊。”其实,这件事上戒神老者倒是没有撒谎的余地了。

“您别瞒我,真的没有听说过么!!”

“没有……这个……老儿只知道‘朱闻’是已故夫人的姓氏,至于这个人,真的不知……”戒神老者努力思索,又看了看伏婴师的房门,说道:“唉,反正也说漏嘴了,萧少爷您便去问问表少爷吧,他似乎是……哦,不对,表少爷是大帅堂姐的孩子……与夫人是没什么关系了……哦,对了,也可能知道,记得前些日子,那个来此的挽月小姐,也是姓朱闻的,也许您说的那位是她哥哥?”

“萧少爷,伏婴先生请您进去……”这时,那个小看护突然探头出来了。

……

“看来萧少爷已经知道得很多了。”在床上微微支起身子,伏婴师微微一笑。

“……苍日现在,当真在鲁南……在战场?”身份已经不是什么疑问,萧中剑突然有了一种,也许那个一直在撒谎的人,此时会从房门后面转出来,挠着头说句“萧兄,抱歉。”

“嗯,朱武表兄在哪,他便在哪,这是舅父目下派给他的任务。”

略微反应了一下“朱武表兄”,萧中剑一皱眉头,“那之前跟着黥武也是……”

“哈,那时只是刚到J城不久,还没什么固定的工作,便先跟着黥武到处乱跑了……”

“哦……”萧中剑信服地点点头,千佛山初见之时,苍日确然提起自己是刚刚军校毕业回家的,而自己也确实是被黥武邀约,此时渐渐回想,即令东宫神玺介绍任沉浮乃是自己朋友,那次的组合也是蹊跷地很了。不过,军校毕业又有军阀靠山,被送上战场,是迟早的事情吧。想到此节,内心又是一阵波动,原来那晚争吵并非信仰殊途,只是立场相隔……只是这样消解,真的更好么?

“萧少爷不用过分担心,只要朱武表兄安全,苍日便也安全。大帅不会送自己的儿子冒险……”

“……多谢。”伏婴师一句提醒,萧中不觉安心,只有更加忐忑——其余皆不再论,人先平安便可。


戒神老者送走了表情有些飘忽的萧中剑,却又还心存疑虑地转回来,向伏婴师询问何时家里又多了一位远房的表少爷。

“哈,戒老,您糊涂了吧……”伏婴师一笑。

“……啊?伏婴少爷……既然这样,你,你怎么不向萧少爷实讲呢?”戒老毕竟还是了解的太多,明白是不难的。

“因为,不公平啊~表兄现在都还以为萧少爷是穷学生呢~”若不是姿势不对,只怕伏婴师又要摊手了,“而且,这种误会还是当事人自己解说清楚比较……有趣。”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那土匪究竟想怎样!!”

结束了会议,已经是天黑了,断风尘的火气只能忍到钻进自己的专车后座,坐在搭车回去公馆的任沉浮身边为止。

任沉浮也在沉思,倒是没了往日这种情形之下,微微一笑之后的那句“断厅长稍安勿躁”的宽慰。此刻,在焱山议事堂待命一下午最后却又无果而归的一众将官也在纷纷离开,各人专车涌出,一时交通倒有些不畅了。车子走走停停连晃了两三下,就叫近日来颇多劳务的机要秘书有点头晕了。

“大帅又是什么意思!看这架势,本来也要准备再调兵了吧……”

“嗯……”说是开会,最后表面看来只是D省大帅到后,便一直在私人办公室里同自己及断风尘静坐了一下午而已,想着那冒出明明灭灭的火光的烟斗,任沉浮知道,这最后被宣布为演习举动背后的抉择,是何等的艰难。

“大帅最后说还要等,还要等什么!这种事居然都不上报,那土匪要造反了吧!……”

“嗯……大帅要等吞佛的汇报……这毕竟目前一封密电而已……”

“少帅都在战场失踪一天多了!难道还要等么!!要我说,赶紧派暴风过去,把那窝土匪连同南边乌合之众一锅烩了!给……”拳头在抖,此时就算再口无遮拦,也说不出报仇两字了。

任沉浮亦吐了口气任沉浮亦吐了口气,只觉得一阵头疼,将身体往后一靠,闭了眼,胃里却迅速的绞痛了起来。

“唉……对了,你回哪里?”

“……公馆。”头有点晕,任沉浮有气无力的回答。“还有几封信函需要起草。”

“哦。”抬手拍拍前座的司机,示意先送任沉浮,断风尘突然一愣,“你回公馆,上我的车干嘛?大帅呢?”

“大帅说要往天波别业去。”车子又是一停,任沉浮也随着微微一皱眉头。

“哦。”终于看出任沉浮似乎是不太舒服,断风尘也闭嘴了,看着旁边一辆车擦身而过,心中想着:补剑缺大概又要去接苍先生了吧……



“黥武呢?”

坐在天波别业二层的起居室,看着窗外漆黑的大明湖,弃天帝沉默了良久,才突然问。

“啊,禀大帅,少爷在楼下,属下这就去叫。”因为是临时决定,所以贴心的戒神老者还留在公馆,此时随身的只是一个侍从兵而已,虽然有着军人的绝对忠诚然而办事上却总是缺些转圜。

听着那侍从兵急速下楼的声音,弃天帝本想说:“睡了就不要去叫了。”然而却又懒得出口。

……

“啊?叔公……”果然穿着睡衣裤和丝绒拖鞋的黥武,略有点迷糊的上楼了,虽然强忍着不敢打呵欠,却也还是下意识揉了揉眼睛,走了过来,“您叫孙儿何事?”

一时无语,却向着随着黥武上来的那个侍从兵挥了挥手,示意他下去,随后才发现,葱花竟是带着两只小猫一起跟着孙儿来,一跃就上了沙发,靠在自己身边卧着。花雕和沙利文跳不上去,喵喵叫了两声,黥武已经不由自主弯腰,一手一只,将两只小猫托到了妈妈身边,“坐。”弃天帝顺势说了一声。

“哦……”被一个陌生人从被窝里叫起来,虽然是在自己家里,黥武还是有点不安,然而见到了弃天帝之后,却又不知是不安或是忐忑了。

“……借书了么?”又静了一静,弃天帝才缓缓的问。

“哦,昨日去过了……”黥武继续揉眼睛,刚才的梦境,还有些残影留在脑海之中。

“如何?”

“嗯……借了英吉利和德意志的画册来看,还有一本《万国图志》,也大略翻了翻……”

“还有个叫做美利坚的……”

“哦,这个也知道了……”

“嗯……慢慢看吧。”就在黥武越来越心虚的时候,叔公终于停止了这方面的问话,低头轻轻摸了摸葱花的头顶,“你……”

“叔公……孙儿想了,还是不愿意离开您太远……”黥武似乎是渐渐清醒了,却又突然说了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出来。

“嗯?”

“我也要成年了,正是能帮上您的时候。”皱着眉头说道,其实,最近的时局如何,他也心知肚明,然而这个决定却是辗转数夜的抉择了。

“……不急。”轻轻闭了一下眼镜,弃天帝一声轻笑,“不迟这几年。”

夜,又深了一层,疲倦渐渐蔓延开来,祖孙两人摸摸无言的抚摸着葱花母子。

“吞佛是个什么样的人?”突然收了手,却并没有抬头,只是看着怀着满脸慈爱喜悦舔舐着自己的两只幼崽的葱花,弃天帝终于问道。

“啊?吞佛……您是说……”恍惚了一下,便明白了,“……他……”本想张口便说,土匪是个好人,然而却又实在说不出口,想改口说他没做过坏事,却也汗颜……几经纠结,黥武最后,嗫嚅了一声:“他……死的可惜了……”然而偷眼看看叔公,正是亲手结果其人的“元凶”,心中一颤,又多说了一句:“……那样死了,他一定很不甘心吧……”然而事实毕竟是事实,如今这世上,虽然自己衣食无忧,安全也无虞,毕竟多少人,纵有万般不甘却也只能毫无挣扎之力地死去——“是我不好,如果不是擅自跑出去……他也不会……”战栗着摇了摇头。

“死了可惜么?”弃天帝轻轻打断黥武的自责。

“……他是想做大事的人……也有本事,有见识……”

“……死了,的确是可惜了。”突然起身,轻轻摸摸黥武的头发,“不早了,回去睡吧。”

……

然而当黥武回到卧室,渐渐闭上眼睛却怎么也无法入梦的时候,听到外面汽车声响,竟是弃天帝又再出行了。



萧振岳的府上,今晚冷霜城与冷醉之后来访,两对父子们一起吃过了晚餐,少年人一如既往到楼上去继续自己的谈话,而两位父亲,则对坐在客厅,等着仆人上茶之后,才将话题转到了今日的重点。

“萧老兄……”冷霜城皱着眉头开了个头,“如今这时局,你有什么看法……”

放下茶杯,萧振岳摇了摇头,脸上却也不见什么轻松了沉吟了片刻,说:“应该是不太好了吧……”

“贤侄在帅府……听到什么消息?”冷霜城又向前欠了欠身子,“晚餐时觉得他有点不太对劲……是不是听到了什么不好的消息?”

“他几乎是从不说帅府的事情……”冷霜城的话,倒是点中了萧振岳的心事,方才晚餐,儿子明显心不在焉地样子甚是叫人担心,只是同冷霜城单纯的担心战乱不同,萧振岳的心思,倒是更偏向于担心他个人的心情了。

“这……我倒是听了个传闻……据说南线的战局,不是那么乐观的了。”冷霜城终于说出了真的的来意,“团长不见经传,……少帅他也只是个初出茅庐的……而且,听说……”


“哦,原来如此,怪不得有点纨绔子弟的习气呢!”在听说了朱闻苍日也是大帅亲戚,冷醉倒是一笑,没太在意,随随便便在萧中剑宽敞的书房中一坐,随手拿起桌边的一本书信手翻着。

“嗯……所以……其实是好事?”

“怎么不是好事?战场上身份越高,活下来的可能性越大吧。这样看,说不定是少帅的好哥们呢。啧,我说上次看到你那篇文章,怎么那么生气。”萧中剑桌上的书,也有冷醉不感兴趣的,所以也就放下了,“所以,和苍先生很熟,戏园子的票想什么时候拿就什么时候拿……哈哈,突然觉得咱们有点傻啊,这么明显的事情怎么没想到呢。哈哈,可能是因为咱们也这样吧!”

看着好友好像从来没有烦恼的样子,萧中剑似乎也觉得这件事并没有什么严重的了,心里倒是轻松了些。

“对……”实在是无聊,冷醉开始站起来翻桌子一边的报纸,“《每日新闻》好像停刊了吧……听说是,主编病了?”

“嗯。”

“不会是因为总是褒贬政要,被看不顺眼,吃了枪子吧。那报纸没了,怪可惜的。”在故纸堆里翻找着,却也实在是没有什么可看的了。

“弃帅……应该不会……”

“哦?”

“……停刊之前,帅府中午都以看《每日新闻》为乐……”想到偶尔也会提起那篇“扫他妈的墓”,萧中剑有点尴尬地笑了笑,弃天帝这态度,倒叫他一直有些惴惴的心彻底放下了。

“哈哈哈哈!哟,狗不理,你在这里啊!”笑了半天,突然看见一只小爪子从报纸堆后面伸出来抓自己的手,就索性抓住了,拽了出来,抱在肩头,笑眯眯的扭头看着萧中剑:“你把他喂的真好啊!”

“哈。”笑过之后,却又不自觉的出了口气,“……总之,先平安回来吧。”

“对!回来再揍那臭小子!”掰开狗不理的小肉爪玩着,冷醉抬头看着,悄悄的耸了耸肩,觉得此时在对好友提起学生联合会明天下午的聚会,也只有徒增对方的烦恼而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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