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
第四十九场 封云社J
旧历十一月廿四,新历乃是第二年的1月8日了,不过,在大多数人心中,现在的日子,仍只是年末而已,畏惧债主临门或是充满欢庆的期待。
算是睡安稳了些,又是西历的周末,帅府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召唤,萧中剑醒来的时候,上午已经过去了一半了。略微洗漱后。睡在隔壁那听见动静,昨夜也托词没有同父亲回家的冷醉,已经过来敲门了。
“萧兄啊,总算是起了,”早就穿戴整齐,等得不耐烦了,冷醉恨不得拉起好友就出门。
“嗯?”有点一头雾水,其实刚在对镜梳头时,还在盘算今日如何度过,想到苍日,也便不由自主想到苍和封云社了,总觉得自己既然已经知晓真相,总也要向苍知会一声,也免去他一直以来隐瞒辛苦,而况,应该有更多信息才对的。
“学生联合会啊!今天有活动。”眼看就要中午,估摸那边也要聚集完毕,急急拉起萧中剑便出门了。
……
“欸?萧中剑……你……你来了……”
因为不想让家里知道,所以萧冷两人都没有坐轿车,而是叫了洋车又提前下来,等到走进往常联合会干部们时常欢聚并讨论大事的那家酒店二楼的包厢,果然是大部分人都已经到齐了的。
“嗯……”面对会长的出迎,萧中剑有点不知如何回答。
“哈。我通知的!你们差点就忘了吧!”冷醉跑的有点叫渴,先冲进门看看桌上倒是都沏好了餐前茶,他问问,拿了最后两杯尚无人问津的,一面自己喝着,一面随手递了一杯给一路而来的同伴了。
“哦,哦。幸亏你们两人相好,我倒是才想起没有通知萧会计了。”
“哈,你们真是,他是会计啊,经费都在他那里,他不来,一会儿谁结账啊!”
“哈,哈哈,是,是啊,既然人都到齐了,那就吩咐上菜吧。”会长说着,又再安排了一下有点混乱的座位。
……
“会长……要是没什么要紧的事情,我想先离开了,尚有些事情待办。”坐到下午二点,萧中剑终于忍不住,找了个空子说道。
“啊!是工作上的事情么?”会长就仿佛受了惊吓一般,欠身问道,而同桌的其他人,讪讪无聊之中,也似乎是全都留心了起来。
“不,最近没什么要紧事情。我只是还想去拜访一位好友。”越来越觉得浑身不太自在,萧中剑已经起身去拿大衣了。
“哦,也好,也好……若有了什么其他信息或是决定,再召集大家吧。”
“嗯。先告辞了。”
“萧,等下,我也走!”其实一直在等着好友说这一句话,冷醉几乎是一下子就跳了起来,两人便开了包厢门,向众人道别之后,一道下楼去了。
……
“……今天究竟是为什么才开会啊!”一下楼,冷醉便忍不住抱怨了一句,除了吃吃喝喝闲聊之外,便没有什么正经事情,“我还以为是北京有了回音,要商量北上请命的事情了。”
“……嗯,我也不知道。”最近重要的变故太多,脑子有点混乱,倒叫心思一向敏捷沉静的萧中剑也不知道应当先思量什么。
“对了,你说要去找谁?”
“……啊,我是想去见见苍大哥,苍日的事情他应该是早就知道的了吧……”
“对啊!他出入帅府,肯定是知道的!再去问问他!”冷醉一听,也立刻来了精神,“不过……今天是有戏的吧……现在过去,来得及?”
“无妨。”萧中剑一笑。
“哈,你是封云社的大股东啊。”冷醉轻轻敲了敲头,“年底了,心都乱了,你看他们今天开会都不通知你这个管钱的……”
“唉!我也晕了,忘记结账了!”被这么一提醒,萧中剑也是想起自己于学生联合会的第二项职责来——一向聚餐都是自己用几位骨干和众多会员的集资结账,再将账目记了,定期汇报的了。
“快回去,看他们的意思,多半是还要再坐一段的。”两人说着便已折返了。
“……冷醉,钱包借我,出来急了,没带在身上。”短短百步距离,萧中剑将大衣口袋里里外外摸了一遍,走到酒楼门口不远时,终于耸耸肩,向着冷醉伸出了手。
“哈,我就说,年底都乱套了。”冷醉一笑,丝毫不觉得是自己上午太过着急催着萧中剑的缘故,从口袋中掏出钱夹,便递了过去。
“啊!”
正要接过,却没有料到仅仅一寸的距离,却突然伸过来了第三只手,一把抢过冷醉的钱夹,扭身就跑。
“哎!偷儿!”两人扭身,只见一个矮小身影已跑了好几米了,也不多想,拔腿便追,然而两人身材虽不臃肿迟钝,只是平素却也不见得有什么锻炼,即便是跑得稍快的冷醉,也眼见得和那偷儿越拉越远了。
“哎!抓偷儿!抓偷儿啊!”冷醉急得大叫,只是正是下午,此条巷子内多是酒楼茶肆,正是冷清时分了,冷醉喊了几声,其实也是不抱什么期望的了。只是,却也只有这般时候,斜刺里冲出两个穿皮鞋的,将人按倒地上,这般情景,倒显得格外感人十分了。
“多谢,多谢……”无暇细思为啥这一素高雅的巷子里也会有这种便衣穿皮鞋的埋伏,冷醉接过钱夹子,点了点里面的款子,转身便要交给已经赶到身边的萧中剑拿去付账了。
“这个,冷少爷,这钱夹子是证物,另外还要请您去做个笔录……”
……
“唉……”独自坐在封云社的后台,萧中剑慢慢喝着茶,听前面传来的唱腔,渐渐舒心的时候,其实已经是晚上了。幸好和那家酒楼老板足够相熟,萧大少爷才能够赊了人生中的第一笔帐。
“……萧少爷,您……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情么?”封云社的大部分人都在忙着,只有黑狗兄一直惴惴相陪,见到萧中剑终于舒展的脸上又露出了一丝不快,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
“没……没什么……”想也想不透,只因为回到酒楼赊账之后,又见同志们散席下来,被会长叫到一边……
……
“嗯?您的意思是……”
“对,我想今后就算要北上,只怕也是要分散进行,所以想先把会费作路费发给大家……特别是那几位过得清苦的……”
“嗯……我回去先整理账目吧。”
突然要分钱,虽然是为了北上请愿,但是却又有点要散伙的意味了。想到这里,萧中剑情不自禁又皱了皱眉头了。
“啊,抱歉,抱歉……我不该问!”这表情叫黑狗兄看了去,又诚惶诚恐起来道歉了。
“嗯?您说什么?”
“……我是说,想来您烦恼的都是帅府的公务,我们是不该问的,不该问的……”
“这……”心中猛地一颤,自己现在的身份,已经不是区区一介学子,而是……J城督办的秘书了吧……难道……想起今日酒楼上众人的讪讪和遮掩,那群人,已将自己当做叛徒了么……一种从未经历过的惶恐和惴惴瞬间让萧中剑喘不过起来了。
……
“苍大哥,其实是,有点事情要和您聊聊。”
今日的晚场,苍理所当然一直唱到最后,从前台下来,已是深夜,尽管如此,等了一晚的萧中剑还是难得执拗的向着正在卸妆的苍,提出了这个要求。
正在用热毛巾擦脸的苍动作停了一下,慢慢抹下双颊的最后一抹嫣红,直了腰,扭身望着萧中剑,露出了一个疑问地表情。
“我……已经知道苍日是谁了。”萧中剑压低了声音轻声说,“所以,有些事,还需要问问您。”
“……嗯……在这里说,还是……”前台的灯光已经暗下,苍顿了顿,“您和我一起会封云社再聊?”
“……这,打搅了。”其实,如是说这就开口,其实萧中剑也不知道应当问什么了。
短暂步行之后,萧中剑和封云社众人一起回到了暂租的小院,谢过了向自己递茶的赤云染之后,等到她出去,纵使是在苍的房内,也能感觉的出,这院内的其他人都识趣的睡下了。
“……萧少爷,之前隐瞒抱歉了。”长出口气,苍心里也有点哭笑不得,只怕同样的话,自己不知还要再说几次,才能将这持续数月的“大戏“彻底谢幕了。
“哈,不碍的。依照苍日的脾气,应是他要您隐瞒的吧。”萧中剑一笑,他对此事根本没有见怪,因此回答的很是释然了,“只是,苍日身份,我和冷醉猜了许久……想不到,他和弃天帝有所瓜葛啊。”
“……嗯?”苍微微一愣,心思细密如他,瞬间察觉萧中剑口风不对,然而也只能顺势假作调整坐姿,理了理思路“……萧少爷,您……还想知道什么?”
“这……”一时语结,其实细想起来,自己和苍日相处时间和亲密程度应是已经超过苍了,除了身份,还有什么需要问他呢?“……我想知道,弃帅对苍日……”问不出口,因为,是器重还是平常,确实不知自己更希望什么答案。
“……弃帅对晚辈皆是很用心栽培的。”
“多谢您……苍日对我的身份……是否也……不……我其实是有些忐忑,一旦苍日回来,我定是要向他言明自己的身份……那时……”
“……萧少爷,其实,我觉得,苍日在这点,比您……放得开些。”
“嗯?”
“……苍日,从来没想过您的身份是什么,在他眼中,您便是您吧,因此,您是何人,于他其实并无差别,也无关紧要。”
“哈,谢您了,天不早了,告辞。”惭愧之余更多乃是释怀,之前那些小儿女般的烦恼,似乎都不算什么,萧中剑拿了搭在床边的大衣起身,拉门便要出去,却不料才迈步出了正房,却见到已经穿着大衣,在院内踱步的蔺无双了。
“萧少爷要离开了?”显然已经等了一段时间,蔺无双迈步上来。
“嗯……师哥,我看天色晚了,要不要请黄师弟他们……”
“我来送吧。”蔺无双微微一笑,将手一摆。
“……嗯,有劳师哥。”
……
“蔺老板,您是有什么事要跟我说?”心事基本了结,萧中剑也恢复了往日聪敏了。
“……其实,因为您是封云社的资助方,所以,有件事需同您……”
“……是要离开的事情么?”这事情,本就一直有个风传,最近,双仪舞台的老板,甚至是那灰头土脸的商乐大舞台的经理,都曾来就封云社翌年的合同前来旁敲侧击了。
“正是……本来这件事情应该先与您商量,得到您的允可才能操作,不过,现在情况您也了解……”两人踏在空无一人的小巷,轻声商谈,“成都那边,已经基本谈妥,封箱之后,我们便要尽早启程了。”
“……嗯。我无异议,众位老板多加保重。”内心感慨良多,然前途黑暗,唯有珍重。两人无言间,却见对面一辆轿车驶来。
“萧,萧!正好,我就猜你还在封云社,正好来接你!”冷醉从轿车后座探出身来,却是在警局做完笔录之后,被闻讯而来的自家司机接上,他心思一动,就直接开来封云社了。
“……唉。”
将近十二点,断风尘问讯处出来,颇有烦躁的在自己的办公室一坐。
“……没结果么?”一直等着的当然还有任沉浮。
“大帅去了坊子,何时回来?”关了门窗,断风尘才敢压低声音一问。
“……反正我周一上班。”任沉浮耸了耸肩,“你手下人反应还真是快……”
“切!不过是冷家少爷的钱包被抢,至于这么热血神勇么!一帮饭桶!这才真叫丢了西瓜捡芝麻!”本来是有所传闻学生会似乎是有个什么重要客人需要接待,才配了观察,谁料冷醉那次上街被抓,蹲了一晚上班房没有别的收获,倒是和抓他的两个警察聊得熟稔……今次抓回的偷儿,虽一口咬定是见财起意,然而东宫神玺已经派助手前来暗中辨认过,确定乃是恨不逢的手下了。
“那客人……确实和你猜想无误。”
“嗯?”
“秘书处也不是只会写几封回函的……不过,还是跟丢了。”任沉浮低头似乎是在处理文件时,心不在焉地说道。
“……难道,要偷偷抓几个学生……”刚做此想,便已经开始摇头了,已经有打草惊蛇之嫌,在进一步动作怕是不妥。
“给我点时间,或者,让神玺全权处理。”
“那我做啥?!”
任沉浮终于抬头,看着有点扎手扎脚的警察厅长,突然一笑,“继续虚张声势就好了。”
十一月廿五和廿六两天,也就这么过了,其实于封云社的其他人来说,也无非就是唱两天戏罢了,而却只有苍一人,在上妆卸妆的间隙从那镜中瞥见背后门框边的日历,惊讶于自己竟也就麻木于这数日子的心情了,不舍或期待;忐忑或愧疚,现在几乎没有什么感觉了。
“苍老板,萧少爷来了,您得空儿么……”
“啊?”正用热毛巾擦脸,准备上装,而脑海中虽然麻木却仍是徘徊不去的却是门框边那脆生生的薄纸印成的日历页页掉落的景象,黑狗兄的声音却突然响了起来,“嗯,这就去。”苍静了静心,放了毛巾,便即起来,水衣子已经穿在身上,不过萧中剑也熟稔的紧,必不会介意的了,便不紧不慢的向着会客室去了。
“苍大哥。”萧中剑手中捏着一沓誊写整齐的薄纸,正独自坐在会客室内喝茶,听见门响,也起身了。
“萧少爷……”苍点了点头,不知如何启齿,原本虽然熟稔,然而萧中剑除非有事或是许久未见,一般不来后台,明明是前天才刚刚见面深谈,却不知今日又是为了什么。
“苍大哥,我收拾公寓才见这份剧本,还未给你。”
“嗯……金谷园……”苍脸上微微一红,明明之前已将萧中剑改过的剧本看了又看,然而此时见到这三个字才想起尚有这一出,“……也不是,这般着急的……烦您这么晚了还要再跑。”
“哈,不妨事,我预备过阵子便将那公寓退租,……搬回家里去住。正巧这几日帅府没事,便开始收拾了,到时真正要搬,怕就不知放在何处了。”萧中剑爽朗一笑,心中却又有十分的愧疚了——收拾过后,便要北上请命了;然而,这【金谷园】的剧本,其实也是自己校订了一遍之后,尚有些别的想法,才迟迟没有拿出的了。
【金谷园】这戏,讲的乃是东晋时石崇和绿珠的故事。那石崇本是东晋的富豪,靠的乃是在荆州刺史任上劫掠富商致富,后又同皇帝的舅舅王恺斗富,本身也便不是什么好人。然而却竟有个歌姬绿珠,宁愿为他守节而死,这故事,在民间传下来的,不去深究石崇为人,也不想露富的后果,竟是只见得绿珠坠楼的哀婉,有几分凄美爱情的意味了。这调调,倒叫一素以“正史实·鉴实事”为己任的萧中剑所不喜的了,他校订之后,实在是难以平气,便想要从头改写,然而一来是实在是无空无心;二来……这故事要是真的照着自己的意思改写,怕是一丝戏剧性也无,毫无唱演的意义了。因此也便一直放在一边,时日已久便成了压箱物了。
“倒是……多谢您了。”接了剧本,苍其实是不知晓这故事,又心悬前台演出,礼貌之后,便也告辞继续去扮戏了。而萧中剑看了看今日戏单,前几折可算是有些平淡了,而苍和赭杉军的大轴虽然吸引人的紧,只是自己如今也是有工作在身的,不好留恋太晚,索性便一起割爱,直接从后台退走,倒是免得一会儿听了几声戏瘾被勾起了便身不由己了。
离开的时候,乃是晚上8点刚刚开戏的时候,双仪舞台那巷子左右皆是些茶馆小吃铺之类,此时却见些些食客茶客正在匆匆起身,应都是赶着进戏园子。而出来的萧中剑却觉得一阵阵饥肠辘辘,冷风又起,想了想,便侧身闪进了一家小铺。
进的时候没有看清,走入才发现是间清真异教的馆子,萧中剑虽然说不上喜欢,然而自小和冷醉一起走街串巷,吃得口味倒也广泛,寻思今日天冷,吃些羊汤羊肉倒也暖身,便也没有再退出,靠里找了空桌子坐了,要了碗羊汤一笼牛肉包子。
“哟哟,老板啊,近来你这里生意倒是不错哦!”这时又进来几位食客,约略是老客了,一面找位,一面和老板寒暄了。
“唉唉,也就这一段了,来J城避难的多了,我这是叫座不叫卖啊。”
“唉……也是,也是,是说,老板啊,你这里人多,听说了么,怕是南面的战场不大好了……”
“也有说啊,说是少帅……打了个一塌糊涂啊……唉……听说大帅已经是急病了……不见这几日都不见来接……”食客说着,嘴角向着隔壁双仪舞台一撇。
先提到“一塌糊涂”四个字,萧中剑心中已经是一寒,然而让他相信弃天帝会因着急生病,也是万万不能了,只是,这心情实在是难熬,羊汤还烫,总不能一口不吃起身就走,更何况……无论如何,还是想一听前线消息了。
“不是啊,我到听说,其实是前面的要被策反了,大帅其实是去坊子调兵了。”
“啊?这又是怎说?怎好端端的……”
“说是其实少帅自己倒霉,中埋伏已经死在前线,团长不好交代,干脆就投到对面了。我隔壁有人的三小子就在前线……”
“哈,这说不通,若说是少帅被害死倒是更贴切了吧……”
此时那两人点的酱羊肉已经端上,对了呷了两口白酒,口无遮拦起来。
“这事,搞不好还是扶桑人干的搞得暗杀什么呢……”
“不会吧,断风尘的二姨子不是嫁了扶桑人……”
“一个妇道人家,左右的了什么啊?”
……
“总之,是听说前面不太好了……”
默默的将食物吃下了肚子,本应是暖身的烫饼,此时在胃中却总是觉得烧灼,萧中剑付了帐,才走出门便在这种烧灼中寒战了许久——少帅这人,自己不认得,然而突然觉得,只要是一想到这被称为少帅的银鍠朱武,正是那自己每日陪在其身边的弃天帝的独子,便觉得不寒而栗,甚至有那么一刻恍惚,觉得这人竟是和自己认知里的朱闻苍日重合了起来,种种消息,无论真假,却总是听到那个“死”字,就不停的战栗。然而,苍日终不是那少帅吧……只是,这究竟是能证明什么,脑海中却是一团乱麻,拆解不开了。
“少爷,刚才帅府来电话了。”
“嗯?”回到自家公馆沐浴之后,坐在书桌前让金无患替自己擦头发的时候,这年轻人一面动作一面汇报。
“嗯,是那位姓任的先生,通知您明天一早去上班,上午有会议,千万不要迟到。”
“哦。”闭上眼,无论如何,是市井传言还是军情战况,明日便能分晓,然而是胜是败,于一个人的生死来说,当真是毫无关系——想到此节,萧中剑情不自禁将头撑在桌上了——早知如此,倒不如留在双仪舞台,看那最后的压轴【白帝城】了。
今日乃是曌云裳的六七,想到这一节,让刚刚从坊子秘密赶回,才只睡了三个小时便要起身开会的弃天帝心里略微有点不快了。他自上了军校之后,便一素认定自己是不再迷信这些言辞中所谓的“不吉”的,然而,近来倒没有这么理直气壮了。
“主人……少爷他……”在一旁服侍更衣的戒神老者,眼见着J城大帅的整理领口的动作略微一停,早就悬心之余,终于还是压抑不住,问了出来。
“嗯?”领口收拾利落之后,再看看袖口,弃天帝伸出双臂让老管家将军装外套给自己穿上,转身的时候,又瞥了一眼老管家日渐佝偻的体型,却不知怎么竟是心软了一下,轻轻地说:“那小子,暂时还没法回来。”说着,迈开脚步,走出了卧室。
萧中剑今天来的不早也不算晚,只是堪堪没有迟到却也不那么显眼的位置。刚刚魂不守舍地坐下,勤务员沏好了茶水还没凉下,便要去开会了。
只坐了不多一会儿,便听见一片脚步声,站起身抬头,便见弃天帝由补剑缺和任沉浮陪着走进了会议厅。然而,众人的眼光,却皆不约而同的落在了紧跟着弃帅而来的,一个陌生的面孔之上。
那是个穿着军装的青年,萧中剑对军衔尚不太熟悉,不过大约从他军装的精细程度和衣服的质料上,看得出应是个级别较高的士兵或是个下级军官了。
“……前线战事,”弃天帝落座,等众人都坐下了,才毫不迟疑地开口,说了四个字,等众人都调整了呼吸,将些些杂念摒弃之后,D省督办才略微侧头,看了那一直立在身边不卑不亢的那名上士,“你直接说吧。”
“是。”那略带稚嫩和乡村土话的口音,却配上了令人讶异地平静,而叫任沉浮、断风尘这些与吞佛童子相熟悉的人来说,又多了一种莫名的熟悉。“团座的右手受了伤,不能提笔,因此只有让属下来口述了。前段战事,大多是遭遇战,大体顺利,占着上风,只是中间出了些料想不到的变故。”
“快说,少帅如何了!”在座又最近才刚刚同朱武混得颇熟的将官,已经迫不及待的问了出来。
“十天之前,团座已经探知了南军会有一次转移,便安排伏击,少帅要求同去,只是在行军途中,少帅的车子,不知因为什么事情停下,当时因为是黑夜行军,没有察觉,等到天亮,才发现已经掉队了。”那少年军士似乎毫不为众人急切所影响,依旧照着原定的计划讲述下去:“团座立刻安排人去找,但是南军已至,顿时便是打得一团乱了,团座一面指挥,一面亲自带人在混战中寻找,(团座要哭了有木有……),直找了一夜,才在沿途村子发现,一队南军正围着一处民宅猛攻,歼灭敌人之后,正是救出了少帅。只是因为彻夜坚守,少帅身边的警卫及同车的官长都阵亡了,唯有少帅独自一人也即将不支。当时南军已经杀到红眼,团座为了救出少帅,右手也受伤。目下,少帅只有几处小伤,团座赞叹少帅虽无经验,然而作战能力却是惊人。”
“啊!!”一声惊讶,不提防在众人长出一口气的时候飘了出来,却见萧中剑脸色惨白,站起身来,“你说……除了少帅……都……阵亡了?”
那士兵慢慢转了半个身子,才终于开始回答:“是,据少帅讲述,同车的众位官长在停车寻路的时候遭遇南军一只巡哨,寡不敌众趁夜躲进一座无人村镇,借着黑暗坚持了一晚,等到天明,却发现已被包围,对方也开始猛攻,才渐渐抵挡不住的。这一战伏击,也算小胜,只是众位长官阵亡,损失也颇大,现在少帅心情颇为沉重,和团座同回后方营地修养,以备决战。”
弃天帝先看了一眼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凑在萧中剑身边的东宫神玺,随后又转回头来,看看似乎是还在等众人发问的士兵,“……吞佛伤势如何?”
“右臂中了一枪,已请军医看过了,子弹已经去除,只是擦到了骨头,要愈合还需些日子。”
弃天帝点了点头,不理会众人听到“吞佛”两字时的惊讶,继续问:“你叫什么名字?什么职位?”——在坊子和暴风残道商讨大战期间对日如何布防,便有电报,吞佛童子将派人来历城报告战况,眼前这小兵,其实也是刚刚才见面,之前来不及问上一句的。
“属下叫朱厌,是团座的勤务兵。只因团座身边除了属下之外都是有战斗力的长官,因此才派属下来报告军情。”
“……嗯,你多大了?”
“上个月刚刚十四岁……”
“……任沉浮,你安排他……去照顾伏婴,不用再回战场了。”
“是。”任沉浮答应之后,却见弃天帝已经站起身,径自走了出去,在走廊里,才对快步跟上的补剑缺说:“去天波别业。”
……
“伏婴啊,这是朱厌,原是吞佛身边的,来汇报军情,大帅的意思让他先照顾你……”会毕会毕,带着似乎有点心事的朱厌,走到因伤还不能下床的伏婴师房间。
“哦?”过了这几日,伤情已经有些好转,伏婴师微微支起上身,打量了一下这个少年,片刻,才一笑:“吞佛这个人实在是聪明,这么看来,表兄是没事咯?”
“哈,”任沉浮一笑,轻轻拍了拍朱厌的肩头,“你每天陪这位叔叔聊聊天,讲讲战场上的事情就行,其他的不用你动手。”
“……是。”朱厌谨慎地点了一下头,便在病床旁边的椅子上坐了。
“大帅,大帅请留步!”
弃天帝听到后面东宫神玺声音,立定了脚步,等那青年追上,略一颔首,等他开口。
“大帅,再过七日,便是大姐下葬之日。”
“……我会出席。”虽然对曌云裳此人毫不加青眼,然而此时正在重用东宫神玺,这面子,其实是给活人的了。
“谢大帅!其实……是,今晨接到柳生先生电报,大姐下葬之日,柳生先生同二姐也会来。”
“……嗯,同上次一样,届时代我邀请他来帅府一唔。”
“是!……大帅,萧少爷说身体不适,请我代为请假。”说的有些为难——朱武和萧中剑之间的事情,虽然如东宫神玺、任沉浮这样的旁观之人不难明白,但是东宫神玺始终觉得无非是年轻人之间的玩闹罢了,更何况朱武临走前的托词究竟如何,倒是真的只有天知地知了,眼见会后萧中剑脸色惨白,却也只道这白面书生听说死了这样多人,心中难受而已。
“让他回家歇着吧。”点了点头,“还有什么事情?”
“……属下告退。”
“哈,那我跟你说个事,你手下是不是有牧云高和绝世弦这两个人?”
“……是。”
“他们犯了点小事,现在新华院……你一会儿持我的条子去领人吧。”
“属下治下不严,谢长官宽宏。”
“哈,不用多想,下不为例。”说着,弃天帝人已经迈开大步走出门去了,只留下仍是鞠躬相送的东宫神玺,在公馆大门关闭的声音响起的时候,也恰巧一滴冷汗顺着鬓角滑落,滴在了雪白的鞋尖上。
“神玺,走,和我去趟警局,有事和你商量。”正缓缓直起腰的时候,却听姐夫断风尘的声音,还未转头,肩膀已经被拍了一拍。
“啊,姐夫,我尚有事,需回家一趟,过个一时半刻再去找你。”轻轻吐了口气。
“好,到时你径自来就好。”段风尘得知朱武安全的消息,心里倒是舒快了很多,虽然“战场观摩团”的阵亡名单中也不乏几人相识,只是,他是治安官吏,同那些战斗人员总也是格格不入,而况其实弃天帝手下真正得力的军官都有自己的任务,对目下影响也不甚大。
“戒神。”
在天波浩渺草草吃了点东西,其实也不过上午十一点,坐在客厅,却觉得有些倦怠,弃天帝索性决定再去卧室补上一眠,却是一瞥,看见了正在整理报纸的老管家,心中一动之下,开声问道:
“今日,双仪舞台的戏单是什么?”
“啊?”赶紧低头找找——双仪舞台此时也算出名,每日的戏单早在几家大报上有固定的位置,“……大轴戏是苍先生和孽角主演【刺虎】。”
“……刺虎……哈,这戏倒是久不上演了。”弃天帝心中默忆了一下,站起身,“我去睡一会儿,你下午……”正在思忖几点起床,却听楼下一阵脚步声,一个通讯兵径直跑了上来,报告道:“大帅,帅府接到电文,总理下午两点,要与您通电话!”
“哈……”听到这个消息,并不惊讶,侧头向反倒是更加紧张的戒神老者说:“一点半叫我,让补剑缺备车,”随后扭头向那传令兵说:“告诉任沉浮,我将届时帅府致电总理大人,让他回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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