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场 路边摊

“唔……”

苍微微睁了睁眼,天已经全黑了,肩膀和腰腿酸软地很,让他更加不想起身,虽是喉咙干渴地好像要冒火,然而知道也找不到水,便转身又睡了。


“长官?”

将车停在已经亮起门灯的麟趾巷弃家公馆的门口,任沉浮下来打开了车后门,然而一向利索的弃天帝却坐在后座上若有所思。

“长官,清除匪患也不是一时一刻之功……”

送朱武去了新华院之后,任沉浮和补剑缺回到镇守府,车子刚开进大门,便见左右士兵列队,镇守使满脸怒容大步出来,两人跟着上车之后,才知道是隔壁村子出了票绑匪,绑架勒索之后更杀了人质,镇守使震怒,要亲自查问,立即起身,驱车前往当地,如是者忙碌了半天,其实只能说是一无所获回到麟趾巷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了。

“……嗯。”心情不好之余,弃天帝慢慢走下车,却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做,摇了摇头,正要迈步进入大门,却一眼瞥见夜色中后花园新建凉亭的剪影……愣了愣,突然绕到汽车的驾驶位置旁,拉开车门坐了上去,还未熄火的汽车又再开动,出了巷子。


“唔……”突然觉得一阵风吹进屋子里,睡得浑身发软的苍迷迷糊糊的回手扯了扯身上的坎肩的下襟,勉强盖住后拉亮了办公室内的电气灯,弃天帝看着蜷在沙发上昏睡地苍,眉毛抖了抖,差点就笑出声来,走上前去轻轻碰碰那单薄的肩头,却见他似乎是嫌亮,如同一只猫儿一样,面向沙发靠背座位之间的缝隙钻得更深,柔软的沙色头发和沙发上的手工刺绣的抱枕互相蹭着早就弄了一团乱。

“起来。“不知不觉就坐在沙发边,将人扶起来,顺手抓起一旁书架上不知多久没用过的一只牛角梳子,竟就替他整理头发了。

“啊?“有人摆弄自己,睡到缺水浑身发软地苍虽不情愿还是慢慢清醒了,看看近在咫尺的那张几乎完美的英俊面庞,竟一时呆住,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了,就这样愣可可注视了半晌,才发现,自己竟是被他抱坐在腿上梳发的,四下看看,并没有旁人,才缓缓站起身来。

手中还抓着梳子,只见那缠着几根久远的红色头发的梳齿之间又多了几丝沙色,弃天帝心中不知又想起了什么,“走吧。”顺手将梳子放在口袋里,从沙发上站起来。

“去哪里?”

“回家……回……公馆吧。”慢慢转身,向门口走去,然而走了几步又回头,却见苍微微蹙眉,站着不动。

“我今日有公务,没时间去见曌云裳,玉佩之事,容后处置。”回身看着并没有移步的人,弃天帝慢慢说道,然后又转身去拉门钮。

“弃长官既然答应,苍不怀疑……只是,已经出来一天了,能否告辞回客栈了?”

动作停住,微微侧头,眸子滚到眼角,弃天帝立在门边半晌不语,竟是等不到那人妥协地声音,只听到不大的一声“咕噜噜”,才想起自己也还没吃晚餐,将头扭回,打开门,说:“去吃点东西吧。”


车子慢慢行驶在已经没有人迹的路上,寥寥几盏电气路灯还比不上弃天帝车灯的亮度。

因为没什么人,弃天帝虽是握着方向盘,却有足够的空余来向左右看看,寻找没有打烊的店家,不过目光总是会停留在身边那人垂头不语的侧影上,朦朦胧胧柔和的光线,照得那一条剪影的曲线竟是如此美妙圆润,精致的睫毛似乎又将那昏蒙蒙的光线细细分成无数丝,竟是越发闪亮起来。

“那里面……”那剪影突然侧了头,闪出一个元宝形的耳廓和几丝柔软的乱发。

“啊?”弃天帝觉得应该是许久不曾开车的缘故,竟有些微手忙脚乱地停了车。

“那巷子里有个宵夜摊子。”其实这里已经离南岗子很近了,苍实在是不想就这样一路开回去。

“好。”下车绕到对侧,打开了车门。


“老板。”卖夜宵的老人正要收摊,在一小盏煤油灯的光线下见到这样两个穿着的人向自己走来,也不知该如何招呼了,错愕半晌,才说:“就剩二十个馄饨了。”

“煮了吧!”弃天帝一面说,一面从馄饨挑子上将刚刚摞好的凳子摞上拿了两个下来,放在挑子支起的小桌板边,看那老板重新捅开灶门,将炉子里的火再生了起来。

有点惊讶于对方的从容熟练,苍不禁多打量了弃天帝几眼,才想起:这个人听说也是白手起家,从普通士兵做到封疆大吏的传奇人物了。慢慢坐在他身边,无处可看,也只好和对方一起,眼巴巴看着锅内的水变热起来,越发觉得渴了,苍悄悄用舌尖湿湿嘴唇。

“老板,先盛两碗汤解解渴啊。”

“哦,不过馄饨只有紫菜了啊,虾米皮和葱花都没了。”老板一面说,一面用勺子撇撇已经热了的馄饨汤表面薄薄的一层油腻,盛了两碗清汤放在客人面前。

“无妨。”端起碗一饮而尽,才发现苍那碗喝了一小口之后,竟是仿佛看着陌生人一样看着他,“……惊讶什么?”

既然心中已经明了,苍轻轻摇了摇头——虽然还是讶异这个人竟有如此不同地两面,然而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了。

“我以为你不会讶异的。”说着,弃天帝嘴角微微上翘,又恢复了每天办公桌前的高傲冷峻,“还是你习惯这样的我?”

眼中露出淡然,慢慢低下头——这个人是最好的演员,想到这一点,苍竟然觉得自己紧贴着他的的左边身子阵阵发寒了。

平静地看着对方虽然极力压抑却又升起的戒备,弃天帝一笑,“戏子,竟也害怕会演戏的人?不觉得太不公平了么?”

“……伶人只在台上做戏。”苍有些别扭地将头微微转过。

“哦?”弃天帝不禁伸手挑起苍的下颌,将他的面孔转回,望定那不满又无奈地眼神问:“那……上午在办公室说的话……”

“是真的。”眼神定了定,苍慢慢回答。

弃天帝听到这声回答,眉头微微抖了抖,却见夜宵摊老板战战兢兢地将馄饨端了过来,当即松手转身,从桌上缺了口的瓷碗中抓起两片洋铁皮弯的汤匙,丢了一个在身边人碗里,“吃吧。”

……

小小一碗馄饨,苍吃尚且不够,弃天帝自己也没吃晚饭,几乎是毫无感觉就吞下去了,意犹未尽舔舔嘴唇,不甘心地瞄了眼空空的已经熄了火的汤锅,突然见到眼皮低下一只碗推了过来。

“?”

“师父教诲,过夜不食……我已经吃了两只了。”

“……你吃剩的,倒叫我来吃么?”

“……失礼了。”苍有些懊恼,这个人又不是天草、伊达,也不是同锅吃饭那些师兄弟,一时兴起,却被这样一句反诘,倒真觉地有些唐突尴尬了。慢慢伸手,扶着碗边将碗拨回自己面前,用那弯弯曲曲的铁皮勺子晃晃悠悠地将剩下的馄饨盛起来吃了。

“走吧……呃。”等到苍连碗里的汤也喝过几口,终于推碗时,弃天帝站起身,摸摸口袋才想起自己身上已经多少年没带现钱了,抬头望天,明月尚圆,“老板……”本想说叫这老板明日去J城镇守府要钱,不过他也不傻,想想对方既不会相信,也没这个胆量,弃天帝只好把手伸进袖子,要摘手表了。

“老板,钱放在碗底了。”苍捏捏袖口,摸出两个铜子来,随后才站起来,“东盛客栈只在前面不远,小民自己走回去便可……”

……

“苍?”

“师哥?”

东盛客栈门口,晚归的两人竟是对面相逢了。

“苍,你……”赭杉军仿佛也怀着些什么心思,见到对方竟是也同样有些措手不及的惊慌。

“师哥难得回来晚啊。”苍吐了口气,淡淡地说,“进去再说吧。”

“好。”

“师哥……还在看什么?”一脚跨入院内,有些疑惑地回头看着有些迟愣的赭杉军。

“……没有。”凝目看着巷子口一人转身慢慢走远,想想大约也是晚归之人吧,赭杉军摇了摇头,虽然觉得那背影有些眼熟,然而还是跟着苍进去了。

……

“苍。”

简言安抚了等得焦急的众人,苍赭二人草草洗漱便各自上床,熄了灯火,赭杉军难得辗转,听到对方呼吸也不像是睡着地样子,终于忍不住开口,“苍……你和那个人之间,究竟……”

“师哥……”先出了一声,尚未决定如何回答,对方竟就悄无声息了,苍想了想,慢慢转了个身,还是容忍这沉默继续下去了。



旧历八月十八的晨报竟是比平常晚了,直到苍将要睡醒,报童们嘹亮的吆喝声才在巷子里响起来。

“啊?这……”

已经习惯和几个师兄弟坐在客栈一楼的大堂一面等着灶下的粥滚,一面看报的墨尘音一眼瞄见头版镇守使家的新闻,想想昨夜,“难道昨日,苍师哥又去……”

“哈。”紫荆衣干笑一声,“我看不会,要是待到那么晚,还回来作甚,又不是没睡过人家的床。”

“荆衣,班主他又不是……肯定是有事才会去的啊。”金鎏影皱着眉头,看看众多皱眉不语的师兄弟。

“师兄!师兄!您起来了?”突然看见苍似乎是睡眼惺忪地从后面的楼梯上下来,众人都仿佛做错了事情被发现了一样,纷纷起身,唯有紫荆衣反倒是将身一转,后背相向。

“其实,我昨日……”看着大家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苍倒是也没什么特别地感觉了。

“……咦?大家怎么了,都不说话?”

一步跨进来的是带着天草伊达外出练功的赭杉军,前脚刚刚跨入门槛,便已经察觉气氛不对,脸色不变,正色说:“苍昨日下午在茶楼同我遇到,后来便一起吃饭了,如何了?”

“哦,原来如此。”

“嗯,后来和那朋友聊得投机,所以晚了,没来得及和大家说,抱歉了。”赭杉军说着便在饭桌边坐下,看了一眼摊在桌上的报纸,也装作没看见了。


“师哥……多谢。”吃过早餐,回房更衣要往舞台练戏之前,在房内,苍轻轻说了一句。

赭杉军半天不语,静了静心思说:“我不是说过,那玉佩不要再管了?”

“嗯?”苍脸上倒是露出疑惑,“师哥如何知道……”

赭杉军不语,苍昨日究竟做什么,若非伏婴师提醒,他其实也是想不明白,又仔细想想昨日伏婴师在茶楼上教给自己的问话,佩服之余更加犹豫,下一句话该不该说,然而最终还是说道:“……你和他明明什么都没发生,为什么做此表现?“

“……师哥,苍虽是无奈,然而也是自愿,除此无他。”

这话说得圆滑,只是苍自己都没意识到回答这句话之前,自己究竟沉默了多少时间。



“表兄,吾回来了。”

伏婴师拿着一张刚刚买来的晚报,回到新华院内。

“快给我看看!”

天字一号牢房之内,坐立不安地朱武不等他将牢门打开,便已经从栅栏内中伸出手去。下午闷睡朦胧,却突然被院外报童嘹亮地吆喝吵醒:

“镇守使半夜撞塌自家院墙,车毁人伤;镇守使半夜撞塌自家院墙,车毁人伤!”

等到听清了内容,顿时吓得从窄窄卧板滚到地上,顾不得浑身摔地生疼,便一把抓着闻声赶来地伏婴师,让他出去问问。

“这……父亲究竟伤了如何?”报纸内语焉不详,模糊照片乃是被撞塌的麟趾巷院墙和有些变形的汽车,至于伤者情况,镇守使谢绝探伤,便不是这些寻常记者所能知晓,朱武将伏婴师出去买回来的七八份各种报纸翻来覆去,恨不得看穿过去,然而各家说法不一,实在是无可采信。

“伏婴师,我要回家!”打定主意猛地抬头时,才看见伏婴师已经打开了牢门。


“主人,已经坐了一个钟点了,您需躺平了。”

下午,戒神老者守在主卧室之内,提醒手腕已经打好石膏一身睡衣半躺半坐看着报纸的弃天帝。

昨夜弃天帝想起苍还在自己办公室内而驱车去接只是一瞬间地事情,一头雾水的补剑缺和任沉浮也不敢回家,便也只得在弃家公馆门厅等着,大约过了两个钟点,终于听见外面寂静的巷子之内响起汽车轮胎压过马路的声音,满脸喜色起身前去迎接,谁料还未走出建筑大门,便又听到一声急刹车,随后,面前的院墙便塌了一半。

好在德国产品着实坚固,当众人吓得手脚发软把埋在砖堆中的驾驶座刨了出来,又将已经变形的车门强行拆下后,终于见到伏身在方向盘之上,碎玻璃落了一身,不过总算还完好的J城镇 城镇守使。

虽然众人都在暗地佩服镇守使大人临危不乱,及时护住要害面孔,所受伤害只有左手尺骨上一条不长不短的裂纹和后腰的挫伤而已;不过,弃天帝不足为外人道的内心之中,还是相当之难为情。然而事已至此,也只有谨遵医嘱,卧床静养地份了。

“把灯打开。”放下报纸,弃天帝微微蹙眉,等戒神老者把垫在后腰下的软枕抽出来,扶着自己躺好。

“是,主人,晚餐想吃点什么?”走到门边去碰电气灯的开关,还没等到开口,身边虚掩地屋门又是“咣当”一声被人撞得大开了。

“……父亲!”

拖着和自己铐在一起的伏婴师冲进卧室,刚刚亮起的灯光照亮了平卧在床,手臂吊在胸口之人,朱武竟是没来由地眼睛一热,怔了怔,三步两步走到床边。

“朱武?”微微侧头,有些惊讶地看着跪在床边的看着自己的青年,弃天帝张了张嘴,最后问说:“吃晚饭了么?”

“啊……没……”

“哦,正好一起吃……想吃什么?”

“嗯……父亲!”如平常一样,认真地想了一会儿朱武才察觉不对,“您……究竟伤在哪里?”

“哈,戒神,吃馄饨吧,多放点葱花。”弃天帝忍着笑,先吩咐了戒神老者,随后看看在监狱的卧板上熬了一夜有点憔悴的朱武和在他身后不得不躬着身有些尴尬的青年,“你是……伏婴师?”

“正是……外甥伏婴师。”

弃天帝微微一笑,随机脸色陡然一沉,“新华院管事,私纵犯人,该当何罪?“

“外甥并未释放表兄。”即使面对弃天帝,伏婴师脸上也没什么变化,缓缓抬手,将铐在自己同朱武手腕上的手铐展示出来。

“哈。打开吧。”弃天帝摇了摇头,扭头不看了。

“遵命。”摸摸索索从腰间掏出钥匙,插入锁眼,同时说:“表兄提前释放,还有些手续须同任秘书交接,外甥告退。“

“嗯……吃过饭再走。”

“谢舅父。”伏婴师略微点头,转身出门之后,更将大门关上。

“父亲……您……”看着露在衣袖外面的石膏,朱武想去摸摸又不敢。

“手臂撞了个小裂口,腰闪了一下,无碍的。”

“怎么弄的……”

“许久不开车……手生。”

“大半夜的,您怎么会亲自去开车……”

侧头看看儿子,弃天帝嘴角又翘了起来,丝毫不觉得身为D省长官,一直被这么盘问有何心烦,只慢慢说:“情人幽会,当然是自己开车去。”

“父亲!……您放过苍吧……”朱武愣了下,脸上已经露出气苦神情。

“我今日不想提此事。”弃天帝将头转正,眼睛又慢慢闭上了。

突然一下便又无语,坐在床边椅子上,想走却又舍不得、不忍心,朱武这两日也被折腾的够呛,过了片刻,竟也就弯下腰趴在弃天帝枕边睡着了。


“黥武少爷,老爷和朱武少爷好像都睡着了,您一会儿吃饭的时候再来问候吧。”

在省立图书馆报架上见到当日的晚报,连书包也顾不上提便匆匆赶回的黥武,被戒神老者引着,将门微微打开一个小缝向内中看看,长出口气,退了出来。

……

晚餐时间,在半坐半靠,扶着在床上的餐桌上笑眯眯吃馄饨的弃天帝,看看围在床边的几个小辈,神情竟是格外安详。

……

“长官……”正在戒神老者收拾碗筷的时候,补剑缺求见,“报告长官,暴风残道团长已经抵达,正在楼下等候召见。”

“哦?”嘴角翘了起来,“让他上来。”右手在床上撑了一下,朱武和戒神老者一左一右扶着弃天帝再坐直了一些,“取外套来。”

“舅父,外甥要不要回避一下……”伏婴师颔首问道。

“不用,都留下。补剑缺,去接苍……”

“父亲!”“叔公!”

抬起手,制止了脸带焦急的两人,弃天帝端起面前茶杯啜了一口,此时戒神老者已把军服外套拿来,披在他的肩头。

……

补剑缺下楼,将等在客厅的暴风残道领至楼上,再次下来,向着还在客厅内无所事事地跟着暴风残道一起前来的小舅子兼副将魔晦王略一点头,正要出门,对方却是自己贴了上来。

“队长!这么晚了还要出门?”

“正是。”面前此人,补剑缺略有耳闻,因此并不想与之深交,淡淡回答之后,已经疾步向着门厅走去。

“队长,您可知道长官这次急召姐夫,是为了什么事情么?”心中说不出是好奇还是惴惴,魔晦王无视补剑缺脸上的冷淡,继续热络地搭话。

“军务上的事情,我不清楚。”说完这句,补剑缺已经走下门口台阶了,正戴上手套要去车库开那辆备用轿车出来,却见自家隔壁邻居跑了来,“狼大哥啊,你家小狼崽又和人打架啦,脑袋都打破了,快回去看看啊!”

“啊!这臭小子!”一边是独子,一边是任务,补剑缺一时两难,此时瞅准机会的魔晦王立刻凑上来,“队长,您这是要去什么任务?好不好让小弟代劳,您先回去看看令公子……”

“这……好吧,长官命令,速去南岗子双仪舞台,请苍老板去楼上长官卧室!”


弃天帝卧室之内,随着暴风残道慢慢陈述,气氛也渐渐静默下来。

“报告长官,当年之事,乃是属下副将魔晦王所经办,封云社原本已经计划离开津门,应该并未为难……”额头上冷汗已经淌下来,偷眼看去坐在床上的弃天帝并未怎样,而旁边的朱武少爷的眼神却已可怕地很了。

“魔晦王?”弃天帝先看了随时可能爆发地儿子一眼,微微咳嗽警示之后,才将眼神挪回爱将身上。

“正是……”

“是你妻舅?”

“正是……他是属下在津门所纳四夫人的哥哥,此人有些能力,是个干才。”

弃天帝似乎是下意识摸摸额角,才继续问说:“当年,便是他将封云社送出津门?什么也没发生?”

“这……容属下回忆……啊,对了,听说是有一把步枪走火,不过所幸没有伤人。”

已经能听见身边朱武攥紧拳头地声音,弃天帝慢慢点头,“步枪走火也是意外,便是真的伤了人,也不算什么大事……不过,既是好端端将人送出城,却不知为何要荷枪实弹呢?”

“这……属下……不知……大约是……”冷汗涔涔而下,暴风残道声音已经发颤,当年之事,他并未看重,只是一声吩咐一个回复而已,眼下却不知为何,弃天帝竟是如此用心,偷眼看看一旁的朱武,心中暗道不妙,索性将心一横,低头鞠躬,道:“属下失察,得罪了朱武少爷的朋友,请长官从轻发落。”

“……朱武。”沉默片刻,弃天帝才缓缓开口,“去将暴风团长掺起来……”

“……是。”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滋味,然而积郁四年地怨气似乎散去了不少,朱武站起身,走到暴风残道身边,正要弯腰去扶,却听到走廊内一阵大乱。

一直在主人旁边侍候的戒神老者还没来得及出去查看,门已被推开。

“报告长官,下官已将您要的人带来了!”魔晦王兴冲冲进来,迫不及待从身后拖过一个人,直接推了进来。


苍在台上刚刚唱过了《贵妃醉酒》,才穿过下场门回到后台,只听清一句“长官召见”便被一群士兵从台口强行拖了下来。这时后台已是一片令人窒息地沉默,所有人的目光皆紧紧注视那立在十几名士兵之前,不耐烦等待的军官身上。

“哈,我道是谁,原来是你……”本不认得,然而那愤怒的眼神却是格外熟悉,魔晦王走上前,推了推压在眉额的凤冠,用衣袖擦擦额角戏妆,“啧,看来这疤留得还是不够深啊。”

苍本想躲开,然而两名士兵牢牢将手臂抓着,肩头关节已被掰到了极限。

“啧,啧,想不到四年不见,竟出落成这般美人了,难怪长官受伤还要让你去暖床啊!早知如此,当年就不应该让你爬出津门,直接爬去长官床上不是好!”下巴几乎能扬上天去,看着对方一下子燃烧起来地眼神,撇嘴一笑,随后声色俱厉地喊了一声:“带走!”

“苍!”“师哥……”

“别……别动……”一身戏服已被拉扯得歪斜,裙角拖在地上,被几个人推推搡搡地走出屋去,勉强挣扎着回头,向着已经追出来的同门蹙眉嘱咐,“先演出……”话未说完,额角已经挨了一记,“还不老实!多话!”一块白布已经塞进了嘴里,粗大的麻绳也缠在了身上。

……

反剪双手跌进屋内,魔晦王力道颇大,又被脚下长绒地毯一绊,苍向前抢了几步,失了平衡,上身竟是直接摔跌在了卧室正中的床上。

“放肆!”暴风残道怒喝一声,让才看清屋内情形的魔晦王一个激灵,双腿一软便跪在门口,“长官……小人……小人实在是不知道长官您正在和众位队长议事……”

双眉深锁,也不作答,弃天帝微微探身,将摔在身边凤冠霞披凌乱不堪的人口中的白布扯了出来,朱红胭脂早被蹭得满脸都是,如同血痕,倒叫那不住微微颤抖的不见血色的双唇更显得惨淡了,“朱武。”已经觉得腰间受伤的地方刺痛起来,弃天帝略微后仰,“替苍松绑。”不需他吩咐,朱武已经快步过来,旁边震惊过后的黥武与伏婴师也都过来帮忙。

“你……认识这个人吧?”看着那一直平静淡然甚至有些逆来顺受的双眸此时竟露出了失了神智惊恐,弃天帝轻轻地问。

不知是因为被捆绑的缘故还是紧张过度,苍甚至觉得有些窒息了,此时胸口剧烈起伏,竟是出不了声,然而还是依着弃天帝目光所至,勉强回头看看不复嚣张,趴在地上抖若筛糠地魔晦王,再度艰难地点了点头,稳了稳呼吸,字斟句酌地说:“……四年前,正是他……这位军爷,送师父和苍的同门离开津门……”

“他如何送?”

此时,本就捆得潦草的绳索已经解开,苍本想撑起身体,然而却浑身发麻使不上力气,只是他做戏惯了,自然而然慢切优雅都滑坐在床边的地毯上,却又一直迎着弃天帝的目光,渐渐冷静之余,心中也在飞速地盘算。终于,露出无法抑制地悲哀神色,一字一字地说:“这位军爷……将苍及同门送出津门……一路以礼相待,甚是关照……”

“苍!”话音未落,朱武已经急地叫出声来,“苍,你别怕,父亲他会给你做主啊!”

“朱武少爷……苍……并未说谎……当时未曾向这位军爷表示感谢,一直有愧。”低着头,却羞于对上那热诚的眼睛,不记得这是三天来第几次对朱武说谎了……

“苍!”看那那衣衫凌乱地人蜷在床边,微微将头偏过,朱武恨不能直接抓起床边的凳子轮上魔晦王的后脑,“你还怕什么啊!这个人……他刚才还那样对你……怎么可能……”

“你们都出去!”弃天帝沉沉的一声,所有人心中一凛。

“父亲,此事请您详查!一定详查!”朱武转身拍着盖在弃天帝身上的被子,“啪啪”直响。

“都出去!”弃天帝一皱眉头,看着摇着头缓缓扶起苍的朱武,突然说:“他留下。”

“父亲!”

“表兄,走吧,舅父大约是想单独开导一下苍先生。”伏婴师走过来,一挽震惊当场地朱武的手臂,凑在他耳边小声:“舅父腰伤不轻,心有余力不足,没事的。”同时已将他拉出房间。

……

“坐床上来。”腰伤着实不方便,弃天帝不耐烦地皱皱眉头。

“长官……”慢慢站起身,却不坐下,只是将头上已经破坏了大半的凤冠摘下,大大小小的珠子又“噼噼啪啪”落了几十颗下来。

“你在等我问你么?”忍受不了静默,弃天帝只一个喘息就直接问话。

“……宁得罪十位君子,也不敢得罪一个小人。”

“嗯?”

“弃长官是君子,然而……”

“所以你宁愿得罪我,也不敢得罪那小混混?”冷静下来,这些卑微求生的道理于弃天帝倒也不难明白。

“苍,亦不敢得罪弃长官……”

“……去洗脸。”蹙蹙眉头,指了指一旁的浴室,随后拎起床头柜上的铃铛。

一捧水泼在脸上,苍竟不知自己此时是个什么心绪,一直以为被人刻意欺凌,若是如此,反抗申诉也算有些尊严;谁料今日才知,竟真如蝼蚁一般,在那人根本不曾察觉之时,便差点被随意踩死;便是因这心绪,方才苍也分明知道,弃天帝不可能为了自己当真处置爱将,然而一顿不痛不痒的训斥,只能引来越发强烈的报复——虽做如此想,然而心中又何尝不存着希望,只是最后,弃天帝那淡然明了的反应,虽是理解,却也默认自己的揣测无误了。

“苍先生。”身后突然响起了戒神老者的声音。

“戒老?”

“主人说,请您便在这里洗澡吧。换洗衣物老儿放在这边台子上了。”

“谢……谢您了。”

本想向苍解释事情始末,然而地点不对,长官在外,也轮不到自己多言,戒神老者缄口不语,轻轻关了浴室的门。

……

戒神老者准备的,仅是一身单薄的丝绸睡衣,苍沐浴之后,勉强换了,赤足走了出来,这时,卧室内灯都灭了,只留着床头一盏台灯,地毯颇厚,已经凉了的脚趾陷在毛绒之中,甚是温暖。

“今晚你睡这里。”弃天帝指了指身边空着的半张床,摘下吊着手臂的带子,向后一仰,“过来扶我躺下。”

“弃长官……苍还是去客房睡吧。”口中如此说,然而出于对伤者的照顾,苍还是渐渐走了过来,依言服务。

“今日朱武在家,你既然进来,又怎能让你走出去?”平躺之后,弃天帝轻轻一笑,看着立在床边的苍:大约是因为心神不宁,身体没有完全擦干,丝绸睡衣有几块被濡湿了,贴在肩头和腿肚上,乳白色的丝绸仿佛就变得透明了,竟是显出了淡淡的粉红肌肤。

察觉的出那对异色眸子又开始肆无忌惮地在自己身上游移,苍眉头微微蹙蹙,认命低头,从床尾绕到对侧。

“躺好了?”回想着方才他转身时,背后的那一滩水迹,弃天帝闭了眼,用右手摸上了台灯开关。

一片黑暗之中,想想两人大约都如挺尸一般躺平不动,弃天帝转过头看着从窗口射进来的淡淡月光渐渐将苍的侧影勾勒出来——

今日……本应是散戏的日子,然而……伶人可以只在台上做戏,世上的大多数人,却皆是没有舞台,也不知何谓散场之时的。

床铺突然微微一颤,脚上被什么热乎乎的物事压着,惹得正在有些感慨的弃天帝一皱眉头,轻轻抬脚,将肥猫踢了下去。 场休:一梦?异梦?

“朱武呢?”


这是十年前的津门,弃天帝还不是J城镇守使,只是住在租界区边上一栋小洋楼的中级的军官而已。


这是晚上不到七点,因为下午有点事务,需去津门武备学堂处理,妥当之后,已经天黑,便直接回家了,看着摆在桌上的还未动过的饭菜,弃天帝将军装大衣脱下来交给戒神老者,皱着眉头问了一句,没记错的话,问津学院改成西制之后,便有了寒暑假,弃天帝虽不厌烦,但总也是觉得是个大事了。戒神老者看向自己的眼神有点奇怪,不过劳累了一天的弃天帝到也暂时无感,“不是说了今天只去上午一会儿的?怎么到现在还不回家?”

“……老爷,”戒神老者声音有点发颤。

“怎么?又闯祸了?躲在同学家不敢回来叫你来说情?”坐在餐桌边,心里想的是:这小子不主动回来认错,自己绝不像上次一样去天者、地者家接他!

“老爷……昨天您不是说,让少爷散学之后在学校等您,您中午接他去办公室的……”戒神老者的脸已经泛白了。

“……”愣了那么几秒钟,弃天帝从椅子上蹦了起来,一把抢过戒神老者手里的大衣,冲出了自家门。场休:一梦?异梦?


外面竟开始飘雪了,司机补剑缺送自己回来之后,也就掉头走了,此时在已经铺了薄薄的一层雪花的路上,连个车印子都看不见,这里靠近租界区,连洋车都没有……弃天帝沿着半冻的海河河沿,仰天长叹,随后大步跑了起来……

……

“朱武?”

自己的那间办公室里黑漆漆的,弃天帝气喘吁吁的推开门,还没摸到电灯开关就叫了一声。

“唔?”

沙发上传来了悉悉索索的声音,灯亮了,红发的小男孩蜷成一团,光线突然刺眼,朱武抓起盖着的毛料子小大衣一下子罩着头。

“起来了,回家!”坐在沙发边,一把将不停揉眼的朱武拉起来,让他坐在自己腿上,看那满头红毛乱七八糟,弃天帝摸着旁边书架上的一把牛角梳,随手整理了起来。

“阿爹……”

“嗯?”

“水……”

弃天帝回身,端过书桌上的大茶杯,才发现中午回来沏的茶水早就被喝干了,只剩些茶叶贴在杯底,烟灰缸里有些西洋糖果的包装纸,应该是每天上学前戒神老者塞在朱武口袋里的小零食。

“回家吃饭去。”

“嗯!”朱武从爹的腿上滑落到地上,很听话的穿好自己的小大衣,又抱了书包。


“……冷么?”

一手帮儿子拿着书包,一手拉着他的手,走出大门,鹅毛大雪扑面而来,大街上空荡荡的,还是没半个人。

朱武仰头看着父亲,认真努力的摇了摇头。

“哈,走吧。”

“阿爹,下午在你办公室乖乖的温书来着。”

穿着弃天帝的军装大衣,甩着长长的袖子,衣服的下摆就拖在地上,朱武吸吸鼻子,仰头说。

“好。”

只穿里面的外套还真有点冷,弃天帝看看路程已经走了一半,街上也没人,便将儿子那小风衣披在肩上。

“哈,阿爹穿我的衣服好帅!”

“小点声……”

“朱武,别睡觉啊。”

大约就剩十多分钟的路了,弃天帝轻轻掂掂背后裹着大衣的朱武。

“不睡!”

“快到家了……”

“嗯,阿爹,你走不动了我背你吧!”

“等你长得和我一样高吧。”

“阿爹怎么长这么高啊?”

“……每天早晨跑步就能长这么高。”

“……”

“明天跟爹一起出去跑步吧!”

“阿爹,我睡会儿啊。”

“臭小子……”


第二天,朱武到底还是被弃天帝叫起来一起出门跑步了。

不过只跑了一半的路程,就再也跑不动,当然,弃天帝觉得,体力是一方面,而最重要的一方面是路边那个卖麻花的小店。



这是十年前的津门,苍还不是什么国色天香的梨园新秀,只是一个刚刚被师傅收养不久的孤儿而已。

早早的起来练功,昨天半夜洗衣服手指冻得像萝卜一样,蜷在炕上在心口焐了半宿,刚刚有点知觉,便又要起来练功了。


苍喜欢自己找地方喊嗓子,冬季的海河边,清清静静,虽然冷的要命,却是叫他莫名喜欢。

“阿爹啊~”

在他练功不远处,坐着一对说汉语的外国父子——至少在苍的记忆中是这样的。

“嗯?”黑发的高大父亲心不在焉的抽着烟,那红发的小男孩,一手一根金黄色夹着馅撒着青红丝和芝麻的大麻花,正在努力啃着。那麻花的香气,让苍练唱越来越心不在焉了——父亲,不打孩子的父亲……

“吃不下了……”其实只啃了一小半。

低头看看儿子,麻花已经高高的举了上来,弃天帝赫然瞥见不远处一个瘦弱的孩子正在用一种淡然地却又专注的目光看着自己这边。他记得这个孩子,每天清晨,无论自己出门多么早,总是能看见他一个人,穿着永远与季节不相吻合的旧衣服,孤零零却又努力的喊嗓子练功。弃天帝熄灭了手中的香烟,蹲下身,将被朱武啃过的那一头掰了下来,随后悄悄说:“去,把剩下的送给那边那个小妹妹吧。”


……

天蒙蒙亮了,弃天帝睁开眼睛,有点安静的回想自己刚才的梦,想到朱武只跑了一天,第二天便抱着被子枕头说什么也不肯起床的时候,嘴角翘了起来,这么静静的回味了良久,想翻身的时候才想起自己还是伤者,慢慢转头,却见身边之人竟还如昨夜入睡前一般仰天躺着,仿佛都没有动过。对面从大窗透进来的晨曦,清晰的勾勒出那完美的侧影,突然那睫毛动了一下,弃天帝才发现,对方竟也是睁着眼的。

“心里难受么?”


不知为什么,便开了口,却见那侧影受了惊吓一般,猛得颤抖了一下。

没回答,被推推搡搡的走在巷子里的时候,肯定是没有想到现在竟能如此安详的躺在如此舒适的床上。不是没有察觉事情的蹊跷,只是,根本不确定身边这个人会对自己做出什么样的事情,“……莫名其妙的伤害,苍已经习惯了。”说出来便后悔了,和这个人这么说,是在撒娇么?

“嗯?什么样的事情呢?”

“……不值一提的小事。”

就像还在天津的时候,那对在河边的父子施舍给自己的一根半麻花,他拿回去给每个师兄弟都掰了一点吃,大家吃得正香甜的时候,师父却铁青着脸进来……师父丢了两文钱,问起众人嘴边和指尖的油光时,所有人的回答都是:“苍给的麻花……”

“你去找,找到他们来给你作证!找不到就别回来!”


……沿着海河不停地走,不停地走……其实,找不找得到那对父子,真的也不会改变什么吧。


当葱花舔着自己的鼻尖的时候,苍才从不能解脱的梦中醒来,想不到自己竟然又睡着了,此时天已经大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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