倦鸟之还

3.

真是……自大又狂妄。

苍重新打开手机,确如弃天帝所说,电量没有变化。屏幕亮起来的白色荧光映出他的眼睛,他一时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在万年牢里,他有太多时间可以挥霍了。没来得及看完的书,只通关到一半的游戏,没有整理的数据,没有听完的录音,他现在可以慢慢地做这些事,也不必再惜字如金,想记多少日记就记多少日记,反正都带不走,反正都是消遣。

弃天帝大概不知道给他这种自由意味着什么。

苍点开一段音频,在呼啸的风声里闭上眼睛。

他曾数次造访北越天海,不敢说对那里的悬崖峭壁以及栖息在悬崖峭壁上的海鸟们了如指掌,但至少比普通人知道得更多一些。海浪拍打礁石,成群的海鹦遮天蔽日,它们高声吟唱,鸣叫此起彼伏。

这个文件来自多年以前,可以算是翠山行留给他的遗物之一。他们原计划追踪一只编号为1354的剪水鹱样本,那天风太大,1354一飞走,GPS就失了踪迹。翠山行说没关系,它晚上还会回来,我可以再安一个试试。苍坚决不允许,说晚上太危险了,翠山行说可是错过了今晚,就还要再等一年。

苍后来痛心疾首地想,他那天就应该锁住翠山行不让他出门,再等一年又如何,他还那么年轻,1354都比他活得长久,数据哪有师弟的命重要。

但是他发现时已经晚了。苍和一步莲华找了整整三天,也没有找到翠山行到底在哪里。他的追踪系统传回1354的运动轨迹,它穿过风与浪,在漩涡中心寻找食物,苍可以想象它微微侧身飞行,翅膀划开水面,锐利,冷静,像一把凛冽的手术刀果决地刺入皮肤深处。

可是翠山行再也没有回来了。他应该沉睡在悬崖与海浪之下,化成一只断翅的鸟,向深处坠落、坠落、再坠落。夜半时分走到营地门口时一步莲华说你难过就哭出来吧,哭出来可能好一点。苍摇摇头,撑着膝盖干呕,胃酸浸润到喉管,像有火在烧,但眼眶始终干涩,始终没有流泪。

他们踏上的是一条少有人走的路。海鸟自由而神秘,带着卓越、孤独、矛盾等迷人的特质在多种自然环境之间切换。苍永远记得翠山行戴着耳机分辨鹱形目鸟类鸣声时欢呼雀跃的样子,他说苍师兄,你听啊,它们好像在唱一首诗。

那首诗现在回荡在万年牢里,是会让人心安也会让人心碎的旋律。

海潮声浪滚滚,苍翻看通讯录,好多人和他在同一条船上,如果弃天帝只留下了他,那意味着其他的同伴们已无生机。他不是技术工种,无法判断为什么会遭遇这些,在此之前这艘船已经行过了千万里航路,冰海中归来亦安然无恙。被人唤做狼叔的轮机长豪情万丈,笑说十七级风也不怕,就怕你们到时吐得找不着北哦。

是因为单纯的暴雨吗?抑或其中有神的愤怒推波助澜?这次航行也有群,打开聊天框就看见气象组的紫宫太一和愁落暗尘在讨论取样地点,四非凡人偶尔插上两句提提建议,六点半左右,轮班到后勤组的莫沧桑准时发来一个敲碗的表情喊大家出来领晚上的饭。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所有人头像都变成灰色,热烈的讨论止于风雨前夕。

当时没有信号,现在依然没有信号。苍收到的最后一条信息来自赭杉军,他发来一只盘旋的信天翁,阳光很好,海上有风,背景的海岸显示出他刚刚离开混沌岩池。

赭杉军惜字如金,图片底下算上标点符号也不会超过十个字。

他说苍,我要来找你了。

苍说好啊,我在北越天海等你。

那句回复当时一直转圈,一直发不出去,现在也是如此。

苍熄掉屏幕,腑脏搅动着发痛。也许这些疼痛来自弃天帝所说的治愈,不论如何,他都无法想象神怎么把自己从海里捞上来,或者他更希望神找到的不是自己,而是他失去的那些同路人。

唯一幸运的是还好还有赭杉军,以他们之间的默契,以当时的天气,赭杉军应该很容易判断出他们的船遇到了什么,但是他无法得知自己在这样一个有悖常理的空间里,又要怎么找到自己呢。

苍感到疲惫。他闭上眼睛,万年牢很静,只有自己的心跳和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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