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宫客
第一章
这是入夜的深宫。更鼓声响时,有一只青鸟自殿宇上飞过。
之后只余寂静。琉璃八角蹲着玉蟾的黑影,漫漫宫墙内,曼陀罗在夜色悄然吐出致幻的暗香。
朝露宫正殿的卧房中,一个人独自斜倚床头,罩件宝蓝暗花中衫,手中正勾画着什么。钗妆尽褪,乌发委地,银烛锦帐隐约了慵懒风情。
有人推门进来,华贵的罗袍无声无息地拖曳在地。
“这么晚了,贵妃好兴致。”
床上的人没抬头,仍专注于手上的物件,“不是说过了,私下里别叫我贵妃……比较好。”
来人把外褂搭在一边,自己拖张雕花楠木椅坐下:“你还是这么挑剔……入夜了也不摘下面具吗?”
被称作贵妃的人放下手中的东西,那是一张黑色的纸人。
“你也还是这么多口,淑妃。”
此时房中的二人,正是当今异度帝国的四妃之二,贵妃伏婴师与淑妃断风尘。
伏贵妃重要的特色就是常年戴着半副面具,仅露出一抹精致下巴引人遐想。面具下的脸,恐怕只有魔皇一人见过。
异度帝国于礼教上较为粗疏,风尚开放,随性而为,所以贵妃戴面具也不算什么怪事,淑妃入夜出行访客也不为越礼。
伏婴师把纸人丢在手边的深漆柜子上,断风尘顺手拿起来,端详了一番。
“换作别朝,你这嗜好,早就成了别人扳倒你的把柄。”
“东西本无对错,端看怎么用途。此物在我一个宫妃手中能做什么?不过是无伤大雅的玩具,魔皇也知道我爱玩这个。再说,换作别朝,我就不会进宫了。”
“你真是谦虚,无伤大雅的玩具吗?”断风尘拈了拈手中薄薄的纸人,“也不知这玩具……害过多少人?”
“我害的,都是魔皇的敌人。”
“贤内助啊。”断风尘话中带着讽刺。
伏婴师轻轻一笑,也许是带着面具的缘故,那笑容格外有种苍白而黏腻的阴冷,“你刚才说什么?那是正宫才能用的词。我么,还不如说是恶趣味。”
“哈,你说什么都这么理直气壮”
“恶趣味的帝王,自然也该有恶趣味的妃子来配啊”
断风尘闻言却骤然收了脸上轻松之意,片刻后才道:“你真敢说。不怕他吗?”
“怕啊。‘毁灭之神’弃天帝,谁能不怕?”伏婴师不紧不慢地说,“只不过……我能精准地知道界限在哪里。”
断风尘看了他一会儿,微笑道:“你不去当个国师真是可惜了。”
究竟是什么能让你这种人甘于屈身深宫?可千万别说是因为你爱魔皇,我会笑的。
伏婴师自然读出了断风尘的潜台词,道:“你不也是?御史大夫不是当得很好,为何进这种地方来?”
断风尘神色微微一滞,半晌才道:“……哈,各有理由,何必多言”
朝露宫贵妃伏婴师,本是异度帝国后族的国戚,心思深沉,智敏过人,又精通阴阳之术。前任皇后十分看重伏婴师,早年本欲将公主挽月下嫁给他,这伏婴师却不知做什么打算,拒绝了指婚,后来反而进了宫来。
而淑妃断风尘也曾是本朝一手遮天的重臣,他是在一次射猎中受到魔皇青睐,短时间内不断提拔,这官升着升着,最后竟升到后宫里去了。
说来都是当朝皇上弃天帝作风嚣狂,不拘常例。后宫之中,来历比这二妃更奇怪的不在少数。好在弃天帝在治国军政上作为不凡,加上他性格乖戾,天威难犯,群臣无人敢出反对之声,也就随他去了。
“魔皇今夜在哪里?”伏婴师突然问。
断风尘弹了弹袍上的尘土:“这个问题你需要问我吗,你的耳目应该已经打探得很清楚了吧。”
伏婴师道:“是啊,哪宫也没去,就在天魔殿。”
“稀罕啊,恐怕是在为太子的事烦心吧。”
“这时候烦,不觉得晚点了?”伏婴师瞟向天魔殿的方向,“朱武现在,还有救吗?”
“哦……你好像对太子殿下很不满啊”
“吾最讨厌漫不经心之人。”
“哟,这话可轮不到我们说。有资格管教太子殿下的,唯有魔皇,以及……”
“当今皇后吗?”伏婴师特别加重了当今二字,“可惜,他似乎比我们更没资格”
“没错……”断风尘意味深长地停顿了。目光扫一扫,床边一只柳条编的小筐中盛着十几只水灵娇艳的金橘。他伸出手去,拿过一个。
“弄那个人来……我不关心魔皇是怎么想的,我只关心,魔皇是否还打算继续他的霸业?”伏婴师冷冷说道,“可别被朱武传染了……呐。”
“喂,后妃不得干政。”断风尘这么说着,口气中却没有多少认真的味道
“不得干政?那是哪朝的规矩啊?”伏婴师冷笑,“不干政,我们何必要入宫?”
断风尘抛起一个金橘又接住:“不干政,魔皇又何必找我们这种人做妃子……”
就在断风尘准备将金橘丢入口中时,伏婴师说道:“对了,忘记告诉你,你手中的是我宠物的早茶,内容有些特别的。你有兴趣?”
断风尘一阵恶寒,将金橘重新丢落筐中:“……你这里还真是危机四伏。”
“哈,过奖。”伏婴师看他一眼,“我一直在等你说正事,深夜前来,想必不会只是来喝茶的。”
“如果我就是来喝茶的呢?”
“那就好走不送。我这里没什么好茶,你该去豁然宫找剑子德妃,或是……”
断风尘抬手做了个“停”的动作,阻止伏婴师说出那个名字
“我今日来,就是为了他的。”
“哦?这我就有兴趣了。”伏婴师稍稍欠起身来,向暗处打了个响指,一名白衣女子应声而出。眉目清秀间稍带锐气,看衣着便知是有品级的心腹女官。
“雪娥天娇,上茶。”
白衣女子会意地奉上茶,便退出去,守在门外。里面依稀仍能听到两人的声音。
“啧,果然是,要带有价值的信息来才能得到你的款待吗?”
“是啊,你不知道我伏婴师一向小气吗?”
接下去的声音突然低下去,听不清了。
良久一声门响,断风尘推开门,理了理银鼠披风的领子。
雪娥天娇在门边躬身道:“恭送淑妃”
断风尘欲抬脚出门,低头却见手中还拿着伏婴师的纸人。
房里伏婴师摆摆手:“送你了”
“我不想晚上做噩梦。还是留在你这儿物尽其用吧。。”
断风尘说着,将纸人精准地丢回伏婴师床边的柜上。而后抖抖袍子,大步走入夜色。
听着关门的响声,伏婴师面具下的红唇勾起一点弧度,二指拈起纸人,将它举到蜡烛的火上。
火焰在金属面具上反射出流动的冷光,黑色的纸人迅速烧尽,一缕灰烟轻荡,不知在诅咒何人。
天下三分,魔境,苦境,道境。
魔境就是眼前这异度帝国,因此又称异度魔界。道境广信道教,独尊玄宗。而苦境各派林立,只有一个纷扰江湖。
这样的格局注定无法相安。魔人天性好战,特别是弃天帝登基亲政之后,更是征伐不断,大有吞并苦、道之势。其他两境饱受其苦,纵然联手抗敌,仍是难挡魔火。
因此异度魔界这位前所未有的强大帝王,被送了一个令人敬畏的称号,“毁灭之神”。
他的名字令两境的人们闻风丧胆,百姓家家用它吓回小孩的哭声。他黑色的身影只要踏足战场便令结果毫无悬念,即使最有勇气的战士,在他的面前也无法不流下冷汗。
据说无人能确切描述他,因为无人敢长久地直视他的面孔。只知道,他很美。说不出的,只适合存在于传说中的美。
不属于人间的帝王,像是来自天上或地下。带来苦境与道境的绝望。
但地域广袤而又能人志士众多的道苦两境,想要全盘征服并非一朝一夕之事。在战争的第十年,弃天帝有些出人意料地同意了三境和谈,两境纳贡和亲,才暂得一刻和平。
如今宫中四妃的另外其二便是和亲的结果,来自苦境的德妃剑子仙迹,来自道境的贤妃赭杉军。
弃天帝本有前皇后留下的二子一女,其中唯独只对太子朱武有些在意。二皇子体弱早夭,全不见弃天帝有什么伤痛。对挽月公主更是毫不上心。并且弃天帝似乎也就只满足于这一个儿子,没有什么再要子嗣的念头,因此近年塞入宫的妃嫔好几个都是男人。
对这一宫后妃,弃天帝似乎都有兴致,却又都无真情。
帝王无情,霸者尤甚。
再说和亲来的二妃。德妃剑子仙迹出身苦境名门,亦是道派名家,却是自来一派散仙作风,心性豁达,舒畅自适。中原遇事时,剑子总如神兵天降,无事之后便神隐而去,只闻其名,难见其人,是苦境极有声望却行踪神秘的名士。
说来其实剑子论姿色并不如何超群,却不知为何在战场上被弃天帝一眼看中,记挂于心。苦境战败,弃天帝在和亲谈判时,点名就要剑子仙迹。当时剑子对几个好友一一上门作别之后,只背一把古尘,独身前来魔境。边界线上异度魔界的迎亲队伍等了三日,正不耐烦时,只见苍茫古道之上,剑子一人一剑,白衣翩然而来,恍若仙影,众人看呆过后才大悟,由衷佩服魔皇果然眼光高绝不俗。
早该知道,能被眼光极高的魔皇中意,必是非凡之人。寻常脂粉,即便再如何美艳,也难让魔皇多看上一眼。
这传奇般的剑子仙迹,此时正与贤妃赭杉军在宫中的一处清池边凭栏吹风。
流水脉脉,芰荷田田。满眼的风光明媚,却都不如赭杉军的一头红发更加鲜艳夺人。
红是魅力的色彩。但同样的红发,生在魔身上会显得嚣狂与魅惑,在玄宗道子赭杉军身上偏就是明艳又端方。玄宗四奇之首是个听起来有点老的称谓,本人却长着一张虽然英气十足却过于水嫩的脸。宗主曾说他的面相“威严不足”,魔界对这张脸的说法则是“具有相当的迷惑性”。
“思念道境吗?”剑子扭头看到赭杉军正在对着水中游鱼出神,侧脸安静而专注。
“嗯。纵然靠人力扭捏出这些景致,终究不如故乡的山水天然。”
“有幸去过,道境真是钟天地神秀的好地方。”
“嗯。何况故土之上,还有故人”
“贤妃是多情人。”
“一时念旧罢了。”
“剑子随遇而安,到哪里都能安睡。”
剑子这样说时,一阵风起,白衣飘飞,更显洒逸。常年穿白的剑子入宫后依然坚持个人特色,虽然皇妃忌穿纯白,他也只是让人在白衣上描了点金线稍作装点。
说话时,赭杉军注意到剑子的袖上缀着一颗不小的珍珠。浑圆无暇,珠光夺目,一看便是名贵的上品,与剑子朴素的个人风格稍显不称。
“这珍珠……不是魔境之物吧。”
剑子明白赭杉军目光的意思,道:“有人送的。”
赭杉军隐约领悟,心中暗惊着,不再追问。
“昨晚我在天魔殿。” 剑子转移了话题
“……!”赭杉军一怔,忙问,“他特别召你去?可有说什么?”
“自然没有。他对你我能说什么?只是让我陪他下棋。”
“下棋……”赭杉军沉思着。
“没几局又把棋盘掀了,哎呀,这么没有耐心的人,为什么皇帝还当得不错。”剑子继续悠悠说道。
“哈。弃天帝……”赭杉军说着顿了顿,“……极有个人风格。”
赭杉军那认真搜寻词汇的样子令剑子不禁莞尔:“虽无凭据,我无责任猜测一下,弃天帝心情不好的原因大概是……太子又私自出宫游荡了。”
闻言,赭杉军神情凝重地叹了口气:“这正是我所忧虑者,太子如此,于我们虽然是好事,但又怕他刺激得弃天帝越发走上极端”
剑子闻言也收了笑意:“……先别做最坏的打算,总还有一纸和约。再者,想想我们是为何而来的,若是连一时的和平都换不来……哎,应该不会这么没用吧。”
“嗯,所以此事可以先静待后续。眼下最令我担心者,仍是……”赭杉军望向一个方向,遥遥可见一抹青瓦。
“所谓,不该出现的人。他可是……他们眼中最大的钉子。”赭杉军轻轻说,声音低得只有身边的剑子才能听闻。
“担心就去看他,最省事。”
赭杉军微微皱眉,似乎犹豫了一下才更低声地说道:“事实上,我怀疑他有什么事瞒着我……”
剑子闻言沉默,片刻后道:“那就相信他吧。如他那样的人,不需要旁人担心。”
“我明白。只是……虽然说不出理由,但最近总有种不安的感觉。”
“现在先不用想太多。”剑子说着,恢复了正常的音量,“嗯……想起来了,今日是十五,宫里似乎有什么祭礼需要我们出席。”
赭杉军摇摇头:“我不会去。”
“同感,弃天帝若定要我们出现,自然就派人找来了”
“他派人来找我也不会去。”赭杉军说话总是很直接。
“是啊,反正这里规矩宽松,偷闲多多益善。装病躲懒可是剑子的拿手。”
赭杉军闻言不禁一笑,眉头也略舒展开些。他与剑子过去只是互相闻名,并不熟识,进宫未久,却可以互相如此毫无保留地信任。大概除了共同的立场之外,也是因为直觉到了令人安心的同类的气息吧。无论如何,敌国的土地上,深宫的高墙内,能有这样的存在实在是一种幸事。
“哦,瞧我看到了谁,德妃与贤妃,真是巧啊”
就在此时响起的第三个声音,只用听的便让人感到一阵冷风嗖嗖。伏婴师自花丛后走出,身后跟着雪娥天娇。除了面具之外,伏贵妃在装扮上还有个特色,便是无论寒暑都裹一件冷蓝缎面狐毛滚边披风。
赭杉军一言不发看他走近,剑子微笑道:“果然很巧,贵妃也刚好路过吗,啊,这块地今日真是沾福了。”
“今晚的祭礼是伏婴师所主持,德妃与贤妃都如此不赏脸,真令人伤心啊”
“哎,贵妃何出此言,贵妃的盛情,我与贤妃一定心领。”
“德妃一直都这么会说话,如果宫中人人都能如德妃,魔皇必能省去不少心事……对吧。”
伏婴师说着神秘一笑,显然话中有话。
“这嘛……”剑子正要继续应对,赭杉军警觉地看着伏婴师:“贵妃想说什么,不妨直言”
伏婴师的目光一转,在赭杉军五官精巧的脸上停留了片刻。
虽然看不见他的表情,却似乎能感觉到面具下凉凉的笑意。
当初道魔之战,赭杉军曾被伏婴师暗算,险些入魔,就是那黑色小纸人所下的咒术,将他折磨了数年之久。
被伏婴师这样盯着绝不是让人舒服的事,赭杉军脸上平静如初,袖中却已经攥起了拳来。
伏婴师最终没有回答赭杉军的问题,只是拢了拢披风,“那,不打扰二位交流感情,在下还要去请魔皇,告辞。”
剑子二人看着他的背景离去。
“……不对,伏婴师怎么是往青宫的方向?”赭杉军忽然低声道,看起来很想追出一步。
剑子沉吟道:“可惜我们没有理由过去……”
静默被一阵脚步声打断,一名身着鹅黄宫装的女子正快步向他们走来,手上拿一件绛红羽缎斗篷,先向剑子行了礼,才转而对赭杉军道:
“风有些凉,奴婢送御寒衣物来的”
“哦,真是体贴的姑娘,贤妃,你要惜福啊。”剑子在一旁含笑道。
“德妃取笑,奴婢当不起。”女子说着,又对剑子福了一福。
这名身材娇小、气质明亮灵动的少女是紫霞宫的随行侍女非妙。当初赭杉军中了伏婴师的咒术之后,为了压制魔气,曾在苦境的混沌岩池休养数年。非妙就是他在那里结识并收留的,如今赭杉军和亲至此,非妙也执意跟着进了宫来。
“多谢你细心。”赭杉军自非妙手中接过斗篷,却并不穿上,“稍等,我和德妃还有话说”
“是。”非妙退开几步,侍立一旁。他们虽在人前如此,其实名为主仆,实为朋友。宫中险恶,赭杉军没有给非妙女官品级,其实也是对她的一种保护。
“……”赭杉军再转向剑子,却似乎已没什么可说。最终只有再去看那一池碧水,无意识地握紧了白玉栏杆,“……关心则乱,也许是赭杉军敏感了。”
“其实……这只是换了另一个战场吧。”
剑子抬头望向天空,风起时,听得远远传来几声深宫的钟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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